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亚
一、我和祁英涛先生的工作交集
我和祁英涛先生生前虽在几件事情上有交集,但始终未曾谋面。《中国文化遗产》杂志要我完成一篇纪念祁英涛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的文章,我想这首先是因为那些和英涛先生同一代且了解他的学者已先后凋零,而英涛先生和那些著作等身的学者并不相同,他最主要的贡献是在中国国情下,在建筑遗产的修缮特别是国家性工程中作出了杰出成就,而我在辈分上要晚他一代,但毕竟也算是从旧中国走过来、从改革开放前的中国走过来的人,且有长期从事建筑遗产保护研究的体会,或许对于祁英涛先生,他的工作背景、他的甘苦以及他工作上的突破性成就有不同于后来学者的认识。有鉴于此,我也就不揣浅陋,承诺作为一位遗产保护和建筑史领域的后学的责任,完成这一任务。
我们追溯历史、纪念祁英涛先生,实际上是回眸不同于当代的那一段历史,那是一个不谈价值、不争概念,而主张鲜明正确的立场,实事求是的工作态度,三结合的工作路线,加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投入努力解决问题的时代,是所有吃皇粮的人只管干活不考虑报酬的时代,是关注解决古建筑修缮效果而不关心是否发表文章或者是否获奖的时代,这对那些习惯于用今天的套路去观察往昔且潜意识里总是今是而昨非的分析者来说,未必能够理解,但那段历史的确就是今日文化遗产保护的工作本底。
20世纪70年代末,苏州瑞光塔修缮的方案设计任务落脚南京工学院,潘谷西先生负责,我则是坐镇苏州调研、测绘和研究方案,实际工程中有大量具体问题,非当时已有的书本所能解决,我们决定走访前辈听取意见。参与瑞光塔前期调研的戚德耀先生五六十年代是南京工学院中国历史研究室的成员,是在刘敦桢先生的指导下成长起来的江苏古建筑专家,他和北京的诸位前辈皆有过从,他和我一道赴京,先拜访卧病在床的刘致平先生,再拜访正忙着研究营造法式的陈明达先生,还拜访了罗哲文和张驭寰先生,那次没有机会见到英涛先生,也
许是因为戚德耀先生和他不熟,也许是英涛先生那时已经进入工作繁忙期不在北京。
后来我参与浙江文物考古所的飞英塔的修缮研究任务,虽条件艰苦却乐在其中。黄滋同志专门请英涛先生审阅方案,我因有教学任务多为周末才能出差,因而和英涛先生失之交臂。但每当黄滋同志告诉我英涛先生对我们的分析的各类意见时,都感受到他对古建筑工程问题的熟悉。我们最欣慰的是对塔内斗栱插入砖塔砌体遗痕的分析得出塔内支撑踏道的斗栱是上昂状斗栱,他在现场调研后对此给与认可。我们也感受到他工作贴近实际,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专家。
编写古建筑鉴定与分析的讲义则是我和英涛先生神交的一段时间。那是1987年国家文物局决定在东南大学举办古建筑保护干部专修科的时期, 我决定开设“古建筑鉴定与分析”的课程,这是一门着眼于教会学生如何对各地古建筑断代和鉴别分析的课程,虽然营造学社时代梁、刘二公的《大同古建筑考察报告》可以算作前辈学者考据建筑年代的开山之作,且其他文章也有片羽麟光,但毕竟论述对象范围不广,没有针对建筑各个部分的断代展开讨论。因而1981年祁英涛先生所写的《怎样鉴定古建筑》就成为最接近我们教学需求的教学参考书了,虽然该书的缺点是没有涉及南方古建筑,但是在方法论上,两查两比的原则和通过对已知建筑年代的建筑的构件按不同时代排列对比画图归纳特征的分析思路,为我们继续开展南方古建筑的年代鉴定提供了借鉴。我于是完成了古建筑鉴定的补充部分的讲义,印发给古建班的同学,此后更成为东大以至某些外校的研究生學习古建筑断代的参考文献。那时,我很希望有机会见到英涛先生向他表示感激之情,并向他汇报我们的工作。
记得1988年夏天,正是我带古建班和部分研究生赴西北考察的时候,我们到了陕西却听到了英涛先生在西安猝然离世的悲痛消息。英涛先生时年65岁,中国失去了一位经验和学识最为丰富的遗产保护工程专家,我们也永远失去了和他直接汇报并聆听意见的机会,多么令人痛心。
二、祁英涛先生的工作成果
