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江湖就是“暗世界”
晓蕾、秋水:
秋天好哇!
北京已经相当冷了。我们也要开始讨论热血的《水浒传》了。第一封信的主题定为“江湖”——这个题目很难写出新意,我们所研究游民文化的王学泰老师早就将《水浒传》里的“江湖”条分缕析得很清楚了,他还称《水浒传》是“江湖文化的百科全书”。另外,我们都钦敬的孙述宇老师,也在《水浒传:怎样的强盗书?》里谈了不少,《水浒传》作为一本“强盗写给强盗看的教材”,确实讲了江湖上的各种隐事勾当。那么,江湖,还有可说的吗?
按照我的习惯,每逢碰到这种无路可走的时候,我都会从笨工夫做起。比如这回,我便将《水浒传》里的“江湖”做了逐一摘录。前辈大概没做过这种笨事,或许可以从中看出一点意趣?
《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其中提到“江湖”的所在大概是99处。有点儿出乎我意料的是,其中有85处都是用的短语“江湖上”。此前我看王小波的小说,很强调“组织上”这个词,既不是组织本身,也不专指一个人或一群人,就是指称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一种权力结构。我以为这是革命时代形成的话语习惯,现在看来,这种“某某上”很适合一种模糊的表达,其含义比较复杂。被认为与《水浒传》里的“江湖”近义的“绿林”就无法应用这种语式,有两处是“绿林丛中”,而且都与“江湖上”连用,另有两处是“绿林中”——感觉“绿林”的内涵与外延都小于“江湖”。由此看来,将江湖理解为“盗贼的世界”,肯定是过窄,说成是“游民的世界”,差几近之,但也未必,宋江未曾坐楼杀惜之前,是妥妥的能吏,社会的中产,但《水浒传》里倒有一半以上的“江湖上”与宋押司有关。可见江湖也不全由游民构成。
按我的私心,情愿将“江湖”称为“暗世界”。据说北宋东京汴梁的下水道极为发达,像是纽约的那种,于是下面有各种黑市交易、娱乐营生,人称“鬼樊楼”(樊楼是东京最大的正店)。这就是一个暗世界。纵横交错,易守难攻,连包拯当开封府尹时都对之莫可奈何。暗世界有它自己的体系、自己的规则,《水浒传》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徐徐展开。
顺带又想到“水浒”与“江湖”这两个词的关连。水浒者,水边也。当然这一得名,首先是因为八百里水泊梁山。然而,我们现代人很难感知古人对“水”的情感与想象。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旅途自然危险艰苦,而江河湖海构成的水路,尤为险中之险。我们现在看清末时,因为湖广的乡试考场设在武昌,湖南的秀才们须渡过洞庭湖前往应试,遇到风浪,不知有多少寒窗苦读的学子就此湮没在洞庭烟波之中。你们看《西游记》附录的唐僧出世故事,他爹陈光蕊,也是往江州上任途中,被水贼谋害,还连累了国公之女陈夫人满堂娇深陷敌营十八载。权势才学,在风急涛恶面前脆弱不堪。《水浒传》第三十六回对此的描写也非常传神:
只见那梢公摇著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著眼,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
王学泰老师引述过的二十八回,道是“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想来跟张顺的“板刀面”“馄饨”也是同类话语。这种“江湖丛谈”,即使对于久经世事的公人来说,也是“说破英雄吓煞人”。金庸写武侠小说,得益于《水浒传》的地方很多。第十回红花会将乾隆掳到六和塔顶,轮流用言谈折磨他的耳朵与心灵:
只听(石双英、杨协成)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魂。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什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指甲,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地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什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什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
前后三批红花会好汉,言谈所及,正是从宏观到微观,从明世界到暗世界。乾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女之手,想必这些事情闻所未闻,即使没有亲身经历,听得个中人现身说法,肯定也像两个公人那样,“惊得呆了”。
如果你们问我,一部《水浒传》看下来,对于“江湖”二字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我会说:江湖首先意味着媒体。红花会群雄在乾隆耳边大谈暗世界见闻,除了威吓这位未来的十全老人外,也意在打破他的信息茧房,拓宽他的信息来源——毕竟还指望乾隆认祖归宗后反清复汉,如果只是一个不识黍麦的富贵闲人怎么行?同样,“江湖”或“江湖上”在《水浒传》中的主要功能,是提供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在没有报纸与网络的时代,传闻与谣言就构成了这个想象共同体的基础。
