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演变和前景*

2024-01-08 23:36王雪羽李福泉
阿拉伯世界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塔利班阿富汗伊朗

王雪羽 李福泉

2021年8月,阿富汗塔利班再次执掌阿富汗政权,南亚地区政治格局与安全形势随之产生巨大变化。伊朗与阿富汗是重要邻国,两国拥有长达900多公里的共同边界线。历史上,阿富汗曾长期处于伊朗的管辖之下,两国在宗教、语言和文化上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阿富汗历次政局变动都不可避免地对伊朗的切身利益产生影响。1994年阿富汗塔利班的迅速崛起给两国关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双方关系经历了从全面对立到暗中接触,再到非正式外交的“过山车式”轮转。2021年8月阿富汗塔利班重掌政权后,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总体基调趋于友好,双方以高度务实的方式开展合作,但意识形态和政治分歧仍然存在,这使得未来双方关系面临多重不确定性。

目前,国外学者围绕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研究主要涉及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态度、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合作、影响双方关系的因素等方面。(1)参见Adam Tarock, “The Politics of the Pipeline: The Iran and Afghanistan Conflict,”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20, No. 4, 1999; Mohsen Milani, “Iran’s Policy Towards Afghanistan,” The Middle East Journal, Vol. 60, No. 2, 2006; Alireza Nader and Joya Laha, Iran’s Balancing Act in Afghanistan, RAND Corporation, 2011; Amir M. Haji-Yousefi, “Iran’s Foreign Policy in Afghanistan: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Future Prospects,” South Asian Studies, Vol. 27, No. 1, 2012; Alireza Nader, Ali G. Scotten, Ahmad Idrees Rahmani and Robert Stewart, Iran’s Influence in Afghanistan Implications for the U.S. Drawdown, RAND Corporation, 2014; Kayhan Barzegar, “Iran’s Foreign Policy in Post-Taliban Afghanistan,”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37, Issue 2, 2014; Shahram Akbarzadeh, “Iran’s Policy towards Afghanistan: In the Shadow of the United States,” Journal of Asian Security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63, No. 1, 2014; Sumitha Narayanan Kutty, “Iran’s Continuing Interests in Afghanistan,”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37, No. 2, 2014; Shahram Akbarzadeh and Niamatullah Ibrahimi, “The Taliban: A New Proxy for Iran in Afghanistan?,”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41, Issue 5, 2019; A. Farid Tookhy, Iran’s Response to the Taliban’s Comeback in Afghanistan, 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 August 2022; Asif Shuja, The Taliban and the Future of Iran-Afghanistan Relations,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January 18, 2022; Mohsen Solhdoost and Mahmoud Pargoo, “Iran’s Nontraditional Security Challenges Under the Taliban Rule,” Global Policy, Vol. 27, Issue 1, 2022; Parisa Abbasian, “My Enemy’s Enemy: Iran’s Approach to the Re-emergence of the Taliban,” Journal of Asian Security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9, Issue 3, 2022。然而,部分研究者并不认可伊朗伊斯兰政权,对其与阿富汗塔利班的互动持否定态度,甚至直接将伊朗视为“地区和平的破坏者”。(2)Raj Verma, “US-Taliban Peace Deal and Regional Powers as Potential Spoilers: Iran as a Case Study,”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59, 2021.国内学者就相关主题所发表的成果多集中于伊朗对阿富汗政策、伊朗在阿富汗重建中的作用、阿富汗局势中的伊朗因素等内容。(3)参见伍书湖:《伊朗与塔利班交恶的由来和趋向》,载《当代世界》1998年第11期;安国章:《伊朗与塔利班剑拔弩张》,载《人民论坛》1998年第11期;柳树:《九一一事件后伊朗对阿富汗政策》,载《西亚非洲》2009年第6期;耶斯尔:《伊朗的阿富汗政策及其走向》,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4年第4期;耶斯尔:《阿富汗局势中的伊朗因素》,载《现代国际关系》2014年第5期;罗怿:《阿富汗与伊朗的非传统安全问题》,载《外国问题研究》2019年第1期;陈翔、申亚娟:《伊朗介入中东地区事务的动力及限度》,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21年第1期;杨勇、汪金国:《伊朗的阿富汗难民政策:动因、演变及影响因素》,载《世界民族》2021年第4期;孙德刚、章捷莹:《复合身份政治:西亚大国参与阿富汗安全事务的三重维度》,载《国际安全研究》2022年第2期。直接聚焦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演变,特别是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掌权后双方关系的研究尚需学界继续跟进。鉴于此,本文尝试通过梳理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不同阶段,分析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态度转变的原因,并对阿富汗塔利班掌权后影响双方关系的因素及两国关系的前景展开探讨。

一、 全面对立时期(1994~2001年)

1994年,阿富汗塔利班在阿迅速崛起。阿富汗塔利班因其逊尼派身份和激进的意识形态,且背后受到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的支持,成为伊朗国家安全所面临的最严重威胁之一。伊朗拒绝承认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并为其竞争对手“北方联盟”提供军事和经济支持,双方关系严重对立,更因“马扎里沙里夫外交官遇害事件”一度恶化到战争边缘。

(一) 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的崛起与溃败

1979年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后,伊朗开始积极向外输出革命。由于担心共产主义的扩散,伊朗为阿富汗抵抗运动中涌现出的八个什叶派组织(即“八党联盟”)提供了支持。(4)黄民兴:《近现代时期的阿富汗中立外交》,载《西亚非洲》2002年第4期,第49页。1988年苏联撤军后,阿富汗各抵抗组织和武装派别都意图填补权力真空,在部族矛盾、宗教争端、派系斗争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阿富汗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战。这不仅导致阿富汗社会四分五裂、民不聊生,而且严重威胁邻国伊朗的国家安全构建。

1989年霍梅尼去世后,伊朗不再以“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为口号,转而采取更加务实的外交政策。1991年苏联解体,中亚和高加索地区国家纷纷独立,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下降,这为伊朗在阿富汗的活动提供了空间。伊朗将其在阿富汗的接触范围从什叶派扩大到非普什图群体,包括塔吉克人和逊尼派民兵组织。为维护自身利益,伊朗在各方之间积极斡旋,试图通过举行会议及和谈,实现各派别间的内部妥协,从而结束阿富汗内战,创建一个和平稳定的地区环境。伊朗首先是大力支持什叶派的“八党联盟”上台掌权。1992年,苏联扶持的纳吉布拉政府垮台后,伊朗转而支持由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和哈扎拉人组成的非普什图族团体所推选出的拉巴尼政府。然而,阿富汗塔利班的异军突起,打破了伊朗的努力。

1994年,在穆罕默德·奥马尔的领导下,阿富汗塔利班从阿南部城市坎大哈崛起。在阿富汗普什图语中,“Taliban”一词为“Talib”的复数形式,意为“学生”(5)Ahmed Rashid, Taliban: The Power of Militant Islam in Afghanistan and Beyond, New York: I.B. Tauris, 2010, p. 23.,阿富汗塔利班成员多是来自宗教学校或接受过宗教教育的阿富汗普什图族人,信奉逊尼派教义,指导思想偏向极端主义,其宗教理念和意识形态深受沙特瓦哈比教派的影响,将什叶派视为异端。阿富汗塔利班成立后,其“铲除军阀”“实现和平”等口号很快赢得了阿富汗人,特别是普什图族人的拥护,借此迅速发展壮大。(6)王世达:《阿富汗塔利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载《国际研究参考》2020年第8期,第35页。1996年9月27日,阿富汗塔利班攻占首都喀布尔,成立了临时政府接管政权。阿富汗塔利班将总部设在坎大哈,实行高度的中央集权制,组织机构严密。在其控制区内,阿富汗塔利班全面推行伊斯兰法,采用严苛的宗教统治,严控娱乐活动,禁止电影、音乐、摄影等艺术形式,要求男性蓄须、女性蒙面,禁止妇女接受教育和就业,不允许女性单独外出。(7)丁隆:《阿富汗塔利班的意识形态转型》,载《现代国际关系》2021年第12期,第11页。

阿富汗原政府则在总统拉巴尼的带领下迁移至阿北部,组建“反塔利班联盟”,继续与阿富汗塔利班进行战斗。因其力量集中在阿富汗北部山区,“反塔利班联盟”又被国际社会称为“北方联盟”。1997年6月,“北方联盟”宣布马扎里沙里夫为其临时首部,并任命拉巴尼为总统。同年10月,阿富汗塔利班宣布建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为抗衡阿富汗塔利班,伊朗向“北方联盟”和什叶派伊斯兰联盟党提供了武器、现金和后勤支持。(8)Mohsen Milani, “Iran’s Policy Towards Afghanistan,” p. 245.但“北方联盟”内部分歧严重,各派别之间矛盾重重,严重缺乏凝聚力,难以集中力量对抗阿富汗塔利班。1998年7月,阿富汗塔利班北上大举进攻“北方联盟”,于8月8日攻陷马扎里沙里夫。在阿富汗塔利班的迅猛攻势下,“北方联盟”迅速溃败,各派只能四散退守至各自部落的山区,以游击战等形式继续战斗。至此,阿富汗塔利班已控制阿富汗90%以上的土地,成为该国的主导性力量。

