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归仓

2024-01-11 18:07李凌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11期
关键词:打麦场麦收脱粒

李凌

那一年我正上中学,放暑假时要帮家里干农活。我们家七口人,有八九亩耕田,夏季主要以小麦为主,秋季则是大豆、玉米,兼有诸如棉花、红薯等,都是种在河渠旁、树林地边以及家门口零散的小块田地。我们家有三大块完整的土地,有两块二亩多的、一块三亩多的,还有一块一亩的田地,以小麦、玉米、大豆为主粮,每年缴纳公粮之余,剩下的就是全家的口粮,勉强维持一大家人的温饱。

到了麦收季节,父母和大姐是主要劳力,我们其他几个兄弟姊妹也都跟着到田地里帮忙。我偶尔会留在家里做饭,以我的年纪也就是烧一锅稀饭,抓半碗干麦仁在碓窝里捣个半碎,再把碎麦仁放到水里,那时候米很珍贵,我们家附近没有水源,不能种水稻,吃米只能花钱买,平时哪里舍得吃大米。水烧开后,用舀子和些白面水倒进锅里,搅一搅,再烧开。等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后再炒菜,用辣椒、茄子、豆角、土豆之类,做一锅杂烩菜,这就是一家人的口粮。农忙季节赶着收麦,吃成了最无足轻重的事,能填饱肚皮就满足了。

一家人在田地里辛苦地劳作,我也成了半个劳力。父亲把磨好的镰刀交给我,这就好比上战场,抢收还要抢种,我挥起镰刀,弯腰抄起麦秆割了起来。一开始是父亲帮我打起麦秸,捆成一拢,我有样学样,很快熟能生巧,农村有句古话: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我跟在大人的身后,深深浅浅,身后也留下了一行行麦茬。弯腰、起身,弯腰、起身,动作不停地重复,前方金黄的麦田望不到尽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前进。累了,就坐在麦捆上歇歇,喝口茶水。脸上、脖子上、脚脖上,以及裤脚、鞋子上,都是麦锈的污垢,混着汗水,一道道黑黑的汗痕顺着脸颊、脊背、前胸淌下来,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胳膊上都是麦芒的刺痕,细细的血痕一道道,刺疼刺疼的。

六月,太阳毒辣,一丝微风都不见,不禁让人感叹,丰收的喜悦是由农人的汗水织就。我干完活,到河水里冲洗一番,晚上回到家,拖着沉重的双腿坐在凳子上,四肢已经不听使唤,只想倒头就睡。晚上我被母亲叫醒,迷糊着爬起来吃了几口不知啥滋味的饭食,又迷糊着爬到床上睡了。第二天一早,又被大人喊醒。父亲已经磨好了镰刀,母亲准备好了早饭,就这样,我再次跟着大人下田劳作,饱尝暴晒和汗水的侵蚀。两亩麦田大概要两到三天时间才能收割完毕,这是遇到好天气。农民种田是靠天吃饭,六月的天,说下雨就下雨。麦收前后,农民最担心的就是刮风下雨,风能把成熟的麦子刮倒,下雨更是无法进入地里收割。印象最深的一年,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眼看着成熟的麦子由金黄变黑,成片的麦子倒在地里,最后麦子在地里生生长起了麦芽。没办法,我们还是要把它们收回家。那一年,我们吃了一整年发黑的麦芽面,黑面黏黏的没了劲道。

抢收抢种,保障颗粒归仓,这是农人最大的希望。收完麦子,父亲套起马车,用叉子挑起一捆捆麦子,甩上马车,一捆捆麦子摞起来,高一些,再高一些,哥哥在车上码好。我有时会跟着牵马,马甩着头,呼呼喘着热气,它很想低下头寻找吃的,无奈嘴上套着罩子,我用小手抚摸着它头上长长的鬃毛,它果然温顺多了,向我偎过来。父亲和哥哥一车车装满麦垛,用绳索勒结实,一趟趟赶着满载收获的庄稼送到打麦场。我则继续守在麦田里,这是我自由快乐的一段时间。地边的田垄上,我偶然发现一窝白底灰纹的鸟蛋,不清楚是什么鸟留下的,我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窝鸟蛋,只好把它们连窝移到地头的草丛里,以防别人不小心踩到它们。有时我会顺着麦茬再去寻找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无聊的我只好在地头树荫下撸下一根青麦穗在手里搓着,抛一颗绿色的麦仁进嘴,满口清香,我像一只小虫子一样满足地躺在麥秸垛上,望着蓝天白云,美美地睡着了。

