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民 王锦涛
传统中国是以农业为主的国度,“农民”一词古已有之。《穀梁传》有“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1)柯劭忞撰,张鸿鸣点校:《春秋穀梁传注》卷10,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94页。之表述,农民泛指传统社会中“辟土殖谷”以务农为生的乡民。进入近代之后,“农民”一词的内涵有所转变并逐渐丰富。梁启超认为,中国土地制度的核心是“地主食租,劳力者(农民)受庸,资本家享赢(利息)”,三者能否分工协作关乎国计民生。(2)《生计学(即平准学)学说沿革小史》(1902年5月8日至1904年8月25日),《梁启超全集》第3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83页。孙中山进一步强调不参与劳动生产而单纯作为“分利者”的地主和资本家对农民血汗的剥夺,提出通过“节制资本,平均地权”来解决中国的土地问题。(3)《在上海中国社会党的演说》(1912年10月14日至16日),《孙中山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18页。马克思主义学说传入中国后,“农民”被纳入阶级学说的框架之内。李大钊认为地主与农民“一方是掠夺者,一方是被欺压者”,双方之间存在着紧张的阶级竞争。(4)《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年5月、11月),《李大钊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5页。在实际的政治斗争中,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也成为各派政治力量竞相争取的对象。到20世纪初,“农民”一词基本上完成了由“身份标签”到“阶级属性”的蜕变,“农民—地主”的对立关系确立。进入民国后,随着外国势力的进一步侵入与中国社会的转型,农业在国家经济中的地位日益下降,农村日趋凋敝,农民生活更加艰困,农民问题成为国家发展与社会稳定的重要问题。
作为一个接受过传统教育又留学日本的“新旧兼具”的人物,蒋介石自然认识到农民在中国所具有的特殊地位与份量,以及农民问题的极端重要性。他说:“我国总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为农民。”(5)高素兰编:《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卷69,台北“国史馆”2012年版,第156页。“我国以农立国,农民为构成社会之中坚。”(6)《重印康济录序》(1933年),秦孝仪主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5,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第150—151页。蒋介石对农民问题有较多的论述,且随着其地位的攀升,需要直面和处理更多与农民相关的具体事务。在大陆时期,他对农民问题的基本认知是什么?采取了怎样的措施来争取农民?前人已有一定的研究成果。(7)目前学界关于蒋介石与农民的研究主要有翁有为:《民国时期的农村与农民(1927—1937)——以赋税与灾荒为研究视角》,《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7期;尹雪英、陈利根:《南京国民政府农村土地合作政策及启示》,《中国农史》2016年第5期;徐畅:《1927—1949年国共两党农村合作比较研究》,《社会科学辑刊》2004年第6期;杨天石:《蒋介石与陈诚在台湾的土地改革》,《文史哲》2018年第6期;张士杰、郭海儒:《蒋介石的农村合作经济思想》,《民国档案》2004年第4期等。以上研究主要聚焦于蒋介石(南京国民政府)宏观的农业农村政策以及产生的影响,对于蒋介石对农民的认识与策略变化涉及不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研究蒋介石对农民问题的认知及其相关实践的意义,不仅在于对研究蒋介石的思想有一定价值,还在于蒋介石大权在握,他的认识会指导其行动,他所采取的政策与措施在历史进程中对广大农民的命运甚至国家发展均产生实际的影响。
农民问题牵扯的层面甚多,蒋介石执政的时间较长,对农民问题的论述与相关政策措施也较多。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引入概念史的方法与视角进行研究。本文选取收录蒋介石文章较全的《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以下简称“《思想言论总集》”)作为基本史料,用全文检索方式统计蒋介石对“农民”一词的使用情况,从语义、语境、复合词、词频等方面着手,分析大陆时期蒋介石对农民问题的基本认知。(8)本文系“用概念史方法研究蒋介石”系列论文中的一篇。《思想言论总集》由担任蒋介石秘书多年的秦孝仪主编,1984年由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出版,全书分为专著、演讲、书告、文录、别录、谈话、书面致词等类,共40卷,计1500余万字。据秦孝仪自述,1966年为庆祝蒋介石80岁生日,他主编《蒋总统思想言论集》,在此基础上增补1966年至1975年间蒋介石的各类遗稿及以前未曾公布的文件而辑成《思想言论总集》,编辑过程中又请曾在蒋介石身边担任文字工作的萧自诚、曹圣芬、唐振楚、楚崧秋、周应龙诸位“分别校阅,俾臻完备”(9)《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序》,《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第4页。。由此推知,《思想言论总集》是由最熟悉蒋介石的人所编辑(1966年编的《蒋总统思想言论集》蒋介石应亲自审阅过),由国民党官方出版,贯穿蒋介石一生,体量最大的蒋介石文集。因此,研究蒋介石对农民问题的认知,这不失为一个基础的文本。当然,笔者在研究过程中,充分注意到政治人物文集编辑过程中有文章的选择与修改等局限,也注意到蒋介石言论与实际行动之间的差异,尽量用史料来源的多样性加以校正,以期研究的结论更趋客观。
蒋介石出生于毗邻农村的浙江奉化溪口镇,其父以经商为主。蒋介石一生没有务农的经历,自幼生活就比一般农民优渥,但却自称其“一生的事业,完全是以农村生活做基础”(10)《合作训练之意义与目标》(1932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674页。,可见农村对其影响深刻。笔者所见相关材料中,蒋介石第一次提及“农民”一词,是在1923年受孙中山之命前往苏联考察时,“往访苏维埃议长加里宁,其人完全一农民”(11)《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3年11月16日),原件藏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据笔者对《思想言论总集》全文检索统计,蒋介石1950年前的著述中,有118篇文稿提及“农民”一词,该词共使用357次,其使用的时间分布情况统计如下:
