陈洪武:当代书法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经历了四十多年蓬勃发展的历程,目前正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发展阶段。如何充分利用新中国新发现的书法新资源,拓展经典,让当代书家拥有全新的审美体验;如何自觉肩负起新时代文化建设的新使命,不断引领当代书法创作一步一步走向深入;正是基于这样的学术思考和时代背景,中国书协策划举办了『承续:新中国新发现书法主题大展』,将时代精神与经典意识高度结合,艺文并举与学术建构高度结合,临摹创作与评审审读高度结合,希望通过一百多位优秀中青年书家的临创实践,找准书法高质量发展的时代路径,增强文化自信,全面推动当代书法艺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我以为,本次大展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传统文化是书法艺术的血脉,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们唯有含英咀华、吞吐八荒、承接历史,方能真正开启新时代书法艺术的新格局、新气象、新境界。
这次中国书协从大展的整体策划方案,到每一个子项目的具体立意,再到全面的组织实施,整个过程充满着许多创意,需要我们静下心来加以梳理和总结。同时,这次大展不仅仅有古代经典法帖的实物资料,还有当代人的临摹、创作、题跋与学术解题,真正地实现了古今同构,这样的展览很具学术深度,值得我们到展厅去品读、欣赏、感悟、思考。
范本视角与遴选原则
叶培贵:陈老师您提到三个结合,以及准确地找到这个时代发展的最优路径,让我联想起六月二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关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纵深与创新空间,是一个很辩证的说法,能不能请您就这个问题从展览的角度继续说说。
陈洪武:剖析展览的亮点,事实上就是剖析展览的学术主张。比方说,本次展览创造性地遴选出五十八件经典范本,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对传统审美体系的一次拓展与建构,体现了中国书协的学术主张,同时也彰显了中国书协的时代担当。再有,展览创造性地对五十八件经典范本做学术上的深入解题,从某种角度来讲,它是对建立当代书法学所进行的一次学理性探索,展现这一代学者的精神气象。我觉得展览的另一个创举是,围绕这五十八件经典范本的书体与书风,在全国范围内遴选相适合的书家,这既要有专业眼光,又要按规则、标准实际操作,拿准这个点,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还比如,本次展览首次采取『定向』临创实践,要求书家在原有艺术积累的基础上,通过对新范本的学习有所提升,这对于书家来说是一次历练,对于组织者来说则是一次检视。还比如,这次展览还提出并实施题跋创作实践。中国书协在确定、邀请题跋书家时,将学问学识放在首位,努力实现『艺文并举』的学术主张,希望通过一批资深书家的笔墨实践,来引领当代书坛的创作走向深入。还比如,这一次展览在评审审读的方式方法上进行了适度改进,使学术完整地介入整个临创活动的全过程。
叶培贵:特别建议大家能够带着开头提的那些问题去现场看展,就能看到这次大展许许多多的匠心和创造性的。对于每一个参展作者而言,其实都是一次历练,甚至可能是一次挑战。首先,从成千上万件新发现书迹里遴选五十八件,对于每位学者既是考验,也是挑战;之后,接受了创作任务的书家,无论是临摹还是创作,如何在短时间内深入作品领会其价值,尤其是把握它与书法文脉之间的关联,同时还要结合自己的艺术创作现状突破自我,跟它形成配合,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创作过程中,我们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每个人在面对这个任务时的那种严谨、谨慎,甚至可能还有一些紧张。张老师是参展作者,您能不能从这个角度说说当时是怎么面对这个挑战的?
张建会:这次展览区别于过去届展、单项展的鲜明之处,在于其是立足书法本体的主题性展览。选择新中国新发现的代表性书迹,是用当代人当下的视角对这些古代书迹做一种艺术研判,通过题跋、临创、解题等形式,反映时代精神和传统经典的相互深入契合。若将本次展览单拆开来看,每个部分都可以列为一个展览,但当它们被容纳于一个综合、立体、丰富的内容结构之后,更能够给当下书法家、书法工作者以启示,因而对当下书法的发展具有示范和引领作用。
现在的届展和一些专项展的参展作者趋于年轻化,一些有成就的以往展览作者基本不再参加。有鉴于此,这次展览把一些有成就的、有影响的书家,还有书法骨干,遴选出来,进行主题性的、有针对性的创作,这对于当下书法创作的走向有一种启迪和示范意义。参与本次大展对我也是一个触动,我想展览对参与书家和作者也具有这种影响,所以展览自身的意义应该是深远的。
叶培贵:我跟张老师一样,参与了学术主持,同时也接受了创作任务。过去有些人可能对书法存在误会,以为它只有笔墨这一个特点,其实不然,书法是一个立体的存在,可能涉及很多方面,只有这些方面最后形成一个合力之后,我们才能发现经典的内涵所在,并非只有字法、笔法、章法这些相对平面、相对单线条的构成。在众多的新发现中,我们是用什么样的学术标准或者艺术标准来衡量,最终选出这五十八件范本的?
