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龙 刘友田
摘 要:“内卷化”从一个学术术语到广阔的现时话语,因存在着统一性的主流表达,其内涵才可能被泛化。通过分析发现,劳动内卷化则是“内卷化”从学术之源到现时之用中的主流表达。以此为依据,运用以马克思为代表的社会分工理论揭示“内卷化”的产生根源,它是社会分工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同时提出以马克思、涂尔干社会分工理论为主的“内卷化”消解途径。
关键词:“内卷化”;劳动内卷化;马克思;社会分工理论
中图分类号:C9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3)09 — 0121 — 07
“内卷化”成为一个网络热词以来,充斥在各研究领域以及现在年轻人的日常话语中,成为一个极富解释力又能使人及时“意会”的网络热词,让人不禁发问:难道万物皆可内卷?其实,这是“内卷化”起初作为一个社会学的专业术语逐渐被泛化的结果,逐渐被引用于乡村、经济、社会、治理、教育,乃至心理、文化、人生观等众多领域[1],用来表达几乎是任何没有质变而仅是越来越紧密的劳动投入[2]。尤其在年轻人的日常话语中被无边界地放大,泛指各类过度竞争甚至无效竞争的社会现象。徐英瑾教授认为“内卷化”被泛化的现象是资本逻辑运作的产生后果,即任何事物或者事件都可以通过货币加以定义和衡量,其本质是数字拜物教在社会心理上的广泛认同。[3]徐英瑾教授从“内卷化”概念的本真出发,否定了只注重“内卷化”中蕴含的“数”的外延而忽略“数”的内涵的盲目使用行为。这类解释从“内卷化”的表征意义揭示“内卷化”的本质无疑是重要的,但是也应注重“内卷化”的实质意义,即除了回答“内卷化”的真正内涵是什么,也应回答它原本用于解释什么,这二者并重考虑可能会揭示出“内卷化”被泛化的整体逻辑,这就需要构建新的解释框架。成庆等学者在徐英瑾教授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延伸讨论,他认为“内卷化”变化一个意义宽泛的“热词”,折射出新世纪对于“劳动”意义的新理解。[4]这种现象源于资本逻辑主导下人的心理与行为倾向,即物质
主义、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占据优势,生发出“佛系”、“躺平”等文化现象,也源于社会结构、制度及变迁的影响。只有纳入综合性的社会机制中,从“内卷化”的“源”、“流”与“用”的主流表达中把握它的实质意义,才能揭示出“内卷化”的产生根源,同时给出有效的解决途径。
一、“内卷化”在学术之源与现时之用中的主流表达
(一)学术之源中的“内卷化”
“内卷化”最早由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提出,用来表示达到一定形态的文化模式在受到特定的约束下既无法保持现状又无法转化为新的形态,最终导致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的过程。后经美国社会学家舒尔茨进一步发展,他在《农业内卷——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一书中,用于概括爪哇岛农业的生产状况,指出爪哇人由于缺乏资本、土地等,农业无法向外延扩展,致使大量劳动力不得不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中。在我国“内卷化”被人们所熟知,得益于华裔美籍历史社会学家黄宗智在其《华北的小农经济和社会变迁》(简称《变迁》)与《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简称《发展》)这两部著作中的介绍,农业内卷化的内涵与特征得以系统诠释和运用。黄宗智在《变迁》一书中利用满铁调查数据分析山东、河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将这一主题置于形式主义小农、实体主义小农和马克思主义小农学派的理论框架下去分析。对于不同规模经营方式的经营式农场和家庭式农场,虽然二者表现出几乎相同的农场生产力,但是在劳动生产率上表现出较大的差异,经营式农场比家庭式农场的劳动生产率高,何以至此?究其原因,是二者处理劳动力的方式不同。在人口压力、生产关系等方面多重影响下,经营式农场一般会按照经济理性的原则自由支配劳动力,使劳动力的应用(雇佣和解雇)达到经济最大化的效益;家庭式农场不可能解雇剩余的劳动力,在没有其他就业机会的前提下,只能被迫忍受劳动力过剩的状态[5]66。