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
关键词:区域文学 《天台集》 天台书写 文学地理学
开头的话
在中国古代的区域文献整理中,浙江无疑是走在最前列的。现存最早的区域诗文汇编,是北宋熙宁年间孔延之纂集的《会稽掇英总集》。到了南宋,朝廷建都临安,由于都城行在所政治文化辐射的影响,浙江区域文献的整理更出现了一股高潮。以台州为例,南宋宁宗嘉定年间就出现了《天台集》《天台续集》《别集》这样的区域文学总集。
区域文献整理是区域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就《天台集》等的编纂情况来看,它实际上涉及四方面的因素:
一是区域文学的资源本身。台州地区地处东南,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儒释道三家交融整合,诗、文、词、赋皆有经典作品传世,这为区域文献尤其是文学文献的整理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二是区域文化风气的影响。自南宋以来,浙江地区含台州区域,文学的地志化与地志的文学化现象非常突出,如浙江人王象之编《舆地纪胜》,在行政区划、地理沿革之外,不仅着重罗列“风俗形胜”“景物”“古迹”等地方胜景,而且设置“诗”和“四六”等名目。与此相对应的是,浙江地区区域文献的整理也蔚然成风。正如台州知府李兼在《天台集序》中提到:“州为一集,在昔有之。近岁东南,郡皆有集。凡域内文什,汇次悉备,非特夸好事、博资闻也。于其山川土宇,民风士习,互可考见,然则州集,其地志之遗乎!”东南浙江一带州郡相互传染,《天台集》就是在“郡皆有集”的区域文献整理的风潮下问世的,同时也是南宋以来文学的地志化和地志的文学化的产物。
三是地方士人的积极参与。《天台集》等的编纂与台州的地志《嘉定赤城志》的编纂,皆是台州士人所为。比如《天台》诸集的编纂者李庚、林师蒧、林表民,《嘉定赤城志》的編纂者陈耆卿、陈维等,皆为台州人。而且地志和州集编纂之间还有交集,如陈耆卿曾聘《天台续集别集》的编纂者林表民为《赤城志》采益增订。
四是地方官员的重视和资助。《天台集》的刊出,台州知州李兼起了重要作用。他在《天台集序》中说明:“予来经年,思荟萃为一编书,顾无其暇。方延诸儒,议修图牒,谓兹尤所先急。一日,州士李棨兄弟昆仲出其先公御史所褒文集四帙为贶,已而州学谕林师蒧又示唐宋诗三百余篇,于是,摭取前代之作,删重补佚,而增其未备,为赋三、诗歌行合为二百,梓而刻之,自余《续集》传焉。”《嘉定赤城志》的编写也是如此,先后经历几任知州,至嘉定十六年,方才在知州齐硕的支持下完工。
本文主要以《天台集》等区域文学总集为依据,结合其他文献中有关天台书写的诗文,谈谈历代文学作品(包括诗、词、文、赋、小说)对于天台区域的形塑问题。
神仙窟宅:赤城霞起的道教想象
台州天台山文化资源非常丰富深厚,源远流长。早在东晋,名僧支遁就写下《天台山铭》,而名士孙绰的《游天台山赋》,更是拉开了天台文学书写的序幕。《游天台山赋》序曰:“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非夫遗世玩道、绝粒茹芝者,乌能轻举而宅之;非夫远寄冥搜。笃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据《文选》李周翰注:“孙绰为永嘉太守,意将解印,向幽寂。闻此山神秀,可以长往,因使图其状,遥为其赋。”孙绰本人并未亲自游天台山,然而根据传说和想象,他断定此山为“灵仙之所窟宅”,是“遗世玩道、绝粒茹芝”的修道之士居住的地方。在《游天台山赋》的正文中,更充斥着大量类似道教游仙诗的描写,如“赤城霞起以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覩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并且通过游山体验的描写,表达了佛道交融的“玄学”之理。诸如“散以象外之说,畅以无生之篇。悟遣有之不尽,觉涉无之有间。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