李刚田:遴选的原则我大致总结为六个。第一个是时间界定,即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二个是同类作品中的代表作,比如简牍中的曾侯乙楚简、银雀山汉简、郭店楚简、三国两晋简、睡虎地秦简、岳麓秦简等。第三个是书法有其独特之处,比如何尊作为青铜器代表,上面第一次出现『中国』两个字,尽管和我们现在所指的内涵不一样,但这是它的独特之处;又比如《高昌墓志》《高昌墓表》是在墓砖上直接用毛笔写的墓志。第四个是文本自身的价值,比如《上官婉儿墓志》,从书法来说不是最好的,但是墓志文本身揭示了一段历史,这就是基于文本价值考量。第五个是撰文或书写者是历史名人,或者墓主人是历史名人,比如顏真卿书《郭虚己墓志》、柳公权书《回元观钟楼铭》、徐浩书《独孤峻墓志》,对于研究名家不同时期书风具有独特价值;李商隐撰文并书写的《王翊元夫妇合祔墓志》,李商隐的诗人身份和人格魅力为墓志平添了附加价值;还有冯师英、冯承素父子的墓志,内容的传奇性给后人留下很多思考和研究空间。最后一个是在展厅陈列角度适合我们这次创作的形式,比如《鲜于璜碑》,它是新中国成立后出土的最大、最完整的一件汉碑。除了以上六个原则外还有一点,就是从中国国家博物馆及文博单位收藏的作品中选取,民间收藏的新发现书法资料这次未纳入视线之中。中国书协前期做了大量工作,将很多资料收集在一块,经过专家反复甄别选定这五十八件。
叶培贵:在李老师说的这些标准之外,还有一条已经实践了的标准,就是发现以后已经受到当代认可、成为经典的,这也是我们的标准之一。
陈洪武:李老师刚才讲的给我以启发。我觉得所谓经典,顾名思义就是能够流传于后世的传世之作,它起码应该具备三个条件:首先是能够进入书法史,能够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其次它还要具有独特的艺术性,能够产生广泛的示范意义;最后它要有独特的历史地位,这三者缺一不可。
这次遴选的经典范本中有《大唐天竺使之铭》。
《大唐天竺使之铭》是唐显庆三年,王玄策使团在出使印度途中,摹刻在西藏吉隆城北岩壁上的一块摩崖石刻,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它是在一九九〇年被发现的,一经发现,就在国内外引起了广泛关注。这块摩崖石刻不仅为『蕃尼古道』提供了标志性的实证,而且还让我们后人能够从中感受到王玄策等大唐使团不畏艰险、凿空万里的豪迈气概,成为一代代中华儿女志在天下的精神标识,与今日中国『一带一路』遥相呼应。这块漫漶不清的大唐刻石,具有深远的历史价值和时代意义。从书法角度说,《大唐天竺使之铭》不仅可以进入书法史,而且还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其书风上承隋代的楷书遗韵,下含初唐时期的雅正,笔势爽健而雄秀,瘦而不薄,风采介乎虞世南和褚遂良之间,足可以与当时的名家相争衡,自有一种包举万方的大唐气象跃然石上,与山川日月共相辉照。所以说,一个经典法帖背后承载的内涵是极其丰厚的。
经典意识与当代立场
叶培贵:在印刷品上看《大唐天竺使之铭》,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它的笔画、结构、章法还有残破的地方,但是如果我们有机会走到现场,就会感到历史把你囊括进来了,你进入了历史。今年五月,中国书协还组织了一批书家到湖北举办了『简牍的世界:湖北先秦与秦汉简牍考察』活动,体验简牍发现地的文化、历史,以及考古发掘过程等。张老师是考察团的成员之一,请您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
张建会:随着当代书法的发展,人们对秦汉以来的简牍书迹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这次随『简牍的世界』到湖北省进行实地考察,近距离观赏考察秦汉人的墨迹和书迹,也使我对经典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过去人们会认为简牍是民间的,或是急就的,或是随性的书写,而亲身感受则跟我们在出版物或者一些展览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但有视觉冲击力,还有内心冲撞力,甚至感到我们现在从事书法专业的人远远达不到古人的那种精神和境界。另外,古人都是通过刻石去感受两汉时期的书法用笔,比如清代金农的用笔与汉代简牍的用笔暗合,实际上他是没有看到过汉简的。相比现在我们的资源非常丰厚,这也为今后的书法,特别是隶书的发展拓宽了一个维度。通过这次考察,我认为隶书如何借鉴和发展,应当是碑、简结合。如果说汉代是隶书的第一高峰,清代以碑入书是隶书的第二高峰,那么我们将来若能在隶书创作上充分利用碑、简结合,不仅具有指导意义,更可能会迎来隶书发展的第三高峰。
李刚田:『简牍的世界』湖北考察很辛苦,但全程是激动的状态,尤其是我看睡虎地的秦简和汉简,与看印刷品完全是两回事,好像越过时光隧道,与古人晤言一室之内,它们是古代精神的一种还原。睡虎地秦简的墓主人『喜』生于楚地,他在秦代用汉隶的写法记录日常生活和秦代治吏之道等,将秦、汉、楚三种精神融在一块,形成一种很特殊的书体,将楚地的浪漫、楚简帛书的圆转味道、秦篆的结构、汉篆的方折体势等都融在里边,给我们带来很多信息。之前的几个主题性大展创作都倡导深入生活,这次『承续』大展同样提倡深入生活,不同的是这次是通过时光隧道深入到古人的生活里边,去探究历史的记忆,探讨楚地的浪漫和楚人的精神,希望深入到古人的生活场景,从而更深地理解古人。
叶培贵:由此可见书迹的历史地位实际上是和我们博大长远的历史和文化融在一起的,能够在里边起到非常重要的标志意义。下面还请各位老师谈谈,在确定这五十八件经典之后,如何遴选书家去创作,以及当代书家又是如何应对创作的?
陈洪武:如何将经典转化为当代创作,是一个颇具学术意义的话题。我理解,要想将经典转化为创作需要两个必备条件:第一个必备条件是,要在审美上能够建立古与今的通感,作者能够与新的经典范本产生共鸣,唯有爱不释手,才能化古为今、以成我法;第二个必要条件是,作者要在原有的技法积累基础上,通过对新范本的学习、吸纳与化变,不断拓展自己的审美视域,提高自己的技法能力,以致陶化出一个新的笔墨气象。这次大展组织一百多位优秀的中青年书家进行的笔墨实践,正是采用古与今对话的新方式,努力将经典转化为创作,这样的笔墨探索富有时代意义。当我们置身于展厅之中观赏,这种感觉会更加深刻。
叶培贵:这次大展主旨有两个关键词:一是经典意识,另外一个是当代立场。经典和当代到底能够形成什么样的互动,形成什么样的一种辩证关系,其实最终要落实到临和创的问题上来。李老师,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李刚田:经典意识和当代立场,或者说时代精神,二者相辅相成。所谓的经典意识,你必须认识到这是经典,不单单从书法的形式和技法看是经典的,还要探幽穷赜,深挖经典的文化性,深入理解古人,仔细研究经典生成的广阔时代背景。比如金文之所以成为经典,离不开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生产力水平,人们出于对自然界的蒙昧迷茫而寄托于神灵幻象,所以金文体现了一种神秘的、宗教般的悲剧色彩。离开历史时代场景就很难去追求,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我们临金文往往只是临其形象而不得其精神。从文化意义上去理解经典,对我们提出两方面的要求:一是从形式上研究古人的笔法、古人的形式,研究它们在书法史中的变迁;二是从文化层面、社会层面去深刻理解经典生存的土壤,深刻認识历史。对待这种认识应该持有的立场,一是艺术立场,要站在书法艺术立场,再一个是当代立场,站在今天去认识古人、评判古人、评判历史,要有主动性,深刻认识、深入思考,在技法与形式上把它转化成当代的语言,而不是停留在对古人简单地依样画葫芦的层面去认识。在这次整体创作过程中,我们发现还有一个立场是不可避免的,就是个性立场。每个人对古人的理解不一样,在创作时的笔墨习惯、艺术语言也不一样,会自觉、不自觉地带着一种个性立场,其实这是一种独立立场,是一种不盲从的立场。所以说,整个展览中我们提倡经典的意识、艺术的立场、时代的视角、个性的表现,它们相辅相成构成这个展览整体的宏观指导思想。
叶培贵:张老师在隶书方面很有想法,您怎么理解当代立场,怎么理解经典转化?