从阿富汗塔利班产生和壮大的背景可以看出,其自成立之初起就带有强烈的宗教极端主义色彩,该组织迅速壮大,给伊朗在阿富汗的利益带来了极大威胁。1997年,阿富汗塔利班关闭了位于喀布尔的伊朗大使馆,并指控伊朗干涉阿富汗内政。伊朗方面则指责阿富汗塔利班是“贩卖毒品的恐怖分子”,认为其“陈旧的意识形态和严厉的法律使阿富汗沦为一座巨大的监狱”,双方关系持续紧张。(9)Ibid., p. 243.1998年8月8日,阿富汗塔利班攻占“北方联盟”总部马扎里沙里夫后,闯入伊朗驻马扎里沙里夫领事馆,杀害了8名伊朗外交官和1名记者。(10)Barnett R. Rubin, “Afghanistan Under the Taliban,” Current History, Vol. 98, Issue 625, 1999, p. 79.惨案发生后,伊朗国内反应强烈,要求严惩阿富汗塔利班,社会各界人士也纷纷谴责阿富汗塔利班的罪行,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和总统哈塔米发表声明,表示要对阿富汗塔利班采取“果断措施,以保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随后调集20余万兵力在与阿富汗接壤的边境地区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11)安国章:《伊朗与塔利班剑拔弩张》,第45页。阿富汗塔利班也在两国边界集结近万兵力,声称要抗击伊朗的入侵。两国紧张局势不断升级,一度恶化到战争边缘,后在国际社会和联合国安理会的调解下,双方表示愿意通过和平谈判解决争端,对峙局面才有所缓解。但是,导致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处于敌对状态的固有矛盾仍然存在。

“9·11”事件发生后,伊朗积极抓住阿富汗反恐战争的机会,为美军和北约部队提供了便利和重要的军事和情报援助,如关闭两国边界,以防止本·拉登和“基地”组织成员通过伊朗逃亡;允许美国通过伊朗土地向阿富汗运送人道主义物资;放行在阿富汗战争期间被迫降落在伊朗领土上的美军及其盟友;说服其支持和资助的“北方联盟”与美国进行合作,共同打击阿富汗塔利班。(12)Nasreen Ghufran, “The Taliban and the Civil War Entanglement in Afghanistan,” Asian Survey, Vol. 41, No. 3, 2001, p. 469.在地面战斗和持续不断的空袭夹击下,阿富汗塔利班溃不成军,不到两个月就被驱逐出了喀布尔。在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垮台后,伊朗开始积极参与联合国关于阿富汗问题的谈判,其首要目标是帮助阿富汗建立一个独立且稳定的政府,以此来遣返阿富汗难民,减少毒品贸易,并加强与阿富汗的经济合作和边境交流。在2001年12月的波恩会议中,伊朗说服“北方联盟”接受美国所推选的哈米德·卡尔扎伊(Hamid Karzai)担任过渡政府总统,推动阿富汗进入战后重建阶段。(13)金良祥:《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在中东地区秩序演变中的角色变化》,载《西亚非洲》2022年第41期,第143页。为表示对新政府的支持,伊朗关押和驱逐了一批寻求庇护的阿富汗塔利班和“基地”组织成员。(14)Shahram Akbarzadeh, “Iran’s Policy Towards Afghanistan: In the Shadow of the United States,” p. 68.

总的来说,在这一时期,为保障自身地缘政治和安全利益,伊朗首先明确拒绝承认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其次,伊朗超越意识形态分歧,对阿富汗境内的所有反阿富汗塔利班力量提供支持,希望打击和削弱阿富汗塔利班势力,在阿富汗建立一个有利于伊朗的政权。最后,伊朗力求避免与阿富汗塔利班发生直接军事冲突,而是广泛参与区域和国际会议,寻求和平解决阿富汗危机的方法。“9·11”事件发生后,伊朗积极响应美国主导的反恐行动,与“北方联盟”一道,为美国领导的联军提供军事和情报援助,最终推翻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在阿富汗战后重建的最初阶段,伊朗基于打击阿富汗塔利班残余势力以及在阿建立亲伊朗稳定政权的利益诉求,对美国的政治和军事行动给予了一定支持,将阿富汗塔利班排除在阿富汗的政治体制之外。

(二) 伊朗反对阿富汗塔利班的原因

伊朗一直对阿富汗塔利班的发展和壮大保持着高度警惕,曾多次强调阿富汗塔利班对阿富汗的控制是非法的,并指出其不仅是伊朗的地区威胁,也是全球和平与安全的威胁。(15)Amir M. Haji-Yousefi, “Iran’s Foreign Policy in Afghanistan: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Future Prospects,” p. 67.对于伊朗来说,其竭力反对阿富汗塔利班崛起和统治阿富汗的主要原因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伊朗的国家安全受到威胁。阿富汗自古以来就是连接中亚、南亚和中东的交通枢纽,是不同民族和文明交往的十字路口。由于其重要的地缘战略价值,阿富汗在苏联解体后逐渐成为地区博弈的角斗场。从阿富汗塔利班崛起的背景来看,其背后受到沙特和巴基斯坦等逊尼派国家的支持,伊朗方面更是相信美国“策划了支持塔利班反伊朗的阴谋”,指责“阿富汗塔利班只是美国的工具”。(16)李伟建:《伊朗与塔利班冲突的背后》,载《国际展望》1998年第20期,第8页。在美国“双重遏制”政策的压力下,陷入外交孤立的伊朗担心阿富汗塔利班掌权后,将在阿富汗建立一个亲美政权,使自身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生存空间被进一步挤压。同时,伊朗也将失去向中亚腹地扩大影响力的通道,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势力还可能会以阿富汗为通道,向中亚地区渗透。

其二,伊朗的经济利益受损。中亚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伊朗和阿富汗都是该地区油气资源主要的进出路线。伊朗将自己视为中亚里海油气通往出海口到达国际市场最快捷、最安全的线路。美国则竭力主张中亚里海的油气管道绕开伊朗,经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出海,并与阿富汗塔利班签订了相关协议。(17)岳永红:《阿富汗局势及其影响》,载《国际观察》1996年第6期,第22页。一旦阿富汗塔利班上台,经阿富汗连接中亚里海的油气管道将由阿富汗塔利班把控,伊朗可能会因此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

其三,两国间宗教矛盾和教派分歧严重。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虽都信奉伊斯兰教,但伊朗为什叶派,阿富汗塔利班则是逊尼派,历史上两派长期不和。伊朗将自己视为全世界什叶派穆斯林的保护者,认为阿富汗塔利班的做法明显“违反伊斯兰原则”,阿富汗境内的什叶派,尤其是哈扎拉人,遭到了阿富汗塔利班的残酷对待。(18)哈扎拉人是阿富汗第三大族群,其中绝大部分人为什叶派穆斯林,与伊朗在语言、宗教及文化方面有着高度相似性,是伊朗保持在阿富汗影响力的重要依靠。参见张燕军:《阿富汗重建中的哈扎拉人研究》,载《世界民族》2016年第4期,第38页。阿富汗塔利班攻占马扎里沙里夫市和喀扎拉地区后,“成千上万什叶派穆斯林被杀害”(19)Raj Verma, “US-Taliban Peace Deal and Regional Powers as Potential Spoilers: Iran as a Case Study,” p. 270.,严重加剧了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的矛盾和对立。此外,阿富汗塔利班还为流亡在伊拉克的伊朗反政府武装“人民圣战者组织”提供支持,伊朗担心阿富汗塔利班激进的宗教思想会影响伊朗国内逊尼派,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

其四,阿富汗塔利班的统治对伊朗社会层面的安全和稳定构成威胁。一方面,毒品交易是阿富汗塔利班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其控制区内存在大面积种植毒品的现象,而伊朗是阿富汗向外运送毒品的最主要通道,毒品泛滥在伊朗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另一方面,阿富汗塔利班的严酷统治导致大批阿富汗民众外逃,其中有近200万阿富汗难民涌入伊朗,给伊朗社会造成沉重负担。(20)Mohsen Milani, “Iran’s Policy Towards Afghanistan,” p. 249.难民不仅抢占伊朗本国居民资源,加剧就业压力,而且来源复杂,加剧了伊朗的社会矛盾,给国家稳定埋下巨大的安全隐患。

综上所述,在2001年阿富汗塔利班下台前,伊朗出于本国的国家安全、经济利益、地缘政治等原因,一直对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充满敌视,阿富汗塔利班同样因为宗教派别、意识形态等因素将伊朗视为竞争对手,两者相互敌对,矛盾难以调和。

二、 从“秘密接触”到“有节制的支持”(2002~2020年)

在时任伊朗总统哈塔米倡导的“文明对话”外交政策下,伊朗在阿富汗事务中一度与美国开展合作。然而,2002年1月,美国将伊朗列为“邪恶轴心”的一部分,导致伊朗和美国的关系迅速恶化。为遏制美国及其盟友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并维持自身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伊朗对待阿富汗塔利班的态度发生转变,双方的关系也从全面对立转变为“秘密接触”,并随着阿富汗塔利班优势的扩大和地区局势的变动逐步加深,最终演变成伊朗为阿富汗塔利班提供“有节制的支持”。

(一) 阿富汗塔利班重组和伊朗的“秘密接触”(2002~2010年)

2002年1月,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在国情咨文讲话中将伊朗列入“邪恶轴心”名单的做法以及伊朗核问题的爆发,导致美伊关系迅速下滑,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对伊朗构成巨大威胁。在此情况下,伊朗不得不转变其在阿富汗的外交策略,即在支持阿富汗政府的同时,与其他阿富汗势力进行接触,重新崛起的阿富汗塔利班成为伊朗的重要目标。