到初唐时,天台山已被世人视为道教名山,徐坚《初学记》卷八州郡部江南东道台州,就有“丹洞赤城”与“金庭玉室”的“事对”,其注引《登真隐诀》云:“赤城山下有丹洞,在三十六洞天数,其山足丹。”又引《名山略记》云:“赤城山,一名烧山。东卿司命君所居洞,周回三百里,上有玉清平天。”又引道书曰:“天台山其上八重,视之如一,中有金庭不死之乡。”又引许迈《与王逸少书》曰:“自山至临海,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根据支遁的《天台山铭序》,我们知道:“往天台当由赤城山为道径。”但是“赤城”一词本身已见于《神仙传》,如茅君“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天升太清,时下玄洲戏赤城”,因此这一带有道教洞天想象的词语,在诗文中常常成为天台山的代名词,勾起诗人墨客关于真隐登仙的玄想。
中唐元和间道士徐灵府撰《天台山记》,详细记载了天台山的道教胜迹,如葛洪炼丹,褚先生、徐法师修道的场所,如天台观、桐柏观等,同时也描写了山中的胜景。事实上,唐代有不少道士在天台山修炼,在《天台集》里,我们可看到不少有关天台山道士的诗题,如宋之问《送司马道士游天台》、唐玄宗《送司马炼师归天台山》、张九龄《送杨道士往天台》、孟浩然《寄天台道士》《越中逢天台太一子》、白居易《和元微之送刘道士游天台》、张祜《忆游天台寄道流》,如此等等,不胜枚举。这意味着,天台“赤城”不仅是道教洞天的想象,而且就真是道士修行炼丹的处所。有关道教在天台山活动的各种诗篇,构成天台区域文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其中关于自然景观的描写、道教洞天的写实和虚构,建构了天台作为道教名山的艺术形象。
应真道场:从飞锡到住锡的佛教名山
此后历南北朝隋唐五代两宋,天台山更成为佛教名山,在文化史和文学史上都影响深远。早在东晋,名僧支遁就写过《天台山铭》,而且在《咏怀诗五首》其三中写过“尚想天台峻,仿佛岩阶仰”的句子。虽然由于文献缺乏,尚无法考证支遁与天台山的关系,但是至少可知道他曾游览过天台山。与支遁同时的孙绰,就在描写“王乔控鹤以冲天”的同时,对举“应真飞锡以蹑虚”。“应真”是佛教阿罗汉的别称,“飞锡”是指持锡杖而飞行,代指游方。换言之,在东晋,已有游方僧出入天台山。隋朝高僧智顗以《法华经》为依据,发明止观双修的教法,发明一念三千、三谛圆融的教理。他晚年住锡天台山,建国清寺,其宗派被称为“天台宗”。虽然佛教史上将智顗列为天台宗四祖,而实际上他是天台宗的真正开创者。他著有《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摩诃止观》等影响深远的佛教著作。从此,天台山成为天台宗的祖庭,国清寺也成为天台山最有代表性的寺院。
天台宗在唐宋两代都颇有势力,其影响仅次于禅宗。特别是唐宋诗僧,不少与天台宗有密切的关系。比如唐代诗僧皎然、灵澈、灵一,皆有天台诗传世。皎然有《忆天台》诗曰:“若溪朝雨散,云色似天台。应是东风便,吹从海上来。灵山游汗漫,仙石过莓苔。误到人间世,经年不早回。”又有《闻钟》诗曰:“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这里的“寒山”应该是天台山的别称。灵澈更有直接写天台山华顶峰的诗:“天台众峰外,华顶当其空。有时半不见,崔嵬在云中。”而能到天台一住也是唐代僧人的夙愿,如僧灵一《赠灵澈禅师》:“禅师来往翠微间,万里千峰到剡山。何时共到天台里,身與浮云处处闲。”僧清塞《逢播公》:“坐久钟声尽,谈余岳影回。却思同宿夜,高枕说天台。”天台成为唐代佛教徒修行游方的圣地之一。
唐代跟天台山关系最密切的诗僧有寒山、拾得和丰干。南宋淳熙时释志南编其诗为《天台三圣诗集》。寒山的诗中有很多描写天台景物的诗篇,在明代人编的《古今禅藻集》里,寒山和拾得描写天台山景物和生活的诗,被题为“山居诗”,这与《天台集》里收录的谢灵运《山居赋》遥相呼应,构成佛教山居文学的书写传统。天台三圣的生平有很多疑问,但在佛教典籍如《景德传灯录》里,其活动中心都在天台国清寺。寒山的诗最为有名,晚唐禅宗曹山本寂禅师注释其诗,号《对寒山诗》,流布宇内。宋初法灯禅师作《拟寒山诗》,其后历代僧人纷纷仿效,成为禅宗文学的重要写作传统之一。而寒山、拾得、丰干的故事和诗篇,进一步扩大了天台山的知名度,因为寒山诗传播到高丽、日本,颇受欢迎。