家庭式农场生活在“齐脖深”的环境中,经不起半点折腾,只能遵循生存理性的原则,无法做到不顾风险地种植棉花等经济作物,种植棉花虽然能够稀释多余劳动力,同时能获取更高的收入,但是如果失收,很可能致使家庭式农场滑落为没有土地的佃农、雇农。家庭式农场出现这种情况,是小农家庭因生活的需要被迫投入极高密度的劳动量所致。同样黄宗智教授在《发展》一书中提出,尽管明清时期的长江三角洲农业的总产出得到了明显的增长,但是这种增长是以农民的单位工作日报酬递减为代价的,是通过家庭剩余劳动力的充分利用而实现的,本质上是一种‘无发展的增长’[6]。总而言之,农业内卷化是指在资本、土地资源被限定的条件下,劳动力持续地被吸收到农业中获取收益并使农业内部变得更精细、更复杂的过程[7],并以过密的劳动投入与递减的劳动边际报酬为标志。其中,过密的劳动投入成为这种农业发展模式最具决定性的因素,而这种农业内卷化可以称为劳动内卷化[8]。在农业内卷化产生过程中,劳动作为一种核心自变量是推动农业内卷化的动力源泉。在此逻辑基础上,部分学者进一步提出“打工内卷化”[9]、“农民工内卷化”[10]等。
(二)现时之用中的“内卷化”
在“内卷化”现时的使用过程中,内卷化得以广泛流传,背后同样存在“劳动内卷化”的隐情。通过百度指数搜索2021年关于“内卷化”和“躺平”的相关数据,不难发现:搜索群体主要以20-29岁的年轻人为主,搜索指数日均值781次,“躺平”的搜索指数日均值5025次,二者居高不下,但值得注意的是“内卷化”与“躺平”高度关联,无论“内卷化”作为关键词,“躺平”作为相关词,反之亦然,均显示二者的相关程度很高,其次是“打工人”、“996”等。其中,“躺平”是指一部分青年在社会“内卷”下,在所承受的压力突破个体心理临界时,选择放弃努力、消极逃避的精神或行为状态。[11]劳动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是人与人之间得以连接的枢纽,构筑着人的社会性,劳动将个人纳入到集体性的社会关系中,使社会得以稳固维系;同时劳动也促使人得以社会化,激发个人的主体性和价值性,更重要的是通过劳动能够让人收获幸福的人生和美好的生活。但是在当下,各行各业都被认为存在“内卷”现象,这与劳动的不合理競争不无关系,无疑隐含着对劳动意义的再认识。这种再认识是一种工作意义的贫困,表现为工作内容的“内卷”,主要是指由工作的某种非理性竞争导致的内部消耗和停滞。[12]因此,当部分青年人通过持续的劳动投入、延长劳动时间或加强劳动强度没有得到相应的劳动回报甚至单位劳动递减时,这种“内卷化”的后果就会导致参与其中的劳动者否定劳动的意义、贬低劳动的价值,为选择“躺平”的行为提供了坚实的行动理由,于是“躺平”成为一种对“内卷”现象的宣泄方式和主动放弃,进而衍生出“摸鱼”“糊弄”“划水”等否面性的应对策略。
(三)劳动内卷化是“内卷化”在学术之源与现时之用中的主流表达
在“内卷化”的学术之源中,劳动内卷化是其内涵沿用至今的主流表达。劳动内卷化并不等同于农业内卷化,农业内卷化本质上是劳动内卷化的一种表现,劳动内卷化是农业内卷化的一般性特征。戈登威泽、格尔茨、黄宗智所指的“内卷化”都有一个前提,即“系统在外部扩张条件受到严格限定的条件下”,例如缺乏工业化及乡镇企业的发展是造成农业劳动内卷化的主要原因,但是随着工业化及乡镇企业的发展又可以消除农业的劳动内卷化,这里的“限制条件”既是原因也是结果。农业本身就是社会分工的产物,社会生产分为农业、工业诸部门的分工,农业内卷化得以维系的根本原因是无法使更多的农村劳动力从农业生产中解放出来,致使劳动力不断向农业这一分工门类增加的结果。按照这个逻辑,在某种严格限定的条件下,劳动力也可以向工业、服务业等领域不断填充、聚集。其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就足以证明工业内卷化的出现,只是经典作家没有明确地指出来。为什么劳动力没有被其他行业门类吸纳,而在特定的、单一的行业门类聚集,是无法与社会分工避开的理论与实践问题。在“内卷化”的现时之用中,对于人们参与过度竞争的劳动过程中所产生的社会现象与心理感受,劳动内卷化的概括引起了人们普遍的情感共鸣,成为一个与“躺平”如影随形的话题,当触及“躺平”的现实背景、社会根源等深层次问题时,对“内卷化”的讨论会被自然而然地纳入其中。因此,要纾解“躺平”等情绪,首先要破解“内卷”困局,如果仅从“内卷化”的表征意义来分析,很难厘清“内卷化”的泛化机制及相关联的议题,需要辅之于从“内卷化”的实质意义才能完全厘清,而劳动内卷化是现时之用中“内卷化”的实质意义,具有坚实的历史逻辑与现实依据,是分析“内卷化”产生与消解的重要抓手和切入点。