美国主导的反恐战争虽然摧毁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权,但并没有彻底消灭阿富汗塔利班的武装力量。战败后,阿富汗塔利班领导人奥马尔及部分残余势力流亡到阿富汗南部山区继续与美军作战,随后开始在普什图人聚居区秘密重组。2003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后,将部队主力和关注焦点转移到伊拉克,给阿富汗塔利班卷土重来提供了机会,该组织开始大量招募和培训新成员,重建情报网络和行动网络,并获得了外部资金支持。随着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浮出水面,阿富汗的武装冲突、炸弹袭击和绑架等恶行事件日益频繁。2005年5月,阿富汗政府表示将赦免放下武器的阿富汗塔利班成员,而阿富汗塔利班领导人奥马尔则表示要同美军和阿富汗政府战斗到底(21)《塔利班领袖奥马尔拒绝特赦,要求追随者战斗到底》,中国新闻网,2005年5月11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news/2005/2005-05-11/26/572396.shtml,上网时间:2022年10月23日。,双方的对抗走向白热化。在与阿富汗政府的斗争中,塔利班也在不断抗击着其背后以美国为首的外部势力,不仅伺机对美国驻阿富汗部队展开游击战,更呼吁阿富汗民众齐心协力将美国等西方国家驱逐出自己的家园,推翻阿富汗傀儡政府。基于同样反对美国的战略目标,伊朗开始与阿富汗塔利班进行“秘密接触”,以提供财政和军事援助的形式与阿富汗塔利班建立联系。

2005年5月23日,美国和阿富汗发表战略伙伴关系联合声明,表示美军继续享有进入和使用阿富汗军事设施的行动自由(22)“Joint Declar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Afghanistan Strategic Partnership,” U.S. Department of State Archive, May 23, 2005, https://2001-2009.state.gov/p/sca/rls/pr/2005/46628.htm,上网时间:2023年8月12日。,该协议进一步加剧了伊朗对地缘政治和地区安全的担忧。出于向阿富汗政府施压,使其与美国保持距离,同时避免与美国直接对抗等目的,伊朗加深了同阿富汗塔利班的联系。2007年开始,西方媒体陆续发布了伊朗向阿富汗塔利班提供武器的报道。(23)Barnett R. Rubin, The U.S. and Iran in Afghanistan: Policy Gone Awry, MIT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 October 15, 2008, p. 3.2009年,美国和北约驻阿富汗部队指挥官指责伊朗在阿富汗扮演“暧昧角色”,称伊朗一方面“向阿富汗政府提供援助和政治支持”,另一方面“伊朗圣城旅正在为某些塔利班团体训练战斗人员,并向叛乱分子提供军事援助”。(24)Sajjan M. Gohel, “Iran’s Ambiguous Role in Afghanistan,” CTC Sentinel, Vol. 3, Issue 3, 2010, p. 3.2010年8月,美国以“向阿富汗塔利班提供财政和物质支持”为由,将伊朗圣城旅的四名军官列入恐怖分子名单。(25)“Fact Sheet: U.S. Treasury Department Targets Iran’s Support for Terrorism Treasury Announces New Sanctions Against Iran’s Islamic Revolutionary Guard Corps-Qods Force Leadership,” U.S. 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 August 3, 2010, https://home.treasury.gov/news/press-releases/tg810,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5日。

从整体上看,这一阶段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并未有太多实质性接触,伊朗的首要策略仍是支持阿富汗现政府以维持地区稳定,援助阿富汗塔利班只是增加自身对美筹码的一种手段。事实上,由于阿富汗塔利班拒绝妥协的强硬态度,伊朗政府对政治解决阿富汗塔利班问题持怀疑态度。但随着美国对阿富汗政策的转向,阿富汗塔利班的身份和地位出现新变化,伊朗的态度也随之转变。此前小布什政府一直将阿富汗塔利班作为其“反恐战争”的打击对象,强烈反对阿富汗政府与阿富汗塔利班进行和谈。奥巴马政府则在调整驻阿富汗美军人数和行动模式的同时,支持阿富汗政府与阿富汗塔利班进行“内部对话”。(26)Wahabuddin Ra’ees, “Obama’s Afghanistan Strategy: A Policy of Balancing the Reality with the Practice,”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Law, Vol. 3, No. 2, 2010, p. 86.2010年9月,阿富汗政府成立高级和平委员会(High Peace Council)(27)该委员会由阿富汗各地区、各民族中有社会影响力的成员组成,包括部落长老、前政府官员、宗教学者和民间社会代表,阿富汗前总统拉巴尼担任首届主席。,正式与阿富汗塔利班接触和谈判。高级和平委员会的建立,使各方看到了通过政治对话推动阿富汗和平进程的可能,伊朗也开始接受阿富汗塔利班作为阿富汗社会一部分的现实,积极推动阿富汗各派参与和解。

(二) 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深化(2011~2020年)

2011年3月,伊朗政府宣布支持高级和平委员会与塔利班进行对话,并提出愿意在德黑兰举办阿富汗各派之间的调解会议。(28)耶斯尔:《伊朗的阿富汗政策及其走向》,第44页。同年9月17日,阿富汗塔利班和卡尔扎伊政府代表同时参加了伊朗举办的伊斯兰觉醒国际会议(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Islamic Awakening),并在会上作主旨发言。(29)Chris Zambelis, “The Day After: Iran’s Quiet Taliban Diplomacy Reflects Preparations for a Post-U.S. Afghanistan,” Terrorism Monitor, Vol. 11, Issue 21, 2013, p. 4.2013年6月,阿富汗塔利班宣布其两个代表团已离开多哈办事处,应邀前往德黑兰与伊朗官员会谈。(30)Emma Graham-Harrison, “Afghan Taliban Send Delegation to Iran,” The Guardian, June 3, 2013,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3/jun/03/afghan-taliban-send-delegation-iran,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0日。这一系列互动表明,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已逐步从“秘密联系”走向公开接触。

在和谈过程中,谈判各方难以就核心问题达成一致意见,阿富汗塔利班方面反应消极,其最高领导人奥马尔也迟迟未表明态度,致使阿富汗和平进程进展缓慢。2011年6月22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发表电视讲话,正式宣布美国启动阿富汗撤军进程。这一决议再次点燃了阿富汗塔利班“攻占喀布尔”的希望(31)王世达:《美国全面调整阿富汗政策及其影响》,载《南亚研究》2012年第2期,第20页。,一时间阿富汗各地暴力活动频发,和谈进一步受阻。9月20日,高级和平委员会主席拉巴尼在喀布尔遇刺身亡,阿富汗和平进程遭遇重大挫折。(32)Mirwais Harooni, “Afghan Peace Council Head Killed in Kabul,” Reuters, September 20, 2011,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oukwd-uk-afghanistan-attack-idAFTRE78J37D20110920,上网时间:2023年4月25日。此后美国数次公布从阿富汗撤军的时间表,但都因安全局势的恶化而中断。美国并未达到通过和平谈判与军事打击双重手段来削弱阿富汗塔利班的目的,反而随着国际部队的撤离,孱弱无力的阿富汗政府军接连失守,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的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大,逐渐与阿富汗政府形成分庭抗礼之势。面对阿富汗塔利班不断壮大的现实,伊朗开始将其视为维持阿富汗局势稳定不可或缺的政治力量。此外,美国在启动撤军进程的同时寻求在阿富汗地区继续保持长期军事存在,因而分别于2012年5月2日签署《美国—阿富汗战略伙伴关系协议》(U.S.-AfghanistanStrategicPartnershipAgreement)和2014年9月签署《双边安全协议》(BilateralSecurityAgreement)。根据两份协议,美军不仅可以在2014年后继续使用阿富汗军事设施,还享有刑事豁免、独立开展反恐行动等特权。(33)孙德刚、朱永彪:《美国在阿富汗军事基地的战略演变》,载《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71期,第57页。此举引发了伊朗的高度警惕,促使其加强了与阿富汗塔利班的接触。

2015年,随着美国撤军进程的再次开启和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呼罗珊省”(Islamic State in Khorasan Province,简称ISKP)的兴起,伊朗进一步加强了与阿富汗塔利班的联系,开始与其领导人建立非正式外交关系。2015年5月,阿富汗塔利班驻卡塔尔办事处代表团参加了在德黑兰举行的会议。(34)Mushtaq Yusufzai and Fazul Rahim, “Afghan Taliban Delegation Visits Iran to Discuss Regional Issues,” NBC News, May 20, 2015, https://www.nbcnews.com/news/world/afghan-taliban-delegation-visits-iran-discuss-regional-issues-n361876,上网时间:2022年11月5日。2016年5月,阿富汗塔利班领导人毛拉·阿赫塔尔·曼苏尔(Mullah Akhtar Mansour)在伊朗逗留后返回巴基斯坦时被美国无人机击毙。(35)“Taliban Leader Mullah Akhtar Mansour Killed, Afghans Confirm,” BBC News, May 22, 2016,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36352559,上网时间:2022年11月5日。2018年9月,在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朗核协议后,伊朗方面进一步加大了对阿富汗塔利班的财政和军事支持,并于2018年12月首次公开承认与阿富汗塔利班举行会谈。(36)王宏彬:《伊方首次承认与阿富汗塔利班举行会谈》,新华网,2018年12月18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12/28/c_1210025647.htm,上网时间:2022年10月23日。2019年1月,伊朗外交部长贾瓦德·扎里夫(Javad Zarif)对外表示,“未来的阿富汗政府不可能没有阿富汗塔利班的参与”(37)“Iran Says Taliban Must Have Afghan Role, but Can’t Dominate,” Reuters, January 9, 2019,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afghanistan-talks-iran-idUSKCN1P311Z,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0日。。同年11月,阿富汗塔利班二号人物阿卜杜勒·加尼·巴拉达尔(Abdul Ghani Baradar)在德黑兰会见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就实现阿富汗的和平与安全展开会谈。(38)“Zarif Says Talks with Taliban Aimed to Help Afghan Peace and Security,” Islamic Republic News Agency, November 27, 2019, https://en.irna.ir/news/83571417/Zarif-says-talks-with-Taliban-aimed-to-help-Afghan-peace-and,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0日。2021年1月,伊朗外长和阿富汗问题特使再次在德黑兰会见巴拉达尔,商讨“德黑兰和喀布尔关系、阿富汗难民,以及阿富汗当前政治和安全局势”等问题。(39)Syed Zafar Mehdi, “Taliban Delegation Visits Iran for Afghan Peace Talks,” Anadolu Agency, January 26, 2021, https://www.aa.com.tr/en/asia-pacific/taliban-delegation-visits-iran-for-afghan-peace-talks/2122922,上网时间:2023年3月22日。从伊朗政府与阿富汗塔利班会面的级别和频率可以看出,双方联系在不断升级。