《水浒传》里的人提到江湖,主要指向名声的传扬和消息的传播。如:
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第二十六回)
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第三十四回)
三个人一頭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著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第三十五回)
有时候,还带着舆论监督的意味:
(王伦想):“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第十回)
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第十四回)
《水浒传》里借助江湖这个媒体,获得“仗义”名声文化资本的,一个是“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的柴进,另一个当然就是“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虽然柴进贵为旧王孙,豪富一方,家中有丹书铁券,但他仗义的名声似乎远不如宋江更广远更深入人心。推究原因,除了宋江的主角光环,与柴进有钱无势,又不大放得下身段有关。像武松,先是到柴进庄上投身,日子一长,多受庄客慢待,而柴进就像孟尝君养士一样,对大多数门客视而不见,虚应故事:
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第二十一回)
武松并没有见过宋江,但很显然,江湖上关于宋江的传闻中,不只是“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更重要的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也就是宋江第十七回初出场时书中称道的“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宋江在江湖传闻中,是一个不会跟红顶白、踩低捧高的奢遮汉子,对比之下,柴进虽然嘱咐店家,收容往来流配犯人,但只要犯人吃酒吃得面皮红了,他便“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相形之下,高下立判。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以当时的交通状况与社会流动水平,宋江要将自己“及时雨呼保义”的名头,从山东、河北一直传扬到江西,须得赔上多少银钱与精神!但他也因此成为江湖上但闻其名、“纳头便拜”的偶像级人物。对于宋江来说,“江湖”实在是留作一旦犯事的后路所在,“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杀惜又是为了私放晁盖,暗通梁山。所以宋江无拳无勇,但他的地位让他站在明暗世界的边缘,他又肯两边讨好,因此郓城官场上下,也对宋江的不法行径眼开眼闭。如果不是浔阳楼醉题反诗,又碰上了黄文炳,以宋江的手面、戴宗与李逵对他的拥戴,他的刺配生涯比林冲、武松都要舒服太多。
宋江在江湖上无往不利的高情商与社交手法,前面一直是虚写,要到江州落脚,才能从他结交戴宗与李逵的做法上,窥见宋押司数十年如一日的仗义人设是如何打造出来的。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著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里,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会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拾得送来;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宋江江湖上行走,从来都是礼贤下士,不吝金银。偏偏对于戴宗,他大概听说吴用说过此人有些“小哉相”,因此便用了些手段。先是不给例银,引发戴宗的怒气,再用“结识军师吴学究”来激起戴宗的恐惧之心。更重要的是,宋江先就拿银钱买通众狱卒,戴宗要打他,竟没有一个手下向前,反而全体逃散,留下了二人私自叙话的空间。而这种顺风船不能驶尽,戴宗如果过于羞恼,保不定将宋江害死在江州牢城之中,以绝后患,亦非出奇。所以宋江打一巴掌,立刻给一甜枣,出门“自带了银两”,言语中前倨后恭,面子里子都给了戴院长,自然两人一见如故,江州牢狱便成平地。
宋江收服李逵,又是另一套路。李逵只是一个小牢子,而且是打死了人、流落此地的游民。这种人力大气恶,“人多惧他”,但无人敬他爱他。宋江就从这点下手: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
李逵当然是天真未凿,毫无机心,而戴宗就像一位严父,亟亟于要将铁牛社会化,教他礼节,不准犯上。而宋江就高明太多,他知道顺着李逵的话说,你叫我“黑宋江”,我就自承是“山东黑宋江”,这一个“黑”字便与李逵达成了共识,让像孩子一样的李铁牛引为知己:大哥懂我!
