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音,张蓝文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4)
当代大学生的日常在校经验是高等教育研究中的重要关切。近年来,随着社会生活方式的快速变迁,我国大学生在校经验呈现出了新的样态。其中课内经验受培养方案学分限制,自主安排的空间小,模式较为统一。但在课外,闲暇时间增多,活动种类日益丰富,不同学生群体间逐渐展现出了模式化的差异。如何对难以度量的日常经验模式展开研究,探索学生中不断涌现的模式差异,成为学界亟须探讨的问题。
时间是大学生活最基础的资源之一。学生差异化的时间使用经常被学者用来度量个体或群体日常经验中的不同状态[1-2],通过不同经验模式间的对话反观经验背后的社会结构特征[1]。相关研究也表明,时间使用是大学生学业收获和个人发展的重要预测指征,院校管理者可以通过了解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更为有效地指导其时间管理策略等[3]。
但目前大学生群体课外时间使用差异研究仅对某一两项活动时长展开分析,如课外学习、兼职打工时间等[4-7]。极少数研究试图探索时间使用模式:或受制于数据集样本范围,仅涵盖某一特定特征的大学生群体,如精英大学生[6-7]、大学新生[8],难以了解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的总体图像;或使用了非概率式的分类方法[9],使得后续针对模式影响因素的分析不够精确,无法深入探讨不同子群间的异质性。
因此,本研究采用“中国大学生学习与发展追踪研究(CCSS)”2019 年的调查数据,从整体性和群体性两种角度分别描摹大学生课外时间使用的模式,运用多组潜在类别分析(Latent Class Analysis,LCA)和多元逻辑回归,重点探讨以下问题:
(1)中国大学生如何分配课外时间?有哪些典型的课外时间使用模式?
(2)大学生的课外时间使用模式受哪些因素的影响?
(3)不同大学生群体的时间使用模式是否具有异质性?
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到大学生活的经验性内核[10],即“学生在大学期间所做的事情比他们是谁或在哪所大学就读更重要”[4]。了解学生就读期间的经验及其内部差异成为研究新趋势。时间使用作为概念工具之一,方便获取、易于测量,并有助于直观了解个体与群体间的经验差异、分析产生分化的原因[1-2]。因此,大学生日常使用时间的惯例与架构成为关注热点[11]。除了课内投入外,课外时间使用也被发现能预测学业成功,并与学生参与、自我感知的教育收获有密切联系[5,8,12-16]。课外时间使用的研究有两种思路:一是关注不同类别活动的时间使用长度,二是关注不同类型学生的时间使用风格。鉴于时间使用是系列活动中时间变量的组合,如“分而治之”,极可能忽视各活动“此消彼长”的自然规律,得出盲目拓展某一类活动投入时长的无效建议[8]。因而,采用第二种研究思路更有利于揭示学生们差异化的时间使用方式,也为理解学生多元化的在校生活经验提供了新思路。
目前国外已有研究者遵循第二种思路进行探索,借助分类式和聚类式两种方法分析大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但国内受数据及方法的限制,尚未有实证研究分析探索我国大学生时间使用的典型模式。分类式方法是指研究者先形成系统性的分析框架或编码类目,再结合时间使用效率进行分类归纳。如布林特和坎特威尔(Brint& Cantwell)[9]从学习/非学习、主动/被动、联结/分离三个维度建立分类框架,根据在17 类活动中的时间投入把大学生分为“学者”“积极学者”“积极分子”“工作者”和“消极分子”五类,并结合学生学业收获情况,把前两者视为“时间使用核心”学生;其他为“时间使用边缘”学生。亨斯利(Hensley)等人[11]则基于美国某大学时间调查数据总结出六种模式:“晚起步学习”“周日临时抱佛脚”“工作日持续学习”“周六学习”“固定就寝”和“固定起床”,并结合时间使用效率将前两种归为无效模式,后四种归为有效模式。