祁英涛先生生于1923年,1947年毕业于北洋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是早我20年毕业的学长,从他关于南禅寺文章中提到的曾做力学计算的信息看,可能是土木工程专业的,从他绘制的古建筑构件图来看显然也学过建筑历史,并在民国年间的复古风里受过学术熏陶,他曾任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工程处工程师等职。1956年后历任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古代建筑修整所工程师、文化部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工程师、中国文物保护技术协会常务理事等职(图1)。他的职业工作就是修缮古代建筑,开始是北京的皇家建筑,新中国成立后则成为面向全国文物建筑修缮的工程负责人。
从目前看到的资料,从1949年到“文革”爆发、日常工作停滞的十七年中,祁英涛先生除了负责北京各类古建筑的大量日常修缮之外,直接负责的国家性工程有北京天安门、安定门、正阳门和德胜门箭楼的修缮,北海大西天极乐世界、五龙亭和天王殿的修缮,中南海云绘楼和清音阁的迁建工程,故宫养心殿抢险工程,同时承担了多省市的重要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修缮工程,包括山西晋祠圣母殿献殿修缮,大同南门城楼修缮,佛光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修缮方案编制;河北正定隆兴寺摩尼殿和慈云阁修缮,承德大乘阁修缮;陕西西安小雁塔基础加固和永泰公主墓壁画加固。最为著名且影响深远的是永乐宫的迁建工程,特别是其技术含量极高的壁画的迁移与重新安装的工程。这份长长的名单显示了人民共和国一改旧中国腐败无能和无力修缮国家大量建筑遗产的局面,也显示了共和国
早期的修缮工程是多么缺乏谙熟古代建筑工程做法的技术人员,以至于大量的国家工程的修缮的技术决策都压在了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的祁英涛先生等几位工程人员的肩上。
1972年祁英涛先生从五七干校返回北京,那显然是南禅寺等一批国保单位的修缮工程需要他的投入。1972年开始了南禅寺的考古探查、构架分析研究和方案决策,1974—1975年修缮完成(图2)。此后不久迎来的改革开放时期的到来,祁英涛先生也迎来了他人生最为繁忙的阶段。认识祁英涛先生投入遗产修缮的过程,我们也才会明白, 《怎样鉴定古建筑》一书中的大量图纸包括可爱的脊饰的细部图样不是祁英涛先生为了写书而搜集, 而是他在承担这些相关的工程时测绘和勾勒出来的,那都是他在修缮工程中仔细思考和研究过的。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我在为英涛先生过早辞世、国家痛失技术栋梁感到惋惜的同时,也为他在自己人生的岁月中曾经有着如此杰出辉煌的贡献而欣慰和骄傲。
工程要解决的大量是“how”而不会停留在“why” 和“ what”层面上,讲很多的道理却找不出针对性措施,解决不了问题的技术讨论于工程无补,而且文章长度有限,如何将问题讲清楚总要费些周折,不如“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来得简单。因而通常工程性人才在完成了工程性任务和工程报告之后未必要发表文章,尤其是当新的任务又要来临之时。然而,当我们搜罗祁英涛先生发表的文章时,才发现他的著述总量超过一百多万字,其中最有影响力的除了各类调查和工程报告以及前述的《怎样鉴定古建筑》之外,还有《永乐宫壁画的揭取方法》《中国石窟寺、古墓葬壁画保护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脊饰》《南禅寺大殿修复》《中国早期木结构建筑的特征》《古建筑古园林研究工作浅谈》《古建筑的维修》《中国古代建筑的保护与维修》等文章和专著,他还参与了张驭寰、郭湖生先生编著的《中国古代建筑技术史》的编写,直接承担了该书的宋代木结构等章节的撰写,参与了中国建筑材料辞典和科技史文集等的撰稿工作,还有大量的未发表而是在专业人士中内部阅读的材料。祁英涛先生去世后,1992年中国文物研究所将他以往未发表的文章汇集成《祁英涛古建论文集》出版,文字近60万字。显然,祁英涛先生当年看到了文物界以至整个建筑学术界熟悉古代营造技艺的人才极度缺乏的状况,他急于将金针度人。他不仅是一位学者和工程师,还是一位引导文物界众多后学的诲人不倦的老师。也正是在山西等省的修缮工程中,祁英涛先生不仅掌舵为各工程的技术方案决策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同时还推动了参与这些工程并在实践中不断学习总结提高的一批自学成才的技术人员的成长,包括地方上的一批英才的成长,后来担任山西古建所所长的柴泽俊和河北古建所所长的孟繁兴两位先生就是典型。
