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菊
[提要] 汉藏羌彝走廊受自然地理条件的限制是多民族生存、迁徙、交往的重要区域,区域内诸多民族的大量文化也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共存。其中,走廊内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是积淀着多民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最直观的叙事文本。走廊内的诸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体现出:多民族对同根共源的认同,多民族对区域共生的认同,多民族对文化区分的尊重;同时,结合大量历史文献的记载,可以挖掘和提炼出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自古以来便存在的且以神话形式口耳相传的神话中彰显和传扬着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及其特点。
自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及党的十九大、二十大相继加深了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表述,同时,在2021年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提出“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主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2017年还写入了中国共产党党章。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成为了近十年来研究的热点和重点。对多民族聚居区域历史及文化所承载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引起了学者们关注。其中,汉藏羌彝走廊作为多民族繁衍生息之地也激发了学者们的研究兴趣。“藏彝走廊”是费孝通先生于1980年提出的一个“历史-民族”区域概念,后来,学者们又提出了“藏羌彝走廊”的概念。其实,藏羌彝走廊也是汉族南来北往的重要通道,因此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沉积了汉、藏、羌、彝等多民族互生互融的“汉藏羌彝走廊”。自古以来“汉藏羌彝走廊”就是承载多民族交往、交流和交融厚重历史记忆的区域,是体现了人心归聚、精神相依、手足情深、守望相助的“中华民族一家亲”意识的地方。“从历史和考古视角看,川西高原上众多族群与古代文献记载中的羌人、石棺葬文化遗存有着密切联系,族群之间在族群渊源上不同程度地具有一定同源关系。”[1]截至目前,对汉藏羌彝走廊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李绍明、石硕、袁晓文、李锦、张曦等学者对民族文化(宗教、信仰、音乐、舞蹈、建筑、体育、非物质文化等)、民族历史等方面的研究,而对该走廊文学特别是民间文学的整体性研究是非常欠缺的。更鲜有对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神话,特别是同源共祖神话及其体现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及其特点的研究。
通过汉藏羌彝走廊的诸民族族源神话内容的归类、整理和总结,从神话思维和文学表述都可以看出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性的想象和“中华民族一家亲”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凝聚而成了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理念。对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的分析和研究,可以发现和梳理出走廊多民族自发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集体记忆,体现出自觉的“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一直是沉淀在走廊多民族文化基因中的。
汉藏羌彝走廊涉及中国西部7个省区,十余个民族以及众多的支系族群,作为自古形成的廊道,它北联经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东南接通“南方丝绸之路”,中部与“茶马古道”核心区重合。在山水相连、民族相依的自然地理环境和社会人文认知领域里,汉藏羌彝走廊诸民族早已经血脉相连。