张建会:谈经典离不开当代,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作品反映出的时代精神,实际上跟作者对经典的理解、把握和传承息息相关。『学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传承经典,要有我们时代精神的主观参与,如何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当代书法创作中的一个关键点。有人认为过度地学习经典可能妨碍自己的艺术创新,或者时代精神会被消解。其实,我的想法是寓古于新。在这次主题性展览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一些作者对古代的经典挖掘得很深入,从而使他表现的精神更自由;反而有的看上去个性很强的作者,面对新范本却宛如初学,难得要领。深入挖掘经典并不是一个桎梏,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次展览对经典意识和时代精神的标举,给了当代书法创作一个很好的示范引领。我在参与创作过程中对经典的解读和体悟,使我以往表现个性的自我创作,在维度、深度上都有更深一步的拓展。此次展览对于推动作者在创作上继续发展,是非常有现实意义的。
叶培贵:这次的临创作品形式多样,我们从中能强烈地体会到每一位参与者在创作过程中到底如何处理自己当下与古代经典之间的关系,有些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张力。像刚才张老师提到的,有些原本成熟的作者,由于紧张、谨慎,导致一开始提交的作品甚至像一个初学者一样,失去了自己艺术创造的独立性和表现力,之后经过调整、优化,形成后来的结果。所以我们看到的展品,其背后隐藏着经典、个性、当代,还有历史、文化、艺术、笔墨等,许许多多的矛盾交织在一起。每一位作者,尤其是认真应对挑战的作者,在这个过程中所体验到的,应该都是普通创作所不可能体验到的一种创作收获。
展览的学术双翼—题跋与解题
叶培贵:从二〇一八年到二〇二三年,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动作为,围绕当代书法到底应该朝哪个方向发展,做了长期、持续的探索。本次大展也是过去探索的进一步延续和深化,比如这次大展的内容构成之一是题跋创作,需要作者走到这件作品生成的历史情境、历史空间中去。请李老师、陈老师就题跋创作的过程谈谈感受,包括观看其他作者的题跋时又有什么感受?
陈洪武:题跋是本次大展的重点与亮点,从参与作者的年龄结构上来看,大多数都是六十岁以上的当代书坛的资深书家。中国书协在邀请题跋作者的时候,强调学问学识,强调艺文兼善,力求多角度发掘大展的艺术与学术含量。从这次题跋作品的内容来看,大多数作者是从学术的角度进行考证,也有一些作者是从艺术的角度进行阐释,还有些作者是从历史与现实的角度提炼经典范本的时代意义,题跋的内容还是相当丰富的,可赏可读,颇具文采与睿思。从题跋的整体风格来看,具有自然、典雅、文气的艺术特质,一人一品,少有雷同,传承了前人题跋的精髓,为本次大展增添了浓郁的书卷气和厚重的学术背景。
题跋形式有着悠久的历史,流传下来了许多经典之作,如杨凝式跋《卢鸿草堂十志图》、黄山谷跋苏东坡《寒食帖》,还有国家图书馆收藏的梁启超大量的碑帖题跋,等等。古代题跋是古人心性和怀抱的自然流露,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众所周知,书法除了形线之美、节奏之美、中和之美外,还有附着其间的深刻而隽永的内容。一幅题跋作品,从某种角度说,在技法层面上可能有一些瑕疵或不足,但文心和学术则不能苍白乏味。我觉得此次大展的题跋实践向当代书坛传导出许多启示,比如,如何将现代展厅文化同文人书斋雅玩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如何将诗意文心自然地融化到书法的点线之中,从而使作品情感内质得以升华?等等,借此大展我们需要作更深入的思考和探寻。
李刚田:洪武老师从宏观上对这次题跋作了高度的评价。大展最初提出的是邀请有资历的、有知名度的、学术修养与书法创作双重水平的学者型书家来完成这次题跋。开始也有所担心,因为有些老书家年龄太大了,七八十岁、八十多岁都有,题跋篇幅虽短,但是需要看很多资料,要有思考、有新见,于简短处反复推敲、反复把握,所以说要付出很多精力,但是老书家们接到任务以后很认真地去完成,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他们对题跋是有热情的、有古典情结的。再者,每位题跋书家是根据自己的研究长处,从一个侧面对研究对象作书法题跋。他们的研究角度是多元的,一方面表现出对历史的尊重和对研究的深入性,另一方面表现了不同的个性和独立的学术立场。如果说我们的创作作品、临摹作品是适应展厅形式,那么题跋还是书斋時代文人的作品,可能形式上并不亮眼,但是耐人品读,它的书法形式美、可视性与文本的可读性并重,研究的学术性、文本的文学性、书法的艺术性合为一体,互为支撑。
叶培贵:如刚才陈老师所言,从『艺文兼备』到『艺文兼善』,『备』是有,『善』是还要好,所以它实际上是意味着中国书协五年来的、围绕着艺和文这种辩证关系在不断深入。这次的题跋以老书家、老学者们为创作主体,就是希望能够在艺文兼备的探索上达到一个更深的层次,争取有一个更高的质的提升。
李刚田:在书风上,题跋更多体现的是日常的自然书写性。比如,侯开嘉平常写带着古拙气息的大字隶书,但从这次题跋可以看到他日常书写的很本性的东西;陈建贡是写汉简的,这次题跋用行书来写,作为一种文人字出现;还有孙慰祖先生,他平时搞篆刻,偶尔写篆书,很少写行书,这次的行书题跋给人感觉功夫也很深;又比如言恭达、张旭光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大草,这次题跋都选择很稳的行书,可见大家对于题跋规定性的认识,会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将可识性、可读性、文字的表意性放在了第一位,这是和展厅书法不一样的地方。
叶培贵:对于已经习惯于写大作品参加当代展览的老书家来讲,这一次要求他题跋,是否可以看作是另一个角度的能力转换和视野提升?传统书斋式的书写和现在面对展厅的书写,两者能否融通?