接下来居然李逵说谎,向宋江借十两银子,也未尝没有验证一下这位及时雨是否如传言一般慷慨。果然戴宗又“小哉相”,要阻止宋江借钱给李逵(他简直像宋江请来的对照组),而宋江表现得何等洒脱!“宋江听罢,便去身道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再三惋叹,宋江只道:“尊兄何必见外。些须银子,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
这一段我印象很深,金圣叹在此夹批:“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容与堂本眉批也说:“只这十两银子,便买了李逵,真是大贼。”宋江的“贼”就表现在他对人心的把握、对江湖规则的熟稔。以此点论,押司在《水浒传》不作第二人想。我们比较宋江与柴进、宋江与戴宗、宋江与李逵,就知道行走“江湖”,最需要的不是金钱势力,也不是武艺出身,宋江这样一个小户出身、武艺不精的小城微吏,却能在脱离明世界之后,在暗世界变成梁山之主,进而撼动明世界的统治,就在于“江湖”的运行规则,本于“义”而形于“情”。我以为读《水浒传》,不大瞧得起宋江,觉得他有点浪得虚名,又不够剀切痛快。但仔细想想《水浒传》里的江湖,就可以明白,宋江这样的人,才能成为暗世界的王者。柴进不行,晁盖不行,林冲也不行。
而且宋江还有一大贡献,便是为暗世界引入了“忠义”二字,他将梁山上的“聚义堂”改成了“忠义堂”,小时候看连环画,说这是宋江投降主义的表现。现在想来,真是太抹煞公明哥哥的苦心孤诣了。这是下一封信的话题,咱们到时再说。
即颂
秋祺
杨早
2023年11月7日星期二
做好汉的意义
晓蕾、杨早:
我总觉得是“快进”到“水浒世界”,因精神上还停留在儒林世界里,故而还想说一点余绪。
在儒林宇宙里,张铁臂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他是参与莺脰湖夜宴唯一的侠客。这个人物初出场,不见多少风光,全是自吹自擂。先是解释诨名铁臂的由来:“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然后又夸耀自己的身手和品性:“晚生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鐧、鐹、锤、刀、鎗、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当然接下来少不了一段表演:“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于蘸着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抄下来,是觉得此处过于经典,一个混江湖的“侠客”,如何为自己营造影响力?如何混入贵人阶层?如何利用身份光环牟利?他把猪头当人头,从娄家公子那儿骗了五百两银子那段,读起来颇有喜剧色彩,读者完全没有对被骗者的共情,反而觉得这等没见过世面(骗局)的贵公子,不骗白不骗。而张铁臂倒颇有点凭本事吃饭的意思,那心智、胆略都值得赞一声“好汉”。
我读他的故事,总想到20世纪80年代的电影《少林寺》《木棉袈裟》风靡全国,搅乱了多少男儿的心。我记得我哥腿上绑着沙袋,在后院奔跑的那些時光。他梦想着练成绝世轻功,去少林寺学武,然后就去闯荡江湖。在少年人的心目中,江湖意味着流动,意味着远方,也意味着有趣而非凡的闪亮的日子。在两位娄家公子的眼中,江湖也是这样一个值得向往的想象世界。但张铁臂的故事揭示了一个残酷现实:他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有一个展示战斗力的绰号,以江湖道义自我标榜,连骗局也是拿快意恩仇作伐,但他得依附于儒林阶层去谋生。也就是说,做别人眼中的好汉,其意义也不过是为了打工,以博取衣食。张铁臂这样的人,要穿越到水浒宇宙里,才会获得自己的新世界,他不必再费心找个猪头,因为杀人不难。
作为江湖生活的全面展示,《水浒传》堪称是江湖说明书+强盗指南。前辈孙述宇说《水浒传》是一本强盗书,这个判断我也非常认同。一部《水浒传》,不外是揭示江湖生活的真义,那便是“杀人越货”。我想以这部书里最受欢迎的英雄形象武松作为解剖体。我们都知道金圣叹极为推崇武松:“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他又说:“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如此高的评价,简直是完美基因的剪辑合成,有众英雄之长,而无众英雄之短。
你们看过1983年山东电视台出品的电视剧《武松》吗?那部剧按主要情节分集,“景阳冈武松打虎”“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身陷都监府”“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演员祝延平饰演的武松高大威猛,是硬汉中的硬汉,当时真是万众瞩目呀!但我小时完全被“血溅鸳鸯楼”吓到了,以至于后来读《水浒传》,还有一些心理阴影。这次重读,我特别留意了第二十六回至第三十回,也就是武松杀死西门庆后,被发配孟州,打蒋门神、杀张都监满门这几处关键节点。