五代禅宗法眼文益禅师的弟子,德韶国师游天台,见到智顗大师的遗迹,因为与智顗同姓,认为是其后身。所以后来德韶劝吴越王恢复天台宗。到了宋初,天台宗在两浙已有相当的规模。著名的诗僧群体“九僧”,多为天台宗僧人,特别是天台行肇,直接就是天台山的和尚。孤山智圆、慈云遵式等天台宗大师,也有描写天台的诗篇传世。如智圆的《寄天台守能上人》《登楼感事寄天台友人》、遵式的《游天台观》《寄题丹丘梵才上人山居》等。遵式提到的“梵才上人”,是指诗僧长吉,号梵才大师。他当时与士大夫交往甚密,颇有名声,《天台续集》里载有钱惟演、宋祁、梅尧臣、胡宿送梵才归天台诗。范仲淹、林逋也与长吉相唱酬。胡宿《读僧长吉诗》:“杼山空崔嵬,然公久寂寞。中间三百年,寂寞无人作。何意正始音,绪余在清角。山旁夏欲休,林英春稍落。吟登苍卞余,归梦华顶数。驾言整巾瓶,仍前侣猿鹤。谁言云无心,还依故山泊。”称长吉的诗继承了唐诗僧杼山皎然的绪余,又称他梦萦天台华顶,如云终归故山。可惜的是,《天台续集》中只收了长吉四首诗,其余的都已亡佚。南宋陈起编的《宋高僧诗选》,其中也收了不少天台宗僧人的诗作。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早在唐代,天台山的形象就随着新罗、日本的来华僧人流传到海外,天台宗的天台教观,至今在日本仍有传人。
刘阮神话:佳偶仙踪的文人梦境
天台作为神仙洞府,还有一个著名故事,这就是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的故事。《太平广记》卷六十二“天台二女”引《神仙传》曰:“刘晨、阮肇入天台采药,远不得返。经十三日,饥,遥望山上有桃树子熟,遂跻险援葛至其下,噉数枚,饥止体充,欲下山。以杯取水,见芜菁叶流下,甚鲜妍,复有一杯流下,有胡麻饭焉。乃相谓曰:‘此近人矣。’遂渡山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色甚美,见二人持杯,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杯来。’刘阮惊,二女遂忻然,如旧相识,曰:‘来何晚耶?’因邀还家。西壁东壁各有绛罗帐,帐角悬铃,上有金银交错。各有数侍婢,使令其馔。有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美。食毕行酒,俄有群女持桃子笑曰:‘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夜后各就一帐宿,婉态殊绝。至十日,求还,苦留半年。气候草木,常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乡,归思甚苦。女遂相送,指示还路。乡邑零落,已十世矣。”《太平御览》卷四十一引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亦载其事,文字更详。实际上,陶渊明《搜神后记》里记载的会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遇二仙女的故事,与刘阮遇仙属于同一神话原型,而且也跟天台山有关,如石桥、赤城、瀑布等景物,完全就是天台山的写照。
刘阮的故事为后世文人所津津乐道,故事中隐含着这样一些因素:与世隔绝的环境、鲜嫩可口的仙桃、美艳绝伦的仙女、金银交错的居室陈设、精美珍奇的菜肴,酒酣行乐的浪漫,还有常是春时的气候以及仙界乐园的长寿。这些因素满足了文人关于美景、美食、美女、美酒、美事的神仙世界的一切想象,同时也寄托了文人在世俗生活中不能兼顾的种种心理和生理的欲望,它比武陵桃花源更令文人迷恋。至于初唐张鷟的《游仙窟》,基本上就是刘阮故事的文人化改写。特别是晚唐诗人曹唐,接连写了《刘晨阮肇游天台》《刘阮洞中遇仙人》《仙子送刘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怀刘阮》《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诸仙子》等五首诗,根据《幽明录》记载的故事进一步演绎发挥。