由于阿富汗和平进程长期僵持,自2018年10月起,美国开始绕开阿富汗中央政府,直接与阿富汗塔利班进行谈判。2020年2月29日,美国与阿富汗塔利班在多哈签署“和平协议”,正式达成美国和北约部队在2021年5月前完成从阿富汗撤离的协议。(40)Shereena Qazi, “Afghanistan’s Taliban, US Sign Agreement Aimed at Ending War,” Al Jazeera, February 29, 2020,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0/2/29/afghanistans-taliban-us-sign-agreement-aimed-at-ending-war,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0日。阿富汗塔利班则承诺不攻击美军及其盟友,并与阿富汗政府和谈。“和平协议”的达成表明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的存在已然具有相当程度的合法性和社会代表性,伊朗不得不考虑在阿富汗塔利班主导阿富汗的背景下维护利益和制定政策。

2021年4月14日,美国正式宣布美军将于5月1日开始从阿富汗撤离。这一决议令阿富汗政府与阿富汗塔利班之间本就脆弱的平衡局面瞬间被打破。自撤军决议公布后,阿富汗塔利班就开始整合兵力,从5月起在全国发动大规模攻势,与阿富汗政府军展开激烈交战。为保持地区稳定,填补因美军撤离而出现的权力真空,伊朗积极在阿富汗塔利班和阿富汗中央政府之间进行斡旋,试图扮演调解者角色。同时,伊朗方面也对阿富汗塔利班武装力量的扩大保持警惕,明确表示“不会承认任何通过武力夺取政权的阿富汗派系”,指出“政治方案是阿富汗的最佳选择”。(41)“Afghan Gov’t Delegation Meets Taliban in Iran,” Al Jazeera, July 8, 2021,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1/7/8/afghan-govt-delegation-meets-taliban-in-iran,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0日。2021年7月7日,在伊朗的主持下,阿富汗代表团与阿富汗塔利班高级代表在德黑兰进行会谈,寻求阿富汗未来的和平解决方案,伊朗在会上再次强调了“重返内部谈判桌”的重要性。(42)“US Ended up with Defeat in Afghanistan, Zarif Says at Intra-Afghan Talks in Tehran,” Tasnim News Agency, July 7, 2021, https://www.tasnimnews.com/en/news/2021/07/07/2534249/us-ended-up-with-defeat-in-afghanistan-zarif-says-at-intra-afghan-talks-in-tehran,上网时间:2023年3月22日。但谈判未取得预期效果,至8月上旬,阿富汗塔利班已占领阿富汗多个省会城市。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武装到达喀布尔城下,控制了阿富汗所有对外通道,阿富汗塔利班再度组建政府已成定局,标志着伊朗与塔利班关系将走入新阶段。

(三) 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态度转变的原因

在2001年合力推翻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后,伊朗与美国关系因霸权主义、伊朗核问题、经济制裁等因素不断恶化。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对伊朗构成了巨大威胁,致使伊朗转向为阿富汗塔利班提供资金和武器装备等援助,向美国及阿富汗政府施压,来保持自身在阿富汗的影响力。总体上看,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态度的转变,主要出于以下几方面原因。

第一,伊朗维护地缘政治安全必然选择与阿富汗塔利班接触。伊朗将驻扎在阿富汗的美军及其盟友视为造成地区不稳定的主要原因之一,认为美国在阿富汗的存在是为了增加其在中亚、南亚及波斯湾地区的影响力,对伊朗的国家安全构成威胁,也阻碍了伊朗和阿富汗重新建立密切的经济和政治关系。因此,伊朗政府强烈反对阿富汗政府和美国签署相关安全协议,认为这是美国意图在阿富汗长久合法化驻军的借口。伊朗外交部长阿里·阿克巴尔·萨利希(Ali Akbar Salehi)公开称,“由于美国在其他国家长期进行军事干预的历史,我们认为他们的意图是不诚实的”,并明确表示美国在阿富汗的长期军事存在将加剧地区不安全,可能使阿富汗重新陷入动荡。(43)“Iran’s Salehi Warns About U.S. Military Bases in Afghanistan,” Mehr News, June 15, 2012, https://en.mehrnews.com/news/51594/Iran-s-Salehi-warns-about-U-S-military-bases-in-Afg ̄han ̄istan,上网时间:2022年12月26日。此外,伊朗政府还指责美国利用阿富汗领土从事针对伊朗的间谍和破坏活动。2011年12月,一架从阿富汗起飞的美国无人机在伊朗境内坠毁,更是佐证了伊朗的猜测。(44)Alireza Nader and Ali G. Scotten, Iran’s Influence in Afghanistan: Implications for the U.S. Drawdown, Rand National Security Research Division, January 1, 2014, p. 12.出于维持地区平衡的考量,伊朗政府开始向阿富汗境内的反对势力提供资金和军事援助,阿富汗塔利班成为牵制美军和向阿富汗中央政府施压的重要工具。

第二,与阿富汗塔利班合作以维持阿政局稳定是伊朗的客观需要。伊朗政府逐渐认识到阿富汗塔利班是阿富汗社会中不可忽视的强大军事和政治力,一昧将阿富汗塔利班排除在阿富汗政治体系之外,将阻碍阿富汗的和平与稳定。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具有深厚社会根基,其成员主要来自占阿富汗人口多数的普什图族,由于特殊的历史和宗教原因,阿富汗普通民众对部族的归属感远高于对国家和政府的认同,这使得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更易获得社会支持。而在美国所主导的阿富汗重建进程中,阿富汗中央政府有名无实,不仅国家基础设施建设滞后,也未能建立起稳定的社会秩序,反倒是贪污腐败现象盛行,普通民众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使得阿富汗民众对美国和阿富汗政府倍感失望,转而再次将希望寄托于阿富汗塔利班。特别是美国宣布撤军后,战事主导权逐步移交到了阿富汗政府手中,但中央政府并没有展现出独当一面的能力,反而是阿富汗塔利班控制区域及武装活动逐年增加,这引发了伊朗对阿富汗稳定问题的担忧。伊朗一度试图调解阿富汗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之间的关系,但由于双方在重大政治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甚至对立,阿富汗和平谈判难以推动。因此,出于维持地区局势稳定、避免阿富汗再次陷入内战的考量,基于阿富汗塔利班占据阿富汗政治主导地位的客观现实,伊朗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并不断调整自己的战略。

第三,伊朗需要与阿富汗塔利班合作打击极端组织和恐怖组织。2015年1月,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宣布设立“呼罗珊省”,其活动集中在阿富汗东部地区,该分支成为阿富汗恐怖袭击的主要发动者,制造了多起血腥暴力事件。“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在阿富汗的强势崛起,迫使伊朗将其存在视为比阿富汗塔利班更大的威胁。伊朗把阿富汗视为其“前沿防御”的核心部分,希望效仿在伊拉克和叙利亚打击“伊斯兰国”的成功经验,在“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威胁到伊朗本土之前就对其进行打击,为阿富汗政府的军事行动提供了咨询和安全援助。(45)Parisa Abbasian, “My Enemy’s Enemy: Iran’s Approach to the Re-emergence of the Taliban,” p. 499.但阿富汗政府的表现不足以击败“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出于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的现实需求,伊朗开始有意识地进一步加深与阿富汗塔利班的联系,与其展开反恐合作,共同打击恐怖主义。

第四,借助阿富汗塔利班的力量,伊朗可以保障本国的经济利益。伊朗一直积极参与阿富汗战后重建,与阿富汗经济交往密切,是其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伊朗对阿富汗的贸易出口额由2002年的1.5亿美元上升至2012年的20亿美元(46)罗怿:《阿富汗与伊朗的非传统安全问题》,载《外国问题研究》2019年第1期,第78页。,2016年更是超过巴基斯坦和中国,一度成为阿富汗最大贸易伙伴。(47)Zabihullah Jahanmal, “Iran Named Afghanistan’s Largest Trade Partner in 2016: ACCI,” Tolo News, April 10, 2017, https://tolonews.com/afghanistan/iran-named-afghanistan%E2%80%99s-largest-trade-partner-2016-acci,上网时间:2023年7月5日。阿富汗是伊朗商品的主要出口市场,伊朗担心美国的军事存在将阻碍两国经济交往的进一步发展。此外,伊朗还在阿富汗赫拉特地区进行了大量投资,涉及基础设施项目、道路和桥梁建设、教育、农业、发电和电信项目,意图建立一个连接波斯湾、中亚和中国的经济圈。因而,随着阿富汗塔利班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伊朗希望借助于其力量,尽可能减少动荡局势对其在阿富汗尤其是赫拉特地区投资的影响。

基于上述认识,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的态度逐渐转向保持接触,并建立友好关系。事实上,此前受伊朗支持的与阿富汗塔利班作战的政治军事组织,绝大部分已退出阿富汗政治舞台。而与20世纪90年代相比,目前阿富汗塔利班的纪律性更强、装备更精良、组织更完善。在阿富汗中央政府软弱无力的情况下,伊朗已无力阻止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的进一步壮大,只能接受阿富汗的政治现实,并尽可能地与占据绝对优势的阿富汗塔利班建立友好联系。