汉藏羌彝走廊中的汉族、阿昌族、白族、布朗族、傣族、德昂族、独龙族、仡佬族、哈尼族、基诺族、拉祜族、傈僳族、珞巴族、纳西族、怒族、普米族、佤族、彝族、藏族等十多个民族都有关于多民族同源神话传说,其中神话传说内容涉及兄弟民族少的有2个,多的有无穷个(见表1)。
表1 各民族同源神话传说
如上的诸多民族的共源神话传说故事,不仅仅追溯了自己民族的起源,还表达了与众多民族的同源血脉关系。“同一族群或民族的人们,以‘同胞’或以英语‘弟兄姊妹(Brothers and Sisters)’相称,这显示人类的族群或民族,是一种仿真最小、最亲近之亲属群体——出于同一母亲的群体——的一种社会结群。因此,‘共同起源’历史记忆以追溯人们的共同血缘起始,来仿真并唤起族群成员们的根基性情感联系(Primordial Attachments)。它也是人类‘历史’的一种原始形式,我们可称之为‘根基历史(Primodial History)’。这是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一种历史记忆形式。”[2](P.1)这种共源的血缘记忆性表述,投射出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对共同生活的山水之间同根共源的历史认知,而且各民族之间相互表述的对方往往都是在自己生活、生产、生存所及范围所能见到的人群及其分类。虽然这些表述有一些具有神话性的因素,如:人与神的结婚、生出葫芦等,但是透过这些神话性想象还是可以看到各民族对自我与他者的认知已经从神话性认知逐渐转移到了历史性认知,不仅仅解释了本民族的起源问题同时似乎也回答了他族起源的问题。
溯源与述源一直以来都是众多民族的口耳相传的历史记忆,追问各族群的来源是千百年来汉藏羌彝诸民族对自然、动物、植物、人及非生命体等的分类探求,而在前述神话和传说故事中这些分类都是完美地统一在了各族的认知当中。“动物、人、以及非生命体的对应关系,起初几乎总是被构想为是相互最完满地统一起来的。”[3](P.5)正像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研究神话时指出:“神话发生在全人类于遥远的世纪里所经历过的蒙昧期。……同时,在文明之最高的和最近的阶段,部分地保留着神话的真正的原则,而部分地发展了神话所继承的那些祖先传说形式中的神话创作的结果。同时,这个文明阶段不仅仅是迁就的态度,而是以尊敬的态度继续保存了它。”[4](P.232)在前列的汉藏羌彝走廊诸民族神话传说中的族源溯源的想象中,有兄妹婚生育、人神婚生育、天神生育、自然生育多民族兄弟祖先的述源表达,这些是各族以尊重的态度保存了本民族以及对其他民族起源的认知和理解:人、神、自然生物都是有灵性的存在,在大自然威力面前只有兄弟同心或如兄弟般的感情才能团结起来迎接挑战、生存下来。对多民族归类为兄弟的想象和表述“不仅仅是进行归类,而且还意味着依据特定的关系对这些类别加以安排。”[3](P.7)
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中的兄弟民族出自同一血脉,这其实就构成了以血缘为纽带的父母与子女、子女与子女之间建构的家庭关系,家庭成员之间平等生活、团结奋斗。这种亲如一家的血缘认同促进了各民族归属感增强和民族融合凝聚,从而实现了汉藏羌彝走廊长久以来的各民族和睦相处和区域范围内的相对安宁。在此同源共祖血缘认同的基础上,逐渐转化出地缘认同、文化区分、国家认同、精神认同等,共同催生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直到目前,不管如何转化和演变,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中血缘认同到现在都还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并在各种不同的家庭、村落、社会、文化、仪式活动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呈现。
汉藏羌彝走廊诸多民族的共源神话中除了有关走廊内多民族同根共源的想象和表述以外,还有对本民族和其他民族文化区别的认识、生产生活空间的划分。这些是基于血缘认同基础上,同一区域和近邻区域各民族长期相互接触与交融而产生的。
阿昌族的共源神话《九种蛮夷本是一家人》故事结尾:“……后来,虽然生活在坝子的成了傣、汉;在高山顶上的成了景颇、傈僳;在半山坝的成了阿昌、德昂等不同民族的所谓‘九种蛮夷’,但他们都团结友爱,亲密相处,因为他们都知道‘九种蛮夷’原来是一家人。”[5](P.184)布朗族的同源神话《兄妹成婚》中指出了“……因为彝族是老大,哈尼族是老二,所以,彝族、哈尼族进入佛寺,可以不脱鞋子,傣族、布朗族是老三、老四,只有脱下鞋子,才可以进入佛寺。”[5](P.206)仡佬族同源神话《阿仰兄妹制人烟》中“阿仰回到凡间,找来闷林竹子,一节一节地锯来放在火里烧,果真一节一节地爆,九个儿子都会说话了。只是各人讲的不同,一个说来一个听不懂。”[6](P.57)傈僳族同源神话《人类的起源》“……大儿子挨打时,叫了声:‘喔育!’就往山下跑,据说这是汉族的先代。二儿子挨打时,‘阿莫莫’地叫着跑上山去,据说这是彝族的先代。三儿子挨打时,‘阿拉也’地边叫喊边朝左边跑,据说这是傈僳族的先代。还有几弟兄拉去打时,都叫出不同的声音,各自朝着不同的地方跑去了。跑出去的九弟兄各住一方,各说一种话,成了不同的民族。”[7](P.1434)
