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
作家刘亮程,与他神交已久,却迟了对他作品的阅读。一捧上他这本始版于2005年的《一个人的村庄》,恰如他文中大量使用的隐喻——一股乡村之风迎面而来,吹回那些年乡村生活的记忆与情感。
岂止是“风”,其笔下的一头牛、一只鸟、一片叶、一把锨、一柄犁,都傾注了独特的感情,并与人类一样具有了独特的生命内涵。“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虫的鸣叫都是人的鸣叫。”他对一切乡土的东西毫无保留地赞颂,所有的鸡鸭猫狗、驴马牛羊、草木鱼虫、风土山水,都被他赋予诗情画意般的升华。他可以从一块石砾、一棵树木、一把锄头上发现生命的独特内涵、发现人生的哲理所在。
刘亮程生活的村庄黄沙梁,有逃跑的马、欢脱的狗,野地里有麦子,还有好多树,而村里有一村懒人、一顿晚饭,还有一个长梦。大地落日下,刘亮程生活的村庄单纯而明朗,里面的一草一木都蕴涵无尽的情趣,他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远古部落。
《一个人的村庄》是一扇窗子,打开了我的村庄记忆。
我生活的村庄幺店子,虽与新疆的黄沙梁相距遥远,却有着相同的乡村命运。一村百十户人家,有的聚居村头,有的散布山沟。我家老屋所在的綦江河边住着七八户人家。小河边是竹园,竹园里是房舍,房舍前是河岸,清清河水映着河边草。这片院落和河岸,时常传来鸡鸣和犬吠。有时,渔船上的船夫在嚷嚷着,向岸上报告喜讯;有时,一群浣衣女子用捶衣棒击打衣裳,脸上洋溢着欢笑。老屋前有棵老黄葛树,立在家门口,枝冠伸到竹园,团团树叶和尖尖竹叶,扶肩携手般亲密。那树,那竹,春来枝绿,秋去叶落,别有一番景致。
石头垒,泥砖砌,搭上木檩子,覆盖茅草或青瓦,各家各户的老屋,经祖先建造一代代传承。有的墙泥脱落,用灰泥补上;有的梁生虫蚁,拿铁丝捆个五花大绑;遇到大风,茅屋在摇晃,随时都要倒塌一样;如果暴雨来了,好多户人家都是屋外大雨,屋里小雨,从破瓦缝漏下的雨滴落在接水的盆里,敲得满屋叮叮当当。我家老屋是照壁墙房子,仄仄斜斜、老态龙钟的样子,像冬天就会犯气管炎的爷爷。关严门窗,却堵不住墙上的裂缝。爷爷禁不住漏进的寒风,他的咳声惊天动地,也揪痛家人的心。
《一个人的村庄》带我回到故乡,并深刻激起我的情感共鸣。
刘亮程在不断观察和日积月累的过程中打开了思想之门,他的思想从这个村庄逃了出去。人在困境中更能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因而人的挣扎和抗争是对命运的不屈服。他看到了人生,看到了人活着的价值与意义。
《两窝蚂蚁》讲了一窝大黄蚂蚁和一窝小黑蚂蚁的故事。蚂蚁差不多是渺小的代名词,每一个农村孩子少不了这样的蚂蚁篇章。在刘亮程笔下,蚂蚁的世界很丰富。有一种白蚁会建造结构精巧的巢穴,巢穴底下还有一个它们精心栽培的木耳花园。作者从蚂蚁的生活中看到了人的生活。假如真有造物主,他看我们一定就像我们看蚂蚁那样,“其视下亦若是则已矣”。我们在天地间是如此脆弱,那我们是否就可以浑浑噩噩,排队等死?但我们的世界又是如此的绚丽多彩。
谁不生而如蚁?谁不是在抗争中生存并强大超越?即使经历了大半生的今天,我们在芸芸众生中仍如蚁虫,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努力、奋斗与抗争。读过刘亮程用充满浓郁诗性的语言,对枯燥村庄生活的诗意表达,再回过头来看自己那些年的乡村生活,是多么美好的生命历程啊!
读罢《一个人的村庄》,正值老母亲打来电话。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回家的脚步,立即怀揣这本墨香,拎起行装,匆匆踏上回家路。“我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我漂亮可爱的妻女。我们围起一个大院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生命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冬夜悄然来访的野兔……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刘亮程的这段文字,像是村庄发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