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泰民安:清代官方碧霞元君信仰的政治诉求

2024-01-09 21:47韩红梅
泰山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泰山信仰

韩红梅

(泰安市博物馆,山东 泰安 271000)

起源于泰山的碧霞元君信仰,在清代国家治理体系中具有特殊地位。清代延续明代的“大一统”体制,不仅重视大范围的疆域统一,而且强调政治与文化的一元化。在清帝统治方略上实行以阳儒阴法、“礼法合治”与“神道设教”为特征的中央专制主义,其对于兼具实用性与象征性的碧霞元君信仰予以特别的青睐。

目前,学界对碧霞元君信仰与清代政治文化的关系已有初步探讨,叶涛认为清代泰山香社的兴盛,与朝廷对民间信仰的态度密切相关。(1)叶涛.泰山香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周郢考察了清代致祭碧霞元君制度化的历史进程。(2)周郢.泰山碧霞元君祭: 从民间祭祀到国家祭祀——以清代“四月十八日遣祭”为中心[J].民俗研究,2012(5).王元林、孟昭锋提出在碧霞元君被纳入国家祭祀体系的过程中,道教发挥了重要作用。(3)王元林,孟昭锋.论碧霞元君信仰扩展与道教、国家祭祀的关系[J].世界宗教研究,2010(1).张建斌认为,清帝大力提倡对碧霞元君信仰,意在推行休养生息,鼓励人口繁衍。(4)张建斌.丫髻山碧霞元君信仰与清初休养生息政策——基于国家与社会互动背景下的考察[J].地方文化研究,2015(3).刘慧提出,包括碧霞元君在内的泰山信仰在上可佐证当政者的政权合法,在下可增进普通百姓的情感认同与行为自律,进而稳定社会秩序。(5)刘慧.泰山信仰与中国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美国学者达白安(Brian Dott)考察了清代帝王、文人与平民的泰山进香活动。(6)Brian R.Dott.Identity Reflections: Pilgrimages to Mount Tai in the Late Imperial China[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04.本文在既有相应研究的基础上,以礼俗互动为视角,利用碑刻、档案、笔记等资料,考察碧霞元君信仰在清代政治文化体系及其演进过程中的角色与作用。

一、康雍乾对碧霞元君的礼敬与“神道设教”

虽然清初士人对于碧霞元君是否属于“淫祀”对象的问题仍有争议,但诸帝仍对这位泰山女神持尊崇态度。康熙帝对碧霞元君多有青睐,认为其与东岳大帝是同等威灵的泰山之神。康熙帝即位之初前往景忠山,修复碧霞元君庙,并在《御制景忠山碧霞元君庙碑》中称:“夫方内之神,莫尊于泰山,而元君实赞之。……要其有大佑庇于吾民,故阅千百年,遐陬僻址像设者,在在告虔。”(7)伊利民.河北满族蒙古族碑刻选编[C].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25-26.认为碧霞元君是泰山的正神。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第一次东巡时亲往泰山之巅在碧霞祠拈香,赐匾曰“坤元叶应”,称其祭祀旨在“为苍生祈福”,(8)汤贵仁,刘慧.泰山文献集成(第4卷)[C].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708.希望碧霞元君护国佑民,广布上天仁慈。此外,康熙帝还曾至京西妙峰山、京东丫髻山、永平府景忠山等地的泰山行宫上香。希望借助碧霞元君的神力实现长治久安。可以说,康熙帝秉持“敬天法祖”的政治观念,保持着旗人的多神信仰传统。在碧霞元君与东岳大帝二者之间的关系上,康熙帝虽未明确表态,但有尊碧霞胜过岳帝的心理倾向。康熙四十七年(1708),北京西顶广仁宫的康熙御制碑文称,碧霞元君“初号天妃,宋宣和间始著灵异……下迄元明,代加封号”。(9)于敏中,等.钦定日下旧闻考[M].御制重修西顶碧霞元君庙碑(康熙四十七年)[Z].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1640.显然,康熙帝将宋代妈祖的传说附会到碧霞元君的身上。这种情形有些令人费解。康熙帝并非不熟悉妈祖,因为他曾于康熙十九年(1680)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实际沿袭的明代永乐皇帝时的封号),又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诏地方官将妈祖列入地方祀典。那么,康熙帝之所以混同妈祖与碧霞元君,一种可能当时尚分不清这两位女神的差别,还有一种可能是借妈祖之名提升碧霞元君的地位,以消弥朝野反对祭祀之声。无论哪种可能,都反映康熙帝对碧霞元君推崇。