……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
十字坡酒家主人孙二娘的出场,真是闪瞎人眼。大红大绿,胭脂铅粉,敞着胸脯,就差在额头上写“不是普通妇女”。武松在江湖上厮混已久,也听过十字坡传闻,心理上有准备,所以一上来就发难,问馒头是人肉还是狗肉。两人一来一往,风言风语,这段真是好看之极,令人不禁拍案:原来你是这样的武二!被你杀死的嫂嫂金莲知道吗?保媒拉纤的王婆若活过来也要点个赞。
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寻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这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
随后,武松假装被药倒,扑倒在凳边。孙二娘亲自来扛他,“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言语行事这般无耻老辣,若说此前未如此行事,我是不信的。难怪金圣叹说“此处武二活是暮雪房中嫂嫂”。到了孟州后,他奔着打蒋门神的主意,再次公开调戏挑衅蒋门神的小妾,那是比孙二娘无辜得多的一位女子。
此后菜园子张青赶来,互相道了姓名,认了哥哥嫂嫂。金圣叹点评说:“方杀一嫂嫂,又认一嫂嫂,真是行文如戏。”——原来别人家的嫂嫂大可以放胆调戏。张青邀请武松杀了两个押送他的公人,去二龙山落草。这时,他有一番自我标榜,说:“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他对施恩也自诩:“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自然,很快,这番标榜就破产了,在鸳鸯楼,他大开杀戒,杀马夫,杀丫鬟,杀夫人,杀玉兰,杀儿童,无不是手起一刀,杀尽了方心满意足。我看有评论家专门论证武松滥杀的正当性,说这些人都参与了对武松的迫害。即便真如所说,这难道不是对他此前只打天下硬汉的反动么?也有人说此时的武松属于激情杀人,在复仇的特殊时刻,杀红了眼。不过,魔鬼在于细节,他蘸血在白粉墙壁上留名“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然后就做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动作,“把桌子上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完全是一个理性经济人的行为。次日,官方出具的现场报告是:“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这让读者有点儿尴尬,杀人就杀人,拿什么钱财,凛凛血色里沾染上铜臭气,似乎没那么过瘾了。
这前后不难看出江湖暴力的本质:并无普遍的道德正当性,仍是差序格局下被伦理包裹,道德感随时随着亲属关系的远近而自由移动。张青和武松自述家门,打从他岳父起就是强盗,“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谋人性命,还要卖人肉馒头,这等伤生骇人之事,武松全无反感,并不认为张孙夫妇是“不道德的人”。难怪他俩喝酒聊天,说起江湖上好汉的勾当,都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公人听着“惊得呆了”。老话说,公门里面好修行,这两个押解犯人的公人也算见多识广了,饶是如此,还是被吓呆了,可见江湖上杀人越货的事多恐怖。那确实如杨早所言,是一个“暗世界”。
普通人向往江湖,梦想着做一个好汉,其意义不外是想把在日常生活里受法制等社会规范约束的人性幽暗面尽情绽放。所以我很怀疑,江湖梦,本质上还是一种儿童视角,自我和世界、自我和他人都没有分离的状态,随心所欲,我是世界的中心,又带着没有经人文熏染(压抑)过的残忍和暴虐。
而药和酒就是催发这种本性的介质,或者说是江湖宇宙的入口之一。《水浒传》最常使用的就是蒙汗药。小说中首次出现蒙汗药,是在“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那回,朱贵向林冲介绍他的酒店,“但是孤单客人到此,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正式作为威力巨大的武器登场,是在“智取生辰纲”那回,饒是押送生辰纲的杨志精细小心,万分警惕,也还是被蒙汗药药倒,被兵不血刃地夺了十万贯金珠宝贝。小说里没有交代这种神药的成分和配置方法,在不同回目出现的似乎略有些差异。比如杨志们服用的蒙汗药,药性过去自然醒来,而押送武松的公人被孙二娘下药后,需要服用解药才会醒过来。一般研究者认为蒙汗药可能是用曼陀罗花制成。这种花唐以后由印度传入,有一定的麻醉作用。这样的神奇药物,此后成为江湖世界的传说和无数武侠作者们的灵感来源,更是为江湖世界增添了神秘色彩。我觉得这很符合传统社会普通人的心理,有这样一种神奇助力,即便是弱小之辈,也完全可以变得强大而肆意妄为。