珞巴族共源神话《珞巴五兄弟》“……大哥说,咱们没有肉吃,生活够苦了,咱们分家吧,各自想办法。老二附和长兄的意见。三个弟弟再三劝说也没有挽留住大哥和二哥,他俩朝着树叶指的方向走去,向北方走去,二哥在波堆患病留下了。就是今天的藏人。大哥聪明,身体也好,走了好多好多个‘克土’天,到了汉地的峨眉山,在那里住下了,就是现在的汉人。……后来,我们珞巴人和老四门巴人、老五僜人,也因不和,分了家。老四往西迁徙到门隅和朱隅,老五往东在察隅定居下来。我们的祖先不愿离开家乡,继续住在山洞里。”[8](P.17)
纳西族共源神话《人类迁徙记》“……有一天早上,利恩的三个儿子正在门前芜菁田里愉快嬉戏,忽然看见一匹马跑来偷吃芜菁,三个孩子一时着急,齐声喊出三种声音,变成三种语言:长子说:打你羽毛抄。次子说:软你阿背开。幼子说:买你苴果愚。一母所生的三个儿子,变成了三种民族,正如一瓶酒变成了三种味道。他们穿三种不同的衣服,骑三种不同的马,住到三个不同的地方去了。长子是藏人,住到了拉桑多肯潘去了。次子是纳西人,住到姐久老来堆去了。幼子是民家人,住到布鲁止让买去了。”[5](P.60)
怒族同源神话异文“……生的第一胎是缎子,变成皇帝;第二胎是布匹,变成汉族;第三胎是包头的,变成了戴包头的民族;第四胎是刀子,变成了景颇族;第五胎是背箩,变成了独龙族;第六胎是簸箕,变成了怒族;第七胎是蚂蚁,变成了鬼族。”[5](P.186)
彝族同源神话《洪水漫天地》“……武吾在后山上砍回中间那棵竹子,叫三个儿子坐在火塘边后,就把竹子烧起来。一会儿,竹子的第一节爆了,爆在大儿子斯沙身上,把他烫痛了,叫了一声‘沙拉麻呷则’,盘脚坐在地上。后来,他成了藏族的祖先。竹子的第二节爆了,爆在二儿子拉伊身上,把他烫痛了,叫了一声‘哎哟’,便跑去坐在门坎上。后来,他成了汉族的祖先。竹子的第三节爆了,爆在三儿子格支身上,把他烫痛了,叫了一声‘阿兹格’,便坐在地上。后来,他成了彝族的祖先。”[9](P.764)
以上各民族对我族与他族的文化表征展开了想象并进行了描述,不同民族之间由于语言(如:汉族、仡佬族、傈僳族、纳西族、彝族)、生计(如:珞巴族)、服饰(如:布朗族)、工具(如:怒族)、动作(如:布朗族、彝族)等文化的不同,以此文化差别的尊重为前提,兄弟民族开始迁徙、寻找分隔不同的生活区域。这些文化间的差异的记述是基于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对自我与他者区分的认知结果。文化差异产生的原因有人类基本生存的需要(如:阿昌族、纳西族、珞巴族、布朗族),人类生存手段的需要(如:纳西族、傈僳族、怒族、彝族)等。这些不同的生物需要、衍生需要、手段需要等共同促进了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中对各种兄弟民族文化差异的表达。
汉藏羌彝走廊这些各民族共源神话的想象不仅讲述自我民族的起源和文化的生成,而且探求了同一片蓝天下诸多其他民族同源共生的历史和现状,这种现象在尊重文化多样性下达成了区域共生,分别居住和生活在汉藏羌彝走廊这块山地、河流之间:或立体分布山体的高山顶、半山腰、山脚平坝不同区位(如:阿昌族),或山上山下(如:傈僳族);或在有详细地名的不同地域生存下来(如:珞巴族、藏族);而且就算生活在一起的各民族也能团结友爱、友好相处(如:傣族与汉族;景颇族与傈僳族;阿昌族与德昂族等),在同源共祖、区域共生的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共源神话中建构起了血缘共同体、地域共同体的认同。
学者王明珂先生指出兄弟始祖的两种血缘关系,“一种是个别兄弟始祖与其子嗣的父子垂直血缘连系(Lineal Attachments),另一种是兄弟始祖间的平行血缘连系(Parallel Attachments)。”[2](P.194)在汉藏羌彝走廊中,诸多民族之间共祖神话中兄弟血缘的认同,除了简短地表述兄弟与祖先的垂直血缘关系外,更长篇幅讲述的是兄弟之间平行血缘关系,而这种平行的血缘关系更多地体现在区域生计空间划分和文化区分的认识上,同时也“呈现并强化邻近社会人群间的认同与区分。”[2](P.204)在认同祖先的兄弟血缘的前提下,观察和认识到其他兄弟民族文化差别的不同,相互尊重各自文化的对等关系,同时以此来表达区分各兄弟民族的认识。
汉藏羌彝走廊是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和四川盆地之间过渡和联结的区域,是今川、滇、藏毗邻的南北向山系和六条大河构成的高山峡谷褶皱区域。这个区域一直以来以民族众多、支系繁杂、文化多彩而引人注目,该区域是多民族历史文化沉淀之地。这是一个历史形成的民族区域,是由于共同的地理环境限制和影响而形成的、区域内各民族存在密切渊源关系的地域。在此自然地理环境下,形成了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的文化地理认知:绝大部分民族是氐、羌、越、戎等民族集团的后裔,语言基本上都属于藏缅语族;零星还保留着母系社会形态;石棺葬文化;石碉或土碉建筑;原始宗教形态多样……在相互区别和相互尊重的历史进程中,地域认同背景下分享共同地域空间的多民族历史文化实现了文化相互融合,逐渐形成了地域共同体的文化多样化面貌。