资料来源:秦孝仪主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蒋介石常将“雇农”“农工”与“农民”混用,故统计中将“雇农”“农工”二词包含在内。图1 《思想言论总集》中“农民”一词使用时间分布情况
如上图所示,蒋介石对“农民”的关注呈现出一种起伏的态势,而这种变化,大致与国内政局及蒋介石个人地位的变化相关。1927、1929、1940、1943、1946年这5年中使用该词较为频繁,每年均超过20次。1927年,蒋介石等人发动“四一二清党”,建立南京国民政府,需要制造镇压中国共产党的理由,大肆污蔑中国共产党在两湖地区领导开展的工农运动。1929年,南京国民政府形式上统一全国,进入“训政时期”,开始筹划包括复兴农村在内的各项建设举措。这两年蒋介石在各种文告、演讲中分别提及“农民”一词58次和69次,是其在大陆时期的高峰。与之相邻的1928年和1930年,因为蒋介石忙于二次北伐和中原大战,提及“农民”的次数寥寥。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的兵源与基本物资供应(尤其是粮食供应)多依赖农民,蒋介石在1940年连续发表14篇文告和演讲,提及“农民”28次,号召农民支援抗战。1943年,蒋介石出版了《中国之命运》与《中国经济学说》两书,其中涉及对国家建设的构想与民生主义等,共提及“农民”33次,达到了又一个高峰。
表1 蒋介石使用与“农民”相关的复合词组词频统计
表2 毛泽东使用与“农民”相关的复合词组词频统计
作为对比,笔者对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毛泽东选集》1—4卷进行了全文检索,统计出中共领袖毛泽东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前对“农民”一词的使用情况。毛泽东共有77篇文稿提及“农民”,该词共计使用784次。现对蒋介石与毛泽东1925—1949年间使用“农民”一词的频次进行逐年统计,制成如下对比图:
资料来源:秦孝仪主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毛泽东选集》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图2 蒋介石、毛泽东1925—1949年间使用“农民”词频统计情况
此图大致描绘出蒋介石、毛泽东二人各自逐年使用“农民”一词的状况。由于选择样本不一,该图并不能精确地反映二人的差别,但至少可以作为示意图,了解其大概:在相同的时间段内,蒋介石在118篇文章中使用“农民”357次,平均每篇使用3.03次;毛泽东在77篇文章中使用“农民”784次,平均每篇使用10.18次。蒋介石提及“农民”的文章比毛泽东多,但所有文章中使用“农民”一词的总数却只有毛泽东的46%。大致可见,毛泽东对农民更为重视,论述“农民”时更专门更集中,相比之下,蒋介石却将“农民”放在相对分散的议题中。
作为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蒋介石与具体的“个体农民”接触并不多,他所考虑与讨论的,基本上都是作为群体与社会阶层组成的农民。
中国的农民自古以来被束缚于土地上,终生辛勤劳作,艰苦朴素,精打细算,以养家糊口、传宗接代为目标而无大志向。蒋介石也是这么认识农民的。他1923年在日记中说,苏联议长加里宁完全是农民,是因为加里宁“言语诚实,行动自在,问其国外大势,则不知所答”(12)《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3年11月16日),原件藏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蒋介石在分析苏联军队士气高昂的原因时指出:“苏俄军队的主体都是农民,农民多半是保守的,都爱他的故乡,保卫故乡的观念,可以说是俄军士气的原动力。”(13)《说士气》(1957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7,第137页。
统一广东革命根据地与北伐战争前期,国民党军队打倒军阀反对帝国主义,与农民的利益基本一致,其作战行动获得农民支持。蒋介石1925年10月下旬在广东作战获胜,前往农民欢迎会讲演,“到者约千人,见我农民之乐,胜于胜仗几倍,不胜欣慰”(14)《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5年10月21日),原件藏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几日后,蒋介石在前线视察时突遇险情,得到农民援助,当时“败兵纷纷退来……幸有农民带路,不致差误”(15)《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5年10月27日),原件藏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次年8月,蒋介石率领北伐部队到达郴州,“沿途民众欢迎,爆竹必发之声不绝于耳,各村人民与农会有迎于十里之外者,殊可感也”(16)《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6年8月3日),原件藏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总体上,蒋介石对于自己接触到的恪守本分、埋头苦干又能支持自己的农民抱持好感。1947年7月,蒋介石与宋美龄同游汤山,“沿途见农作甚忙,雨水调匀,农民喜乐,殊为忧患中最快慰之事”(17)《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47年7月5日),原件藏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
作为一个长期被束缚于土地之上的群体,农民很少有机会接受教育,缺乏新知,这使他们成为愚昧落后与民智未开的代名词。蒋介石对此也认同。如他分析军队战斗力差的原因时说:“军队的士兵,多系农民出身,一般多是知识低,能力差。”(18)《训练的目的与训练实施纲要》(193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6,第220页。抗战时期,四川粮食征购不利导致粮价飞涨,蒋介石认为是农民的私心作祟:“各县农村拥有粮食的人民,缺少知识,期待高价,把粮食闭藏起来,不到市场上出售。”(19)《为实施粮食管理告川省同胞书》(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1,第211—212页。他甚至认为,农民“知识低,能力差”正是中国共产党能够发起和领导农民进行革命的基本原因,“农民协会和农团军都亦为共产派操纵”(20)《苏俄在中国》(1956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9,第37页。。