酒更是好汉们的标配。“景阳冈打虎”是武松一生的高光时刻,成为他此后行走江湖的金字招牌。这个行为因为酒的加持而神勇浓度更高了。武松在阳谷县“三碗不过冈”酒店连喝十八碗,酒力发作,走路踉踉跄跄,居然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老虎。好汉就得匹配海量,也成为一种江湖统一认知。
酒成为唤醒江湖好汉内在力量的符号、激发内在欲望的媒介。武松本人也在不断加强这种思维定势。孟州黑帮施恩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夺回快活林地盘,怕他喝酒误事,武松说自己:“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所以,他要求出城后,遇到一个酒店,就吃三碗酒,一路吃过去。到快活林时,已是五七分酒意,正好借酒使气。
“醉打蒋门神”这一节也最能体现江湖好汉们奇怪的逻辑。施恩自己向武松倾诉,说得很是分明:
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坊、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
摆明了就是本地一个黑帮老大,收底层小产业者的保护费,被新来的黑幫接管。他那做管营的父亲倒知道遮掩,说自己儿子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我们都知道,凡说不是为了钱,终归是为了钱。施恩父子为了借力,武松一到孟州就百般照顾,他便不顾事理,只要报这衣食之恩;打了蒋门神后,张都监来请他,一番英雄马屁,吹捧赞美,美衣美食美人侍奉,他就“执鞭随镫,服侍恩相”,还利用自己的身份,收受贿赂替人办事。试想,如果一开始蒋门神眼光长远点,有意结交武松,那么被打得屁滚尿流的肯定就是施恩了。江湖的道德体系真是非常之灵活,始终是以我作为发散点,维护最近者(包括亲缘上的,也包括短暂结盟的)成为终极道德指数。《水浒传》诞生后,在普通读者眼里,武松是力量和正义的化身,当然这也说明了普通人对正义的诉求,也不过是一种自我中心的正义。
杨早提到江湖上名声的传扬和消息的传播,我在这几回里也关注到了好汉们名声的塑造,离不开吹捧与自我吹捧。比如武松向施恩夸耀自己即便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打蒋门神时,也口出恫吓之词:“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打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事实上,哪有这么轻松?他打死老虎后,“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动掸不得”。这种自我形象的塑造,既出自武松自傲的性格特征,也是宣扬江湖名声的需要。因江湖舆论直接决定着好汉们的声望、待遇和座次。如此这般,便也能理解好汉们的暴力美学,因为只有足够暴力,才能成为“快意恩仇”的典范。而“快意恩仇”是江湖的主流舆论,所谓“婆婆妈妈”、温和理性、爱生护生的一个人,是无法被想象成为一条好汉的。当武松在鸳鸯楼留下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评书人如是赞美:
看他“者”字“也”字,何等用得好,只八个字,亦有打虎之力。
至于那十来个被杀的妇孺,谁关心!其实,在水浒故事传播的过程中,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内在的矛盾。扬州评话本《武松》,武松会劝施恩该收手时收手,不要扩大事端;在《水浒传》基础上生发出来的《金瓶梅》里,武松不再有主角光环,成为一个鲁莽的凡人;1982年李翰祥改编拍摄的电影《武松》,也为武松增加了快意恩仇之外的人性维度。
王学泰先生说《水浒传》所写的是游民奋斗成功与失败的故事。其实,不止是对历代游民们影响深远,从这本书开始,江湖不止是一种现实,也成了一种想象;它被塑造出自己的语言体系、道德体系和舆论体系,还发展出一套暴力美学体系。这种关于江湖的想象,反过来影响到现实世界,彼此互相塑造,深度嵌合。一方面,关于江湖的想象,给人的幽暗意识一个出口。明代王学中人王畿曾说:“吾人包裹障重,世情窠臼,不易出头。以世界论之,是千百年习染,以人身论之,是半生依靠。”人内心所隐藏的暴戾和陷溺,不是一味无限地压制便可消解的。另一方面,充分发挥的阴暗和罪咎想象,反过来会转化为现实行为,成了前现代人演化为现代心灵的阻碍。
一部小说的影响如此之大,确实值得我们深入地、不厌其烦地分析解剖啊!
今日立冬。祝冬安!
