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吉本芭娜娜是一位日本女性作家,其作品多讲述主人公在痛苦與挣扎中自我疗愈的故事,细腻的笔触深入描绘女性漂浮不定的灰色内心世界,展现她们由枯草零落到春意萌生的疗愈历程,建构出独属于吉本芭娜娜式疗伤主题。因其作品带给读者安宁和舒适的阅读享受,带领读者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收获精神上的慰藉与治愈,因此吉本芭娜娜被誉为“疗愈文学之母”。本文以《你好下北泽》为例,拟从由外而内的疗伤之旅、“斯人已逝”的创伤记忆、吉本芭娜娜式文学的“自疗”与“他疗”的现实功用这三个方面浅谈吉本芭娜娜小说中的疗愈历程。
[关键词] 疗愈文学 你好下北泽 吉本芭娜娜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28-04
一、“斯人已逝”的创伤记忆
国内不少学者已指明,“斯人已逝”的主题在吉本芭娜娜的治愈系小说中屡见不鲜,通常以表现至亲至爱的逝去给主人公带来身心的双重伤害为主。《你好下北泽》这部小说也是如此,失去至亲的芳芳和芳芳母亲因无法携带着这份已然故去的回忆继续以前的生活,在下北泽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父亲死亡的真实原因以及关于手机的遗梦成为母女俩挥之不去、难以愈合的伤痕。
1.至亲离世遗留下的精神创伤
《你好下北泽》整本小说以芳芳的口吻,即“我”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故事。全文充斥着大量的内心独白,“失去父亲以后,一开始我那种消沉失落感并不是特别剧烈,而是像被击中了腹部一样,那种苦痛是慢慢涌上来的。当我意识到时,人已经消沉下去,于是抬起头,下意识地让自己振作起来,然而很快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消沉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这段独白将作为女儿的“我”失去父亲的心理感受直观表达,展现了失去至亲之后真实的身心状态。此种消沉状态也封闭了“我”的内心世界,“在那阴森的黑暗中,我只是麻木地移动着、呼吸着、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东西”。这只是死亡本身给在世亲人所带来的直观情绪,伤痛与灰暗色彩将在世亲人的情感包裹着,形成一种由内而外的伤痕。
而当芳芳以冷静的口吻讲述父亲的死亡原因,“那个女人,先是有事找父亲商量,慢慢地便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有一天,她把父亲约出去,在父亲的酒中下了安眠药,然后开车载着父亲来到一片人烟稀少的郊外树林里,拿出她事先准备好的煤炭,烧炭自杀,当然,那个女人也死了。车子被封得密不透风,没有任何其他的犯罪嫌疑”,不管父亲是自杀还是殉情,父亲同其他女人一起死亡的事实都使父亲对母亲情感上的背叛事实无可辩驳。此时“斯人已逝”的伤痛不仅仅是失去亲人的悲痛,还夹杂着“我们”对于父亲背叛行为的不解和疑问。芳芳视角下的母亲也几乎处于崩溃边缘,“她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整天躺在床上,偶尔起来,也是呆呆地嘴里不停地小声嘀咕着:‘不可能,这不会是真的吧?”父亲的离开和父亲死亡的原因并不被母女俩所理解和接受。
这种伤痕对于作为爱情结晶的“我”来说更加复杂,文中也多次重复出现“无法”一词来表达“我”无法接受的情绪。“关于这一点,有着怎样的现场,怎样具体的判断,我和母亲被动地听了多少、见了多少。我不想再细说。因为无法承受的打击实在太多了,还无法梳理。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也许用一生都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来。如果说人生就是这些无法接受、无法理解的东西的累积的话,那么这件事沉重和深刻的程度,大概耗尽一生都难以承受。”
2.潜游于梦境里的遗憾瞬间
在文中提到过父亲死因的一个关键情节,即父亲去世的那天早上把手机忘在了家里,“手机”作为一个关键意象浮沉于整篇叙述之中。在下北泽的房间里,“我”做过三次关于父亲的梦,在每一个关于父亲的梦境里,都会出现父亲和电话两相关联的情节,“手机”元素是梦境中不可或缺的成分,这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我”与母亲内心的某种缺失与遗憾。
第一次梦境里,父亲因为实在找不到手机,就放弃了住在工作室里,此时父亲找手机的意图是“想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第二次梦境里,我在家中给父亲打电话,我大声叫着“爸爸”,也听到了父亲的回应,此时我打电话的意图是“只要这个电话打通,父亲就有救了”,父亲在梦里的回应或许就是我要的答案:“那声音里,毫无疑问地包含着对我的爱,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父亲一直到生命的最后,都是一直想要见我的啊!”第三次梦境里,“我”又梦见了电话,是父亲给我打的电话,简单的“喂喂”是父亲的声音,却让我彻底顿悟:“原来父亲一直是想给我们打电话的呀。在将死时刻,父亲想给我们打个电话,却忘了带手机,没办法打。我知道肯定是那样的,绝对不会错!”