蒋介石本人虽不事稼穑,且长期在都市生活,但对农民之于国家的重要性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他时常强调:“我们中国几千年来,都是以农立国。国民之所恃以生存与国家之所赖以托命者,端在农业。”(21)《国父遗教概要》(1935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第75页。“我国以农立国垂五千年,全国四万万五千万之人口,农民占百分之八十,潜力之大,举世无匹。”(22)《对中国农民银行成立九周年纪念特颁训词》(1942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40,第1页。同时,作为一个由军事起家的政治领袖,蒋介石很看重农民对国防的重要作用。他认为“现代的战争,是全民的战争”,理想中的形态是农民与士兵合为一体,在生产与打仗的角色中随时互换,即“兵农合一”:“平时的农民就是战争的士兵,平时的储积就是战时的资粮。”(23)《中国经济学说》(1943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5,第25页。蒋介石提出:“兵农合一,始有广大的兵源。兵农合一,始有丰富的饷源。兵农合一,战争始可以普遍而持久。”(24)《中国经济学说》(1943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5,第23页。正是基于将农民当作潜在兵源的认识,蒋介石不仅推动国民政府实施征兵制,在地方施行保甲,创办民团以保证兵源,而且经常要求军队与农民接近,号召“中国的军队一定要与农民打成一片,无论生活上、心理上都要与农民息息相关,密切联系”(25)《军事教育的要务》(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7,第492页。。
蒋介石对农民生产凋敝、生活困顿的情形也有所了解,他不止一次提道:“一般农民,时常在天灾人祸之中,以度其饥寒交迫的生活。由于农业衰败的结果,国人衣食所需,亦多仰给于外国,以致国家益陷于贫困危亡的境地,这是何等心痛的事情。”(26)《国父遗教概要》(1935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第75页。但对于导致农民生活艰困的原因,蒋介石无法从近代中国被迫卷入全球化的进程,在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中身处被剥削被压迫地位,当局无力应对才使农业凋敝这样的高度来认识问题,而只从表面现象出发,归之于农业技术与生产方法的落后。他说:“现在我们中国农业,不仅生产方法毫无进步,而且生产质量也每况愈下。又是水利不兴,完全要靠天吃饭。”(27)《国父遗教概要》(1935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第75页。有鉴于此,蒋介石强调:“中国农村经济已到破产的地步,农民生活的困苦,已达极点,故救济农村,改善农民生活,为一切建设事业的基础。”(28)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4(上),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78年版,第50页。他希望推动农业的发展,改善农民的生活状况。
蒋介石使用“农民”话语时,通常是使用“农民+XX”或者“XX+农民”的复合词组。复合词组的使用频率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其对农民的认知与态度。通过对《思想言论总集》的全文检索统计,蒋介石提及与“农民”相关的词汇中,出现次数列前5位的复合词组分别是“农民生产”“农民运动”“农民生活”“帮(扶)助农民”“指导农民”。具体统计如下:
细究这5个复合词,又可分为以下3类:
1.“农民生产”“农民生活”这两个复合词基本上是对农民客观行为与生活状态的描述,显示了其对农民生产与生活状态的关心。“农民生产”还与经济建设等有关。农民生产——“抗战资源与民生日用品的充实,根本上必须从发展农业入手,因此今后的设施,要尽力发展农业经济,充裕农村金融,增进农民生产,农林部的独立设置,就是要使农林垦殖有专管的机关,此后必当本此方针,积极推进,务期以国民经济的充实,减少我民众在战时不必要的负担和痛苦,增进我劳苦人民一般的福利”(29)《集中力量推进政治经济建设》(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7,第216页。。农民生活——“实业计划以交通与农矿为最根本的事业。一般人看见中国要工业化,只就工业而谈工业,殊不知要中国的工业发达,首先要开发辽阔的内地,改造农村经济,提高农民生活”(30)《中国经济学说》(1943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5,第31页。。
2.“农民运动”则是与组织起来作为社会政治力量的农民群体有关。农民运动——“民众之最大多数为农工,我党本以协助农工运动,与发展其组织为基本政策;乃农工之事,几皆为共产党所包办,关于农民运动,除促其抗租,工人运动,除唆使要求增加数倍之工资外,别无宣传,余则利用以杀人越货,作政争之工具”(31)《告中国国民党同志书》(1927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0,第29—30页。。
3.“帮(扶)助农民”“指导农民”这两个动宾结构的复合词,多数阅读语境下,其主语“国民党”或“政府”虽有帮助农民脱困之意,但背后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很强。帮助农民——“我国以农立国,基本是在农村,一般人完全离开农村,轻视农村,不知道没有农村,便不成国家,我们现在要救中国,就要先救农村。各学员都是来自乡间,将来仍要回到乡间,指导农民,帮助农民,做农民的模范,不可轻视他们,甚至如现在一般青年羞于与乡人为伍”(32)《合作训练之意义与目标》(1932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673页。。指导农民——“我们是要指导农民,使他们成为一个现代的国民,现代的农村,这样国家、社会才有希望,国民革命才能成功……我们到农村工作,去改良社会,改良农村,我们先要自己改良,养成整齐清洁的习惯,能够做农民的模范,才配指导农民”(33)《合作训练之意义与目标》(1932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673、675页。。
比较毛泽东与蒋介石使用“农民”复合词的频次,也颇有趣味。前文所述,蒋介石使用频次最多的5个复合词为“农民生产”“农民运动”“农民生活”“扶(帮)助农民”“指导农民”。而毛泽东使用频率最高的5个复合词分别是“农民协会”“农民运动”“农民革命”“农民战争”“帮(扶)助农民”。统计如下:
对比之下,二人使用相同的2个词语是“农民运动”与“帮(扶)助农民”,不同的有3个。毛泽东使用频次最高的是“农民协会”,这是将农民组织起来的一种政治团体。与之后的“农民运动”“农民革命”“农民战争”一样,无一不是将农民视为一种政治的力量去依靠,去发动,去组织。而在蒋介石的文章中,这三个复合词出现得很少,或没有出现过。蒋介石使用频次最高的“农民生产”“农民生活”等,在毛泽东的话语中很少出现。这明显地反映出他们均关注农民,但聚焦的点是不同的。试举毛泽东的3例复合词如下:
1.农民运动——“许多农民运动的道理,和在汉口、长沙从绅士阶级那里听得的道理,完全相反。许多奇事,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想这些情形,很多地方都有。所有各种反对农民运动的议论,都必须迅速矫正。革命当局对农民运动的各种错误处置,必须迅速变更。这样,才于革命前途有所补益。因为目前农民运动的兴起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他们将冲决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34)《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27年3月),《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2—13页。。
2.农民革命——“农村革命是农民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的权力的革命。农民若不用极大的力量,决不能推翻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权力。农村中须有一个大的革命热潮,才能鼓动成千成万的群众,形成一个大的力量。上面所述那些所谓‘过分’的举动,都是农民在农村中由大的革命热潮鼓动出来的力量所造成的。这些举动,在农民运动第二时期(革命时期)是非常之需要的。在第二时期内,必须建立农民的绝对权力”(35)《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27年3月),《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7页。。
3.帮助农民——“中国革命的两大任务,是互相关联的。如果不推翻帝国主义的统治,就不能消灭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因为帝国主义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主要支持者。反之,因为封建地主阶级是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主要社会基础,而农民则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如果不帮助农民推翻封建地主阶级,就不能组成中国革命的强大的队伍而推翻帝国主义的统治”(36)《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1939年12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37页。。
即使是同样使用“帮助农民”的复合词,在蒋介石与毛泽东的表述中,帮助的目的也有巨大差别。蒋介石只是要帮助农民改善生活,提高他们的素质;毛泽东则是帮助农民推翻地主阶级,使农民加入到民族与民主革命的队伍中来。同样,“农民生活”在毛泽东的语境中,也与革命目标密切相联:“农民群众应当组织起来,协助人民解放军进行各项初步的改革工作。同时,努力耕种,使现有的农业生产水平不致降低,然后逐步加以提高,借以改善农民生活,并供给城市人民以商品粮食。”(37)《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1949年4月25日),《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59页。
既然农民问题重要,农民的生计又日益困难,农民生计的改善成为国民党政府争取农民支持、夯实统治合法性、维持社会安定的重要指标,蒋介石自然需要重视。蒋介石思索解决农民的生产和生计问题,深受孙中山民生主义与《实业计划》的影响。
1926年8月,蒋介石在率兵北伐后发表《国家建设纲要》,表达其对未来国家建设的总体设想。其中农村部分的要点是,先发展实业以带动农业改良,“实业之发展,使农村经济得以改良,而劳动农民之生计,有改善之可能”。对于农业则“改良农村组织,整理耕地,制定最高租税额之法律,增进农民生活”。(38)《国家建设纲要》(1926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6,第219、220页。这个纲要内容多是重复孙中山的《实业计划》,并无多少创见,更多地具有宣示意义。在国共合作支持农民运动的背景之下,蒋介石对农民运动抱持着比对工人运动更为积极的态度:“对工人运动主缓和,对农民运动积极进行,以为解决土地问题之张本。余意只要农民问题解决,则工人问题亦可解决。”(39)《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6年12月7日),原件藏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他的这种态度,使得共产国际与中共一度认定其为国民党内的“新右派”和“中间派”,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在党政军各方面尽力扶持其指挥的北伐。(40)参见陈红民、胡馨仪:《〈向导〉周报与中共早期国民党左派、右派概念的建构》,《学术界》2022年第4期。岂料不久之后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清党”,与中共彻底决裂。
及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在形式上统一全国之后,蒋介石逐渐成为国民党的领袖,对解决农村与农民问题有了迫切感,思考和言行逐渐增多。蒋介石对农民运动的态度和解决农民生计问题的方式逐渐右转。孙中山的《实业计划》和民生主义是蒋介石推行相关政策的理论依据,他深信“中国的实际社会和周围的环境是非常复杂而特别的”,“在民众和社会经济的改革上,到处要分个轻重先后和缓急”。蒋介石在处理农村与农民问题时,更倾向于在维持农村既有秩序与地主利益的基础上寻求农民生活的改善。他曾说,改善农民生活,第一要紧的是要使社会健全安定,不能过急过乱,就像大病初愈的病人,“我们要先恢复他的基本体力,使得病邪没有再侵入的机会,而后可以著手进行根本的医治”(41)《革命和不革命》(192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368页。。