回顾祁英涛先生的一生,可以说他是新中国成立后建筑遗产保护领域的先锋、主将和中坚,是构建中国的建筑遗产保护学的巨匠和开拓者。
三、祁英涛先生的学术思想
祁英涛先生的时代是我国面对国际上的重重围困被迫采取自力更生和艰苦奋斗开展经济建设的时代,在文物保护领域中和今天引入国际上文化遗产保护的一系列原则和理念不同,没有那么多的形而上的争论和研讨,专注于解决保护工程中的实际问题,但是不等于当时我国文物保护事业没有原则和没有理念,更不等于将那个时期的文物保护事业等同于古代中国的传统式修缮。
早在中国营造学社建立的时候,社长朱启钤就为20世纪中国的建筑遗产研究制定了明确的方针。我在学社成立八十周年纪念会议中的发言曾将之归纳为三方面:1.朱氏将建筑视作文化,他说: “本拟为中国建筑学社,顾以建筑本身,虽为吾人所欲研究者最重要之一端,然若专限于建筑本身, 则其于全部文化之关系,仍不能彰显,故打破此范围,而名以营造学社。则凡属实质的艺术,无不包括……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一切无形之思想背景,属于民俗学家之事亦皆本社所应旁搜远绍者。”2.将之纳入世界建筑之林中思考,主张开放式研究,广收博采,“今更重言以申明之,曰中国营造学社者,全人类之学术,非吾一民族所私有……”“与世界学术名家公开讨论”。3.朱氏明确倡导“儒匠沟通,浚发智巧”。①抗战爆发,北平沦陷,朱氏坚持民族气节不与日伪合作的同时, 仍然倡导和支持北平开展故宫和中轴线的测绘,并在新中国成立后参与了文整会等机构的工作指导, 身处北京的祁英涛等第二代古建筑学者正是在这一山河破碎及中国两种命运搏斗的艰难时刻成长起来并投身于文物保护事业中的。他们无法不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以及民族文化的命运联系起来, 同时不仅会接触到朱启钤的学社时代的文字和思想成果,也有机会在北京的文物保护工程中接触到朱启钤以及新中国成立后投入北京各项工作的梁思成等第一代学者。祁英涛后来的成果正是沿袭着营造学社所确定的文化遗产研究路线开拓前进的。
祁英涛先生从事保护工程研究,他是学社精神和朱启钤所确定的三个原则的践行者,是中国传统的实践理性精神的践行者。与同时代的其他著作等身的学者不同点在于,他必须将那个时代的原则和理念与实际工程中要解决的问题结合起来灵活贯彻。网上见若干后学站在今天接受国际上保护历代信息的原则的立场,批评南禅寺1970年代的修缮是“一种失败的修复”,甚至说这次修缮“用《营造法式》来指导南禅寺大殿的复原工程更是天大的玩笑,用北宋末年的技术指导唐代晚期的建筑复原”[1],这种不明底细就先定不着边际的罪名,然后瞄准这一虚拟的罪名大加讨伐的学风要不得,这里不展开辩解,毕竟后代具有站在更新的立场上对前人任意批评的事后时间和利用当代媒体的优势, 本文只是说,修缮中任何原则都不能离开具体情境的分析,南禅寺修缮依据的是“遵照《文物保护管理暂行条例》第十一条恢复原状或者保存现状的原则。根据实地勘查和对残毁情况的分析,决定将大殿落架重修,以保存现状为主,个别部分有充分科学依据的予以复原。与此同时,将寺内其他建筑及围墙也进行了适当的修整。”[2]可见当时的决策的主要方向是保持现状,但是面对如何保存木构件, 特别是保存经过分析鉴定为唐代的四方角柱,以及对南禅寺梁架的构建逻辑如何认识以及如何将这一逻辑延伸到屋盖上,费尽斟酌。祁英涛和柴泽俊两位先生发表于1980年《文物》上的《南禅寺大殿修复》的文章中还介绍了如何提高抗震性能所采取的多项措施。祁英涛先生阐述了唐代台明的尺寸, 阐明了恢复唐代台明不恢復唐代出檐尺寸,屋檐滴水就会滴到台明上,讲解了南禅寺用材厚17厘米,相当于《法式》二等材,而宋代三间小殿都是五等材以下,怎么可能按宋《营造法式》修复南禅寺正殿呢?概念、原则只是修缮的参考,具体修缮措施只能根据对现场遗存的分析而不是根据概念、理论和《法式》。当代那些从书本上讨生活的学者应该注意,从概念出发,用概念逻辑推演来探讨问题可以写文章,但是不可能用来完成工程修缮任务。南禅寺的修缮档案的整理尚在进行中,相信出版后人们对该修缮工程面对实际,实事求是采纳适用性技术解决问题的实践理性精神会有进一步的认识。