秋水
2023年11月8日
江湖的生存逻辑
杨早、秋水好:
北京一夜入冬,我们的“名著三缺一”也从诗书簪缨的贾家,连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的南京,来到了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杀气腾腾的蓼儿洼。
王学泰先生说,《水浒传》是“江湖文化的百科全书”,也是“最早透露了游民江湖存在的著作”。此“江湖”不是庄子笔下的逍遥江湖,也非士大夫“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地,而是游民流荡谋生、发际变泰,充溢着饥饿、暴力和诡计的危险世界。杨早用“暗世界”来称之,庶几近之。
这个江湖世界是怎么形成的?跟《红楼梦》《儒林外史》不同,《水浒传》并非施耐庵的原创,而是对宋元以来的话本杂剧的整合与修订——《大宋宣和遗事》里有杨志押送生辰纲,张叔夜招安宋江等,石头孙立、青面兽(杨志)、“花和尚”“武行者”的事迹是说书先生的最爱,元杂剧里也有黑旋风李逵、燕青的故事。勾栏瓦肆内,水浒人事层层累积,都被盘出了厚厚的包浆。
为什么要讲这样的故事,而不是那样的故事?是因为人群需要这样的故事,故事映照的是现实和人心,是大众的潜在欲望和集体心理。历史上确有宋江其人其事,不过他的队伍只有三十六人,北宋末年吏部侍郎李若水,曾写诗记载宋江等人被招安入汴京“拜爵”的盛况:
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剪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
真是观者如堵,其中不少艳羡者。当年刘邦看到秦始皇出行的威仪,脱口而出:“大丈夫当如是!”杀人放火后荣归故里,各种便宜都占全了,《水浒传》里先落草再招安,走的便是这种捷径。晚清四大“中兴名臣”之一的胡林翼说:“一部《水浒》,教坏天下强有力而思不逞之民。”其实他想多了,《水浒传》对皇权能有啥威胁?不仅宋江心心念念招安,就连出身低微的阮氏兄弟出场时唱的都是:“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梁山绝大多数好汉也都支持招安。毕竟,长期刀口舔血的生活非常人所能承受,躲在梁山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无法跟正常社会分享这份荣耀,何况梁山铺的摊子越来越大,靠打家劫舍维持的日子很难。算来算去,江湖最好的归宿竟然是庙堂。
早期晁盖满足于当个山大王,没啥长远的打算,梁山的日常是这样的:
叫小喽啰扛抬过许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行货等物堆在一边,金银宝贝堆在正面。众头领看了打劫得许多财物,心中欢喜。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成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
等到梁山做大做强,这种小打小闹就不行了,需要宋江这种江湖领袖而不是山大王。大哥不是谁都能当的,论武力值论家财论身份,宋江都不是梁山上最厉害的,他能稳坐第一把交椅,主要靠仗义疏财。但柴进在江湖上也有此美名,就當不了大哥,杨早说柴进放不下身段。不假,柴进出钱可以,但不够平易近人,还让好汉们当堂比试武艺,林冲就跟洪教头好好比试了一番,柴进在一旁看得呵呵大笑,这样一来,只会让好汉们觉得柴进不尊重自己。武松被柴进养了大半年,最后还一肚子不高兴。
没人格魅力的人,当不了“大佬”。电影《教父》的开头太经典了——撸着猫的柯里昂阁下在接见一个殡仪馆老板,对方的女儿被坏人糟蹋,法院却判坏人无罪,他只好来求柯里昂大人出手,并保证:“你要什么,我都会给。”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我还年轻,没觉得老板的话哪里不对。后来才明白,人家柯里昂压根不稀罕一个小老板的金钱回报,要的是认可、友谊和尊重:“我们相识多年,这是你第一次来找我帮忙。我记不起上次是何时,请我到你家去喝咖啡了,何况我太太还是你独生女的教母。我坦白说吧,你从来就不想要我的友谊,而且你害怕欠我人情……你并不把我当朋友,你甚至不愿喊我教父。”
你让我帮忙,我却跟你谈交情,要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的人,这是大佬的哲学,也是最高段位的PUA。宋江就是一个PUA高手,不仅每次都爽快掏银子,还特别擅长跟好汉们建立长久的情感联系,言笑晏晏春风化雨中,武松、李逵们个个纳头便拜,死心塌地。跟刘邦、朱元璋一样,宋江是有远大目标能搞事的流氓,也是马克斯·韦伯定义的“克里斯玛型”权威。这种权威,往往以其出众的人格魅力、超凡脱俗的力量,像天神一般凝聚散众,赢得很多“死忠粉”。“克里斯玛”这个词本来跟宗教有关,意思是得到了上帝的恩赐,翻译过来就是“神授能力”。宋江自然也懂“神道设教”,搞了个九天玄女娘娘赠其兵书的桥段(还只跟文人吴用一起翻看),可以说,一个小小的宋江,掌握了中国历史的核心秘密。