正是基于这种缓和改进的思想,蒋介石改善农民生活的措施是从减轻沉重的地租负担开始的。他试图通过减租的形式,让地主少收些地租,给农民以休养生息之机。当时农村的地租通常是产量的一半,即农民须缴收成的50%给地主。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即于1927年5月颁布《佃农保护法》,规定“佃农缴纳租项等不得超过所租地收获量百分之四十”,减轻农民的缴租负担。1928年,蒋介石首先在家乡浙江省推动试行“二五减租”,浙江省政府明令全省土地“定正产全收量百分之五十为最高租额,佃农依最高租额减百分之二十五缴租”,称为“二五减租”。定最高租额是产量的50%,农民在此基础上减少25%,亦即农民只需缴纳全年产量的37.5%为地租。“二五减租”最早是由孙中山提出的平衡地主与农民收益、解决农民生计的办法,此时成为一项政府的政策。(42)《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农民问题、土地问题》(1926年10月1日),《鲍罗廷在中国的有关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页。《国民党中央及各省区代表联席会议之经过》(1926年12月30日),《恽代英全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12页。1930年颁布的《土地法》更以法律的形式限制“地租不得超过耕地正产物收获总额的千分之三百七十五”(43)侯坤宏编:《土地改革史料》,台北“国史馆”1988年版,第33、37、38页。《国民政府颁发土地法的训令》(1930年6月3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5辑 第1编·财政经济(7)》,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52页。,称之为“三七五减租”。“二五减租”与“三七五减租”表述不同,但实质相同,都是限定农民上缴地租的最高限额为产量的37.5%。这不仅低于当时农村的实际租额,也比1927年的《佃农保护法》又减少了2.5%。
“二五减租”与“三七五减租”等措施,是蒋介石等人力图在不变更农村土地所有制关系的基础上,通过调整租额来减轻农民负担、促进农村发展的办法。但这一政策实际收效并不大。首先是土地所有制未改变,农民不满意;减收了地租,地主不满意。他想平衡双方的利益,但双方都不满意。其次是当时国民政府实际管辖的区域并不大,即使在国民党管辖的江浙地区,地主们因利益受损而纷纷加以抵制,扬言如不取消减租就不纳田赋。而国民党为了维持农村秩序,不敢对地主采取强硬措施。浙江省主席张静江也以“纠纷迭起,佃业双方均受其害,有弊无利”为由力主废除该举措,浙江省的“二五减租”施行不及一年就因遭到官绅们的反对而草草收场。(44)《萧铮回忆录》,中国地政研究所1980年版,第28页。湖南、湖北、江苏等省也相继颁布过减租办法,然均未实施即被取消。(45)金德群主编:《中国国民党土地政策研究》,海洋出版社1991年版,第189页。当然,“二五减租”确实有助于减轻农民负担。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在其领导的抗日根据地内推行“减租减息”,其标准也是“二五减租”。
对于中共在苏区领导的剥夺地主土地财产分配给农民、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革命,蒋介石坚决反对。他首先抹煞中国农村社会存在着激烈的阶级对立与斗争的事实,沿用孙中山的说法,称中国全体国民生活都贫苦,区别只在大贫小贫之间,“并没有真正的阶级斗争”,因此“依照历史的教训,土地问题不能够用暴力来解决……单是用暴力平均分配土地,土地纵令可以平均分配,很短的时间以后,便会再起不均的现象”。(46)《中国经济学说》(1943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5,第28—29页。他甚至担心工农运动兴起后,农民反过来压迫地主:“今日革命之势力既已普及,地主资主已不敢再肆摧残与压迫……故今日不患地主资主之压迫农民,而反恐农民之转而压迫地主资主。此亦以造成社会之不平,为本党主义所不许者也!”(47)《对于关税自主之感想》(192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360页。蒋介石指出,政府有办法调节地租等分配方式,奉劝农民不能要求太高,更不能以运动的方式抗租。“农民也要知道,如果地租过高,国民政府当然能以政治力量,加以制裁来减轻,不待农民的要求,更不须农民的运动。如果因抗租而扰乱社会秩序,致生产事业不能发展,也是自取灭亡。”(48)《本党国民革命和俄国共产革命的区别》(192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392页。
然而,面对农民生产艰困的现实与全社会关注农民的呼声,尤其是中国共产党在苏区领导的土地革命,国民党渐进式改革难以满足时代呼声与农民要求。尤其是国民党军在“围剿”红军重新占领原苏区后,如何处置农民已经分得的地主土地,成了棘手问题。1932年6月中旬,蒋介石在庐山召集豫、鄂、皖、赣、湘五省军政会议,强调“七分政治,三分军事”的策略,并推出《农村土地处理条例》。会后,成立农村复兴委员会,领导新占区土地的确权、经界整理、分田等工作,要求在“分散之田地一律以发还原主”的基础上,逐步推进五省的土地改革。(49)《中华民国史事纪要(初稿)》(1932年1月至6月),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1984年版,第919页。《剿“匪”内各省农村土地处理条例》(1932年6月),《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5辑 第1编·财政经济(7)》,第178—188页。为了筹措“剿共”和土改的资金,蒋介石早在同年2月就致函江苏、浙江两省主席,指示筹设农民银行,以谋财政金融自立,建立社会经济基础。(50)《致江苏顾主席浙江鲁主席函指示筹设农民银行以谋财政金融自立并建立社会经济基础》(1932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7,第38页。次年4月,鄂豫皖赣四省农民银行正式在汉口开业,该行拥有货币发行权,负有恢复农村经济、改善农民生活的责任,发行一角、二角、五角三种小额流通券,用于农业信贷与农村救济。(51)贾钦涵:《蒋介石与战前中国农民银行的纸币发行》,《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4期。可是,蒋介石的设想并未达到预期目的,农村的衰败与阶级斗争更趋激烈。据专门派往原苏区调查的人士观察,“收复后土地关系不仅未加改善,且有更加恶化之趋势”(52)汪浩编著:《收复匪区之土地问题》,正中书局1935年版,第52页。。
