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长安

2024-01-08 20:56:16长亭竹知寒
南风 2023年11期
关键词:凡间果子

文/长亭 图/竹知寒

长右曾是怯懦怕死的逃兵,如今却甘愿为了一个姑娘付出生命,他心中所负罪责和悔愧,终归是赎清了。

引子

原先囚禁长右的那座地牢,如今囚禁着我。

上古神兽有瑞、凶之分,瑞者如白泽、麒麟,可泽被世间苍生,凶者如穷奇、饕餮,现身人世则会带来无端灾祸,故此世间之人唯恐避之不及。

为免除祸端,造福凡间百姓,统管神兽的昭华仙尊决定将这些不祥之兽分别囚禁起来,并分派小仙加以看管、驯服。

身为凶兽之一,长右被囚禁于南荒某座仙山的地牢里。仙山与长右同名,故而我素来以为此处乃是长右命定的最好归宿。

对了,我便是那个看管、驯服长右的小仙,无戚。

其实仅凭我薄弱的仙力,想要驯服一头凶兽是远远不够的,好在长右的性情并不十分凶猛暴烈,是以谈不上驯服。我和它之间更多的是需要磨合,以适应彼此,毕竟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只能以对方为伴。

被囚禁之初,长右颇不高兴,对我总是不予理睬。我问它会不会觉得烦闷,它不吭声;我辛辛苦苦采来的山果,它也不正眼瞧一瞧,但它会用警惕的眼神看我。我寻思着兴许在它眼里,我和昭华仙尊一样,都不是什么善类,欲加害于它。

我柔声宽慰它:“莫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长右斜着一双眼瞥我,嘴里嘀咕着什么,我没听清,只觉得它的声音细弱,犹如病人呻吟。

就这么过了些时日,长右应是想开了,竟主动跟我搭话:“现在凡间是什么时节?”

彼时我正啃着山果,忽然听它开口,吓得险些被喉间的果肉呛到。好不容易将果肉咽进肚子里去,我盯着长右,满腹狐疑。

虽然不晓得它为何突然这么问,但我还是出了幽深昏暗的地牢,自山顶俯瞰一眼凡间,随后折返地牢告诉它:“霜降已过,快要入冬了。”

长右低垂着头,不知在思忖什么,过了片刻,它复又抬眸问我:“可否替我下凡去见一个女孩?”

我闻言大惊,忙不迭摆手说我不能、我不敢,若是被仙尊知道我擅离职守,私自下凡,他定会把我千刀万剐成渣渣的!

长右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似有一股无可名状的复杂情绪。我以为它要生气了,心中暗道“不好”,孰料下一刻它却说:“就当是我求你。”

想来神仙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心软,听闻长右以这般诚恳的语气央求我,我很没有原则地答应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是我成仙以来第一次下凡,只为应长右所求,前往淮水之滨见一个名唤“阿芮”的小姑娘。

许是好奇心作祟,临下凡之际,我多嘴问了长右一句,你与阿芮姑娘是什么关系。它未加思索便回答:“阿芮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感觉挺新奇的。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上古神兽亦爱结交朋友,而且还是凡间的朋友。虽觉好奇,但见长右一副不愿多说的冷漠神情,我也就没有追问到底。

因着担心被仙尊察觉我下了凡,我不敢轻易施展仙法,再加上对人间风物不甚熟悉,我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寻到位于淮水之滨的观澜亭——长右说阿芮就在这个地方,一直都在。

起初在我的想象中,淮水之滨应是一方繁荣富庶之地,河船竞立,商铺比肩,人丁兴旺。然而眼下入目所见,方圆百里之内虽有商铺屋宇,却杳无人烟,我不由生疑,莫不是寻错了地方?

直至我看见一座八角凉亭。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坐于亭中,双手支颐,望着淮河之水滚滚向东流。她一动不动,似已然入定。我踌躇再三,终是上前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芮姑娘?”

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弦莫名颤抖了一下。不等我深想,阿芮出声打断我的思绪,问我是谁。我当然没有坦诚真实身份,只道是长右让我来的。

阿芮又问:“长右何故不来?”

我胡乱编了个理由:“长右因有要事缠身,不能赴约,故而托我前来见你。”

这个理由似乎挺有说服力的,阿芮居然相信了,嘴里喃喃着“原是如此”。旋即,她弯身拣起一个包袱递给我,“烦请姑娘帮我转交给长右。”

我提着包袱掂量一下,“里头装着何物?倒是挺沉。”

“这是我从山里采摘的果子。”阿芮指着数里之外的不知名的山,释然一笑,“我等了许久,长右都不曾现身,还以为它忘记我们的约定了。”

他们的约定关乎什么,我刚想要问,天地间骤然变得阴沉昏晦。我心头蓦地一紧,转身就想要回仙山,阿芮却适时叫住了我,问:“你是神仙吗?”