“内卷化”作为一个描述或解释社会现象的理论工具,被用于诸多领域,必然有其共相的特征,其内涵才可能被引申、拓展。因此,劳动内卷化是学术之源和现时之用中“内卷化”所表达的共相,具有普遍化的特征,也是“内卷化”被泛化的逻辑起点。劳动内卷化作为“内卷化”多维角度中具有统一性实质意义的一个集中概括,是“内卷化”的主流表达。劳动内卷化同样涵盖了“农业内卷化”产生的几个前提条件:其一,在一定限制条件下,劳动者(农民)被囿于特定的行业(农业)或范围而无别的选择;其二,存在过剩的劳动力,为了生存只能投入过量的劳动力,包括延长劳动时间和提升劳动强度;其三,随着劳动力的投入,某一劳动部门(农业)的总产量很难提高,但单位劳动边际报酬递减。由于社会分工与劳动内卷化有着必然联系,劳动内卷化既是“内卷化”的实质意义更是一种主流表达,所以运用社会分工理论能够揭示出“内卷化”的产生根源与消解途径,才能对泛“内卷化”、“躺平”等现象予以正确的理论指引。马克思、涂尔干为代表的社会学家,均对社会分工及其影响有着深刻的认识,下面将分别论述。
二、社会分工理论视域下“内卷化”的产生根源
(一)马克思社会分工理论视域下“内卷化”的产生根源
马克思理论中的社会分工不仅属于生产力范畴,也属于生产关系范畴。为了进一步理解生产力、分工和生产关系三者之间的联系,需要将“生产力—生产方式—生产关系”范式具象化为“劳动—分工—所有制”的互动结构,在私有制社会形态中,可以具象化为“劳动异化—强制性分工—私有制”的特殊动态框架。[13]不同的劳动方式(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结合方式)通过由其决定的不同分工形式共同决定所有制的变迁,不同的所有制形式通过由其规定的不同分工形式制约着不同的劳动方式。无论在哪一种社会形式或所有制条件下,分工的目的就是以一定的方式将劳动按照适当的比例分配到各个生产部门去。否则,就会导致劳动现象和秩序的紊乱,出现“内卷化”,甚至跌入“中等收入陷进”[14]。纵观马克思的社会分工理论就会发现,“内卷化”现象早已存在,在马克思社会分工理论、社会分工历史等多重逻辑中都能寻迹其踪影。
1.社会分工与生产力、生产关系不相适应的必然产物
马克思告诉我们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规律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矛盾。要深刻理解这一基本矛盾运动的过程,社会分工扮演着重要角色。马克思提出:“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发展的水平,最明显地表现在该民族分工的发展程度上……一个民族内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业劳动同农业劳动的分离,从而引起城乡的分析和城乡利益的分离……分工的每一个阶段还决定个人在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方面的相互关系。”[15]社会分工的发展是生产力发展的产物,社会分工的发展反过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同时还决定着生产关系的发展。在分工的起源上,分工起初是性别上的分工,后来由于天赋、需要、能力等差异产生“自然分工”,劳动产品共同生产共同消费,没有多余的剩余产品,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下出现劳动过度投入所致的边际效用递减无从谈起。但是到了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的转变,个人相对集体独立出来,个人需要得到进一步发展,同时伴随着剩余产品的出现,人们为了满足不同的需要不得不进行交换,促使物质生产资料的独自占有成为可能,并以多种所有制的形式而确定下来。马克思按分工发展的不同阶段划分为四个不同时期的所有制形式:部落所有制、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所有制及资本所有制。分工发展的不同阶段促使个人利益或家庭利益与共同利益对立的扩大和延伸,逐渐表现为城乡之间、国家之间以及不同阶级之间的利益对立,尤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机器与技术的广泛应用加剧了社会内部的分工,这不仅体现在不同部门之間,更体现在从事同一劳动的个人之间。这种社会分工体系(旧式分工)锻造了一种将人置于既分离又限制的“机器”,对人的分离貌似促进了个人专门化能力的发展但是又将人限制在单一、狭小的范围中片面发展,这种限制由不劳动阶级对劳动阶级的剥削所致。这就有可能产生某一阶级或者群体无法跳出这个“机器”,进而被局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让更多的人去竞争有限的资源。尽管社会日益增长的财富由劳动阶级创造,但他们却只能获取有限的资源,以致于长期处于一种“有增长而无发展”的状态。