汉藏羌彝走廊诸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的叙事文本中,更多表述的是同源共祖前提下兄弟之间血缘认同、地缘分享、文化尊重的历史记忆,这是一种相互体认、反思性总结、直观性比喻的对等共融关系的体现。
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对等共融生存不仅存在于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中,其实从中原汉族的历史文献典籍记载中也可窥见——从历史角度而言,关于走廊及走廊内多民族(或部落、部落联盟)的生存及其相互关系的记载从《史记》开始,以后历朝历代,各种文献资料层出不穷:
西汉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嶲、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10](P.223)其中就记录了当时包括汉藏羌彝走廊在内的西南有夜郎、滇、邛都、嶲、徙、筰都、冉、駹、白马等或以地名命名或以部落命名的各民族或各部落。至少在一千七百年前,汉藏羌彝走廊就早已是多民族、多部落聚居所在地了。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也记载了“汶山郡,本蜀郡北部冉駹都尉,孝武元鼎六年置。旧属县八,户二十五万,去洛三千四百六十三里。东接蜀郡,南接汉嘉,西接凉州酒泉,北接阴平。有六夷、羌胡、羌虏、白兰峒九种之戎,牛马、旄毡、班罽、青顿、毞毲、羊羖之属。特多杂药名香。有醎石,煎之得盐。土地刚卤,不宜五谷,惟种麦。而多冰寒,盛夏凝冻不释。故夷人冬则避寒入蜀,庸赁自食,夏则避暑反落,岁以为常,故蜀人谓之作氐、白石子也。”[11](P.282)《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夷人大种曰‘昆’,小种曰‘叟’。皆曲头木耳,环铁裹结……”[11](P.342)其实,《华阳国志》中记载了汉藏羌彝走廊的三十多种民族或部落,如:氐、羌、濮、僚、賨、僰、叟、邛、筰、布、摩沙、鸠僚、身毒、羌胡、羌虏、苴、昆明、哀牢、斯叟、傈越、五茶夷等。《华阳国志》相对《史记》而言更详细地记载了汉藏羌彝走廊多族群及其生活空间、生活习俗、物产等,同时也记录了他们在汉藏羌彝走廊的迁徙活动和各种交往交流活动。
据《宋史·蛮夷四》记载,宋代汉藏羌彝走廊的诸多民族被列为:茂州诸部落、威州保霸蛮、雅州西山野川路蛮、黎州诸蛮、嘉州虚恨蛮等。[12](P.32)其中,关于羌的种类记载就有:林台羌、茂州羌、特浪羌、辟惠羌、渠步羌、白狗羌、叶川羌、贵川羌、嘉梁羌、逋租羌等。其中,黎州诸蛮共十二种:山后两林蛮、邛部川蛮、风琶蛮、保塞蛮、三王蛮(也叫部落蛮)、西箐蛮、净浪蛮、白蛮、乌蒙蛮、阿宗蛮、大云南蛮、小云南蛮。[12](P.39)对汉藏羌彝走廊诸多民族或部落分类和记录更为详细。据《明史》记载,汉藏羌彝走廊的诸多民族分布在建昌卫、会川卫、越嶲卫、黎州、马湖府、乌蒙府、东川府、乌撒府、镇雄府、永宁宣抚司等地,且都有了对各自民族更清晰的称谓了,如:乌蛮、倮罗(今彝族)、鞑靼(今蒙古族)、和泥(今哈尼族)、么些(今纳西族)、西番(今普米族、藏族或羌族)、仲家(今布依族)、僰人(今傣族或白族)、土僚(今仡佬族)、苗人(今苗族)、吐蕃(今藏族)、羌人(今羌族)、冉家或南客(今土家族)[13](P.350)。
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呈现空间上的“大聚集,小分散”的格局,这是从新石器时代开始的多次民族迁徙形成的。千百年来,诸多民族在此区域共存生息,在相对固定的空间情况下,只有各民族彼此尊重、对等认识才是生存共融之道。汉藏羌彝走廊呈现出纷繁多彩的历史痕迹和生存记忆,走廊内除了分布着二十世纪50年代以来民族识别的三十多种民族以外,每一民族内部还有更具空间地方性的分支,如:藏族,除了康巴、安多之外,还有嘉绒、木雅、硗碛等;彝族,除了诺苏、纳苏、聂苏以外,还有密撒(泼)、腊苏(泼)、濮拉泼、尼濮等。按照挪威人类学家弗雷德里克·巴特(Fredrik Barth)的族界理论,不同民族对族界差异的认识并不是为了隔绝人们相互的交往互动,反而更有助于组织(organizing)、沟通(canalizing)、结构(structuring)和规范(standardizing)人们之间的互动。[14](P.345)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汉藏羌彝走廊各民族对自我和他族的区分和认识,正是为了更好地促进相互间的沟通和交流,规范各民族之间在物质上、文化上、政治上的互动,从而谱写了走廊内部各民族之间的和平共处、和谐相生历史面貌。