在唐宋诗词中,游天台而梦想刘阮的诗篇比比皆是。以至于刘郎或阮郎作为典故化的词语常常与天台意象同时在诗词中出现。如白居易《县南花下醉中留刘五》:“愿将花赠天台女,留取刘郎到夜归。”《酬刘和州戏赠》:“不似刘郎无景行,长抛春恨在天台。”不胜枚举。总之,天台山成为与武陵源同样知名的另一处桃花源,比如刘长卿《过白鹤观寻岑秀才不遇》:“应向桃源里,教他唤阮郎。”曹唐《小游仙》:“玉皇赐妾紫衣裳,教向桃源嫁阮郎。”写的是天台故事,用的是“桃源”意象。
天台狂客:江湖诗人的故乡认同
南宋以降,由于接近都城临安的优越位置,台州地区文化得以迅速繁荣。如曾几、尤袤、唐仲友、赵汝愚、陈振孙等一批著名文人学者先后知台州,办学刻书,大兴文教,使得该地区科举之风日盛,进士及第者人数可观,即所谓“台之人以科第发身致显荣者何限”(谢铎《石屏集序》)。与此同时,台州“州士”的文学和学术写作也达到全盛。
然而,台州的名声更多是依天台山而显,即知台州李兼在《天台集序》中所说“天台以山名州”,因而台州州士在著述时往往号称“天台某某”。比如《资治通鉴音注》的作者就自称“天台胡三省”,《石屏诗集》的作者戴复古也自称“天台戴复古”。出生于台州黄岩县的南宋著名诗人戴复古,与刘克庄并为江湖诗人的代表人物。他一生周游四海,浪迹江湖,却始终保持着强烈的故乡认同,不仅自称“天台狂客”,也时时在诗中怀念天台故乡。
戴复古《送蒙斋兄长游天台二首》其一曰:“方丈蓬莱去渺茫,天台只在白云傍。羽衣金策群仙过,珠阁琼楼八桂香。采药有时逢道侣,挑包遇夜宿僧房。寒山拾得如相见,指点人间笑几场。”其二曰:“山林胜处说天台,仙佛多从此地栖。司马八篇通道妙,豐干一语指人迷。时逢好酒从容饮,莫把新诗取次题。白日看云思我否?惠连无分共攀跻。”诗中历数天台的道源佛踪,多所向往,结尾表达对不能从兄长游天台的遗憾。其中“指点人间笑几场”的描写,与他在其名作《梦中亦役役》里嘲笑人世间熙来攘往的可悲现象的思路是一致的。我们或许可以说,正是天台寒山、拾得的谕世诗,启发戴复古写下《梦中亦役役》的诗篇。天台山也给了浪迹江湖的戴复古自由无忧的回忆和期待,如他的《都下送卢白云归黄岩》其四:“我笑白云忒自由,白云笑我太无忧。他年相约结庵处,只在天台山顶头。”其实,他的确有故人隐居天台山中,如《留别胡叔辉先生》一诗:“千山起伏如海涛,中有万八千丈天台高。故人结屋隐其下,老气直与山色争摩霄。平生不慕青紫拾,放浪每逐真仙遨。歌诗有时落城府,锵然遗响如鸣韶。嗟予远道廿载久,羊肠九曲跻扳劳。石梁回望不可蹑,思君几度心摇揺。”
在台州士人驰骛于科场考试之时,戴复古的不慕青紫的“天台情结”确实属于异类。但正是这个异类,比同时代众多及第的士子,更能在南宋诗坛上为“天台”争光。在宋人《娱书堂诗话》《后村诗话》《诗人玉屑》以及清人《带经堂诗话》中,都能看到有关“天台戴式之”诗歌的评论,充分证明文学的成就比一时的功名更能流传久远。
结语
天台山自然和宗教的客观环境,激发了历代士人僧道的文学书写,而反过来历代关于天台山的文学书写,又重新塑造了天台山的自然和人文宗教的形象,并进一步塑造了台州区域的形象。
从区域文学的视野来看,天台形象由层层叠加的文学书写构成,赋的铺排演绎、游记的历览叙述、小说的神异记载、诗歌的穷情写物、道书的玄虚描述、禅籍的空静经验,复合成天台山自然、宗教、文学交相辉映的名山形象。临海和台州的地名都没有“天台”来得响亮,而且这个地区的“州士”或“州僧”,都自觉地将“天台”作为自己的籍贯,而全然不顾是否真有“天台”的州郡名称,也不管是否出生在台州天台县。
综上所述,天台书写是中国古代区域文学中一个突出的例子,也可以说是文学地理学的典型个案,其中有不少问题值得继续深入讨论。本文对天台文学形象的个案分析非常粗浅,只希望学界能将此视为引玉之砖,垫脚之石,把区域文学的理论研究进一步推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