在“内卷化”的早期相关研究中,由于社会分工与生产力、生产关系的不相适应,导致中国传统农业长期处于“内卷化”的状态,这种“内卷化”从1300年代一直持续到1980年代[16]。具体而言,一是低水平、单一化的社会分工直接归因于停滞或缓慢发展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二是长期存在社会分工与生产关系不相适应的矛盾,使得中国近代传统农业长期受到封建官僚地主和帝国主义以及买办的双重剥削。黄宗智教授在分析贫农家庭受到资本主义的冲击下仍保持牢固性并持续处于“内卷化”状态的原因时指出:“因缺乏其他的就业机会,贫农因生活的需要迫不得已要为低于维持生活水平的工资而佣工。而手工业劳动和家庭式农场的结合,使他们能分别从这两个方面各取得部分而不完全的生活费。”[5]202手工业劳动的发展支持着“摇摇欲坠”的家庭式农场,是其得以长期维持的另外一个原因。尽管手工业本身就是社会分工发展的结果,黄宗智教授进一步提出,不宜夸大手工业的作用,这种手工业没有过渡到资本主义工业,反而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障碍,与“入侵”的资本主义工业进行不计报酬式地竞争和对抗。因为二十世纪华北平原的贫农,不是劳力的相对稀少,而是劳力的过剩[5]204,随着资本主义工商业产品的倾销,严重冲击传统手工业,如果选择放弃,多余的劳动力更将无法被稀释,原有的额外收入也会被削减,最终导致贫农更加贫困,即便无利可图,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在这种背景下,贫农还要遭受到社会分工发展不充分、资本主义强制性分工与封建土地制度及地主剥削的多重压力,导致剩余劳动力无法被吸纳或被排挤,难以转化为新的生产力,落后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和严重的剥削性阶级关系進一步导致贫农的无产化。在这种发展困境下,即便是经营式家庭农场,也有可能因为分家、分土地逐渐演化为家庭式农场,难免会陷入“内卷化”的发展状态,是当时的贫农综合博弈后的理性选择,有其必然性和时宜性。
2.私有制下社会分工导致劳动异化的必然体现
马克思承认社会分工对生产力的发展、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但是私有制下的社会分工是建立在强迫或不自愿劳动的基础上。社会分工与私有制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分工发展的各个不同阶段,同时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阶段,马克思在一定程度上将二者等同使用。社会分工基础上的私有制决定着生产资料归谁所有,谁就有绝对的话语权,谁就有了支配他人劳动的权力。对于劳动阶级而言,他们的生产资料逐渐被分离归于资本家,他们除了自身劳动力和劳动所得一无所有,劳动者要获得劳动所得,必先把自己的劳动力转变成为商品出售于资本家,如果劳动力相对过剩,激烈的竞争必不可少。无论社会财富与工资是否增加,劳动所得依然只能维持基本生存,倘若期望工资待遇有些许提高,要不自己过度劳动要不填充更多家庭成员进入劳动力大军中。但最终的结果是:“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7]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伴随着强制分工的跃起,铸造了人对物的依赖关系,强化了工人对资本家的依赖以及资本家对剩余劳动的无偿索取,而工人的工资水平长期处于停滞甚至缩减的状态,最终导致工人与生产活动、劳动过程、生产产品相异化。随着生产技术的提高,不变资本的相对增加与可变资本的相对减少,不可避免地导致资本对劳动力需求的降低,致使大规模的工人失业,形成大量“过剩”的劳动力。这种劳动力的生活状况降低到了工人阶级的平均水平以下,正是这种情况使它成为资本的特殊剥削部门的广泛基础。[18]由此可见,劳动异化的产生基础与“内卷化”的产生条件不谋而合,首先导致劳动力的过剩,其次将人固定于特定的范围、长期从事单一生产而无别的选择,最后是获取边际报酬递减。但是二者有着根本性的差别,劳动异化是一种被动异化,而“内卷化”是一种主动异化或自我异化[19],具体表现为劳动力与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劳动产品之间的一种关系失调。前者是一种被动选择的批判性结果,后者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单向度结果,是量变无法质变的结果,从资本的产生、运转等都有体现。