聚类式方法则更具探索性,研究者在分析前不必预先给出分类构想及标准,而是基于样本数据的实际情况进行聚类(clustering),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分类式方法因主观因素导致的错误归类、进而导致虚假关联的局限性。层次聚类和k-means 聚类是常用方法,以几何距离测量样本间的相似性,通过最小化组内差异、最大化组间差异创建分类。诺尼斯和哈德森(Nonis&Hudson)[16]曾对美国公立学校商科学生的时间日志进行层次聚类,划分出以校园为中心和以生活为中心两类学生群体,并发现前者的学业收获要高于后者。马洛肖诺克(Maloshonok)[12]则使用K-means 聚类,基于中美俄三国数据发现五类大学生课内外时间使用模式:课堂活动为主,良好学习者,学习和运动组,多任务学生和被动学生。然而,上述两种传统聚类方法更善于描述性聚类可观测的特征,无法探查特征的潜在分布[17]。
潜在类别分析则能有效从一组可观测指标中,发掘未观察到的、但截然不同的关联模式,并推断每个潜在类别的成员[18]。LCA通过可观测指标与关联模式间的概率关系(项目反应概率,item-response probabilities)及关联模式在总体中的分布(潜在类别流行率,latent class prevalences),间接推断潜变量的情况[19]。LCA 能通过分析大学生参与活动时间,识别潜在且有实际意义的组合模式,以了解大学生生活经验的分野。已有少数学者采用了该方法,如夸德林和鲁德尔(Quadlin&Rudel)[2]2015 年利用LCA 识别出三种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认真型”(41%)、“不活跃型”(26%)和“社交参与型”(34%)。福斯纳赫特(Fosnacht)等人[8]2018 年则使用了适用于连续变量的潜在剖面分析,在NSSE 2014—2015 大一学生中识别出四类时间使用模式:在课程准备、娱乐社交间均匀地分配时间的平衡型,热衷课外活动和志愿服务的参与型,在娱乐和社交活动上高投入的派对型和花费大量时间做兼职工作、照顾家人的父母型。
鉴于LCA 的独特优势,本文将采用LCA 补充目前国内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研究的空缺,把不可直接观测的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视作潜变量,通过观察不同活动时长之间的关联模式及样本分布,推断不同活动的时间投入与时间使用模式间的概率关系(即项目反应概率),并理解学生时间使用模式的差异结构(即潜在类别流行率)。
已有研究中,时间使用及其模式的影响因素可归为国家、院校、个体三个层面:国家层面,国别文化会对学生时间使用模式产生影响[12];院校层面,学科领域[8,20]、年级[21]、院校层次[8]与时间使用存在相关关系;个体层面,不同性别差异明显,如李琳琳发现,我国女大学生课外学习时间显著高于男生[22]。
由于时间投入对学生教育收获起到显著的影响作用,研究中普遍将时间使用行为视为理性选择下的有限资源投入,是学生在校期间对学习和发展的投资,以助日后在劳动力市场上获得更高的报酬[23]。但人的行为并非全然出于理性,只是试图根据其掌握信息和所处境况做出决策[24]。时间使用亦是如此,并非所有学生都能自由裁量、理性决策时间,其行为还受其他方面因素的制约。而这些或处在制约下做出的时间选择,对学生未来的生命历程却有重大影响。
这也与社会学视角的分析相呼应,即时间使用是社会化过程中的产物,既是社会不平等的起因,又是社会不平等的后果[1]。所以,应更关注时间背后潜在的不平等问题,以深入理解学生日常生活经验的组织[25]。事实上,由于背景差异,学生在自由支配时间上面临结构性限制。首先,不同的经济状况会导致大学经验有质的不同。背负贷款的学生在时间使用模式上更倾向于认真型和不活跃型[2]。经济劣势会增加兼职打工时间,社交和课后学习时间相应减少,不利于在校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累积[10]。奖学金也被发现能改变学生的时间投入[26-27]。其次,家庭文化资本积累也是重要解释性因素。来自城市还是乡村[28]、是否第一代大学生[9]均与学生时间分配相关。