李刚田:展厅时代的书法注重设计性,古人书法讲求『无意于佳乃佳』。
叶培贵:这次的题跋作品在展厅中的展陈观看形式,有可能让我们对当代书法的视觉化产生新的思考,有没有可能通过其他表现也能适合时代发展的需要,我想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新题目。
张建会:这次展览把题跋、临创、解题放在一起非常全面而立体。其中的题跋创作文学水平高,有的可以作为当代人学习题跋时很好的范文。同时,这次的题跋跟传统的题跋有一定区别,前人题跋常见考证类文字,而当代题跋因为要面对展厅展示,体现出鲜明的现代视角和新颖的展览样式,文体完整,形式多样,跟过去有所区别、有所发展。
李刚田:这次题跋的内容涉及很广,可以分成几类:
一是文本考察类。例如,刘恒先生题跋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仅《老子》一书即有数种,与今世通行版本相较,郭店楚简本存字既少,且不分章节,似为《老子》一书初形。马王堆汉墓帛书甲乙二本及北大汉简本皆以《德经》居前,《道经》居后,此其差别最显著者。而马王堆帛书乙本字数最多,内容完整,或即《道德经》五千言初步成形之面貌。』他没有涉及书法研究,而是对文本对比做出的结论。再有,张海先生题跋张景碑:『……此碑所记,事非大事,人非显赫,五驾瓦屋二间,所费非多,竟以巍巍之石,撰文书丹以记之。且也者,书与《史晨碑》相伯仲,可知其时书法之普遍水准。名不彰者,未必艺不高,山野市井之所造,亦煌煌足为后世式。』谈到《张景碑》的墓主人并非显贵之人,但墓碑却是煌煌巨制,可见当时社会的书法整体状况,民间书写亦能成为后世楷式。还有白谦慎先生题跋《上官婉儿墓志》:『……上官婉儿墓志近年出(土)西安,以志主颇涉初唐政治,故学界青睐有加。然此志书法虽婉转圆润,写刻却不甚精严,书界鲜有临学之者,出土碑志文本与书学价值之不侔,于此可见一斑。』谈到《上官婉儿墓志》的书法不是最好的,引不起书法界重视,但是墓志的文本填补了史学的空白,他是从这个角度谈的。
第二类是诗赞。比如陈永正先生题跋柳公权书《回元观钟楼铭》,在基本情况介绍之外最后写道『爰题一绝以殿:钟音散越荡污潴,鼙鼓如闻故第除,一语千秋留笔谏,名公耿介合真书。』就柳公权笔谏『心正则笔正』作诗。还有黄惇先生,用的是长篇古风的题诗:『……诸公何曾梦见此,若见简帛当屈躬。重振书坛在当代,吾侪幸见奋力攻。何不直以墨迹临。不从刀锋看笔锋。吁嗟乎!学书一如登崇岭,山颠俯瞰大江东。古意新意加己意,超越前贤艺无穷。』他谈到一种学习态度和对古代的重新认识,站在当代去认识古代,就是谈到『古意新意加己意』的问题,他用诗歌的形式。还有洪武老师题跋采用的是填词《永遇乐》:『……凭高远目,凿空开辟,丝路而今更广。天下为家,何言艰险,志在层霄上。从容任尔,风云奔走,壮我河山气象。自应是、生逢盛世,此歌浩荡。』他从一件古代碑刻引入到当代的丝绸之路,用了一种很浪漫的语言和很开阔的思维来评价古代碑刻。
第三类是从书法方面去评价,有论书法史的,有论书法美学的,有论书法技法的。比如陈振濂先生题跋敦煌汉简,他前面一段是:『……汉简出土百年形成简牍专门之学,初为考史,后遂为书法界关注。咸以为若追究隶书体式形成路径,及章草萌生之机,则简牍足为重要凭据,而不可或缺。』就是从书法发展史的角度来认识简牍。再比如何应辉先生题跋裴君碑提到:『……通览全作,两石均表现出东汉中晚期西南片区较中原地区更为明显的通俗隶书对标准隶书的冲击与同化作用。』这个很有见地,谈到蜀地的西南地区的隶书和中原地区的隶书的庙堂气不同,有一种自然通俗的隶书表现和民俗色彩在里边,这个提法很有创意。又如我题跋的鲜于璜碑,其中写道:『……评者论此碑为汉隶书碑刻中方笔之极,与张迁碑相类。然若能见到此碑书手日常书写之字,当亦应多轻松自如,下笔不应如碑刻之方峻。』我说如果能见到这个书手日常书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它应该是很自然的。『所谓方笔者,刀刻斧凿所叠加也,后学者不可胶柱鼓瑟。』这来自我临帖时的感性认识,完全按照碑刻的样子临,就是描摹出来,要想找到自然书写的笔意,就必须解脱它的形而得到它的意味。我提的这个问题,就是刻和写的问题。又比如,祁小春先生题跋高昌墓志砖时谈道:『……盖铭石书刻先书后刻,刻石拓片其字迹与原书差异生焉,如笔画劲挺、转折方峻、棱角突兀,诸如此类皆归于刀锋使然,而非笔锋所致者。元白启先生所谓「透过刀锋看笔锋」云者即此论,虽未必尽然,而信之者不疑。吾谓昔人作书,每以其功用之不同而异,其笔致并无定法,亦非百书一态,此理古今皆一也,观高昌砖表写而未刻,尤证予言之不谬矣。』这里涉及的是刀和笔之间的关系。
还有一类题跋与经验、体验、考察有关。比如李有来先生:『……余近年多往来河洛间,所见唐人墓志甚夥,不下千余方。字迹多粗率拙劣,而章怀太子墓志堪谓致佳,唐人墓志中难有匹者。此志书刻俱佳,文辞渊雅,堪称三美。』就是从实践考察得来的体验。王冬龄先生题跋解方保墓志也有一段,『龙藏寺碑有隋碑第一之称,余习之四十余年。两者相较,是志更趋于整饬,还有题跋关注的是文本与书法的关系。例如,陈新亚题跋海昏侯简牍《孝经》时据此发挥:『……重孝传统,由来久矣。汉武帝而下,尤以孝治天下,「导民以孝」成一项国策。于《孝经》抄读,既日常又重要,几乎被政治化、仪礼化,使书者不觉已绝去草草习性,如临渊履薄,惟肃穆庄严是务。观此《孝经》说解简书,不啻典型。』谈到抄读《孝经》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提倡,作者由此观照到文章内容和书法风格的关系。这里也希望大家能仔细研究题跋作品,每一篇题跋都是一篇论文。再如,刘绍刚先生题跋甲骨文:『……学界称之为非王卜辞,非王卜辞书法多乏王卜辞雄健刚劲、整饬严谨之风,或字型细小,多用圆笔;或字体柔弱,刀法拙劣,难以与王刻手相提并论。』谈到主体和风格的关系问题。还有,楚默先生题跋包山楚简:『……包山楚简所抄内容分文书、遣策卜筮祭祷三类,文书工整易识,书者措笔缀墨,唯恐有失,故用笔谨严,粗细均匀,很少提按,看似端肃,实少趣味。唯用笔俊爽,劲挺流畅者多有可观之处。』谈到楚简里不同的内容和不同的风格关系问题。