社会分工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历史条件,社会分工促使专门生产不同产品的生产者为了生活和继续生产必须进行互通有无,使交换成为可能,商品经济才得以形成并持续发展。在封建社会末期,随着社会的第二次分工,在欧洲商业和手工业得以分化并组织化运行,其中小生产者之间展开激烈竞争并发生两极分化,一部分小生产者开始扩大生产规模、购置生产资料、雇佣劳动力,逐渐成为早期的工业资本家;而多数小生产者竞争失败沦为雇佣工人,最初的师徒关系转变为雇佣关系,这种关系最终成为农村资产阶级与农村无产阶级的对立关系,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最初萌芽,这一时期社会分工推动了工业的形成,打破了农业的单一化限制,为劳动力的转移特别是多余劳动力提供了选择空间,但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只靠商品经济的自行演化远远不够。回顾资本主义的发家史就会发现,资本的原始积累起到了快速助推的作用,所谓资本原始积累,就是以暴力手段使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资本迅速集中于少数人手中,资本主义得以快速发展的历史过程。资本原始积累的主要途径是暴力手段剥夺农民的土地,自给自足的小农变成资本主义式的经营方式,农民失去土地变成彻底的无产者,为了基本的生存不得不去工厂出卖劳动力。通过强制手段剥夺农民的土地对消除农业的劳动内卷化成为可能,大量劳动力被赶往城市成为工人,这并没有改变工人的生活,反而使工人重新面临更加严峻的、新的劳动内卷化,普遍的贫困化就是铁的事实。随着机器的发展代替了工人,社会分工进一步造成对人的排斥,更加加剧了以上事实。对于现阶段的部分年轻人,“996”、“加班”、“打工人”等文化常态背后是资本的无序蔓延,造成工作意义的贫困,是劳动异化的现时表现。在“内卷化”的影响下,劳动对于个人而言,同样是一个外在于劳动者的东西,只是为了谋求生计,而不是完全实现人生的价值以及人的类本质,劳动者无法得到全面的发展,也无法全面地发挥自己的能力,持续的劳动只会增加劳动的无意义感与无获得感。
(二)涂尔干社会分工视域下“内卷化”的产生原因
涂尔干创造性地提出了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一般理论,即在“机械团结”向“有机团结”的转变过程中,社会分工作为一个核心因素起到了主要的推动作用,以回应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变革的动力机制。如果说农业社会依靠地方性的互助体系维系,工业社会则是依靠社会分工维系。但是社会分工不总是带来社会秩序,也会带来社会失序。涂尔干提出:“分工可以带来社会的团结,但在某些时候,分工也会带来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结果”。[20]这种负向影响并不是诸多不规则的分工形式所致,也不是分工本身的必然结果,而是一种“病态的形式”的反应。涂尔干将这类分工划分为失范分工、强制分工与不协调分工。失范分工,其实质是在社会急速的转型过程中,社会分工也发生了巨大变迁,但是人们在这快速的分工变迁中还未形成新的角色规范以及共同的价值规范和信仰,新的制度和道德体系也无从谈起,致使个体行动与原有的制度和道德体系不一样,从而表现出一种“无所适从”的状态,最终导致劳动的无目的感和无意义感。强制分工是由“先赋性”不平等因素造成的,诸如财产继承和阶级分化造成的不平等,社会成员被局限在特权的不公正分工之下,得不到流动和阶层跃升的机会。不协调分工是分工中的个人能力没有充分发挥或者有无用的岗位,导致劳动的分配不均衡。