值得注意的是,伊朗政府的态度并不代表伊朗上下一致对阿富汗塔利班持友好立场。一方面,阿富汗塔利班长期以来在伊朗的形象过于负面,伊朗官员与阿富汗塔利班之间的会谈激发了伊朗民众的负面情绪,伊朗社交媒体上出现了谴责伊朗政府试图掩饰阿富汗塔利班袭击什叶派少数民族哈扎拉人、压制女性和个人自由等血腥历史的言论。(48)A. Farid Tookhy, Iran’s Response to the Taliban’s Comeback in Afghanistan, p. 5.另一方面,鉴于阿富汗塔利班之前的执政经历和激进理念,许多伊朗人仍对阿富汗塔利班持怀疑态度,认为其所展现出的和解及包容性只是一种伪装,一旦西方撤军或其彻底接管阿富汗,阿富汗塔利班就会露出真面目。伊朗政界不少人士认为,尽管阿富汗塔利班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形象,但其本质并没有根本性变化。但此类观点并没有对伊朗政府的阿富汗塔利班政策产生直接影响。

总的来说,在2001年阿富汗塔利班被推翻后至2021年再次上台前,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保持接触,双方关系逐步从暗中走向公开。伊朗将阿富汗塔利班视为实现地缘政治平衡、维持地区稳定和打击恐怖主义的有生力量。因此,虽然伊朗在意识形态和宗教上与阿富汗塔利班存在分歧,却仍选择与其建立友好联系。但是,为了避免与美国发生直接冲突,伊朗只为阿富汗塔利班提供有限的军事支持。同时,伊朗并不希望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再次建立“伊斯兰酋长国”,不支持其在阿富汗取得全面胜利,而是意图通过建立联合政府等政治手段来限制阿富汗塔利班的力量。

三、 务实合作时期(2021年至今)

2021年,自美国开启撤军进程后,阿富汗塔利班迅速夺取阿富汗政权。8月19日,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9月7日,阿富汗塔利班宣布建立临时政府,并公布了政权架构,这一举措彻底结束了阿富汗的无政府状态,标志着阿富汗塔利班再次上台执政。随着阿富汗局势发生根本性变化,阿富汗塔利班逐步从一个“反政府武装”转变为执政力量,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也进入了新阶段。

(一) 新阶段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关系

当前,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在维持阿富汗稳定局势、对抗美国、打击恐怖主义等方面有着共同利益,因此双方保持着密切接触。但出于谨慎考虑,伊朗并未正式承认阿富汗塔利班政权,而是呼吁阿富汗塔利班建立包容性政治体制,以高度务实的方式相互合作,尽力避免冲突,促使双边关系持续发展,在经济、政治和安全领域都取得了一定成果。

首先,伊朗以高度务实的方式与阿富汗塔利班政府进行合作。在阿富汗塔利班执政初期,伊朗频频释放友好信号,不仅伊朗政府高层从未对阿富汗塔利班发表过负面言论,还要求国内媒体在报道阿富汗塔利班时,避免使用负面词语。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美国等西方国家担心遭到报复,快速将外交人员从驻喀布尔大使馆撤离。伊朗则保持了驻喀布尔大使馆以及赫拉特领事馆的“完全开放和运作”。(49)“Iran Says Its Embassy in Kabul Remains Open,” Reuters, August 17, 2021,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iran-says-its-embassy-kabul-remains-open-2021-08-17/,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0日。8月16日,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西表示,美国在阿富汗的失败为在该国实现持久和平提供了机会,伊朗将“为阿富汗的稳定作为努力”,并“致力于睦邻友好”。(50)“President Raisi: Iran Will Make Efforts to Stabilize Afghanistan,” Tehran Times, August 16, 2021, https://www.tehrantimes.com/news/464105/President-Raisi-Iran-will-make-efforts-to-sta ̄bili ̄ze-Afghanistan,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1日。政治上,两国高层互动频繁,双边关系持续发展。2022年1月8日,阿富汗塔利班外长对伊朗进行首次正式访问,与伊朗外交部长举行会谈,双方讨论双边关系、人道主义危机、难民状况、边境安全以及水资源争端等问题。(51)“Taliban Foreign Minister Arrives in Iran for First Official Visit,” Iran International, January 8, 2022, https://www.iranintl.com/en/202201086325,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1日。4月26日,伊朗允许阿富汗塔利班外交官前往阿富汗驻德黑兰大使馆,以处理“阿富汗使领馆积压的领事案件”。(52)“Iran Confirms Taliban Diplomats Stationed in Tehran Embassy,” Al-Monitor, April 26, 2022, https://www.al-monitor.com/originals/2022/04/iran-confirms-taliban-diplomats-stationed-teh ̄ran-embassy,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1日。7月18日,伊朗驻阿富汗大使会见了阿富汗塔利班代理外交部长,商讨难民、毒品、边境,以及两国之间的贸易合作等问题。(53)“Iran Ambassador Meets Taliban Top Diplomat,” Tehran Times, July 18, 2022, https://www.tehrantimes.com/news/474777/,上网时间:2022年12月21日。8月14日,伊朗代表团抵达喀布尔,就边界安全问题与阿富汗进行谈判。(54)“Iran Delegation Arrived Kabul to Discuss Border Issues,” Bakhtar News, August 14, 2022, https://bakhtarnews.af/en/iran-delegation-arrived-kabul-to-discuss-border-issues/,上网时间:2022年12月22日。2023年3月6日,伊朗将268名阿富汗囚犯移交给阿富汗塔利班政府,阿富汗塔利班外交部对伊朗的行动表示欢迎,并表示这种积极行动将扩大和加强两国的双边关系。(55)“Taliban Confirms Transfer of 268 Afghan Prisoners from Iran,” Afghanistan International, Mar 6, 2023, https://www.afintl.com/en/202303067708,上网时间:2023年4月21日。经济上,2022年7月,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达成协议,伊朗将向阿富汗出口35万吨石油。(56)“Taliban to Buy 350,000 Tons of Oil From Iran,” Tehran Times, July 24, 2022, https://www.tehrantimes.com/news/474977/Taliban-to-buy-350-000-tons-of-oil-from-Iran,上网时间:2022年12月22日。12月26日,伊朗驻喀布尔大使与阿富汗塔利班副总理巴拉达尔会面,就阿富汗政治和经济问题举行会谈,表示伊朗将在经济领域与阿富汗进行合作。(57)“Iran, Taliban Discuss Afghanistan Political, Economic Issues,” Mehr News, December 26, 2022, https://en.mehrnews.com/news/195389/Iran-Taliban-discuss-Afghanistan-political-economic-issues,上网时间:2023年1月5日。2023年3月5日,伊朗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开设大型贸易中心和永久性博览会,该中心被视为将为“两国贸易关系的发展迈出关键性一步”(58)Kamal Iranidoost, “Iran Opens Big Trade Center, Permanent Fair in Kabul,” Mehr News, March 5, 2023, https://en.mehrnews.com/news/198133/Iran-opens-big-trade-center-permanent-fair-in-Kabul,上网时间:2023年4月22日。。

其次,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政权保持谨慎态度。2021年8月19日,阿富汗塔利班在进入喀布尔后的首次记者会上,向国内外释放出积极信号,表示将建立具有包容性的伊斯兰政府,实施开放包容的社会政策,并与国际社会建立良好关系。(59)《阿富汗塔利班举行进入喀布尔后的首次记者会:不想重复任何战争》,央视网,2021年8月17日,http://m.news.cctv.com/2021/08/17/ARTIC8lRPOUriVAKt5McVpVW210817.shtml,上网时间:2022年10月23日。对于阿富汗塔利班的承诺,伊朗政府持高度谨慎态度。8月24日,当被问及德黑兰是否承认阿富汗塔利班领导的政府时,伊朗外交部发言人赛义德·哈提卜扎德(Saeed Khatibzadeh)表示,“现在就阿富汗未来政府做出决定还为时过早”。(60)“Iran Sharply Divided on Recognizing the Taliban,” Asia Times, September 14, 2021, https://asiatimes.com/2021/09/iran-sharply-divided-on-recognizing-the-taliban/,上网时间:2022年12月25日。2022年10月9日,伊朗国家安全与外交政策委员会再次表示:“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之间的关系取决于后者对阿富汗人民的行为,以及阿富汗塔利班在组建包容性政府时与各民族、各政治团体的互动。”并强调“伊朗并不急于承认阿富汗塔利班,将继续等待阿富汗塔利班对其所作承诺的实际行动”。(61)A. Farid Tookhy, Iran’s Response to the Taliban’s Comeback in Afghanistan, p. 4.

最后,伊朗积极推动阿富汗政治和解,为阿富汗反对派团体和阿富汗塔利班之间的谈判提供了便利。自参与阿富汗事务以来,伊朗一直试图在阿富汗内部谈判中担任调停者的角色,积极在各派之间进行斡旋。2021年8月24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表示:“伊朗与阿富汗所有各方和团体都有接触”,同时表明伊朗希望“阿富汗各方保持克制,寻求谈判和政治和解”。(62)Ibid., p. 8.9月,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指挥官伊斯梅尔·卡尼(Ismail Qaani)在一场闭门会议中表示,伊朗将寻求在不诉诸战争的情况下解决阿富汗局势,以“一种允许所有阿富汗民族共同参与国家治理的方式”解决问题。(63)“In A Closed-door Meeting with the Commander of the IRGC’s Quds Force, the Parliament Reviewed Developments in Afghanistan,” Iran International, September 7, 2021, https://www.iranintl.com/en/20210907506854e,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1日。2022年1月,在伊朗安排下,阿富汗塔利班最高外交官阿米尔·汗·穆塔奇率领的塔利班高级代表团在德黑兰会见了阿富汗最主要反对派“阿富汗民族抵抗阵线”(National Resistance Front of Afghanistan)领导人艾哈迈德·马苏德(Ahmad Massoud)和前政府官员伊斯梅尔·汗,就阿富汗和平问题进行谈判。(64)“Taliban FM Visiting Iran Will Meet Opposition Figures-Sources,” Iran International, February 6, 2022, https://www.iranintl.com/en/202201088912,上网时间:2022年12月21日。