还有一类是品评作者。王翊元夫妇合祔墓志为李商隐所书,陆明君先生对此题跋道:『……李商隐撰并书。李商隐文才卓著,善章奏,诗文新奇缛丽,称显于晚唐。本墓志序多为散文笔法,有论者谓其受唐之古文运动影响,亦为称允。』从李商隐撰文并书谈到这里有唐宋散文笔法的问题。接着谈道:『王澍《竹云题跋》谓:「李商隐作人跌宕,不可绳以礼法,书亦犹尔。」』强调李商隐的诗人情怀,以人论书等。
最后谈一点关于考证方面的。培贵老师题跋冯师英墓志:『……墓石书丹,或拟神龙,云即素笔。然彼卷摹者,原无确证,此石书人复未署款,安得即断为冯书耶?虽然观其骨格风神,犹存北朝之峻,逸少之雅,复兼欧险虞秀与夫经生之健,褚公之巧,时风蕴化,纵横可鉴,岂必冯书,方称宝哉!』他没有说这方墓志就是冯承素写的,因为墓志上没有写明,但是这墓志这么好,是不是冯书已经无所谓了,『岂必冯书,方称宝哉!』言语间是留有余地的。曹宝麟先生题跋冯承素墓志時却说:『冯承素墓志二〇〇九年出土于西安。乃父师英,志后六年掘获,虽不著书者,然必出独子笔下无疑。』对墓志作者做出了肯定的判断,这很有意思。在跋文中还写道:『今冯氏墓志现世,知承素卒于高宗咸亨三年,已前神龙三十余年。』论断神龙本兰亭序是冯承素所写是信口雌黄。考证过程令人信服,大家可以用心地读一读。
叶培贵:对于当代的青年学子来说,他们接受的书法学理论大都是从一篇篇论文、一本本专著中呈现的内容,它们论证详细周密,甚至叠床架屋。但是在古代经典中,书法的精粹之处有可能就来自古人题跋的三言两语之间,这便涉及另外一个古今问题—当代的书法学术和中国传统的书法学术的呈现方式不同。真正传世的经典话语,浓缩了书家一生的智慧,甚至是将一个时代乃至许多个时代非常重要的精神积累凝成一句话。启功先生曾经讲过,『鉴藏里边含着人情世故』,其间包括来自社会的、历史的许许多多内涵,最后沉积在鉴藏之中,沉积在题跋之中,所以说题跋是一个大世界。
展览内容中还有一项是学术性比较强的,就是解题。这次解题跟文献学、考古学、历史学的角度不一样,强调的是立足书法本身,结合其他相关学科进行阐发。从一定意义上来讲,一方面是引导观众,包括书法界同仁,进一步深入体会作品的历史文化,尤其是艺术的;一方面也意味着依托古代书迹对当下书法理念的某种程度的建构。大家怎么看这些学术解读?
李刚田:解题部分邀请了相对年轻的高校老师,有考古研究者、专题研究者等,他们在撰写时都很下功夫,一是要对这件作品的现有的研究成果全部要熟悉,对考古报告、研究成果等基本资料进行梳理,二是在艺术分析上要在参考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三是要站在当代书法创作的立场对艺术形式作出分析。将这些内容浓缩到五六百到一千字以内,需要作者有丰厚的书法史知识做支撑。解题作为作者的研究成果,在展厅、在作品集中对观众有解说作用和文献价值,这是展览的一个创新和亮点。
陈洪武:李老师讲得很有意义。大展中选的五十八件经典范本,由于是新中国成立后新发现的,当代书坛对它们的了解、研究和挖掘还远远不够。为此中国书协邀请高等院校,包括文物系统的专家,组成一个学术团队,从历史、艺术、学术等多重角度进行深入地解题,这不仅是一次文化含量丰富的展陈导读,为每一件经典碑帖做学术上的定位, 它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意义,这就是,召唤着当代书家不要简单地停留在只师古人之迹上,还要师古人之心,要了解经典碑帖背后的时代背景,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考辨古人字里行间所蕴含的人格怀抱、修养学识、精神气度,以此来涵养当代书家的文化品格,膨化出时代气象。
张建会:这次主题大展的解题是展览中的又一个创新。在一般的书法创作当中,书家往往只关注文本或者文字,而此次展览的解题丰富立体,促使书家对范本有更深的解读。再者,从大展的学术支撑上看,解题区别于题跋,它有几个方面的相互对应,使得书法创作并非就字论字。从当前的届展、单项展当中我们感觉到,创作的视线看似很宽阔,实则是创作维度是扁平化的,所以说,这次的解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坚实丰厚的人文基础,同时对于普及和提升大众对书法的认知也是有积极作用的。
叶培贵:解题和题跋是两种文体类型,题跋作为一种中国传统文体,很多重要的学术理念和艺术观念是直觉式、直陈式的,而解题存在现代学术的一些规范性要求,如果把两个对比来看,会发现它们形式不一样,着重点不一样,表达不一样,但是它们的内在精神有共通之处,其所揭示的不再是简单的、孤立的,甚至是扁平的,而是非常综合的、立体的。所以,如刚才陈老师所言,不能仅仅局限于师古人之迹,还要师古人之心,进而师历史、文化,最后再和我们现在联通起来,形成一个古今文脉的立体承接,这是题跋和解题给我们综合构建的一个思想的世界。
李刚田:解题跟题跋有不同之处,题跋往往是抓住一个侧面、一个方面深入去谈自己的看法与见解,但是解题是全方位的介绍、全方位的评价。解题的视野可能更广,首先要站在历史背景的角度认识这件作品,即产生这件作品的必然性和内在联系,再一个要站在历史发展的角度评判这件作品的价值,此外还要有对文本的人物、事件的介绍,要有对作品的艺术分析,还可能要站在当代的立场去理解古人等,所以说解题像广角镜,它甚至是突破了书法展览的意义,要向文化、向历史背景做不断延伸。
审读评审与创作中『度』的把握
叶培贵:接下来的议题是大家都特别关心的,就是大家的创作过程。接到临创任务的作者需要根据指定范本临摹或者以范本风格进行创作,这里必然涉及作者的技法积累、创作手段和古典之间到底形成怎样的一种关系。完全没有关系不行,完全被拘泥在古代作品中也不行,中间的『度』其实很难把握。