因此,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的形成与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固有的同源关系或婚姻关系、社会文化与政治军事之间的联系、多民族之间地缘交错杂居与友好往来等不无关系,这是历史生活在神话中的投射。同源共祖神话的表达和历史文献记载共同指向了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在处理相互关系时,亲如兄弟的和谐既是历史烙印又是共同追求的境界:只有多民族以兄弟之道来加强山山水水间相对隔绝的共同生存空间内的相互依赖、对等共存才是突破简单固有认知的智慧结晶,也才是相互依赖、相互依存之道的历史规律,才能实现相互交往互动中的文化认同和差异认知,并达到长期消除隔阂、规范互动,从而实现永续健康共存发展的共同体体认和实践。
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借助神话性文本的处理:或神育、或自然生育、或人神共育、或兄妹婚育……借助各种神话性质的想象来表达——兄弟民族之间的感情和生存都是历史进程选择和发展演变的结果。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生存相互影响和文化相互渗透是在漫长历史时期自然选择、生存选择、文化选择共同形成的。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就是这些多种复合型选择而体现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学文本。按照俄罗斯民间文艺学家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在《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一书中的观点“神话与故事的区别不在其形式,而在其社会功能。神话的社会功能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赖于人民的文明程度。就其自身发展尚未形成国家的那些民族的神话是一种现象,我们通过其文献知道的那些古代文明国家的神话是另一种现象。”[15](P.18)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与中原地区周代以后逐渐形成的对黄帝、炎帝的始祖崇拜的历史过程是不太一样的:这些多民族神话中的共祖并没有更明确的姓名或事迹,这是走廊内多民族生产生活中形成的简单的、朴素的、实用的共祖意识。汉藏羌彝走廊诸民族同源共祖神话中的情节透露出这些神话文本是在阶级、国家出现之前的叙事,是一种解释性和陈述型神话文类,同时神话的解释性和陈述型是具有一定意图性的,“神话首先是意图形式、操作意向性,其目标是获得对生活世界的全面理解。”[16](P.62)意图很显然就是借助同源共祖、兄弟民族的叙事来规范和反映现实生活世界的民族关系,同时能教育和传承多民族和谐生存之道,最终逐渐促进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
归纳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文字之间和文本之后的意图所体现出的凝心聚力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汉藏羌彝走廊的多民族演进的历史内涵、发展规律和现实诉求。其特点如下:
在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漫长进程中,各民族之间的内在联系、相互包容、密不可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整体性(神话中兄弟家人的想象和表达,是把各民族作为整体思考的结果)的彰显和加强早在汉藏羌彝走廊各族民众的口耳相传神话记忆和搜集整理的神话写本中已经很明显了。同时,对主体民族认知的同一性很明显:汉藏羌彝走廊诸民族同源共祖神话的陈述中,几乎绝大多数都提及了汉族,而汉族的同源共祖神话中也涉及了其他民族,这是中华多民族相互关联、相互认知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的中华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体现。“在藏彝走廊东部和东南部的汉、藏和汉彝等民族之间并不存在一条类似国境线那样截然划分的清晰、明确的边界,而是形成了一条彼此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的文化结合带。在这个结合带中,汉族及其文化也普遍延伸和渗透到少数民族聚居区内,甚至形成与各少数民族相互共存一地的垂直分布格局。”[18](P.27)结合历史来看,汉藏羌彝走廊诸多民族生活世界都与汉族产生过或多或少的联系,最终形成了以汉族(或华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整体。