雍正帝对碧霞元君甚为礼敬。曾诏修泰山碧霞祠,赐额“福绥海宇”。(10)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卷二六)雍邸集·六[A].四库全书(集部七)[Z].雍正七年(1729),雍正帝谕令称:“山东泰安州神庙,奉祀东岳泰山之神。历代相传,灵显昭著,佑庇万民。”(11)清世宗实录(卷八十六),雍正七年九月甲戌[Z].上海:中华书局,1985:144.显然,雍正帝意图通过“神道设教”方略,引导民众相信碧霞元君可以消灾解难,而且通过祭祀包括碧霞元君在内的诸位神灵来昭示其正统性。

相对于康熙帝与雍正帝,乾隆帝更为明确地肯定碧霞元君的正神地位。他曾10余次驾临泰安,其中有6次登泰山至碧霞元君祠拈香,表达“祈岁心殷惠我农”的心愿。乾隆二十四年(1759),乾隆帝谕令,以后每年四月十八日由内大臣前往泰山碧霞祠拈香。他认为,泰山女神碧霞元君与东岳大帝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此即言,碧霞元君与东岳大帝同为泰山正神,不分彼此。由于乾隆帝赋予了碧霞元君官神的名分与地位,朝野批评泰山女神为“淫祀”对象的声音逐渐沉寂。

由于康雍乾三帝的青睐与推崇,清代碧霞元君信仰在泰山信仰史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丰富了“神道设教”的文化内涵与社会控制模式。乾隆朝开创的碧霞宫拈香礼惯例一直持续到宣统二年(1910),几与清祚相始终。虽拈香礼并非正式的国家祭祀礼仪,但因规模大,延续长,实际上已成为一种准国家祭祀礼仪。清廷将碧霞元君正神化的举措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统治秩序。一方面,清廷着力控制碧霞元君信仰,展示国家在场的威严,通过每年的泰山拈香,增加其在民间信仰领域的权威性与震慑力,扩大了碧霞元君信众的政治认同感。另一方面,清廷垄断了碧霞元君信仰的话语权,使碧霞元君难以成为民间宗教利用的对象。有清一代,民间宗教反抗清廷统治的活动连绵不绝,但始终未见有利用碧霞其神以作号召者。数以万计的碧霞元君信众在年复一年的朝山进香传统中,强化了自己的社会角色与伦理身份。这从一个侧面表明,清廷对碧霞元君信仰的控制与利用颇为有效,有利于巩固“大一统”的政治文化秩序。

二、清廷碧霞元君信仰下的求子与禳灾

对于清廷而言,皇家子嗣兴旺与风调雨顺是国泰民安的重要前提。因此,清帝对于具有求子和禳灾之神力的碧霞元君颇为重视。

(一)设广育宫以求子嗣兴旺

碧霞元君主管生育的神职得到雍正帝的认可。约雍正五年(1727),雍正帝在圆明园修建广育宫,用以奉祀碧霞元君。广育宫名称的中“育”字表明深切期待碧霞元君发挥其主管人间生育的神职,护佑皇室瓜瓞绵绵。(12)按:据雍正朝内务府造办处活计档的记载,广育宫殿内匾额“恩光仁照”为油漆作彩木匾,于雍正四年(1726)六月十五日开始承做,并于雍正五年(1727)二月初七日正式悬挂。见方裕谨辑《圆明园各殿座匾名表》,中国圆明园学会主编《圆明园》第4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6:39.该宫位于圆明园福海南岸山岗,宫前坊额曰“舍弘光大”、“品物咸亨”。正殿内供奉着碧霞元君的神像,殿上悬挂雍正帝御书“恩光仁照”匾额。(13)于敏中.钦定日下旧闻考[Z].317.他在圆明园居住时,每逢四月十八日前往广育宫上香,并谕令首领太监扮作僧人,上殿念经。乾隆帝继承了乃父对碧霞元君的信仰,每逢四月十八日在广育宫举行拈香礼,并有“过皇会”的活动。直至道光时期,才废止了广育宫演戏活动及诵经的传统。

(二)碧霞宫进香以求风调雨顺

在清帝看来,泰山的碧霞元君不仅主管人间生育,还具有溥雨降雪的神通。嘉庆十九年(1814)夏,北京、直隶、山东地区大旱。嘉庆帝为此颇为焦虑,谕令山东地方官员前往泰山祈雨。是年五月十七日,山东盐运使刘清携大藏香前往泰山致祭碧霞元君,三日后“甘霖大沛”。嘉庆帝因此亲撰《岱宗感应记》一文,称赞泰山“岱顶明神,迅赐渥泽”。(14)颙琰.御制岱宗感应记[Z].圆明园清晖阁藏.