三次关于电话的梦境仿佛在互相补充,使“我”心中逃避的那个遗憾显现——我和母亲希望父亲那天早上带了手机,我们想念父亲,不愿意接受父亲死亡的事实。而“我”也做过关于手机的假设,“如果那天早上父亲没有忘带手机的话,在某个时间段里跟我们联系上的话,也许会让我们注意到他的不正常,说不定能够阻止事件的发生呢。事件后,这种心情一直困扰了我们很久。”母亲也曾在谈话间与我讨论父亲带不带手机的问题,“你爸爸怎么可能连个电话都不给我们打就去死呢?”
在一次次被关于手机的梦惊醒时,“我”都会在脑海里思索,父亲如果带手机了,一定会打给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定会打给“我”和母亲。由此可见,“我”的遗憾是,父亲的死亡是被警察告知的,父亲的死亡是突如其来,难以接受的。身为至亲的“我”想要好好告别,想要听听父亲最后的声音,字里行间可见“我”对父亲的想念之深切,因为手机问题导致生死相别留有遗憾。“我”渴望父亲带手机的潜意识通过梦境表现出来,造成了“我”郁结于心的永久遗憾和难以自拔的心灵伤痛。
二、由外而内的疗伤之旅
斯人已逝的死亡主题沉重而深刻,吉本芭娜娜的诸多作品中都有死亡主题的涉入,她用内向型视角直陈在深重痛苦之下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与微妙变化,将至亲至爱之人的死亡给还活着的人所带来的深重苦痛放大观照,将更多的眼光聚焦于现世人的疗伤过程,她的兴趣支点在于如何走出黑夜,注重疗伤过程的情感变动。《你好下北泽》里主人公芳芳主要是通过食物疗愈和情感疗愈的方法缓解精神创伤和寻找自我价值的。
1.食物疗愈:由味蕾到灵魂的回忆
在日本治愈文化背景下,美食带给人们味蕾上的刺激,一定程度上可以短暂地褪去疲惫和难过,使得人们获得感官上的享受和治愈。治疗不同于治愈,后者更侧重于精神和灵魂上的疗愈。《你好下北泽》中关于食物的描写比比皆是,而作家更侧重于展露美食给疗伤者所带来的精神疗愈。沉浸在失去至亲悲痛之下的芳芳母女一直味同嚼蜡地浑噩度日,似乎没什么能消除她们的灰色情绪。
而在一次酷暑中,下北泽料理屋的刨冰和蔬菜沙拉打开了她们的食欲。原文对水灵灵的蔬菜沙拉和冰冰凉的刨冰做了细腻入微的描述:“我们要了芒果、白桃和黑醋栗调制的刨冰。冰刨得很细腻,水果特别好吃。”“于是我们又要了一大盘加了全麦的蔬菜沙拉,两个人分成两份吃起来,沙拉上面撒着一些脆脆的干面包丁和生火腿片,还有很多全麦粒,下面放了玉米笋、小西红柿、秋葵以及黄瓜片,和水嫩嫩的生菜拌在一起,盛了满满一大盘。”作者对她们品味食物的心理变化也做了细致处理:“那甘甜的味道简直就像天国才会有的食品一样沁人心脾。几天来因为反复地自问自答和后悔痛苦而变得发胀的脑子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好像终于可以得到了休息一样觉得特别舒服。从开着的店门处,不时吹进来的热风,也令人感到身心舒适。”原文中这段细腻的心理描写表现了她们因食物沁入内心而满足,她们真切地体会和感受到食物所带来的快乐。从母亲的小声嘀咕“好像很久都没有这种对味道的感觉了。看来心虽然已经死了,可身体还活着啊”和我的内心独白“我记不得这种轻松沉稳的心情已经有多长时间不曾有过了”,可见由美食所激发的人最基本的生存和生活欲望大大延伸,美食的疗愈功能也显而易见。
而在料理店面临关门的情况下,芳芳仍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这家店的刨冰和蔬菜沙拉,并将之誉为“重生的味道”。在体会到美食的快乐之后,每每心情不好之际,芳芳和母亲都会来这家料理店感受这个重生的味道,熬过了最糟糕的夏天。除了刨冰和沙拉,文中出现较多的具有治愈疗效的美食还有红酒和奶酪蛋糕。种种食物所带来的精神享受,都昭显着美食的疗愈功能,这种由外而内的味蕾刺激能有效平复和缓解人们的内心创伤。
2.情感疗愈:血缘、地域与精神共同体