总体来说,在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掌权后,伊朗政府基于填补因美军撤离所造成的地缘政治真空,以及维持区域和平与稳定的需要,以谨慎的态度与阿富汗塔利班建立了友好联系,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伊朗官方的态度也在内部引起了一定争议,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更有伊朗分析家警告说,伊朗向阿富汗塔利班示好的决定是一个战略失误。(65)Maryam Sinaee, “Iran Newspaper Steps up Opposition to Recognizing Taliban Rule,” Iran International, October 23, 2022, https://www.iranintl.com/en/20211023942076,上网时间:2022年12月21日。

(二) 伊朗向阿富汗塔利班示好的原因

在西方国家军队撤离的大背景下,阿富汗塔利班当权已经成为阿富汗地区新的政治现实,伊朗不仅是对阿富汗政治、经济和文化最具影响的国家之一,也是最有意愿和能力介入阿富汗局势的国家之一。伊朗政府多次对阿富汗塔利班释放善意,主要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伊朗的首要目标是确保阿富汗局势的安全和稳定。阿富汗的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伊朗的国家安全。一方面,伊朗担心孤立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将使阿富汗再次陷入混战,引发地区动荡,导致阿富汗难民外溢和毒品贸易的猖獗,甚至成为滋生恐怖主义的温床,从而威胁伊朗的国家安全和地区稳定。另一方面,伊朗意图填补因美国退出而出现的政治真空。自阿富汗重建进程开启以来,伊朗一直致力于提升自身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与历届阿富汗政府都保持了友好关系。美国的撤退将导致阿富汗地区出现新一轮的地缘政治博弈,阿富汗塔利班在活跃初期曾得到沙特和巴基斯坦等国的支持,伊朗担心如果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破灭,将会给区域竞争对手带来扩大影响力的机会,从而破坏地缘政治平衡。出于维护国家利益和地缘政治安全的目的,伊朗有意保持与阿富汗塔利班的联系。

其二,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向伊朗展现出友好态度,并在水资源问题上作出一定让步。阿富汗塔利班接管阿富汗政权后,其发言人多次公开表示希望与伊朗建立良好和牢固的关系,并展开全面合作。(66)《塔利班发言人:我们希望与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建立良好而牢固的关系》(波斯文),Hamshahri Newspaper, October 17, 2021, https://www.hamshahrionline.ir/news/632595/,上网时间:2023年3月15日。此外,伊朗和阿富汗共享赫尔曼德河,该河是阿富汗西南部和伊朗东南部最主要的水源,两国长期以来一直因水资源分配问题而陷入争端。阿富汗建造了一系列水坝对赫尔曼德河水流进行控制,引发了伊朗的强烈抗议。当前两国争议的焦点集中于阿富汗卡迈勒汗大坝(Kamal Khan Dam),该大坝始建于1996年,于2021年3月正式落成,伊朗担心大坝会切断或大幅减少地区供水。2022年8月,伊朗与塔利班就赫尔曼德河水资源问题达成协议,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同意按照1973年赫尔曼德河水协议向伊朗重新供水,并保证伊朗在边境地区的用水权。(67)“Afghanistan: Taliban Reaches Agreement with Iran over Helmand River Rights,” Middle East Monitor, August 12, 2022, https://www.middleeastmonitor.com/20220812-afghanistan-taliban-reaches-agreement-with-iran-over-helmand-river-rights/,上网时间:2022年12月5日。这一协议被视为塔利班向伊朗的示好。2023年6月,在赫尔曼德河水资源争端不断升级的背景下,两国再次就水权问题展开谈判,阿富汗塔利班政府作出让步,同意了伊朗方面派遣专家进入阿富汗实地考察水量的要求。(68)“Taliban to Allow Iranian Experts to Assess Kajaki Water Reservoir,” Tehran Times, June 17, 2023, https://www.tehrantimes.com/news/485878/,上网时间:2023年8月11日。

其三,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在对抗美国、打击“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等方面存在趋同利益。首先,作为美国重点遏制对象的伊朗和美国反恐战争打击目标的阿富汗塔利班有着对抗美国的共同目标,双方更是基于将美国等外国势力驱逐出阿富汗地区的目的开展合作。伊朗将阿富汗视为其“抵抗轴心”的一部分,维持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合作关系,对伊朗的地缘政治战略具有重要意义。其次,双方都有打击“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现实需要。2015年兴起的“伊斯兰国呼罗珊省”,试图建立囊括伊朗东部、阿富汗、中亚在内的“哈里发国”,极端仇视什叶派和伊朗,对阿富汗什叶派和伊朗国家安全构成了直接威胁。同样,由于意识形态和宗教分歧,“伊斯兰国呼罗珊省”自成立以来就与阿富汗塔利班高度敌对,在阿富汗频繁发动恐怖袭击,是当前阿富汗塔利班政府所面临的最大威胁之一。(69)王世达:《“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的前世今生》,载《国际研究参考》2021年第9期,第41页。最后,阿富汗在伊朗经济战略中占有重要地位。在美国长期制裁压力下,阿富汗是伊朗打破经济封锁的重要突破口,其不仅是伊朗第五大出口国,更是最主要的非石油出口市场。(70)“Iran’s Non-Oil Exports Grow by 40% in 11-Month Period despite Sanctions,” Tasnim News, March 31, 2022, https://www.tasnimnews.com/en/news/2022/03/31/2688951/iran-s-non-oil-exports-grow-by-40-in-11-month-period-despite-sanctions,上网时间:2023年3月11日。同时,阿富汗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了连接伊朗和中国、中亚之间的贸易走廊,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变化将直接影响伊朗的对外经济贸易。

其四,阿富汗塔利班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温和化和理性化倾向。与第一次执政时期不同,再次上台后的阿富汗塔利班开始寻求与不同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国家建立友好关系,并承诺将遵守国际规范,积极融入国际社会。同时,阿富汗塔利班对待国内什叶派和少数民族的态度有明显改变。伊朗高度关注阿富汗塔利班对阿富汗什叶派哈扎拉人与属波斯语族的塔吉克族的态度。在第一次执政时期,阿富汗塔利班将什叶派视为“异端”,对阿富汗境内的哈扎拉人进行迫害和袭击,是导致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对立的根源之一。近年来,阿富汗塔利班为争取国际社会承认,致力于将自身打造为具有民族主义性质的团体,为展示其包容性做出了一定努力,比如招募包括乌兹别克人和哈扎拉在内少数民族新兵与当地恐怖组织作战,2020年任命哈扎拉人担任巴尔哈布地区州长,2022年12月任命哈扎拉人为城市发展副部长。(71)Saeed Shah, “Taliban Add Minorities, Technocrats to Afghan Government, but No Women,”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September 21, 2021, https://www.wsj.com/articles/taliban-add-minorities-technocrats-to-afghan-government-but-no-women-11632237106,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1日。重新掌权后,塔利班还与哈扎拉领导人进行了会面,就组建包容性政府和少数民族权益问题进行会谈。(72)“Hazara Elders Pledge Support for Taliban Rulers,” Dawn, November 26, 2021, https://www.dawn.com/news/1660301,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1日。此外,阿富汗塔利班部分领导人还访问位于喀布尔的哈扎拉社区,参加什叶派阿舒拉节哀悼仪式。因此,伊朗政府有意淡化意识形态色彩和教派差异,以务实的态度对待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关系。

总体来说,阿富汗塔利班再次上台执政后,阿富汗出现了相对稳定和平的局面,虽然国内还存有反对派的声音,但基本上不能对阿富汗塔利班的统治构成根本性挑战。因此,尽管伊朗将阿富汗塔利班建立包容性政府作为承认其政权的必要条件,但近期伊朗的一系列行为已出现开始软化的迹象。2023年2月26日,阿富汗塔利班接管阿富汗驻德黑兰大使馆,此举被视为深化两国关系的一大标志。(73)“Taliban Takes Over Afghan Embassy in Iran Capital Tehran,” New Arab, February 27, 2023, https://www.newarab.com/news/taliban-takes-over-afghan-embassy-iran-capital-tehran,上网时间:2023年3月30日。但是,由于阿富汗局势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之间的关系仍然需要进一步观察和探讨。

四、 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前景展望

美国撤离阿富汗,解除了伊朗面临的一大地缘政治威胁,所留下的权力真空也为伊朗介入阿富汗事务和提高地区影响力提供了机会。无论从政治还是经济角度来看,未来伊朗将继续在阿富汗扮演重要角色,虽然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在对抗美国霸权、维持地区稳定、打击极端组织、禁毒等方面存在共同利益,但意识形态和政治分歧的存在,使得双方关系仍具有多重不确定性。

(一) 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影响因素

自阿富汗塔利班再次执政以来,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政府一直保持着密切接触。但同样,阿富汗塔利班的上台也给伊朗带来了新的挑战。美国撤军导致伊朗与阿富汗两国搁置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重新浮出水面,鉴于两国在政治制度和外交政策上的巨大差异和利益分歧,当前影响双方关系的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交恶的历史渊源。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有着敌对的历史,“马扎里沙里夫外交官遇害事件”被伊朗视为耻辱,一度导致双方关系恶化到战争边缘。2021年8月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接管阿富汗后,伊朗外交部再次发出了对“马扎里沙里夫外交官遇害事件”进行全面调查的呼吁(74)“Iran Seeks Clarity on Killing of Its Diplomats in Mazar-e-Sharif in 1998,” Afghanistan International, August 8, 2022, https://www.afintl.com/en/202208088778,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0日。,伊朗民众也普遍对劣迹斑斑的阿富汗塔利班持怀疑态度。双方长期交恶的历史将对两国关系的进一步发展造成负面影响。