张建会:在参展选拔方式上,大展是按创作取向和书风特点先择选作者,然后再有针对性地创作作品,无论是临是创,都是对作者主题创作的一个全新考验。我们对这些作者的创作现状、创作水平是非常了解的,在匹配与之对应的书迹的过程中,确实也发现了一些问题,特别是在隶书作品中,相较于楷书和篆书,问题稍显突出。有些原本认为创作水平非常高的作者,当选定某个书迹范帖后,他在临摹或创作中的实力展现还是有不少差异的,确实是受到一个检验,这个现象值得思考。实际上,个性是离不开共性的,特别是隶书,作为相对比较平正的书体,在普遍追求个性表现的当下,都在个性上着力反而忽略了共性。特别是这次选择的汉代碑刻大部分是东汉时期的八分书,看似装饰性很强,或规范性很强,但是深层之中却充满变化,而这种变化恰恰隐藏在平正之后,有些作者因为过于突出相对肤浅的个性表现力而忽略了基础的共性的深层积累和微妙表现,所以这次隶书创作中反映出问题的比较突出。
叶培贵:能不能把它理解为当代的习惯性表现?可能是强化很多比较表面的对比关系,而忽略了平正底下的相对比较细微的那些变化?这与当代的展厅化发展可能有一定关系。
张建会:大家对隶书创作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入门容易提高难。相对外化一些的特征比较好掌握,比如对称、平均、工稳,但在隶书创作当中,东汉的隶书跟汉以后的隶书最大的本质区别其实是在平正后面赋予的险绝。我们知道,汉代隶书名碑《礼器碑》与《张迁碑》,影响很大。以艺术范式而言,《礼器碑》以共性为主,《张迁碑》则个性突出。对于很多学习过一段时间隶书的作者,往往舍《礼器》而慕《张迁》。然而,通过两相观照,我们却发现《礼器碑》是常写常新,我们需要的很多给养恰恰是在《礼器碑》,而不是在《张迁碑》。由此可见它们在个性与共性的相互关系之间的维度和空间,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汉碑都是书而后刻,时间久远,多有斑驳,还有捶拓时拓工不同,因此不同时期对它模糊虚实的笔画取舍有别,差异很大。我们书写时是用墨迹来体现,这种体现必然要有主观上的提炼,这是难点所在。当下相互借鉴往往流于表面,不能深入转换。实际上隶书资源丰富,远远没有被完全开采,可被深入挖掘的空间还非常巨大。至于唐隶或清隶包括元、明的隶书,也有很多的作者在吸收借鉴。但是我认为,对前代隶书的借鉴应该取意为主,不宜尚法,还是当以汉隶为基础。
叶培贵:在评审环节、审读环节看到的一些不太理想的作品,经过提出修改意见和反馈作者,之后再提交的作品有没有比较明显的改观?
张建会:有,因为这些书家他们还是有基础、有实力的,他们会根据评审建议,在原有书迹之上有所调整。
叶培贵:对于评审过程中学术的介入,陈老师您怎么判断?
陈洪武:我还是特别关注评审与审读这个环节的,因为它直接关系到临创的效果。这次大展在评审与审读环节做了一些改进,确保了学术介入整个评审和审读的全过程,主要有以下三个变化:第一,评审与审读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六月二十日到九月初,将近两个半月的时间,使临创活动充满了学术张力。第二个改变是评审和审读的方式简明实用,一方面这次的评审与审读不分家,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另一方面专家提出的意见都是直来直去、直奔要害,便于青年学者团队第一时间准确提取专家意见,及时反馈给作者,对临创进行学术指导。第三个改变是评审与审读的宽严度适中,先由青年学者团队在前提出初步意见,然后由资深专家定向把关。在整个评审与审读过程中,所有参与人员都把定艺术与学术这两把尺子,一量到底,一视同仁,坚持标准。
正因为评审与审读方式的适度改进,使临创实践具有了一种学术批评的精神,从中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实际上也是當前书法创作中存在的普遍问题,概括起来有三点:第一,审美钝化。在临创中,一些书家对新范本的风格特点不敏锐,依然用自己的惯性书写,习气比较重,审美钝化,从中透出作者在技术层面上已渐渐结壳了。书法技法的积累是书家一生的功课,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一个书家不再吸收新的东西,只在低层面上徘徊循环,过早的结壳定型,过早的守成,那么很难走得远。
第二,创化能力还不够强。部分作者在临创中过于拘泥形似,在形上着力多,在神上着意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化古为今的意识和能力还不够强,在古典与现代的融创中显得力不从心,有时候还表现为有些焦躁;另一方面,对古与新之间『度』的拿捏还不够好,要么作品个性很强、习气较重,缺少共性的艺术语言予以支撑,显得功力还不够扎实;要么作品缺少个性语言,停留在表层的『像』上,显得平平,淹没在共性之中。应该说这也是当前书法创作中存在的一个普遍问题。
第三,文化积累还不够深。应该说,现在大部分作者都在自觉地走文墨兼修的路子,在诗文创作上比前几年有了明显的进步,但文墨相灿的佳作还是不多。文化的积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靠一朝一夕就能得来的,要靠温火慢慢地煲,石涛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当代书坛的文化建设依然任重而道远。
叶培贵:比如以陈老师提到的审美迟钝为例,在评审过程中专家怎么给指导意见,还请李老师具体谈谈。