道光十二年(1832)六月,北京地区大旱,道光帝派定亲王奕绍前往泰山祈雨。七月,北京一带降雨较多,旱情得以缓解。道光帝因而称赞碧霞元君“光华普照,灵爽式凭”。(15)清宣宗实录(卷二百一十五),道光十二年七月丁未,第187页[Z].

咸丰六年(1857)夏,因为北方旱情严重,山东巡抚崇恩前往泰山祈雨。翌年,他在《重修泰山顶东岳庙记》一文中称,其祈雨后甘霖大沛,这显示碧霞元君与东岳大帝的灵验。(16)李俊领,张琰.除魅与离心:晚清泰山祈雨礼的变异[J].泰山学院学报,2013(2).

光绪时期,官员前往泰山祈雨成为惯例。光绪四年(1878)二月,清廷派山东地方官员前往泰山祈雨。此后,泰安的地方官员遇到旱情时则登岱祈雨。光绪十四年(1888)五月二十八日,泰安府知府全志、泰安县知县杨倬云率领当地民众登岱祈雨,旋“阴雨四布,渥沛甘霖”。(17)李俊领,张琰.除魅与离心:晚清泰山祈雨礼的变异[J].泰山学院学报,2013(2).经过地方官员奏请,清廷给泰山碧霞宫赐匾“云起封中”。光绪三十二年(1906)夏,山东地方官员在泰山碧霞祠“祷雨灵应”。(18)吴廷斌题记[Z].光绪三十三年(1907)刻,位于岱顶大观峰《纪泰山铭》西侧石壁。

显然,自嘉庆朝至光绪朝,清帝重视泰山祈雨的“灵验”。这种“灵验”不只是要解决实际的旱情,更重要的是证实“神道设教”的合理性与清帝统治的权威性。清帝与地方官员合理营造泰山祈雨“灵验”的神话,也使得清廷统治带有鲜明的巫术色彩。

三、碧霞元君信仰与民间社会秩序

在清廷对碧霞元君信仰的大力提倡下,民间对碧霞元君信仰的习俗日渐兴盛。尤其在华北地区,民间基于碧霞元君信仰的香会深刻影响了社会秩序。

清廷对北京的旗人与民人实行分治,但旗民因为公共的碧霞元君信仰而相处融洽。尤其在旗民杂处之地,他们组成共同的香会,共同前往五顶、丫髻山、妙峰山等朝拜碧霞元君。五顶即北京郊区五所供奉碧霞元君的庙宇,分别称南顶、北顶、东顶、西顶、中顶,建于明代,清代重修。五顶之中,以西顶最受清帝重视。西顶建于明万历年间,原名“护国洪慈宫”,康熙五十一年(1712)改称“西顶碧霞元君庙”,又称“广仁宫”,位于今北京海淀区四季青乡蓝靛厂。西顶香会起于明末,入清后依旧兴盛。“每岁四月初一日迄十八日,四方善信顶礼者扶老携幼而来,殆肩相摩,踵相接也”。(19)北京图书馆金石组.西顶施茶碑(康熙四年)[A].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2册)[C].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 62.康熙九年(1670),鼓楼西正黄旗民组织了西顶香会。大约同时,定府大街龙头井的正黄旗旗民也有类似的进香会。康熙十七年(1678),阜成门里朝天宫三条胡同的仕宦满汉军民组成了“西顶洪慈宫进香会”。(20)西顶洪慈宫进香碑记[Z].康熙二十六年(1687)立石,碑存北京市海淀区蓝靛厂广仁宫。这里的旗民应属于正红旗。因为清帝的青睐与礼敬,京东丫髻山的碧霞元君祠香火旺盛,每年四月初八日京城内外的香会与信众纷纷前来上香。京师香会的会首者多为满洲贵族与内府旗人。“上自大内后妃、中使及王公缙绅,下迄庶民,每际四月,则进香赛会者,车马络绎,不绝于道。而五更鸡鸣时即上殿拈香者,谓之上头香”。(21)和邦额.孝女·夜谭随录[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254.京西妙峰山有“金顶”之称,道光朝以后该地碧霞元君祠的香火较丫髻山更为兴旺。每年四月初一至十八日的庙会期间,京城旗民组成的几百档香会前来上香,俗称“走会”。这些香会分为文会与武会。文会负责沿途设置茶棚、粥棚、馒头棚,为香客免费提供饮食;武会负责沿途表演高跷、秧歌、中幡等。清代,香会有“井”字里和“井”字外之分,北京城里以及部分郊区划为“井”字里,其余为“井”字外。井字里的武会共有十三种,即杠箱会、狮子会、中幡会、杠子会、石锁会、双石会、吵子会、花坛会、花钹大鼓、开路会、五虎棍、秧歌会、太平会,总称“幡鼓齐动十三档”。民国时期又增加了外三档,即旱船会、踏车会、小车会。通过共同“走会”,京城内外的旗汉民在信仰观念与生活方式上逐渐拥有更多的共同点,减少了彼此之间的畛域。