其二,水资源争夺困境。虽然目前伊朗已与阿富汗塔利班就赫尔曼德河水资源问题达成协议,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同意按照1973年赫尔曼德河水协议向伊朗重新供水,并保证伊朗在边境地区的用水权。(75)“Afghanistan: Taliban Reaches Agreement with Iran over Helmand River Rights”.但这一协议被阿富汗民众视为阿富汗塔利班对伊朗的让步,引发了当地居民的广泛抗议,指责此举损害了阿富汗人的利益。(76)Azadi Abubakar Siddique, “In Sign of Deepening Ties, Taliban Increases Afghanistan’s Water Flow to Iran,” Radio Free Europe, January 26, 2022, https://www.rferl.org/a/taliban-increases-ties-water-iran/31672858.html,上网时间:2022年12月5日。事实上,阿富汗塔利班在第一次执政时期曾对赫尔曼德河进行封锁,导致伊朗毗邻阿富汗的省份面临严重的干旱问题。(77)Mohsen Milani, “Iran’s Policy Towards Afghanistan,” p. 259.阿富汗塔利班再次上台初期,一度拒绝打开卡迈勒汗大坝闸门,致使伊朗指责阿富汗塔利班剥夺了伊朗水权。如果未来水资源危机持续恶化,两国关于水资源的争夺可能会进一步加剧,给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关系蒙上阴影。

其三,难民问题。自阿富汗塔利班接管阿政权后,不断涌入的阿富汗难民已经成为伊朗面临的严峻挑战。伊朗一直是阿富汗难民流亡的主要目标国。联合国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10月,约有78万阿富汗难民、210万无证阿富汗人和近60万合法登记的阿富汗人居住在伊朗,给当地的医疗服务、教育和就业市场带来了巨大压力。(78)“UNHCR Exclusive Interview with Iran Newspaper,” United Nations in I.R. Iran, September 4, 2022, https://www.unhcr.org/ir/refugees-in-iran/,上网时间:2022年12月5日。自2021年8月阿富汗局势动荡以来,有超过100万阿富汗人逃往伊朗(79)“Over a Million Afghans Have Migrated to Iran in 4 Months: Report,” Tehran Times, February 6, 2022, https://www.tehrantimes.com/news/469866/Over-a-million-Afghans-have-mi ̄grat ̄ed-to-Iran-in-4-months-report,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0日。,但严厉的制裁和经济危机使伊朗无法容纳更多难民,只能将其遣返送回阿富汗,导致两国之间出现摩擦。2022年4月,喀布尔电视台播放了阿富汗难民受到伊朗边防人员虐待的视频,激起了阿富汗人的愤怒,引发了抗议活动。抗议者向伊朗驻喀布尔大使馆及驻赫拉特领事馆投掷石块。对此,伊朗召见了阿富汗驻德黑兰临时代办,并暂停其外交使团数周。(80)Syed Zafar Mehdi, “Iran Summons Afghan Envoy over Attacks on Diplomatic Missions,” Anadolu Agency, December 4, 2022, https://www.aa.com.tr/en/asia-pacific/iran-summons-afghan-envoy-over-attacks-on-diplomatic-missions/2561511,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1日。同月,一名非法入境者在伊朗马什哈德圣地刺死两名什叶派神职人员,该事件引发了伊朗国内的反阿富汗浪潮,甚至一度出现了要求“将所有阿富汗人驱逐出伊朗”的呼声。(81)Kourosh Ziabari, “Anti-Afghan Sentiment Undercuts Iran-Taliban Ties,” Asia Times, April 29, 2022, https://asiatimes.com/2022/04/anti-afghan-sentiment-undercuts-iran-taliban-ties/,上网时间:2022年12月5日。难民问题导致两国关系容易出现波动,如果未来阿富汗塔利班政府不能采取有效措施限制难民潮,双方关系就可能因不断升级的难民问题而恶化。

其四,毒品贸易。阿富汗是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种植国,而伊朗一直是阿富汗毒品的最大受害国。作为阿富汗毒品出口的主要中转通道,伊朗每年都需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打击毒品犯罪。毒品泛滥还导致伊朗成为世界上吸毒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并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长期以来,伊朗一直致力于联合阿富汗政府打击毒品贸易,但收效甚微。阿富汗塔利班自再次上台起就承诺要打击毒品,并于2022年4月颁布法令,禁止种植罂粟以及所有其他毒品的生产、销售和使用。(82)“Taliban Chief Orders ‘Strict’ Ban on Opium Poppy Cultivation,” Al Jazeera, April 3, 2022,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2/4/3/taliban-bans-drug-cultivation-including-lucrative-opium,上网时间:2022年12月5日。然而,毒品贸易已成为阿富汗经济的重要支柱,是阿富汗塔利班的主要资金来源,乃至是很多阿富汗农民维持生计的唯一手段,难以根除。阿富汗塔利班在禁毒方面的表现甚至远落后于前阿富汗政府。根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2022年11月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自2021年8月阿富汗塔利班接管政权以来,阿富汗鸦片种植面积不降反增,同比增加32%,达到23.3万公顷。阿富汗的鸦片和海洛因贩运也未停止,仍提供了全球80%的鸦片需求。(83)“Afghanistan: Opium Cultivation up Nearly a Third, Warns UNODC,” UN News, November 1, 2022, https://news.un.org/en/story/2022/11/1130057,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1日。该法令还导致罂粟价格大幅上涨近两倍。可以说,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在禁毒方面的表现难以达到预期效果,甚至产生了反作用,这将成为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发展的阻碍。

其五,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问题。美国长达20年的反恐战争没有给阿富汗带来稳定,反而给各类极端组织和恐怖组织提供了生存空间。自2021年8月阿富汗塔利班上台以来,“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在阿富汗的行动出现了扩大趋势,发动了至少260次恐怖袭击,造成数百人伤亡。(84)阿里·侯赛尼:《满是尸体的河流;塔利班统治下“伊斯兰国”的致命面目》(波斯文),BBC News, January 10, 2023, https://www.bbc.com/persian/articles/cer00ve1j4ko,上网时间:2023年1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在打击恐怖组织方面体现出的能力明显欠缺。正如之前伊朗对前阿富汗政府击败“伊斯兰国呼罗珊省”的能力失去信心,从而与阿富汗塔利班之间进行高层接触合作反恐一样。阿富汗在塔利班政府能力不足的情况下,伊朗很有可能会转向与阿富汗其他组织和力量进行反恐合作。此外,阿富汗塔利班因其特殊的历史,与“基地”组织残存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其复杂的内部斗争使得双方之间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脱钩,这将对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发展产生不利影响。

其六,边境问题。自阿富汗塔利班接管阿政权以来,阿富汗和伊朗陆地边界沿线的冲突变得更加频繁。2021年12月1日,伊朗军队与阿富汗塔利班在边境地区发生武装冲突。(85)Maziar Motamedi, “Iran and Taliban Forces Clash in Border Area,” Al Jazeera, December 1, 2021,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1/12/1/iran-and-taliban-forces-clash-in-border-areas,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0日。2022年3月9日,双方在伊朗尼姆鲁兹省边境地区的武装冲突导致4名伊朗军人死亡。(86)“Four Iranian Forces Killed in Clashes With Taliban Border Guards,” Iran International, March 9, 2022, https://www.iranintl.com/en/202203098998,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1日。4月,伊朗与阿富汗之间部分过境点因“观念分歧”而关闭。(87)“Border Crossing Between Iran, Afghanistan Closes Following Tensions,” Iran In ̄ter ̄national, April 23, 2022, https://www.iranintl.com/en/202204232658,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1日。同年6月和7月,伊朗赫尔曼德省和阿富汗尼姆鲁兹省之间的边境地区连续发生小规模武装冲突,造成至少2名部队成员死亡。虽然目前双方都持和解态度,称冲突源于“不熟悉国际规则和法律”(88)“Afghan-Iran Border Clash: Taliban Says One Killed,” BBC, July 31, 2022,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62370108,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2日。,只是误会,但不排除日后双方关系恶化后冲突升级的可能。

其七,什叶派和少数民族权益问题。阿富汗塔利班再次执政后,伊朗一直呼吁其建立一个各民族平等参与的包容性政府,但阿富汗塔利班组建的临时政府成员比例与阿富汗民族结构严重脱节,什叶派被排除在政府权力之外,脱离伊朗预期。同时,在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反恐不利的背景下,阿富汗发生了多起针对什叶派的暴力袭击事件,如2022年4月21日,“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对位于马扎里沙里夫的阿富汗最著名什叶派清真寺发动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31人死亡和87人受伤。(89)“Afghanistan: ‘Blood and Fear Everywhere’ After Deadly IS Blast,” BBC News, April 21, 2022,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61174991,上网时间:2022年11月25日。什叶派和少数民族在阿富汗受到的区别对待,将使伊朗的平衡战略变得越来越困难。

此外,伊朗与美国关系的变化也将对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关系造成影响。虽然当前美国已从阿富汗完成撤军,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完全放弃阿富汗事务,其在中东地区影响力的持续存在,仍会通过各种方式影响阿富汗的政治局势。纵观历史,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的态度,深受伊美关系的影响。伊朗和美国曾因共同的利益目标而合作推翻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又因意识形态分歧而对立。在美国驻军阿富汗时期,伊朗一直将阿富汗塔利班作为牵制美国的工具。当前,伊朗和美国正在就重启伊朗核协议展开博弈,不排除阿富汗塔利班再次成为政治砝码的可能。同样,阿富汗塔利班与美国关系的变化也将影响其与伊朗的关系。

综上所述,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冲突的历史、水资源争端、难民问题、毒品贸易、宗教民族矛盾等问题都将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走向。这些问题处理得当可能成为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合作的契机,但问题本身也可能成为未来冲突再次爆发的原因。