在经历了几乎60年的耽搁之后,2020年出版的《永乐宫迁建工程档案初编》中的大量原始档案清楚地说明了祁英涛先生的修缮理念是开放式的。该书显示,一如祁英涛后来总结时所说:“对于我们来说,建筑的迁移,虽然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但是经过努力,总是可以完成的,但是附属于建筑物上的壁画,绘制在沙泥涂抹的墙壁上,本身结构脆弱,又经历六百多个寒暑,黏力和刚度大减,极易损坏,如何把这些古代珍宝迁移到25公里的新址加固复原保存,确是一个难题”[3]。作为国家工程的永乐宫迁建工程调动了全国各地各行业人士的关注和投入(图3)。曾经在1948年被故宫博物院派往北美考察博物馆的王世襄先生回忆当年在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博物馆看到的该馆馆藏的中国山西元代壁画时和加拿大方面讨论的情景,1957年在《文物参考资料》上发表了《记修整壁画的“脱胎换骨”》一文,谈及了揭取壁画的大概工作程序。这无疑给了祁英涛等以很大的启发,当时文化部即决定向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东欧国家专家求援,罗哲文同志回忆这一事件时写道“记得有捷克斯洛伐克有关方面想要承担壁画的搬迁,但提出的费用过高,方法也不合我国国情,这时祁英涛同志挺身而出,挑起了重担,克服了许多困难,终于成功了”[4]。他突破专业工作者习惯上的坚守专业边界的作风,向其他行业请教学习,组织大家研究如何揭取,如何制造新的机械,如何截取后安放和搬运,直到最后对缝隙的修补并一一通过实验验证后加以推广(图4)。看看当年如何使用简单的机械切割,使用在多方协助下配置的胶结料加固壁画以及牛车和汽车在黄土路上缓慢行驶的照片(图5、6),那和八路军用小米加步枪战胜洋枪洋炮的敌人的精神并无不同。半个多世纪之后,世界遗产组织的专家考察芮城永乐宫,对该项目的完美仍然赞不绝口。
在祁英涛先生留下的众多文章中还谈到了地基、防雷、防震,1983年他还关注了古建筑的环境问题,并对脊饰、彩画、园林、材料以至文物保护法的贯彻做了自己的阐释,对文物的认知发出自己的声音,对破坏文物的各类现象明确批评。祁英涛先生这种开放式不断学习和充实自我知识结构的学风对于今天画地为牢的专业知识碎片化人士应该是一个警醒。热爱祖国,瞄准中国遗产保护的问题,开放式学习,勿问西东,以经世致用的态度去回应现实,是祁英涛先生留给我们后学的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
四、学习祁英涛先生的现实意义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摆脱了长期与外部世界隔绝的状态,引进了二战后特别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国际遗产界的学术成果和技术成果,加入世界遗产组织,接受世界遗产公约所确定的国际原则,大大推进了我国文化遗产融入国际大家庭的进程。从国家最高领导人到普通干部群众对于文化遗产保护事业的重视已经和过去不可同年而语。
但是一如当年,原则如何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环境背景下具体应用的问题并未很好解决。我们看到,像石灰、琉璃、地砖这样的传统材料的生产已经濒临灭绝,传统的屋面防水已经没几个工程队的施工可以保证质量,傳统的叠山造园的技艺及其区分高下的标准已经模糊不清,人们津津有味讨论新材料时对灰浆、砖石材料如何建起各地的数据库却无人问津,不少技术人员和管理干部熟读原则却一讨论到具体问题一筹莫展,电脑标准化绘图引领出的一批不懂建构逻辑、不懂地域材料和审美特征的设计师,施工单位在招投标制度的明规则和潜规则的逼迫下压低报价,降低质量与成本,高校和科研单位将学位、论文和获奖等定为录用标准而对在实践中踏实探索问题的实干型技术人才视而不见, 逆向淘汰,被授予传统匠师的工匠面对决策者的指鹿为马无可奈何。古建筑和历史街区的消防、安全和抗震的技术标准或者管理措施在近十年中未能很好解决。实践层面背后隐藏的理论思考危机同样存在,科学技术无国界,但历史文化和社会制度有差异,如果我们对方法技术津津乐道而对保护利用的目标——中华文明的传承一无所知,保护技术有何意义。
党的二十大提出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实际为我们指明了廓清文化遗产保护事业中各种迷雾的任务。回顾祁英涛先生那一代先贤走过的路和做出的思考将为我们完成这一任务提供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