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所提出的“共同体”概念为,“共同体产生在自然基础之上的群体家庭、宗族里,此外,它也可能在小的、历史形成的联合体村庄、城市以及在思想的联合体友谊、师徒关系等里实现。”滕尼斯认为,“共同体亲密无间、单纯地共同生活。”在滕尼斯的共同体体系中,共同体包含有血缘共同体、地域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而这种划分在吉本芭娜娜式疗愈文学中也十分适用,在这本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这本小说里,血缘共同体最明显的表现形式就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即芳芳的妈妈;地域共同体则表现为邻里关系,即料理店老板美千代以及书店老板阿羽叔叔;精神共同体最显著的表现则是恋人关系,即芳芳的两段恋爱关系。三者相互融合、相互渗透,共同实现了芳芳的灵魂疗愈。
血缘共同体上的情感疗愈体现在芳芳同妈妈关系上的变化。在下北泽的独立生活中,芳芳接纳了同受折磨的妈妈,两人在陌生地域的共同生活使得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发展成一种超越母女关系的朋友关系,双重关系之下,两人互相治愈,亲情上的互相支撑是芳芳和母亲精神疗愈至关重要的前提。日常的生活小事,如母亲不再对我的晚归行为过分盘问,以及母亲不再窥探我手机上的秘密,这两件小事上的变化都无疑使得二者的亲情关系更为舒适自由。
地域共同体上的情感疗愈体现在我在料理屋的工作环境上。使“我”获得重生的美食正是“雷利昂”料理屋所做,再加上邻居兼同事的美千代温暖而治愈的性格,因此“我”在下北泽毫不犹豫选择了在这家料理屋工作,并将之作为今后生活的中心。文中也通过“可是还有比这里更能让我忘掉忧伤的地方吗?是的,我觉得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能够让我忘掉忧伤”这样的自问自答解释了我的原因——寻找疗伤之地。
精神共同体上的情感疗愈体现在我对恋人的最终选择上。“父亲的死,不仅使我的人际关系得到了扩展,也使我的生活增添了新的东西。”文中,芳芳所接触到的两个恋人,新谷君和山崎先生都是和父亲有所联系的旧友。这两段恋爱给予“我”身体和精神上的满足,满足“我”在不同阶段对爱情的渴望,也陪伴“我”完成了给父亲的扫墓仪式,帮助“我”找到了自己的安心之处。悲痛的宣泄和温暖爱情的治愈都帮助芳芳完成了最关键性的精神疗愈。
三、吉本芭娜娜式文学的“自疗”与“他疗”的现实功用
叶舒宪在《文学治疗的原理与实践》中提到文学作品本身具有疗伤的功能,具体表现为“自疗”与“他疗”两种功能,即治疗自己与治疗他人。吉本式疗愈文学也具备自疗与他疗的双重功用,前者从吉本芭娜娜本身的创作动因着手,后者从读者接受的层面来阐释。
1.治愈系文化风靡下的创作动因
吉本芭娜娜文学创作的自療动因源自日本泡沫经济破灭之后的治愈系意识。在动荡不安、经济低迷的大环境之下,人们竭力寻求一种安定、舒适和温暖的途径来缓解自身的精神压力。治愈系文化结合日本文化观念,如治愈系文学、动漫、电影、歌曲、偶像,种种文化现象应运而生。
在采访中,吉本芭娜娜曾言:“一个人在回家途中随意走进书店,‘啊,这是本新书。于是买上一册。回家后在阅读的两三个小时或者两三天时间里,心境略有改变,或是在人生中突然发生什么事情时能倏然想起那本书的内容并由此获得慰藉,我觉得这就是最了不起的文学。”从这段话不难见其文学观念,她的创作动因在于“慰藉”,作家的自我创作以慰藉他人为前提,以此获得自身的慰藉和满足。这种慰藉是治愈性文化催生的观念,侧重于人们的精神疗愈。正如同吉本所说的“生命是一个疗伤的过程”,她的系列治愈小说里,孤独绝望的主人公在不同人的陪伴和帮助下最终被治愈,走向新生。
她将日常的生活体验形象化,巧妙借用漫画语言,放弃日本森严的敬语语系,反复使用简单的口语句式,来展开她的内向型书写,深入年轻人的内心世界,用内心独白式陈述来展示生命委顿到生命盛放的过程,展示生命的希望和生活的美好,以此获得心灵上的慰藉,是一种以他疗为自疗前提的疗愈。