(二) 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前景

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在阿富汗问题上主要有四大目标:其一,维持阿富汗局势稳定,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其二,保持伊朗在阿富汗地区的影响力,呼吁外国部队撤离,平衡美国、俄罗斯等世界大国及巴基斯坦、沙特等区域大国在阿富汗的影响;其三,打击毒品贸易,控制难民流动,保障靠近阿富汗边境地区水资源供应;其四,维护阿富汗什叶派等少数群体的利益。

当前,伊朗政府对阿富汗塔利班政府的态度总体友好,但在与阿富汗塔利班打交道时始终保持谨慎态度,其根本原因在于伊朗对阿富汗塔利班的变化和能力还缺乏足够的信任。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未来关系的发展,主要取决于阿富汗塔利班能否建立一个吸纳整合非普什图民族力量的包容性政府,在阿富汗进行行之有效的治理,并对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进行打击。但从当前局势来看,阿富汗塔利班治理能力不足、意识形态保守的弊端正逐渐显现,其执政表现与所作出的承诺相差甚远。

首先,阿富汗塔利班未能建立其所承诺的包容性政府。从当前阿富汗塔利班政府的组织架构来看,阿富汗新政府基本上由阿富汗塔利班所垄断。从人员背景来看,阿富汗塔利班内部各派基本垄断了政府核心职位,且均由最高领袖阿洪扎达任命。从民族构成来看,临时政府人员民族成份与阿富汗民族结构严重脱节,临时政府33名要员中30人为普什图人,只有3人为非普什图人,哈扎拉人甚至在临时政府没有任何代表。从性别比例来看,该名单也未体现性别包容性,没有女性担任高级职位。(90)王世达:《阿富汗大变局:地缘政治和安全格局的演变》,载《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年第10期,第19页。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曾表示,阿富汗塔利班不会采取报复行动,并敦促前政府官员重返工作岗位。(91)《阿富汗塔利班举行进入喀布尔后的首次记者会:不想重复任何战争》。但阿富汗塔利班对前政府官员、非普什图族人以及“道德犯罪者”的报复、虐待和处决,显示出了其政权仍具有强烈排他性。此外,阿富汗塔利班的政权性质决定了其只会在一定程度上分享权力,甚至这些适度的妥协都引起了塔利班内部保守派别的抵制,很难达到伊朗所期望的代表阿富汗民族和宗教团体的包容性政府。

其次,阿富汗塔利班政府严重缺乏治理和经济管理能力。入住喀布尔后,阿富汗塔利班的角色由武装组织转变为了执政力量,争取政权合法性和民众支持成为塔利班面临的一大挑战。一方面,虽然阿富汗塔利班已经控制着阿富汗绝大部分区域,但还未实现国家统一和内部团结。由于阿富汗内部复杂的政治、民族、宗教关系,该国仍然面临着内部分裂的危机。另一方面,常年战乱导致阿富汗的国民经济接近瘫痪,国内资源匮乏,美国撤军后,阿富汗陷入了严重的经济与社会危机,而阿富汗塔利班严重缺乏治国理政方面的人才,无法对国家进行有效管理,导致国内人道主义危机不断加大。据世界粮食计划署预测,2023年5月至10月,阿富汗仍将有约1,530万人(约占总人口的35%)处于极度粮食不安全状态。(92)Afghanistan Humanitarian Situation, Report #6, January-June 2023, ReliefWeb, https://reliefweb.int/attachments/a60ede08-3ac5-4e62-a3ab-936e7f9b935c/UNICEF%20Afghanistan%20 ̄Hu ̄manitarian%20Situation%20Report%20No.%206%20-%20Mid-Year%202023.pdf,上网时间:2023年8月11日。此外,美国因人权、反恐等理由停止对阿富汗援助、冻结阿富汗财产的做法,进一步加剧了阿富汗的经济困境。如果阿富汗塔利班长期未能对国家进行有效治理,其本就不牢固的执政基础将消失殆尽,阿富汗局势可能再次陷入动荡。

再次,阿富汗塔利班与极端组织切割困难,在反恐道路上举步维艰。虽然阿富汗临时政府建立后,国内冲突的强度和烈度较往年有所下降,但仍有多个极端组织活跃在阿富汗境内,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伊斯兰国呼罗珊省”。阿富汗自塔利班上台以来,该组织在阿富汗境内制造了多起恐怖袭击事件,袭击目标和范围都有进一步扩大趋势,成为阿富汗塔利班面临的最大安全挑战。对于伊朗来说,阿富汗塔利班如果无法遏制“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和其他极端组织的进一步扩张,可能导致这些组织在阿富汗境内获得立足点,从而对伊朗的国家安全造成直接威胁。与此同时,伊朗也一直对阿富汗塔利班是否与“基地”组织完成切割有所怀疑。据2020年5月27日联合国报告显示,阿富汗塔利班与“基地”组织保持着密切联系。(93)王凤:《历史转折与阿富汗塔利班的选择》,载《当代世界》2021年第10期,第42页。而2021年8月,美国无人机在喀布尔市中心击毙了逃亡的“基地”组织头目艾曼·扎瓦希里(Ayman al-Zawahiri),进一步证实了伊朗的猜测。(94)Parisa Abbasian, “My Enemy’s Enemy: Iran’s Approach to the Re-emergence of the Taliban,” p. 505.

从次,阿富汗塔利班坚持保守意识形态,社会管理逐渐趋于封闭,尤其在限制女性权力问题上,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广泛争议。自2021年8月接管阿富汗后,阿富汗塔利班逐步加大了对女性参与教育、工作、公共生活和其它基本权利的限制。2022年11月9日,阿富汗塔利班政府颁布法令,禁止女性进公园、游乐园、体育馆等公共场所。(95)“Women Stopped from Entering Amusement Parks in Afghan Capital,” Reuters, November 10, 2022,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women-stopped-entering-amusement-parks-afghan-capital-2022-11-09/,上网时间:2022年12月30日。12月21日,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再次颁布法令,禁止女性进入大学学习,并辩护称,其禁止女性上大学的部分原因为女性大学生“没有遵守伊斯兰的着装规则”。(96)“Afghanistan: Taliban Ban Women from Universities Amid Condemnation,” BBC News, December 21, 2022,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64045497,上网时间:2022年12月30日。12月24日,阿富汗塔利班政府下令要求所有的非政府组织禁止其女性雇员上班。(97)“Taliban Orders NGOs to Send Women Workers Home,” Al Jazeera, December 24, 2022,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2/12/24/taliban-bans-women-from-working-for-domestic-for ̄eign-ngos,上网时间:2022年12月30日。阿富汗塔利班对女性权利的剥夺,使其受到了包括伊朗在内国际社会的广泛批评。2022年12月23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纳赛尔·卡纳尼对阿富汗塔利班暂停阿富汗女性接受大学教育的举动表示遗憾,并强调阿富汗塔利班需要确保阿富汗妇女和女童接受教育的权力。(98)“Iran Stresses Afghan Women’s Right to Education,” Tehran Times, December 23, 2022, https://www.tehrantimes.com/news/480039/Iran-stresses-Afghan-women-s-right-to-education,上网时间:2022年12月30日。

最后,伊朗还需要考虑到国际社会对于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反应。目前,尚未有国家正式承认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如果伊朗率先承认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可能会引发国际社会的质疑与反对。此外,自美国撤军后,美国和西方对阿富汗的关注度逐步下降,尤其是俄乌冲突爆发后,西方将战略重点转向了俄乌战场,阿富汗已然不再是国际社会关注的重点。随着关注度的下降,阿富汗受到的国际社会的资金援助大幅减少,这将对阿富汗重建工作带来不利影响,也将成为阿富汗塔利班政府面临的一大挑战。

受上述因素的限制,阿富汗塔利班的执政前景充满不确定性,进而为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发展添加诸多不定因素。总的来说,伊朗仍需要时间来确定阿富汗塔利班能否兑现承诺,鉴于阿富汗极不稳定和难以预测的政治局势,双方关系的未来仍面临巨大挑战。由于什叶派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存在巨大差异,伊朗一直对逊尼派极端思想和武装份子的渗透保持高度警惕。一旦阿富汗塔利班政府治理失败,导致阿富汗再次陷入内战危机,伊朗很有可能采取其他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因而,尽管目前双方关系呈现良好发展势头,但不能排除未来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关系恶化甚至再次敌对的情况。

五、 结语

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关系的演变归根结底由国家利益和地缘政治现实而决定,宗教和意识形态虽有一定影响,但并不是决定性因素。时至今日,伊朗和阿富汗塔利班的务实合作取得了一定成果,为双方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可能空间。这对于重新执掌阿富汗政权两年有余,却未得到国际社会承认,仍处于缺乏国际合法性孤立当中的阿富汗塔利班具有重要意义。对于伊朗而言,及时填补因美国撤军形成的地缘政治真空有利于改善伊朗的安全环境和维护国家利益。但是,由于阿富汗塔利班仓促上台,除了强制推行越来越严格的伊斯兰法统治外,并未出台系统、明确的治国方案,阿富汗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困局并未得到根本改观。国际社会对于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态度极为谨慎,在20世纪90年代塔利班第一次执政期间,尚有巴基斯坦、沙特和阿联酋三国承认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并与之建立外交关系,但自2021年8月“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建立以来,阿富汗塔利班政权还未得到任何国家承认。事实上,塔利班政府上台之初表示建立包容性政府、保障妇女权益、与恐怖组织划清界限等承诺并没有达到各方预期,人道主义灾难的蔓延也没有得到有效控制。陷入内外交困、举步维艰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受到囯际社会的普遍批评,令即使持相对友好态度的国家也越来越失望,阿富汗塔利班政府能否实现长期执政并获得国际社会承认仍面临诸多挑战。鉴于阿富汗局势和塔利班执政前景的不确定性,伊朗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关系在这种不确定性的影响下具有相应的不确定性,相互靠拢是当前的现实需要,但是由于意识形态、地缘政治以及国家利益的复杂性,不排除双方关系未来发生重大变化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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