清代泰山香会的传统延绵不绝,香会成员在进香活动中保持着相对和谐的关系。从至今存留的90余通清代泰山香社碑看,顺治、康熙、乾隆三朝有54通,光绪朝有21通。这些香社碑记录了清代154次(个)香社活动。晚清时期一些老香社仍延续每年朝顶进香的传统。山东历城的北斗永善社延续时间长达300多年,信众近千人。泰安高兴官庄香会设会首16位,会众近600人。(22)香会善信挂红袍记碑[Z].道光二十五年(1845)立石,碑存山东省泰安市泰山孔子登临处。同治八年(1869),泰安县城东焦家林香社在泰山红门设立的题名碑记录会众姓名170多个。(23)泰安县城刘忠一等题名记碑[Z].同治八年(1869)立石,碑存山东省泰安市泰山红门。光绪十九年(1893),泰安东部的合山会在泰山红门设立的题名碑记录社众1150余人,涉及北石汶、大马庄等90多个村庄。(24)合山会记碑[Z].光绪十八年(1892)立石,碑存山东省泰安市泰山孔子登临处附近。宣统二年(1910),山东昌邑县伍塔社在泰山南麓设立的题名碑记录了信众53人的姓名。(25)昌邑县伍塔社信士题名记碑[Z].宣统二年(1910)立石,碑存山东省泰安市岱庙配天殿西侧。这些香会内部虽有会首与会众之别,但彼此之间没有严格的等级关系。他们在碧霞元君面前都是平等的信众。这种特殊场合下的平等关系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伦理等级关系是一种有益的调适,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尊卑贵贱之间的对抗与张力。同时,香会会众基于共同的碧霞元君信仰,会消解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的隔阂与矛盾,增进彼此之间的亲切感与大家庭的归属感。可以说,香会从“信缘”方面体现了清代乡村社会关系的另一种面相。

除了京西妙峰山与泰山有众多香会外,清代北京、山东的其它地方以及直隶、河南、江苏、山西等地多有基于碧霞元君信仰的民间香会。这些香会及其活动表达了民众进香祈福、祛病消灾、求子延寿等多重生活愿望,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活压力,促进了社会关系的和谐与社会秩序的稳定。

此外,清代一些民间宗教以碧霞元君为其信仰的神灵之一。如作为先天道支派的皈一道提倡儒、释、道“三教归一”,崇拜碧霞元君等神灵,印有《太山娘娘新经》等多种宝卷,“太山娘娘”即泰山娘娘,碧霞元君在民间的俗称之一。虽为民间秘密教门,却不以反清为帜志,可能与对碧霞信仰的认同有关。

结语

自康熙朝至宣统朝,在清帝的提倡和推崇下,碧霞元君信仰在追求“国泰民安”的礼俗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构成清代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康雍乾三帝对碧霞元君的礼敬,使其具有官方神的身份合法性。尤其在求子与禳灾上,清帝深度信仰碧霞元君的“灵验”,一方面在圆明园专设供奉这位泰山女神的广育宫,一方面每逢华北大旱时派员前往泰山祈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华北民间对碧霞元君的信仰习俗颇为普遍,并组织多种香会,集体朝山进香。这种社会团体不仅增进旗民关系的融洽,而且深化了民众对于地方社会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从而促进社会秩序的稳定。碧霞元君信仰对于巩固清廷统治及彰显其统治正当性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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