割麦子,对我是一场耐力的考验,而打麦场,却真是艰苦的任务。过去是用马、牛等牲畜套着石磙磙麦,一圈又一圈,然后再翻场、扬场、净麦,晒干后,颗粒归仓。牲畜打麦,是最原始的效率低下的劳动手段。几年后,我们家添置了拖拉机打麦,再后来用小型脱粒机到打麦场脱粒,现在更是有大型脱粒机直接进入麦田。我跟着家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亲历了农村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抢收抢种庄稼的岁月。

我最难忘的是一段至暗的光景,那时刚刚摆脱最传统的牲畜石磙打麦模式,拖拉机脱粒进场。这是一场速度与时间的赛跑,一台拖拉机脱粒,需要至少五六个人共同运作才能完成。首先要有人运送麦捆,有人挑起麦垛运送至脱粒机,有人挑麦穰,有人在机器前方扒麦粒,每一个环节都不轻松。而我,不是运送麦捆,就是挑麦穰(轻松但紧张,速度要跟上,机器下面不能堆积麦秆)。我父亲是打麦场的主角,挑送麦捆进机器脱粒是他的活计,后续的扬场、垒麦垛,也是父亲的拿手活。最繁重的活毫无疑问都摊在了父亲的头上,父亲就像一座大山,是我们家的核心力量和主要劳动力,有他在,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就有了保障。

紧张的劳作中,每个人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谁都没有料到危险的一幕即将发生:脱粒过程中,父亲不慎把手伸进了脱粒机器里,情急之下,身旁的哥哥扯了一把父亲,也不知是谁把机器弄停了下来,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鲜血瞬间淌了一地,父亲的手腕和手背严重受伤,哥哥抱住了父亲,用衣服捂住他流血的右手,堂哥开着拖拉机把父亲紧急送去乡医院。一切静止了下来,我不知等待我们家的是什么。我害怕极了,母亲和哥哥陪同父亲去了医院,直到晚上传来消息,母亲让我在家好好待着,看好打麦场,她在医院陪护父亲。父亲的手腕断了,经过紧急救治,断了的几根筋被接上,医生叮嘱,以后不能再干重活,不能承受太大的重力。对我们家来说,这几乎就是天塌下来的坏消息。那几天,村里人都忙碌于繁重的麦收,我们家重要的劳力却躺在了医院,家里只剩我和哥哥守望着这个夏季。母亲中间回来过一次,为父亲拿换洗的衣服。她顾不上家里的一切,只是一再叮嘱我们,在家自己做吃的,其他暂时不用管。我和哥哥泪眼相望,不知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好在,村里左邻右舍忙完自家的麦子后,来了几个大叔大伯帮我们家把剩下的小麦脱粒,剩下的就是我和哥哥看着晒场。我和哥哥替换着看场,我回家做饭,哥哥在临时搭的秫秸棚里看着小麦,吃完饭,我再去替换哥哥。哥哥叮嘱我,隔一段时间就要把小麦翻一遍。赤脚踩在滚烫的麦粒上,用木掀推着小麦翻身,推着推着,我的眼前就浮现了打麦场父亲手受伤的一幕,父亲怎么就把手塞进了机器呢?偌大的打麦场,我感到孤单极了,心里空荡荡的,更多的是害怕。躺在秫秸棚里,中午的阳光直射在麦粒上,有几只麻雀飞来,啄了几粒麦粒,我也懒得动弹,眼泪却“唰”地流了出来,委屈和伤心一起涌上心头。

半个月后,父亲出院了,胳膊绑着绷带,但家里总算有了人气,一下子就消除了那种冷清。尽管父亲的胳膊不能出力,但他能指挥我们干活,我也比以前干得更加卖力了。从此,父亲的右手腕至手背凹进去一块。多年后,父亲经常会用左手托起他的右手,说:看,我的手还是不能使上劲。他那根断了的筋骨最终没有完全接好,伤残的后遗症伴随了父亲的后半生,直至去世。

我的暑假生活,一年年都在繁忙的劳作中度过,对农村生活的繁重和艰辛、农人的坚韧和不易我也知之甚深,因此我想要走出农村的想法愈加强烈。事实上,我也真的走出了那片生我养我的村庄和土地。每年麦收季节,我都会回忆起我的过往和曾经走过的路。我一次次回到过去,走到麦田中,我的脑海浮现的依然是二十多年前我度过的暑假生活,虽然很苦,却能够让我心安。

选自《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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