2.具有现实意义的读者接受
从伊瑟尔的接受理论出发,文学“他疗”的主体是作为接受者的读者,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通过自己与创作者的心灵对话,使得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学世界所带来的精神旅行当中,获得身心的全面解放,以此达到疗伤的目的。
《你好下北泽》里,芳芳从孤独绝望的消沉狀态蜕变为真诚乐观的实干状态,小说就其心理独白做了如下表达:“我觉得来到这里后,我变得越来越真诚,也越来越脚踏实地。最初还是一种短期观光的感觉,而今我却能感觉到自己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着、积累着。”在料理屋面临着拆迁时,芳芳的心理寄托由外在转移到自我的变化,文中也做了如实描述;“我每天走过的足迹,一次又一次地被印刻在大地上,就这样,在我内心里也渐渐形成了一条自己的路。两条路都在向成熟延伸。即使将来我死了,也会留下来什么的吧……我终于学会了这样一种思考和喜爱的方式。”这是关于芳芳的治愈故事,但也是书本之外千万个芳芳的精神力量,种种温情的文字也能给观赏者带来真切的治愈体验。
吉本芭娜娜式疗愈文学注重情感表达,倾听人类内心的声音,并且关注生活中细小的美好和希望,带给读者情感上的治愈,对人们的情感状态和心理健康有着积极的影响。阅读疗愈文学可以让人获得情感体验上的满足和安慰,从而减轻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增强内心的平衡和自信。此外,疗愈文学也能够带给人们心灵的启示,让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价值观,提升人的情感品质和品位。
在当代社会,人们常常面临压力和焦虑等负面情绪。在科技创新、数字化媒介更新换代的今天,人们的精神压力更胜以往。正因如此,疗愈文学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也日益得到重视,已经开始被应用于临床心理治疗,帮助患者缓解心理问题。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被认可为“疗愈型文学”,成为公共图书馆、学校和社区等场所的常备资源。总的来说,疗愈文学对于促进人们情感健康和社会和谐有着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 吉本芭娜娜.你好下北泽.[M].弥铁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
[2] 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M].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 叶舒宪.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J].文艺研究,1998(6).
[5] 李欧.通俗文学的心理治疗功能[J].江汉论坛,1993(4).
[6] 曾宏伟.文学治疗研究十年:回顾与反思[J].学术界,2009(1).
[7] 曾洪伟.文学治疗的新阶段与新景观——试论网络语境下的文学治疗[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2).
[8] 武淑莲.文学治疗作用的理论探讨[J].宁夏社会科学,2007(1).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方瑶,湖北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