日本的全面入侵使本已凋敝的中国农村经济雪上加霜。国民政府迁往重庆坚持抗战,西南大后方农村与农民的重要性日益凸显。蒋介石在1940年4月第一届国民参政会上宣布:“今后的设施,要尽力发展农业经济,充裕农村金融,增进农民生产。”(53)《集中力量推进政治经济建设》(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7,第216页。为了稳定四川的农业生产和物价,他下令四联总处筹办1亿元的农民贷款,并要求保证“合理支配,能够真正用到农民身上,来发展农村经济,增进农民生产”(54)《推进地方自治之基本要务》(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7,第291页。。经过8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蒋介石在《抗战胜利告全国同胞书》中充分肯定了农民和工人对抗战胜利作出的贡献:“我们作战部队兵员的补给,以农民为主要来源,而后方武器与民生物资的生产以工人为基干。在此抗战的绵长岁月之中,工商都市大批残破不堪,于是军队兵员的补充与国家战费的负担,乃大部分落在农民的肩上。”为恢复经济、减轻农民的负担,蒋介石下令全国兵役及收复区田赋均停征一年,(55)《抗战胜利告全国同胞书》(1945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2,第126—127页。以利农民休养生息。
1945年11月,国民政府设立最高经济委员会,负责促进战后全国经济,完成经济复原。蒋介石在大会致词中强调要扶助农民:“以往八年抗战,曾经严重的破坏了我们的经济……我们的农业也是同样的大受阻碍,农民和劳工都需要政府有力的扶助。”(56)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5(下),第893页。然而,战后国共矛盾迅速激化,蒋介石战后对农村与农民的政策尚未实施,内战的硝烟已经悄然升起。内战爆发后,尽管他曾电令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会同中国农民银行发行农贷、救济东北农民,(57)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6(上),第165页。也曾指示国民党中央党部饬令各地方党部深入农村,以辅助农村复兴、改善农民生活为目标开展工作,(58)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6(下),第489页。甚至出台旨在推动农村繁荣、提高农民购买力以奠定国内轻工业基础的经济改革方案,(59)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6(下),第516—518页。但这些都难以挽回国民党政权在农村中的失势。国民党僵化而庞大的党政军机构反而要从农村和农民那里榨取最后一点能量,用以维持战争机器的运转,最后完全失去农民的支持。与之相反,中共长期在农村建立根据地,形成了完整的动员与组织农民的理论与方法,在解放区积极开展土地改革,提高农民发展生产、参加革命的积极性。1949年6月,蒋介石在检讨失败原因时,也不得不承认:“士兵都是农民出身,决不愿为本党效力。”(60)《本党革命的经过与成败的因果关系》(194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3,第10页。
大陆时期,蒋介石解决农民问题的实践基本是失败的。他将失败的原因主要归结于外部环境,即“强权侵略连年不断的接踵而来,使我国家得不到从容建设的时间”(61)《中华民国三十九年元旦告全国军民同胞书》(195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2,第245页。。而实际上最主要的症结还是国民党与地主的关系、从上到下的贪腐和营私。国民党内有人抱怨“一些前辈同志,在首都及其他大都市,已买进大批土地建筑大厦,甚至经营房地产生意,因之更牵涉到本身利害关系”。即使有蒋介石“快干之训也”的推动,反对者多施以“应慎重”“再研究”等延宕策略,终使“土地改革的一切政策都遭到了搁置”。(62)《萧铮回忆录》,第72—73页。此外,在当时中国的农村环境下,蒋介石只取渐进、温和的方式,而不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中共更有效的解决农民生活与生产问题的方式冲击之下,更显得缓不济急。
基于对中国国情的基本认识,蒋介石对农民的重要性也有深刻的体会。他曾多次谈到“我国总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为农民”,“救济农村,改善农民生活为一切建设事业的基础”。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谁能掌握人口数量最为庞大的“农民”话语权,谁就拥有了更多的政治合法性。作为一个实用至上的政治家,蒋介石自然十分重视拉拢和争取农民,并经常利用“农民”话语权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但同时,蒋介石对农民始终有居高临下的统治者意识,时常不自觉地表现出利用农民的下意识,如他说过:“土地就是金钱,人民的劳力,更是生产的资源”,只要利用方法得当就可以“不要金钱,而可做成种种的事业”。(63)《推进政治注重农村建设》(1934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2,第565页。他幻想着农民可以为其建设与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与人力支撑。
在北伐战争时期,北伐军得到各地农民运动的配合,蒋介石曾一度对农民运动给予支持。1926年9月,他曾通令各部队要求“对于农民利益予以保护,农民运动予以扶持”,盖因“我党军两次东征至今,前线后方,均与农民关系密切”。(64)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1册,台北“国史馆”2014年版,第504页。但当其势力到达长江流域时,他对于两湖地区中共领导下的农民运动的态度迅速右转:“武汉之工运与农运各机关,均被共党所把持,而在武汉之总工会与各地之农民协会,且拥有武装,到处造成赤色恐怖。”(65)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1,第143页。及至1927年发动“四一二清党”成立南京国民政府后,蒋介石对中共领导的工农运动大加诋毁,“不仅是到处罢工罢市抗租,而且到处从事没收土地,没收工厂,没收商店,结果使湖南农民没有田可耕,湖南工人没有工可作,民生凋敝,社会纷乱”(66)《本党国民革命和俄国共产革命的区别》(192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385—386页。。与此同时,他试图通过宣传,将广大的农民群体重新拉回到国民党阵营。蒋介石在各种场合不断强调国民党“扶助农工”的属性,“我国民政府之农工政策,始终以补助农工为主旨,自总理以来,未有变更”,即国民政府一直致力于“提高农工生活,增长农工智识,增加农工生产技术与效率”,而抨击中共领导的工农运动“抗租、罢工、怠工、减工,徒使农工生产不能发达,农工咸趋绝路,而国家受无穷之害”。(67)《对于关税自主之感想》(192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358—359页。他进一步宣称:“国民党反共产党,不是反农工。现在正是真正农工自己起来组织最好的机会。”(68)《建都南京告全国同胞书》(1927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0,第42页。