秋水说她这次重读《水浒传》,还是讨厌武松,我也是。金圣叹和后世的评论家都对其赞誉有加,但我觉得他很自大,道德感太强,没什么人味,他性格里有很多隐秘的黑洞,其冷酷残忍让人不寒而栗。这个留待以后再谈,先说他另一个特点。
武松其实是《水浒传》里第一个明确说出“招安”的。宋江在柴进庄上邂逅武松,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其后,武松遭遇了一系列变故,血溅鸳鸯楼后在孔太公家里,再次见到宋江,宋江邀请他去清风寨,他选择去二龙山落草:“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可苦谏,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还没当上强盗就想着招安,可见武松对体制一直抱有幻想。他待人接物颇有一套,场面话说得漂亮。去找哥哥的路上,景阳冈上打死老虎,众猎户簇拥着他到知县处请赏:“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这番话多得体,猎户得了实惠,知县又赞他“忠厚仁德”,遂抬举他做阳谷县的都头。
武松杀嫂后被刺配孟州,路遇孙二娘的黑店,正跟孙二娘闹将着,张青赶来,问他尊姓大名,武松答:“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其实武松做阳谷都头满打满算不到半年,况打虎、杀嫂哪个不是轰动江湖的大事件,但他自称“都头”,说明他把都头这个头衔看得更重。醉打蒋门神后,张都监设计笼络武松,让他做了亲随,武松根本不疑有他,称谢:“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他在张都监府里小心做人,勤恳做事。这天,张都监请他喝酒,还把丫鬟玉兰许配给他——
(武松)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厅前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下巾帻,拿条梢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有三更时分。
大概心中过于喜悦,以至于破天荒失了眠。可惜,在体制内安家的梦想,终究是一场空。《水浒传》里的好汉们,有一多半本来就是不法之徒,偷盗的、杀人的、嗜赌的、破产的,张青、孙二娘是开黑店的,阮氏兄弟们是劫财的湖盗……只有少数人一心追求安稳生活而不得,林冲是,武松也是。
在梁山好汉里,武松还是唯一一个爱召集邻居做见证,解释自己做事动机的。得知哥哥被害,他走正常的报官流程,不成,便自行杀死潘金莲和西门庆,不忘召集邻居当见证人——
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
武松不仅会杀人,而且善于制造轰动效应,这种事传播起来最迅速,很快阳谷县民众都知他是“义气烈汉”。他曾两次搅动了阳谷县,第一次是打虎,老虎被扛在前面,他在轿子上被众人抬着游街——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将来,尽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
这绝对是武松的高光时刻。杀潘金莲和西门庆则是他的第二次高光时刻,他押着王婆,提着两颗人头,直接来到县衙,“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縣,街上看的人不记其数”。等到被判了流放,众人又感其义气,又纷纷来相送——
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这哪是杀人犯的待遇?简直是英雄表彰大会,是对英雄暴力和道德的双重表彰。万众瞩目之下,武松的自我感觉该是极端良好吧。后来,梁山好汉排好座次,忠义堂上宋江写了一首《满江红》,有“望天王降诏早招安”,两个人马上表示反对,一个是李逵,另一个是武松:“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武松对招安的态度何以前后不一?大概,在二龙山上跟鲁智深和杨志混久了,对体制的幻想也破灭了。
梁山排座次也有很多门道。排前面的,不是有钱的地主,如卢俊义、柴进、李应,就是体制内的军官,比如关胜、林冲、呼延灼、秦明、花荣、朱仝、董平、杨志等。江湖迷信庙堂里的学院派,庙堂里的高俅们也早把江湖气带入了庙堂。庙堂和江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勾连,也相互塑造。
秋水说武松血溅鸳鸯楼后,“把桌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有点尴尬。鲁达来到桃花山,嫌李忠和周通小气,临走“拿了桌上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里”,也不符合他的洒落气质。其实,梁山好汉都活得很现实,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图的就是一世快活。江湖不是梦,是以非常规手段满足生存欲望的世界,银子一直都是江湖的硬通货,所以“仗义疏财”是赢得江湖声名的关键,而抠抠索索拿银子不爽快,是要被鄙视的。