从以上研究中不难发现,多数仅探讨单一群体的时间使用模式(如大一年级、商科专业),或将不同子群(如性别、年级、专业)视为同质性群体,通过回归分析鉴别该因素对时间使用模式的影响大小。但当样本总体内部子群体间的测量恒等性(measurement invariance)情况未知时,直接进行群体差异分析值得存疑[29]。为此,柯林斯和兰扎(Collins&Lanza)[30]提出了多组LCA 方法,用于总体样本可被已知变量划分为多个子群时,检查测量恒等性是否跨组成立。当测量恒等性假设成立时,才能将项目响应概率限制为组间相等。该方法首先在子群内进行LCA 分析,检验不同组间是否具有相同数量的潜在类别。如果不同组间具有相同数量的潜在类别,即可进一步检验类别的项目反应概率和组别的潜在类别流行率。这种方法可以解决以往研究中的子群异质性问题,精确展示出因素对时间使用模式的影响力。
本文将采用多组LCA,对在多元逻辑回归中发现的部分影响因素作为子群异质性的划分标准、在子群间分别进行LCA,以精确展现出不同影响因素对时间使用模式的影响效果差异。该方法可使本研究在总体画像基础上,补充子群的微观特写,更为直观地展示出总体与子群、子群与子群间的关系。
时间具有清晰的社会意涵,是人类社会集体行动的生活协调机制[31],既非客观实存,亦非心理建构,而是生成自人际关系之间的“社会事实”,即“社会时间”[32]。社会时间具有社会时间结构和社会时间形式两种面向。一方面,社会时间是一种具体的社会制度,社会集体为协调生活运作形成行动参照框架,即“社会时间结构”,在制度规范和道德层面产生行动强制力。另一方面,人的日常行动未必完全遵从时间结构的要求,还受观念、偏好等个体性因素的影响,进行个性化的时间实践。当这些个体实践汇归到社会层次,便形成了整体社会运作的韵律样态,即“社会时间形式”[33]。
社会时间结构和社会时间形式相辅相成。社会时间结构的制度性为时间形式提供了参考框架;而当个体参照此框架进行日常实践时,也成就了该社会结构的有效性。对应社会时间结构“自然化—标准化—弹性化”的历史变迁,时间形式历经了“自然韵律—时序韵律—有限同步韵律”的演进[33]。当今社会正处于弹性化时间结构阶段,个体的时间实践越来越因情境而变动。同时,随着个体自我意识的不断觉醒,社会时间结构的强制性也被日益瓦解,个人需要处理的事务逐渐零散化,但个人不能完全凭自己的喜好去处理事务,而是被规定了必须完成的期限[34]。当社会时间结构被内化进个体的日常实践中,每个人必须建立自己的行动时态安排模式,时间管理便成为日常社会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任务之一。于此,集体层面上标准化社会时间结构阶段的普遍同步性日益薄弱,社会时间形式的同步韵律也相应式微。但这不意味时间形式彻底丧失了同步性,而是在不同群体间呈现出不同特征的“松动”,成为当代社会运作的特殊韵律性质。
与其他经典社会学理论一致,社会时间理论的发展也遭遇了“结构主义”与“个人主义”的二元对立阶段[32]。面对这一理论纷争,埃利亚斯为我们指出了新的理论取径,主张用介于社会整体与个体之间的中层概念“型构”(figuration)来理解社会时间:人并非孤立个体,任何行动都与他人产生关系性的交织,时间亦是如此,需要“置于关系之中(In-Beziehung-setzen)”来思考。作为型构的时间不仅外在于人,更内化于人、重塑于人,既是约束,也是选择[35]。恰如卡瓦利(Cavalli)的“马赛克隐喻”[36]:个人使用时间就像使用马赛克瓷砖进行图案创作,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构建最符合个人行为习惯的日常时间安排。但搭建材料马赛克块是“被分配”的,如其所处的机构和家庭。该隐喻指出了结构性与能动性对社会时间使用的双重影响,也暗示了个人和结构之间发生的互动结果存在不可预测性。探究社会时间使用是对个体与社会的双重洞悉,也是社会学视域下的时间研究理论发展的重要切点。