我国正处于快速的社会转型期,社会分工不断扩大、细化,新的分工催生新的行业和职业,新兴职业的崛起与传统职业的瓦解并存,这时“失范分工”影响最易凸显。部分群体的个体意识得到了彰显,价值观念与需求也趋于多样化,逐渐脱离集体意识的影响,形成一定的道德空隙,原有的共同信仰和集体价值观丧失了指导地位,导致躺平主义、享乐主义、利己主義等亚文化思潮甚嚣尘上,在年轻群体中尤为明显,例如为了追求快速暴富不择手段地博取眼球的“网红”、“主播”等。相反,另外一部分群体的价值观念趋于集体意识,还未形成对新兴职业的职业认同,分工所形成的关系规定并没有跟上社会分工的速度,新的规范还没有产生,致使劳动者集中于个别传统行业。诸如在以往新冠疫情风险冲击下,出于风险逃避心理,以及以官为本、以官为贵、以官为尊的价值观念根深蒂固,大学生就业反而会越来越扎堆于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等单位,形成向体制内卷的就业特征[21]。
涂尔干提出的“强制分工”,主要是由制度性的阶层固化所致,阶层固化阻滞劳动力的流动,阻碍劳动力在不同行业之间的自由跨越,导致劳动力在体现阶层差异的某一行业之间聚集,最终出现“内卷化”。例如,阶层“内卷化”的出现与这种“强制分工”不无关系,阶层“内卷化”是指在社会流动的背景下,社会中享有特权的个体和群体,构筑能够阻止被歧视的个体和群体在社会地位流动中向上移动的一种安排[22]。社会分工诞生以来,就赋予劳动将人划分为不同的阶级及阶层的功能,劳动作为人的本质,是实现人的价值与全面发展的重要实践活动,不同阶级与阶层的劳动者如果无法有效流动以及实现阶层之间的跃升,就会使劳动者过度聚集于较低阶层的行业,从而滋生劳动内卷化以及劳动异化,最终导致社会结构失调、社会失序,这与帕累托的“精英循环理论”如出一辙。比如在计划经济时代,虽然农业生产力已显著提高,但是由于城乡二元结构等制度性障碍,农村的剩余劳动力依然不能被农业以外的其他行业吸纳,他们的就业市场是封闭的,“内卷化”的发展状态仍然存在。
“不协调分工”促使财富和资源向优势地区和产业聚集,不同地区、产业、人群的差异和不平衡扩大,同样容易产生“内卷化”现象,这种内卷说到底就在某个点、某个范围,它的劳动密度过大,但是同时在某个点某个范围密度过小,从过密到过疏,需要一种平衡。其产生可归结为不充分、不平衡的发展,“内卷”只是部分内卷,并不是全社会、整体上的“内卷”。例如,大学生就业整体上表现出明显的内卷特征。从地域选择上看,倾向于向东部、大城市内卷、发达地区,但是欠发达地区急需大量人才。不协调分工不仅是指分工形式的不协调,还与分工本身的保障体系、社会评价体系、职业道德等不完善有关。
三、社会分工视域下“内卷化”的消解途径
(一)马克思社会分工理论视域下“内卷化”的消解途径
1.提升分工水平,优化分工格局
习近平总书记在《扎实推动共同富裕》一文中明确提出:“要防止社会阶层固化,畅通向上流动通道,给更多人创造致富机会,形成人人参与的发展环境,避免‘内卷’、‘躺平’。”[23]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着社会分工的发展水平,提升分工水平就是要大力发展生产力,从根本上改变低水平、单一化的分工体系,是解决因社会分工与生产力不相适应而引发“内卷化”发展状态的基本前提,破除分工单一化与劳动需求多样化之间的矛盾,为更多人提供可供选择的劳动机会。劳动内卷化作为“内卷化”的主流表达,其中倾注了部分年轻人对劳动内卷化的无奈抵抗和就业有保障的美好追求,而大力发展生产力,提升分工水平,增加就业机会是消解“内卷化”的根本途径。
同时促进社会分工与生产关系相适应,为消解“内卷化”打破制度的藩篱。破除不劳动的特权,完善分工制度,提升劳动资源合理配置,使劳动者挣脱因生产资料、劳动机会等方面的束缚,促进劳动者的合理流动,使劳动者在多元的、广阔的范围中实现自身的自由发展,充分实现劳动者的人生价值。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提升劳动保障,维护劳动者权益,尊重劳动与劳动者,营造人人都能参与、人人都能得到发展的劳动环境。同时调整产业布局,优化分工格局,缩小劳动机会在城乡、区域等之间的差异,促进劳动机会和权益均等。促进社会分工垂直化、多元化发展,解决劳动力的“供需”矛盾,即“用工荒”与“就业难”之间的结构性矛盾。
2.消灭自发分工,建立自觉分工
