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秉承悲悯情怀,竭力为大时代里卑微的小人物做精微画像,描摹了如蚁族群在盛世华彩之外饱受的心酸情状。刘浪的小说充盈着一种笑对人生的智慧,世界的可笑、可怜、可爱、可憎等诸种面孔,统统摄入刘浪的智慧之眼。刘浪的叙事是情感浓度与生活纹理的有机融合,故事线条清晰,舒缓的格调中有着饱满的张力空间。刘浪注重叙事的灵活多变,多种视角统摄一个文本并不鲜见,在叙事的智力和情感的铺陈上找到了均衡点。《雨雪之间》是大悲欣后的细碎庸常的生活,讲来步步惊心,读者也似参与了一场感伤的叙事旅行,与刘鸿菲、张夏初等小说人物产生了一样的情感共振。只有优秀的小说才有这样的魅力。
探照人性幽微之处,讲述小人物内心的传奇,刘浪的作品总是在人的内心深处展开,在人的灵魂空间、精神世界中展开。身在俗世,笔触所及远离书斋里的雕琢,他一直保持悲悯的情怀,做生活的仔细聆听者,为小人物的时代生活雕像。这种俯下身子的写作,总能唤醒读者的内心,赢得读者的感动。刘浪的小说随处可见小人物的众生相,他们仿佛社会的配角,虽没有惊世伟业和所谓的“焦点”,却总是浮现在你的面前。刘浪笔下的小人物情态各异,作为“正面”主人公的形象是缺席的,这些“另类小人物”才是现实生活中的多数,是沉默的大多数,如做过各种兼职的刘鸿菲、号称首席记者但疲于奔命的王小玫、勤劳但偶然出轨的李长安……他们的生活看似平淡无奇却有深意藏焉,描写他们及他们的生活才是作家的选择。刘浪关注底层“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不铺陈苦难,着眼世情却不排斥人情,他塑造的小人物有日常生活的困窘、辛酸与纠葛,无法彻底摆脱,其间却不乏自我解嘲式的乐观生活态度,生之意趣便在烦恼人生中延续。刘浪塑造的小人物,为我们认识当今的社会打开了一扇窗口,为透视人类的灵魂提供了一面多棱镜。
刘浪对“几乎无事”的小人物的悲剧展示十分冷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盘点一次交通事故的身亡、一次婚外情给亲历者造成的心理暗伤,这确是《雨雪之间》的表现内容之一,但难能可贵的是刘浪将人物的精神予以跃迁——普通人在遭遇命运的一连串打击之后,最终找到了宽恕和善良,让人性之光既照耀自己又播撒他人。如此,刘鸿菲、王金倩、张夏初等人就不再相信“他人即是地狱”,中华民族特有精神内质终将拥抱每一个苦命人。正如基斯洛夫斯基说:“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仔细审视,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与梦想。”刘鸿菲最终宽宥,也许是因“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刘鸿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是张夏初的女儿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昏厥过去了”。而张夏初、王金倩夫妇化名张朝阳每个月给刘鸿菲汇款两百元,不仅是“好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儿”。待刘鸿菲向张夏初退还了每个月两百元并捐献了五千元之后,涉事双方结束了自我消磨的道德纠缠,终于得到了痛苦中的愉悦、纷扰中的宁静。“是那种经年不见的鵝毛大雪,简直可以称之为浩荡,不一会儿工夫,整个城市干净和清爽了起来,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景色即人心,刘浪的人性叙事水到渠成也。
《雨雪之间》并不鲜见死亡,刘浪直面时代的个人悲伤,有着独特的死亡伦理思考。刘浪小说对“生”的展示活色生香,有趣有味,而笔下的死亡均是突然而至,甚至对不上日常的逻辑。刘浪是以死亡的荒谬来消解存在的无意义呢,还是以死亡的冷峻严苛来反观生命呢?刘浪是那种不愿意直接作出答案的作家,他只把尖锐的追问抛出来。生是艰难的,死亡是自己不能自主的。生如蚂蚁的小人物,活着是静悄悄的,死了也未必能引起太多的重视。且看刘浪说:“即使我的小说是以一种惨烈、暴戾甚至是怪异的形式和面貌出现,它的内里仍旧指向和靠近温暖。因为我的心中,仍然有爱;因为除了逼仄和困厄,这个尘世总有某一个甚至某两个局部梦想。”刘浪也在提醒人们,周围的世界变得如此荒诞,个体随时碎为齑粉,小人物只有穿越生活的迷雾,才能找到产生悲剧感的事件背后的根源。
尽管丈夫离世尚且有外遇之名,刘鸿菲还是乐于留住美好的回忆,把爱情作为一种美好的象征,苦苦寻找。爱的存在或者不可得,仿佛生命的自我吞噬,擦伤了每个人。爱情理想国是否存在,就不是个人的悲伤了,活着的普遍迷局、困境昭然若揭。乌托邦梦的溃散,既触目惊心又不可避免。
刘浪有意将情节冲突淡化,而抛出的琐碎凌乱的细节如落英缤纷。小说《雨雪之间》细节蕴含的奇特美感,实际上在叙事上谋求摆脱统辖传统叙事文本的“必然性”逻辑,以“偶然性”寻求出路。视点转移到人的内心世界中去之后,人物形象的基本表现形态已不再是什么“典型性格”,而是人物的一种“心态”。刘浪细致掰碎的细节,正是人们幽闭的内心世界。刘浪抓住了瞬间的心理波动,细节与巧合频繁出面,以精密的细节设计和巧妙的排篇布局,为读者埋下了谜语。刘浪善于用细节和偶然来制造误会,催生情节繁衍出新的思路。借用“偶然性”的因素,刘浪并非是要将“必然性”抹掉,意在对“唯必然性”逻辑做一种反拨、调整。
作品《雨雪之间》是从“生活细节”向“心理细节”的艺术过渡。我欣喜地发现,刘浪叙事重点的改变,引发了外部事件叙事价值的降低,赋予人物以人性的光辉、找到活着的意义,比叙事本身更有艺术感染力。
作者简介:姜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创研室主任,青年批评家。在《人民文学》《诗刊》《当代文坛》《文艺报》《电影评介》《名作欣赏》《星星》等报刊发表诗作、学术论文四百余篇,著有文艺理论集《用一根针挖一口井——当代作家微观分析》、诗集《借来的星光》《时光书》,曾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