学校系统是个体习得社会时间结构的重要场合,大学的特殊性使得作为“型构”的时间更为凸显。尽管仍对学生的时间使用进行强制性规训,但是较之中小学,大学的时间规训性减弱,具有弹性化特征。但弹性化既是学生的机遇,也是挑战:一方面,这给予了学生极大的时间自主权,每个人的在校时刻表都是独一无二的;另一方面,这对学生的时间管理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如果学生时间管理能力不足,或是在时间使用上处在结构劣势,那么非常容易遇到事务全部堆在一起的被动情况,继而影响学生发展与收获。
基于“型构”理论研究大学生的时间安排模式,了解学生在日常生活究竟是如何中协调性地安置时间、最终在集体层面而展现出的相互交织的时间使用韵律,将进一步丰富“型构”理论在高教场域下的解释力,是回应近年来诸多大学生时间实践、体验及自我认同现象(如“躺平”“卷”)的起点,也是大学管理者为学生日常时间自我管理提供更多支持的基础。
本文主要使用CCSS 2019 年数据。CCSS 每年在全国参与院校内根据年级、学科和性别分层随机抽样,工具的效信度经过了严格的测量学检验[37]。其中学生学校、年级、性别等人口学变量来自合作院校提供的客观数据,时间使用情况、学生的家庭背景等由学生自我汇报。
最终共收集有效问卷77711份,来自40所院校,包括5 所一流大学建设高校、13 所一流学科建设高校及22所普通本科。具体变量及其描述性统计情况见表1。因缺失率较少,本研究并未对缺失值进行填补处理。
表1 变量情况
本研究的分析分为三个部分。首先,运用LCA 探索样本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该方法假定6 类课外活动时间使用彼此相关,其联合概率分布可由T 个互斥的潜在类别变量解释,每种潜在类别对各外显变量的取值有特定倾向[30]。拟合T=1,…,n 个模型并根据AIC、BIC 等拟合指标确定最优T,基于学生的最高分布概率确定归属类别。LCA 的具体操作及结果分析详见下文。其次,利用多元逻辑回归说明不同背景学生使用时间模式的差异,以潜在的时间使用模式为因变量,探索学生人口学特征、家庭背景、高中教育经历和大学教育经历的相关背景因素对时间使用模式的影响。最后,以学生课外时间使用模式的高影响力背景因素为标准,划分子群体,运用多组LCA 探索不同子群体时间使用模式的异质性。
大学生在课外各项活动中的时间投入情况存在较大差异。从表2 可见,大多数学生平均每天课外学习1~2 小时(47%),也有15%的学生每天学习5 小时以上。兼职时间是指校内外以赚取经济收入为主要目的兼职和打工时间,而实习时间主要是以求职准备为主要目的的工作时间。在这两项活动中,分别有20%的学生平均每周花费1~5 小时,有63%和56%的大学生并不投入时间。超过半数学生平均每周花费1~5 小时参加学校社团活动。至于娱乐社交,学生投入到与朋友相处、玩游戏、看电视或视频等活动的时间差异较大,每周花费1~5 小时、6~10 小时、11~15 小时、16~20 小时以及20 小时以上各段均有13%~28%不等比例学生分布。健身锻炼时间则相对比较集中,超半数学生平均每周花费1~5小时。
表2 课外时间使用的描述性统计(分布比例%)
为呈现大学生各项课外活动时间投入的相对情况,以学生总体在该活动投入时间的均值为标准,将6 个变量转成哑变量(1 表示该生在该活动投入时间高于平均水平,属于高时间投入者;0 为低于平均值,是低时间投入者),进而利用6 项活动相对时间投入情况进行LCA。LCA 模型拟合优度可以通过系列拟合指标进行判断,AIC、BIC 和aBIC 越小,模型拟合度越高[30];LMR 和BLRT 两个指标的p值达到显著水平,则表明k类别模型显著优于k-1 个类别。本研究从1 开始逐个增加潜在类别个数,直到模型拟合度不再上升(结果见表3),发现在数据可以实现趋同的范围内,三类别模型的拟合优度表现最好,与前人的研究结果也最为一致[2]。