汉藏羌彝走廊各民族团结互助民族关系的和谐性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是强有力的文化支撑和精神活力之源,同源共祖神话的创作意图是非常明确的。尊重相互文化的差异性,促进多民族共同发展体现出和谐性。和谐的民族生存观是中华多民族共同体历史发展的智慧总结和未来走向的必然指引。借助兄弟血缘的亲属认同的表达体现出一种共同体意识:神与人(德昂族、哈尼族)、人与人(汉族、阿昌族、布朗族)、自然与人都是在这个地球上生命共同体领域多维关系的体现。借助同源共祖、兄弟亲情关系的神话式表达,一方面强化汉藏羌彝走廊区域内部各民族相互的认知;另一方面解释汉藏羌彝走廊区域内部各民族相互依赖的社会互助发展的原因,因为这是漫长历史时期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以不同阶段现实世界互为参照的观察、思索和想象,既可以让各民族自己认知世界和空间的知识体系能社会性永续传承,同时各民族又能在一个自然区域空间中确立和建构起自己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在社会交往范围内增强社会共同性彰显而自觉地融入当地政治、经济、文化交往和融合的社会共同体圈内,从而最终实现汉藏羌彝走廊内部多民族长期历史以来和平相处、和谐发展。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的作用,“神话的继续存在,并不是靠本身故事的叙述所引起的文学兴趣,它乃是一种原始现实的描述,而发生作用于社区的现行制度和活动中。它的功能在于它能提供给现社会以过去的道德价值的模式、社会关系的安排。”[19](P.79)
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记录和展望了多民族相互融合发展的规律和成果,不仅有利于汉藏羌彝走廊区域的稳定,更有助于多民族互助和融合而形成的中华多民族共同体意识对国家统一和国家安全的强有力巩固……正如费孝通先生指出的一样,汉藏羌彝走廊是“历史上由于处于一个大致相同的地理环境而形成的有着大体相似的民族面貌、文化传统与社会类型,并且各民族之间存在着密切渊源联系的民族区域。”[18](P.5)此外,汉藏羌彝走廊诸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都是在没有形成国家之前的神话构建的是世代生存的生活世界里共同祖先记忆和兄弟情谊的和平相处之道,相互区别同时相互尊重的和平发展之义,更多是和平且包容的生活哲理。
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产生的时间肯定是前后时期不一致的,但是不管这些神话是民间口耳相传还是再建构的,总之它们将作为固定的书面文本开始继续往后世传承、朝广泛世界传播,其故事的思想、内容、价值是连续不断地在世代民众中流传的。这些神话内容从不是对抗、争斗、征服,而是和平发展的意识、和平共融的愿景、美美与共的和平包容的美好精神,因此它们在世代相传中传递给后代的是和平发展的意识、和睦共存的美好精神。
综上,汉藏羌彝走廊同源共祖神话是多民族集体意识的体现,同时在世代流传中因反复讲述强化而成为了多民族集体无意识,成为了从自觉到自发认知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些同源共祖神话试图在讲述各族起源等故事,似乎是远古的,但是“人们现在生活的源头和基础都是由此而来,整个社会的结构也是以此为基础的。”[20](P.134)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是以这些同源共祖神话为基础再综合各种地域、历史、经济、文化、政治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因为,这些神话中“关于民族关系特别是描述多民族同源现象的内容与方法,不仅为我们分析研究远古社会的民族关系提供了可能,也为我们今天进一步增强民族文化交流和民族交往提供了良好的文化传统。”[21](P.223)
在多民族相互尊重、相互交流、相互交往、相互交融中形成的中华多元一体的中华多民族共同体意识正是借由神话的表述,“在增强中华民族整体向心力和凝聚力乃至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21](P.223)在汉藏羌彝走廊多民族口耳相传的同源共祖神话中的文化积淀、历史记忆和精神旨归都彰显出了鲜明的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神话中体现出多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及在此认同过程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彰显出的整体性、和谐性和融合性特征正好也是千百年来借助血脉认同、地域认同、文化认同而逐渐形成和积极传承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团结奋斗、共同发展的中华民族精神。神话中传递的这种精神必将激励着多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神话体现出的人心凝聚、团结奋进的强大精神纽带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必将凝聚人心、锻铸智慧、发展恒续,最终在共同体和平发展信念的指引下促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