鲁达和史进在渭州遇到打虎将李忠,彼时他在街头卖艺。二人邀请李忠去喝酒,李忠想卖了膏药讨了钱再去,鲁达却不耐烦等,焦躁起来,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都哄走了,骂道:“这厮们挟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李忠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三人在酒楼上遇到被郑屠欺负的金翠莲,鲁达拿出五两银子资助,史进掏出十两,李忠也摸出二两来银子,鲁达却嫌少:“也是个不爽利的人。”还把二两银子丢还给了李忠。
在梁山好汉的鄙视链里,小偷小摸是最让人瞧不上的,鼓上蚤时迁没少为梁山立功劳,排座次却屈居倒数第二。其次是鄙视老老实实干活的。李忠在“江湖上枪棒卖药”,不偷不抢,算是比较正常的谋生手段了,但在江湖世界里,流血比流汗更高级,也更像好汉行径。李忠靠本事赚钱,能掏出二两银子帮陌生人,已经是很慷慨了,但依然被嫌弃“不爽利”,排的座次也很低。
在好汉们的世界里,老实、勤恳、忍耐不是好品行。林冲当初一见调戏自己娘子的人是高衙内,举起的拳头就软了,但风雪山神庙后,他回归正常社会的路被全面阻断,心态也随之变了。他出走后来到一家草屋,是农户在看管米囤烤火喝酒,林冲烤干了湿衣服,便要酒喝,人家不给,林冲怒将起来,把人都打跑了:“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过去的林冲一忍再忍,即使被发配到草料场,也精心照看,小心做人,对生活依然抱有幻想。但火烧草料场之后,林冲也不再是过去的林冲,开始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像了《水浒传》里的好汉,再也回不去了。
最不讲理最不怕死的是李逵。金圣叹对李逵评价极高:“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他最讨厌宋江,认为宋江虚伪到底,跟偷鸡摸狗的时迁一样是“下下人物”,两相对照,李逵天真烂漫,毫无心机,一片朴诚,着实可爱。
李逵这种人,那未被驯化的原始的攻击性,似乎是戳破文明社会虚伪面纱的利剑,最容易引发文人的浪漫想象,在刘慈欣的《三体》里甚至成了拯救人类的药方。维德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以宇宙万物为坐标,人类的整体生存比人性更重要,放言爱整个人类的,往往看不见也不会爱具体的人。
但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真遇到李逵这样兽性十足的,我相信金圣叹们跑得比谁都快。
李逵这类人是美好生活的敌人。他跟宋江、戴宗在酒楼里吃饭,女娘在一旁唱小曲儿,他嫌误事,“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更不用说去江州劫法场救宋江,拿着两把板斧一路杀到江边,杀死的多半是打酱油的群众。为了赚朱仝上山,更是把四岁的小衙内劈成两截。这个小孩长得端严貌美,知县爱若珍宝,出事当天,“穿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能把这样可爱的小朋友劈杀,真是毫无人性。每次杀戮,李逵几乎都是笑着,“吃我杀得快活!”杀戮带给他无尽快感。
书中还有一段李逵的闲笔。他手持双斧,来到寿张县,抢了县衙,穿上绿袍官服,要审官司。衙役们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找两个牢子假装厮打来告状,一个说他打了我,一个说他骂我,我才打他。且看李逵如何审案:“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这就是李逵的逻辑:打人就是有理,被打的就是没本事。
弗洛姆在《人类的破坏性剖析》里说:“(暴力)是一种把无能感变为全能感的行为,它是心理上的残废者的宗教。”“他们不仅恨他们的敌人,而且他们也恨生命。”嗜杀者不仅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也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阮小五和阮小七听到吴用劫取生辰纲的主意,便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在这样的逻辑下,生命微不足道,痛苦无感,杀戮有理,拼的是武力值。“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
鲁迅说:“中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什么是三国气和水浒气呢?崇拜流血,鄙视流汗,肯定是其中一种。
冬安!
晓蕾
2023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