有鉴于农民分散、无组织无纪律的特点,蒋介石也曾思索尽量拉近国民党与农民之间的距离,将其组织起来,密切“党群”关系。他的办法之一就是通过知识青年推动农村改造,拉拢农民。1932年,他下令组建了鄂豫皖赣四省农村合作指导员训练所,专门培养农村工作人员。他要求各学员要“回到乡间,指导农民,帮助农民,做农民的模范”,使“他们成为一个现代的国民”。(69)《合作训练之意义与目标》(1932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0,第673页。1936年,他又下令创办了大学生暑期农村服务团,“组织各地大中学生,利用暑期机会,参加农村普遍的义务工作,改进农民生活,唤起农民对于国家和民族的观念”(70)《新生活运动三周年纪念告全国同胞书》(1937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0,第208页。。1937年6月,蒋介石发表《告农村服务诸生书》,指示学生服务的要点,即“不但要指导社会,帮助农民,而且要尽量采访农民之意见,与深切察知农村之疾苦所在之点,研究改良与设法解除之”,同时要求学生尊重乡村风俗习惯,“无关紧要的不必过问,如认为有改革必要,亦当与地方当局善为劝导,逐渐更改,断不可操之过激,无补实益,徒伤农民的感情”。(71)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4(上),第58页。
蒋介石也要求其军队改善与农民的关系。他批评国民党军队无形中成为一个养尊处优、作威作福的特殊阶级,官兵完全忘却他们过去家乡的农村生活,“对于农民的心理和痛苦,亦完全漠不关心”。“军民团结”自然是其愿景,他要求其军队“到处就要与农村接近,到处就要能与农民合作,不仅要了解农民的生活、习惯,而且要具备农民的常识技能”,进而达到“随时随地能与农民密切合作,真正建立人民的军队”的目的。(72)《军事教育的要务》(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7,第491、492页。
全面抗战爆发后,蒋介石更多的是思考如何动员农民参战、保证物资供应,因为“抗战资源与民生日用品的充实,根本上必须从发展农业入手”。他曾多次号召“要尽力发展农业经济,充裕农村金融,增进农民生产”(73)《集中力量推进政治经济建设》(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7,第216页。。抗战中后期,国统区的经济遇到了很大困难,以粮食为主的生活日用品紧缺,引发物价大幅上涨,不仅民众的生活严重受影响,军粮也成了大问题。蒋介石不得已号召驻川各部队官兵发扬“革命精神”,多食用杂粮,且“每餐不必求饱,但求足够养生,把过去个人心理上非吃米饭不能过活,吃饭非饱不足以养生的错误观念,切实改正过来”(74)《驻川部队长官目前之急务》(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7,第575页。。面对粮食危机,国民政府采取了“田赋征实”政策,即要求农民按照田赋规定的数量缴纳粮食,而非之前的相应货币。在通货膨胀之下,粮价飞涨,农民却被迫按原价缴纳粮食,实际上受到很大的盘剥。(75)关于田赋征实增加农民的负担,详见李向远:《抗战时期田赋征实政策新探——以国民政府高层间的互动为中心》,《近代中国》2020年第2期;郝银侠:《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粮政研究——田赋征实弊失分析》,《历史档案》2010年第2期。同时,蒋介石动员农民多出售余粮,以平抑飞涨的粮价。1940年9月,他发布《为实施粮食管理告四川省同胞书》,先声称在“图谋川民福利,尤其是谋大多数农民的繁荣”的理念下,四川省基本实现了“人人有饭吃”的目标,然后话锋一转,劝说农民出售余粮:“你们的痛苦是解除了,而你们手中有粮食的时候,却不惜把痛苦加在没有粮食的同胞身上,你们现在有粮不售,造成市场粮食供给的缺乏,且不说在国民责任上说不过去,对于我扶植农村与解除民众痛苦的一番苦心,在道理上又如何说得过去呢?”(76)《为实施粮食管理告四川省同胞书》(1940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1,第215页。事实是,当时四川农民生活仍然艰困,远非其所说的“繁荣”。蒋介石自己也心知肚明,他在另外的场合也表示过,“后方同胞服兵役者为国忘家,从事生产者负担綦重”(77)《抗战胜利告全国同胞书》(1945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2,第129页。。但他却用“国民责任”等道德说教来强制农民提供粮食,只能说明在众多利益冲突交织时,他想到的仍是牺牲农民。战时蒋介石对农民的怜悯与关心是有限度的,实用主义成为他取舍进退的主要考量。农民所具备的兵源、财源、粮源价值,才是其进行决策更基础的出发点。
抗日战争期间,蒋介石一度将日军侵华期间造成中国沦陷区农民的贫穷作为宣传材料,以启发日本民众认清军国主义侵略者的真面目,唤起他们反战和平的人道主义之心。他在1939年的《告日本民众书》中,向日本民众揭露日军对沦陷区中国民众的残暴统治,尤其是对中国农民造成的损失:“农民土地也许多被没收了;在工商各业被侵略者独占之后,人民生活只剩下农业,而农民的土产所有权逐渐被侵蚀,或被没收,并且农民的生产品不能自由贩卖,农产必须贱价出售,而一切生活必需品却要用高价买回来,这种细大不捐的层层剥削,用不了几年,就使一般农民完全丧失田产,而陷入农奴的境遇了。”(78)《抗战建国两周年纪念告日本民众书》(193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1,第85页。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曾推动设立最高经济委员会,组织战后复原,恢复农村生产,改善农民生活。但国共矛盾激化,全面内战很快爆发。1946年8月,蒋介石拟令农民银行发行土地和粮食两种证券,前者“以土地证券向地主征借土地,分配于农民”,后者“要一般农民自行申报存粮,登记之后,就将粮食集中到一定地点,而发给粮食证券,填注粮价,到期付款”。(79)《政工人员对于时局应有之认识与努力》(1946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1,第379页。考虑到国民政府的财政状况和财政信用,此举无异于以空头支票骗取农民的存粮。战局陷入完全被动后,蒋介石于1948年的元旦公告中再次要求农工生产者全力配合“戡乱”,“必须使国军能足衣足食,足械足兵,此实有赖于全国同胞与政府同心一德各尽职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80)《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元旦告全国军民同胞书》(1948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2,第195页。。国统区的农民未能改善生活,反而被裹挟进国民党的战争机器当中,更加艰困。