马克思认为社会分工的发展决定阶级社会的产生,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只有无阶级社会的形成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社会分工得以废除而消失。马克思所要取消的分工,不是社会分工本身而是与生产力、生产关系不相适应的“旧式分工”或“自发分工”。这类分工不仅导致劳动异化,还引起了劳动的“内卷化”。当劳动由谋生手段转变为人的第一需要,人类逐渐实现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共产主义社会,社会分工自然会演变成“自觉分工”。“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24]共产主义社会是人进行自觉分工的社会,必将消除不劳动的特权以及劳动的强制性,消
灭将人限制在单一、狭小的范围中片面发展的旧式分工,社会分工发展的不充分不平衡问题也必然会得到解决。从事何种劳动完全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我劳动是为大家,大家劳动是为了我,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人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前提,在此条件下“内卷化”自然消失。
(二)涂尔干社会分工理论视域下“内卷化”的消解途径
在涂尔干看来,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是集体意识的衰弱,社会分工作为替代逐渐发挥着社会团结的作用。因此,如何解决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社会道德秩序、生活秩序与价值观念等危机问题是其核心命题。换言之,面对失范、强制、不协调分工不能形成团结秩序的反常形式,必须要构建社会規范体系才能维持社会秩序。随着社会分工的深化、细化,我国由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数字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新型职业的产生与旧式职业的消亡并存,难免会产生职业道德和规范的断裂和空隙、职业资源占有和分配不公等问题。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新型行业和职业不断涌现,由此引发的组织结构、管理规范及意识观念等均发生了巨大变化,需要我们塑造职业道德,建立公共制度,实现角色、职业与规范体系的内在统一,重塑劳动热情,培植劳动价值。涂尔干希望通过“法人团体”来实现公共制度,而“法人团体”的建立可以理解为打造职业共同体。职业共同体能够遏制利己主义、坚持以整体利益为主、实现社会整合等功能,最终将职业道德以法律形式固定下来。
四、余论
“内卷化”是马克思和涂尔干社会分工理论中隐含的命题,是一种理论演进的耦合。二者之间的差异只有通过对“内卷化”等问题的分析才能体现,他们都认识到了社会分工的双重影响,但马克思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将其置于唯物史观的视野中辩证地认识社会分工,“内卷化”、“异化”等问题是社会分工本身发展的阶段性产物,即“旧式分工”或“自发分工”,马克思期待社会分工本身发生根本改变才得以根除。而涂尔干是站在既得利益者的立场上,肯定分工本身,强调其永恒性和价值正当性,失范分工等只是社会分工的异常反应,解决这类问题需要诉诸于社会分工过程中的道德整合,由社会分工引发的这类问题并不是分工本身带来的支离破碎的结果,而是源于工人的道德失范[25]。相比马克思的观点,涂尔干的认识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和保守性,但是对于我们今天认识“内卷化”背后的社会机理仍具有一定的意义。除了卡尔·马克思、涂尔干的社会分工理论以外,马克斯·韦伯也是社会分工理论的主要代表,他的社会分工理论是进一步认识“内卷化”问题的重要补充,他认为官僚制是现代社会分工的典型形式。官僚制是分工精细化和社会理性化的体现,这种精细和合理使官僚制变成一部恒定的、难以摧毁的“铁笼”。置身于科层机器中的个人,命运是渺茫的,只能被束缚于一个个“铁笼”当中,个性得不到解放。尽管他的观点是深化认识“内卷化”问题的一个重要补充,去“内卷化”的根本目的是现实人的解放,但他的解决策略倾向于唯心主义而陷入悲观境地,所以文中没有重点论述。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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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