表3 潜在类别分析模型拟合优度
图1 为三类别时间使用模式的具体分布情况,X 轴表示不同课外活动,Y 轴表示学生在该活动中为高投入者的条件概率。基于不同活动时间投入相对状况,本研究将三类时间使用模式命名为“多面高手型”“社交达人型”和“校园隐士型”。
图1 三类时间使用模式
1.多面高手型
“多面高手型”学生在多项课外活动中均表现出高投入的倾向。此类学生在兼职打工等创收型活动和实习等未来准备型工作中投入较多时间;在学习、校园社团类活动和体育锻炼上也有超过60%的概率成为高投入者;娱乐社交类活动高投入的概率虽然不是最高的,但也超过了50%。约14.86%大学生的时间使用表现为“多面高手型”。
2.社交达人型
“社交达人型”学生有最高的可能性花费超过均值以上时间在社交娱乐活动中,并且在兼职打工和实习中高投入的概率最低。但该模式并没有忽视课外学习,其中52.31%的学生课外学习时间超过均值。约28.77%的大学生为“社交达人型”。
3.校园隐士型
相较而言,“校园隐士型”学生在各项课外活动中投入的时间均较低,呈现出相对隐身的状态。他们在课外学习、社团活动、社交娱乐和体育锻炼方面的高时间投入概率最低,兼职打工和实习中高投入的概率相较“社交达人型”略高。在大学生的课外时间总量一定的前提下,该模式在6 类活动中较少的时间投入意味着该类学生睡眠时间高于均值的概率更高。56.37%的大学生属于“校园隐士型”。
在以往研究中,大学生分类学和时间使用的相关分析均有涉及“多面高手型”[38]、“社交达人型”[39]和“校园隐士型”[9]的相关例证。也有研究同时描述了这三种类型[2,10,40],但多为分类特征的简单描述,极少探究时间使用模式的形成与学生特质的关系。夸德林和鲁德尔(Quadlin&Rudel)[2]的研究关注美国贷款大学生群体,以学生贷款作为解释变量进行探究。而在我国,学生贷款不如美国普遍,解释力度有限,课外时间使用模式背后的影响因素有待进一步探索。
接下来,以学生人口学特征、家庭背景、高中教育和大学教育经历的相关因素为自变量,以时间使用模式作为因变量进行多项逻辑回归,探究大学生课外时间使用模式背后的学生特征差异。分析结果见表4。
表4 多项逻辑回归结果
人口学变量方面,性别对于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具有显著影响,相较于社交达人和多面高手,女生更容易成为校园隐士型。独生子女、少数民族和城乡对时间使用模式影响不显著,仅独生子女相较于校园隐士更容易成为多面高手型;与直辖市学生相比,来自省会城市的学生更不容易成为校园隐士型,镇区学生比起社交达人型更容易成为校园隐士型。
家庭背景方面,家庭收入、父母职业和第一代大学生均对课外时间使用模式产生显著影响。对比校园隐士型,经济劣势和第一代大学生更不可能成为社交达人型,较少将时间花费在与同学、朋友社交娱乐活动中;却更有可能成为多面高手型,倾向于将更多时间投入到打工兼职和实习工作中,为未来生活做好准备。不过父母职业等级低的学生更倾向于成为校园隐士型,在实习和兼职活动中的投入也不高。
大学教育经历方面,学校类型、年级、学业要求和大学经济来源是显著影响因素。首先,相较普通本科,“双一流”高校学生成为校园隐士型的概率更高。其次,相较于大一,高年级在社交娱乐上投入时间更少,在学习、课外活动及兼职、实习方面投入时间相对更多。再次,学校对学业时间投入越强调、课程学习任务要求越多,学生越不容易成为课外学习投入时间少的校园隐士型。最后,接受父母或者亲戚经济支持的学生更容易成为多面高手型,而依靠助学金、私人借贷、勤工俭学和自己赚钱的学生更易成为校园隐士型。
大学生课外时间使用模式的影响因素显示,除了学校学业时间要求、课外学习任务量、经历来源等因素外,性别、家庭背景、大学类型和年级等学生基本特征也是显著影响因素。以上述背景特征为标准,利用LCA法探究不同子群体的时间使用模式,发现不同大学生群体内部呈现出显著异质性。