李刚田:这次主题性展览对作者是一次历练,对评审者、组织者也是一次历练。对作者来说,知识的重新学习和积累、对历史的深入再认识很重要,审美上的迟钝、麻木,反映的是个人的书法史知识单薄。我记得有一件篆书作品,范本是先秦的一件作品,从过往创作成就看,这位作者的篆书水平是很好的,是有功夫的,而且他的风格和范本是比较接近的,按说更容易创作。从这件范本的特点看,它既和金文不一样,又和秦小篆、汉篆都不一样,但这位作者按照自己的习惯性书写,用小篆的结构、汉篆的底子加清人的装饰用笔写出来,与范本的内在特质离得比较远,这就牵涉到对历史的深入再认识的问题。还是要靠研读真正吃透范本。
叶培贵:这位作者相当于放弃了一个在新对象、新范本面前提升、拓展自己的契机。
李刚田:再比如简牍,有些是很纯正的汉简,有些是楚简,有些是秦汉过渡时期的简,要准确地把握它的味道,需要知识的积累和对历史的深入再认识。这对作者是一次重新历练和学习,对我们来说,参与这项工作也是一次重新学习,过去学得比较粗的地方,这次面对具体的问题,需要你必须拿出一个准确结论的时候,也需要重新补课应对。
在知识积累和对历史的深入再认识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是,部分作者面对规定范本的创作时,观察和研究不够,对自己创作惯性的把控能力比较差。我们提意见的时候往往是抱着很诚恳的、很善意的、很学术的态度去执行,提出看法,供作者参考。这些作者都是从作者库中反复筛选出来的,我们很少再淘汰作者,评审中可以更换作品,有些作者写了三次才过关,所以说这次展览是精益求精的。
在创作中,书写惯性是一种客观存在,不可能完全克服掉,而且完全克服掉也未必是好事,需要一定程度地保持自己,过分讲求形似又觉得没有了生气,这是个矛盾点。所以对于个性的发挥,既要有技巧层面、学术眼光的把控,同时还要有对内在古典韵味与当代书法创作表现之间关系的把握,即对古典作品的形神的准确把握,与在创作中对新变化的表现之间『度』的把握,都很重要。
这个展览要求经典意识、时代精神,其实对作品也提出两方面要求,既要表现出金石厚重,又要表现出翰逸神飞,既要表现出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同时展厅中又要生气勃勃,如何把二者结合起来也很难。所以,评审尺度上有时也很宽,对有个性的、有写意性的作品还采取了保护措施。比如,李守银的隶书大对联,既把握住汉隶的东西,笔墨表现力也很强,尽管形上不像原帖,但是精神上像;徐海的作品写意性很强,但把握住了范本内在精神;还有八十岁的老作者毛峰,他的汉简写得非常飞动,笔墨表现激情,有自己的特点。包括刘洪洋、张继、高庆春、毛国典等作者的作品,都带着自己强烈的个性,他们对古典已经吃透了,个性化的表现在评审中也都认可。
篆隶中个性化的作品多,但在楷书里面反而个性化作品少。这是因为楷书的规定性太强,而篆隶是金石文字,在笔法表现上有可塑性。古人给你一首曲谱,要用自己的歌喉唱出来,用时代的乐器把它演奏出来,成为你自己的东西,这时候就有可塑性、有创造性空间在里边。这次展览的楷书作品表现具有稳定性,但从创作角度看又缺乏一种冲击力。相比之下,篆隶创作虽然暴露出作者很多缺点,但是从创作角度看又有勃勃生气,这些矛盾点是我们难以解决、却又值得思考的一些问题。
这次展览的范本是从甲骨文到唐楷,中间没有行草,都是静态书体,如何在静中取动,这点也是当代展厅布置要考虑的课题。所以很多课题对作者是历练,对策展者是历练,对审读者也是历练,我们也是在学习过程、思考过程之中,让这个展成为各方面有创造力、有生气的一个展览。另外,这次展览在积累过往经验的基础上一步一步地完善,尤其在审读方面,步骤更简洁、更深入、更准确,这是一個良好的开端,相信以后还会更好。
创作的现状与理想
叶培贵:主题展的作品既反映了作者本人对艺术的理解和创造,同时也包含了大展团队对于大展在宏观层面想要呈现的学术特点、艺术特点的态度,这是区别于常规个人投稿类展览的一个特点。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些主题展是当代以中国书协为引领的主创团队,对于当代书法发展的一种学术和艺术相融合的宏观思考的结晶。诸位老师刚才不同程度地谈到大展中不同书体的创作现象,请各位再谈谈当前对古典继承还存在哪些有待深入探讨的问题。
陈洪武:当前隶书创作存在着入古不够的问题,剖析其根源,主要是横向借鉴多,纵向取法少,追求结构的夸张变形,美术化倾向比较严重,失去了自然书写的特性。再加上彼此之间相互借鉴,跟风现象比较严重,在形态与用笔上,没有拉开距离,时间一长容易产生审美疲劳。任何风格的形成都需要在深厚的传统基础上的陶化天成,需要岁月的陶养,需要自自然然。汉隶具有庄重典雅、古朴雄强、雍容大气的审美特质,我觉得当前隶书创作应当回到隶书的本源中去吸收与升华,此外,每个书家应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张建会:十二届国展隶书论坛中,我曾经有一个发言,谈到当前书法,特别是隶书创作一些问题。当下一些作者为参加全国展追求速成,很难潜下心来,所以跟风现象严重,也导致大众误认为隶书很容易。其实正如陈老师刚才所讲,书法需要滋养、沉潜,它不是一种快餐。通过这次主题性创作,我们在一些骨干作者身上也发现了问题,他们大都是从历届大展中脱颖而出的,但有的作者对汉碑挖掘不够、入古不深,汲取古代、吸收当代的视角和思维也都在一种浅表状态,在路径上还是用当代写汉碑作者的眼光去写汉碑,在同质化中缺失了自己。为什么现在的书家各领风骚三五年,后面越写越不如以前了?实际上是没有深深扎根。在入古上没有捷径可走,回过头来还是要补课。
另外我们说写的像与不像问题,实际上不像是在像基础上的一个升华。对于基础薄弱的作者,如果不能写像,又怎么能把具体的、普遍的规律抓住呢?写像,是你在梳理规律;最后表现为不像,是你在驾驭规律。我们必须要潜下心来,守寂寞之道。没有具体的基础,没有梳理规律、掌握规律,就很难达到变化的『度』。
这次审读也谈到『度』的问题,一守,就僵;一放,就野。如何把握火候,需要我们各个方面的综合积累,从而达到一个『度』的把控。为什么观照古人作品时我们会常看常新,而观看时人作品往往越看越觉乏味?其实古人作品的含蓄是在具体基础上的一个提炼,而我们没有具体上提炼就加以表现,体现的只能是一种含糊,含蓄跟含糊是两回事。