国民党的农村政策与对农民的态度引起许多非议,蒋介石的盟友美国对此也有所指摘。他为获取美国的援助以推动所谓的“戡乱”,力图“纠正”国内外各方势力对国民政府的看法,特别指示绥靖区党政军工作人员:“特别要注意土地的处理和分配,要比共匪处理土地的情形,还要表现更好的成绩出来,使一般民众皆能了解我们的土地政策是为民众解除痛苦,使农民得到利益。然后国际的观感,也可因此改变。”蒋介石要求选择几个较有成绩的试点,邀请中外记者去调查,“如此,国际间才知道我们党政军人员真是有能力,能为民众解除痛苦。如此,外国人的观感,将会随之转移,知道我们政府的能力了”。(81)《绥靖区之中心工作》(1946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1,第453—454页。细究这段话的语境与逻辑,显示了其推动农业改良、改善农民生活的出发点首先是赢得良好的国际观感,农民生计的改善只是客观的结果。
蒋介石对农村与农民的认识和政策,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其政治对手中国共产党,形成此消彼长的“拔河”现象。有感于越来越多的农民选择支持中共,蒋介石曾要求国民党政工人员联系贫困农民,“对于地方穷苦民众亦应该时常访问他们的家庭,调查他们的生活,每天至少要作一件有益于他们的事”。他以为,如能做到此点,就可以真正得到民众的信仰和拥护,“发挥军民共同的力量”。(82)《政工人员对于时局应有之认识与努力》(1946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1,第378页。然而,国民党重城市轻农村,在农村又以维持现有秩序、保护地主基本利益为优先,与农民的关系从未亲密过。对比中共对农民的争取与组织,其可谓彻底失败。1947年,蒋介石对此亦有反思:“我们说党要以农工为基础,要改造社会,要为人民服务,要实行民生主义,但是本党已经执政二十年,在民众中究竟已有了什么基础呢?如果我们过去真正做了下层工作,在民众中奠定了不拔的基础,那么共产党也就不至于会有这样的猖獗,我们也就不会遭受国内外如此难堪的批评和侮辱了。”为改变此劣势,他提出国民党要痛切反省,“特别注意农工党员的吸收和组织,使本党党务工作向农村发展,真正组织民众,巩固基层”。然而,国民党已经病入膏肓,无法振衰起敝,党务工作依然如故,“只重形式不问实际,只要农民工人来入党,而不求切实的效果”(83)《最近一年来军事政治经济外交之报告》(1947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2,第52、53页。。蒋介石及其政权最终被广大农民所抛弃。
农民是蒋介石重要的兵源和财源,他对农民的拉拢和争取贯穿整个大陆时期。蒋介石对农民的争取更多是出于政局变动的需求,其措施多数是“口惠而实不至”,利用才是其与农民关系的主线。正是基于此,蒋介石对农民问题的认识、改善农民生活与争取农民支持的努力,显然无法与其对手中共相比,实施效果上差别就更大。蒋介石对中共的做法有相当的了解,并一度表示要向共产党学习:“我们一定要学习共产党的长处,要有宗教家传道的精神,真正到农村里面去,真正为民众服务,改善他们的生活,增进他们的福利,和他们打成一片,以取得他们的信仰。”(84)《最近一年来军事政治经济外交之报告》(1947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22,第53页。但是,高高在上的蒋介石对农民根深蒂固的认知、国民党的属性及其与地主存在的千丝万缕联系、官员对民众的轻蔑与腐败作风,都决定了他们并不会因一时的醒悟而从根本上有所改变。广大农民转而拥护中共,并在其领导下取得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推翻了国民党政权与蒋介石在大陆的统治。
大陆时期,蒋介石虽然认识到了农民的重要性,并试图推行一些改革性的政策与措施来促进农业生产、改善农民的生计,指示党政军工作人员加强与农民的联系,但他始终只采取渐进缓和的办法,不从根本上解决土地问题,满足农民对于土地的渴望。蒋介石改善农民生活、组织农民的意志并不坚定,每当面临一些利益冲突时,他时常选择牺牲农民。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低效更使其设想基本落空。
在国民党败退台湾前后,蒋介石痛定思痛,重新思索大陆失败的原因,包括对农村与农民问题的政策与措施,下定决心在台湾进行较彻底的土地改革。1949年初,陈诚接任台湾省主席,蒋介石手谕治台方针,中有“收揽人心,安定地方”一条,意即支持陈诚在台湾开展土地改革。(85)苏圣雄:《蒋中正与台湾土地改革初探(1949—1956)》,黄克武主编:《重起炉灶:蒋中正与1950年代的台湾》,中正纪念堂管理处2014年版,第306、309页。10月,蒋介石发表《台湾省光复四周年纪念告全省同胞书》,提出在台湾进行土改的基本目标,即“解决农民问题,稳定币值以安定人民生活,更进而增加生产,发展对外贸易,使台湾经济日渐繁荣”(86)《台湾省光复四周年纪念告全省同胞书》(1949年),《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2,第242页。。台湾的土改经过“三七五减租”“公地放领”“耕者有其田”三个步骤,历时三年基本完成。“耕者有其田”使台湾的土地制度发生了根本变化,多数农民拥有了土地,变成“自耕农”。台湾土改大致实现了蒋介石所说的几个目标,农民生活“已大改良”(87)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12,第51页。。有学者甚或认为土改是台湾经济腾飞的起步点。(88)杨天石:《蒋介石与陈诚在台湾的土地改革》,《文史哲》2018年第6期。
蒋介石在台湾推行土地改革,改善农民生活,扩大统治基础,是其此前施行农村与农民政策梦寐以求的结果。细究之下,蒋介石在台湾推动土改的指导思想与大陆时期基本相同,方法也基本上是渐进缓和的方式,却能较顺利地推行,除去蒋介石接受了大陆失败的教训之外,一些客观条件的变化也需指出。这里包括:蒋介石通过国民党改造运动,对党的控制力远较大陆时期为强;台湾社会在美国的庇护之下总体环境较为平稳,国民党对台湾社会的控制力也远强于大陆时期;国民党政权从大陆迁台,与台湾地主没有密切的利益关系,分配土地时政权内部的阻力较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