1. 不同性别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分性别群体进行LCA 拟合,发现女生内部除了三类别模式外,还出现了“兼职能手型”,占女生的16.51%(见图2)。该模式有91.67%的概率是兼职打工高时间投入者,但在其他活动上均倾向低时间投入。这部分女大学生大学就读阶段,接受家庭父母或亲戚经济支持的比例显著低于其他时间使用模式者(p〈0.01),依靠自己赚钱的比例显著高于其他时间使用模式者(p〈0.01)。
图2 不同性别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2.不同家庭背景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以家庭收入高低、是否为第一代大学生和父母职业等级高低三项家庭背景标准划分群体,分别进行LCA 拟合,发现经济劣势、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和父母低职业等级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表现出相似的特征,经济优势、非第一代大学生和父母高职业等级大学生表现相似,但两者彼此间存在差异:相对劣势的大学生中,校园隐士型学生在兼职打工上高时间投入的概率略高于社交达人型,相对优势的后三类则相反(见图3)。
图3 不同家庭背景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家庭收入、第一代大学生和父母职业等级彼此之间区别不大,主要原因是在中国的情境下,三者彼此高度重叠。在本研究的界定下,经济劣势大学生占总体大学生的54%,第一代大学生占总体的66%,父母低职业等级大学生占78%,而经济劣势且父母低职业等级的第一代大学生(简称为劣势大学生)就占总体的37%,在三个方面都占据优势的大学生(简称为优势大学生)占总体的15%。从直接对比优劣势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的结果发现,劣势大学生除三种时间使用模式外,还出现有高概率在兼职打工活动中成为高时间投入者的兼职能手型,占劣势大学生总数的11.94%(见图4)。
图4 优势、劣势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
3.不同院校类型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不同院校内部分别进行聚类,也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如图5所示,相较于一流学校建设高校,一流学科建设高校和双非院校社交达人型学生在兼职和实习活动中高时间投入概率略高于校园隐士型,且都出现了兼职能手型,双非院校兼职能手在兼职实习上的高时间投入概率高于一流学科建设高校,说明低层级院校中存在一定数量的学生专注于兼职与实习工作。
图5 不同院校类型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4.不同年级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不同年级群体的课外时间使用模式表现出了大学不同阶段的显著差异。如图6 所示,大一学生课外时间使用具有多样化的样态,除了学习和社交都是高时间投入的社交达人型(30.04%),也分化出高娱乐社交-低学习投入的娱乐玩家型(9.86%),后者的行为表现呈现出“上了大学就解放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倾向,需要更多引导。另外还出现一类在学习和兼职活动上高时间投入概率较高,其他活动都较低,社交娱乐活动最低的兼职能手型(6.93%),其社会交往发展状况有待关注。大二的时间使用模式呈现出了与总体类似的表现,多面高手型、社交达人型和校园隐士型并存。但大三在升学压力影响下,社交达人型消失。大四学生面临毕业,实习专注型出现,26.28%的毕业年级学生在实习中投入较多时间,其他课外活动时间投入都相对较少。