李刚田:篆书跟隶书的问题相同,就是入古不深、味道不对的问题,受到时风感染重。脑子里挂着『笔墨当随时代』就坏了,石涛这句话是在一定语境下说出来的,他表达的意思是,个人逃不过时代的影响,而不是你主观上的刻意追求,如刻意追求,你就会表现出哗众取宠、无病呻吟,毛病都出来了。当你放淡了,你在生活的这个时代如鱼在水,这个时代的精神会伴随着你的个性自然流露。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我们的眼界需要开阔。比如,隶书的本质是静,一旦刻意求动、求丰富,古意和质朴就没有了。还有石刻和笔墨的表现,就是金石气和翰逸神飞的表现,过分追求笔墨飞动,便没有了古意,过分追求金石原貌,又没有了生气。对此如何把握,既不能困死在石刻的线条和金属浇筑的线条这样具体的范式之中,要追求毛笔书写的自然,又不能像行草一样追求飞动感,篆隶书特有的静质不能被破坏,这涉及石刻范本、金属范本转化成毛笔书写的关系。再比如,唐楷里规矩是它的内在性质,如果过分追求结构上奇特的变化,反而小家子气,但如果过分地规矩,又失了味道,所以要在规整与变化之间把握『度』。
文字修养需要长期积累,是书法人的基本功。用字的原则是由学问积淀和艺术修养两方面促成的,对于展览来说,大展的审读一直坚持相对宽容的原则,篆书用字、简化字应用等都有一些具体规定。用字讲究的是多用取得共识的字,不要为猎奇而猎奇。对审读人员的要求是不要凭经验去判断,要有文献作根据。正如刚才建会老师说,整个创作实际上是一种『度』的把握,包括古典意味和现代展厅表现之间的把握,古典的共性和作者的个性之间的把握,时代和古典之间如何融合等,我们不要求书家成为文字专家、成为学者,但要做一个文化人。
当代建构与时代展望
叶培贵:新的时代背景、文化背景,还有科技助力,孕育了新的社会追求、美学倾向等,对我们书法的传承、发展,以及书法学的构建,应该说产生了很多影响。结合这次展览,请各位谈谈这方面的思考。
陈洪武:传统书法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时代嬗变。在古代社会,书法除了实用之外,它还是文人间的一种雅玩。进入现代社会,书法从小小的书斋走进了开阔的展厅,由实用走向了纯艺术。这个变化,使书法经历了一次较大的现代化变革。书法由此进入了『展厅时代』。展厅文化改变了书法案头展玩的功能,突出『看』的特质,削弱了『读』的价值,强调视觉审美,书家笔下的书法作品在动与静的轴线上,更向『动』的方向偏移了,追求视觉冲击,增强作品的感染力。这是展厅文化带来的一个必然的审美趋势。近十多年来,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对书法也产生了很深刻的影响,现在很多书家都在手机上浏览书法、查阅字典、线上教学、拍抖音视频、发朋友圈等,这种传播方式,具有快捷方便、互动性强、受众面广、智能化高的特点,很受廣大书家和爱好者的喜爱,可以这样说,书法进入了『手机时代』。互联网冲破了时空阻隔,地域书风消融了,面对海量的信息轰炸,当代书家很难不受到各种艺术思潮的影响。近几年来,书家的个性语言也在不同程度地弱化,所以,『手机时代』对书法的影响不可小觑。
叶培贵:甚至现在元宇宙的技术手段,将来有可能进入我们书法的教学、展览,还有其他传播领域。
陈洪武:是的,高科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实现的。前些日子火爆的人工智能,让我们对书法机器人充满了想象,海量的书法数据录入电脑,进行重组,瞬间可以生成出各种风格交融的书法作品。社会在发展变化,书法不可能一成不变,书法一定会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着。所以我们既要不断地深入传统,在传统深处开掘与升华,又不可以一味地沉醉在古人的世界里,要有独开新境的勇气,找准古与今相对接的这个点,写出我们当代人的情感与个性。
叶培贵:为什么由这个展览要谈到最后这么大的一个话题,其实陈老师提到了其间的内在逻辑,那就是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每个时代必然有其特点,它们存在于一条线里面。从事我们这一行业的个体怎么在历史、当代中间找到结合点,是中国书协这些年主办的主题展所要寻找的,希望由此构建一个立体的支撑,让我们能够体验这个时代可能给我们的养分,也能够从中捕捉历史的深度。
李刚田:这个话题虽然不是聚焦于这个展览,但在刚才的对话中很多内容已经牵扯到这个问题了。如何找到一种古和今、历史和时代之间的结合点,最终是落实在文化上。我们强调书家要做一个文化人,要有文化的积累、见识与思想的深刻,以及文人风骨的确立,这些在作品里都能得到体现。从更高的层面去要求的话,不管时代如何变、科技如何变,最基本的知识积累、学识深度和人的道德情操风骨的确立,这几项是历史对书法人提出的要求,也是与大家共勉的精神。
张建会:书法是人的精神的一个物化,当代中国是书法艺术繁荣发展的时期,据有关调查统计显示,在十一个艺术门类当中,书法的受众最广,备受关注。每一个书法人在面对书法时,既要关注当下,又要展望未来。如何在众多学习资源中确立自己、把握自己,我们应该有一个思考。我们一定要有主见、不固执,要善吸收、不盲从,这个实际上也是我们的基本功,以及我们要把握的控制度。
叶培贵:谢谢三位老师。这次对话涉及的面非常广,但是不离其宗,核心一点是我们如何在当代书法生态的变化中把握住有利于书法发展的最核心元素,去重建或者说重构生态。中国书协的大展团队过去做了很多努力,今年是希望通过集体性、立体性地对新中国新发现的书迹进行各方面解读,包括学术解读、题跋、临摹、创作等,拓展历史认识的高度和深度,找到更宽广的创新空间,寻找在当代的历史情境下书法发展的未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