图6 不同年级学生的时间使用模式
本研究基于全国性学情调查数据,将时间使用作为大学生日常经验的表征,分析大学生时间使用模式及其影响因素,并探究内部群体异质性。主要结论如下:
第一,大学生的时间使用浮现出三种模式:“多面高手”在学习、兼职打工、实习、课外活动和健身锻炼等多项课外活动中都投入了相对较多的时间;“社交达人”在课外社交娱乐活动投入更多的时间,“校园隐士”在以上活动,特别是课外活动和健身锻炼中表现出低参与的特征。此三种时间使用模式反映出了大学生群体的社会时间形式在总体上呈现出“多轨并行”的韵律样态。
第二,大学生的课外时间使用模式并非完全由个体自主选择的,除了学校学业时间要求、课外学习任务量的影响外,也受到学生的性别、家庭背景、院校类型以及年级等结构性因素的影响。
第三,不同性别、家庭背景、院校类型和年级分群体的时间使用模式具有异质性。女大学生相较于男生多出现一类高兼职投入的类型,该类型同样出现在家庭背景处于劣势和非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大学生群体中,说明仍有部分大学生缺乏足够的大学经济支持,需要依靠自身力量赚取收入,在兼职打工活动中投入大量时间,甚至影响到了其他课外活动参与。而不同年级则表现出“大一多元化,大二模式化,大三无社交,大四去实习”的时间使用特征。这一发现也印证了罗萨的“去时间化”(Entzeitlichung)趋势理论,即在弹性化的时间环境中,社会时间形式的普遍同步性逐渐松动,在特定社会群体内展示出有条件的同步性[34]。
时间使用模式的“组间”分配和“组内”选择表明了时间作为一项基本资源兼备结构性和能动性特征。作为经由某些外在具有强制力的协调要素与个体自我调节共同型构的产物,社会实践形态受到结构约束和个人选择的相互作用[33]。一方面,不同性别、家庭背景和院校类型中时间使用模式的差异呈现出结构性的限制,时间对于大学生而言并非平等的可利用资源,如何利用时间实则是群体间在日常经验上的区隔化展演。相对弱势群体多呈现出“兼职能手”样态,在工作活动中投入相对更多的时间,表明部分大学生追求经济支持和为未来工作做准备的迫切需求。尽管本研究开始尝试区分以追求经济支持为主要目的的兼职打工行为和以积累未来工作经验为主要目的的实习行为,但兼职和实习活动内部本身也有多种分类,出于不同动机进行的工作活动,仍待进一步区分。而在校期间工作活动的高时间投入,是会占用学习时间、消极影响学习成就[41],还是能促进学生认知及非认知能力发展[42],要结合动机与投入程度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另一方面,相同背景因素下多样时间使用模式的同时出现,表明个体依然有能动性展演的空间。埃利亚斯提示我们,个体将社会时间结构内化、进行自我调节与选择后,才通过行动表现出来,是为社会时间作为型构在个体和结构间的互动性[35]。已有研究发现,我国青年群体中出现了“逆社会时钟”现象,有意识地与社会时间参照框架逆向行之,在时间层面上展现自我主体性[43]。该发现与本研究结果都说明,虽然个体在日常实践中受到结构性因素的限制,但拥有不同观念和策略的个体也可以通过选择个性化日常时间方案,展现其能动性。
社会意义上的时间,不仅意味着结构的约束,也意味着个人的选择。社会结构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个人行为,而个人又如何改变社会结构以适应自己的目的?在高等教育场域内回应此问题有着重要的理论潜力。受制于研究方法,我们无法对个体如何能动地塑造日常时间给出答案,但后续研究者可以着眼于个体选择的角度,理解当下变迁中的时间现象,以及交织的时间型构背后的时间权力问题。笔者初步探索发现,多面高手型相较于校园隐士型展现出了更高的院校支持感知。虽然院校支持和大学生时间使用是否存在因果关系有待进一步测算,但这已然提醒我们注意:院校应进一步思考如何助力大学生,帮助他们打破时间使用上结构性的限制,发挥能动的潜力,合理分配个体时间,获得更充分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