我回头惊疑地看着她,她浅浅一笑后解释:“我感觉得到。”

实在不能在凡间久留了,我无暇顾及阿芮为何可以感觉得到我的身份,匆匆撂下一句“再会”就回了仙山。

许是我做贼心虚,以为仙尊发现了我的行踪,顺利回到长右山后,才知是我思虑过多,天色阴沉不过是正常的下雨前兆罢了。

我跃入地牢,将包袱丢给长右,“喏,这是阿芮摘给你吃的果子。”

“多谢。”

它一本正经道谢的模样莫名戳我笑点,我捧腹大笑个不停,乃至笑出了泪水。随即隔着盈盈泪光,我瞧见长右自一只兽物化形成素衣少年,容貌清癯俊秀,哪里还有半分兽态。

笑声戛然而止,我擦去眼角泪水,睁圆了眼睛看他,“你、你是……长右?”

少年闲闲地觑我一眼,嗓音轻而懒散:“可以不是。”

大抵是因为饿坏了,长右说罢便解开包袱,匆匆抓了个果子塞进嘴里,尚未嚼完便又抓起一把。我见状,思及先前自己采来的果子丝毫不受他待见,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可不消一瞬,这种情绪便消散无踪,我席地坐在长右跟前,支颐看他吃果子。

虽然他吃得急,但架不住他形貌出众啊,所以哪怕是狼吞虎咽,那画面亦是赏心悦目的。

“长右,你长得真好看。”

“咳咳……”

长右被果肉呛到了,咳得满脸通红。见此情状,我立时跳将起来,飞出地牢,“你别急,我去拿水,很快便回!”

明明心急的人是我自己。

好在地牢之外便有一溪山泉潺潺流淌。我速速掐了个诀,以落叶为杯盏,盛了些山泉水返回地牢,未曾想长右已经不再咳了,甚而姿态闲懒地靠着祥瑞巨石入睡,任我如何唤他都不见醒来。

也罢。去了一趟凡间,我亦有些乏了,倒不如也好好睡一觉。我如是想着,将山泉水一饮而尽,旋即也靠着巨石,闭眼入梦。

我自诩半个睡神,却未曾料到长右比我还要嗜睡。地牢之外几度日升月落,而他恍若未觉,若不是我探过他的鼻息,知道他还活着,我便要以为他已然睡死过去了。

“你若是死了,我该如何跟仙尊交代?”我心里犯着嘀咕,四下环顾,犹觉沉闷,索性飞出地牢去解解闷。

冬已至,雪缓缓落。

昔年在天庭时,我曾见过皑皑白雪。彼时的我实在不喜欢雪这种东西,因为一到落雪时节,仙尊便要吩咐我等小仙清扫积雪,无奈昭华殿实在太大了,偏偏落雪纷纷,似无止境,那雪啊,扫不完似的,累得我和其他小仙叫苦连天,恨不能将穹顶的窟窿补上,如此便不会再下雪了。

如今没了仙尊的吩咐,我倒是乐得自在,雪落于身,竟也觉得喜人。

灵光忽现。我掬了一捧碎雪,旋即重回地牢,将雪絮敷在长右脸上。许是雪的寒意太重,熟睡中的人乍然惊坐而起,四顾茫然,最终目光停落在我身上。

我原想笑话他的,但见那雪融成清水,自他脸上缓缓滑落,似泪水一般,我竟觉得悲从中来,亦为方才那般行径感到惭愧。

“下雪了。”我犹然不知该如何开口,长右却已作声。

地牢似一口幽井,仅从井口泻下一线天光,但因井口被仙尊设了结界,雪落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

“是啊,下雪了,可见你睡了多久。”那股悲伤情绪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我如同往日那般打趣他,“吃也吃过了,睡也睡过了,长右,现在你该告诉我,你与阿芮是如何相识了吧?”

长右仍仰头望着落雪,对我所言充耳不闻。我料定他会如此,遂放话作为要挟:“你若不搭理我,或是不如实作答,日后我便不再替你去赴阿芮的约了。”

长右微愣了愣,垂眸看我半晌,方才开口:“你可知道千余年前,凡间发生过一次特大水患?”

我回忆片刻,点头,“略有耳闻。”

我的仙龄虽短,区区八百岁而已,可在仙界的这些年,我听说过不少与六界有关的轶事,对凡间那场史无前例的水患亦略闻一二。

传说那次水患来得突然且强势,始于淮水,不多久便湮没了大半个华夏之地,因此受害遇难的黎民百姓数以百万计。不知何故,洪水持久不退,最后还是以仙尊为首的众仙联合起来才平息了水患,还苍生以安定。

听罢长右的讲述,我才知晓此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长右属猿。神猿一族原本生活在名为青崎的仙山上,相安无事,与世无争。后来猿族内部生了异端,它们不满足于现状,称霸神兽界的野心逐渐膨胀,众目昭彰。

然一方称霸,本就为天理所不容。事情的发展可想而知,恪守天道的猿试图阻挠误入歧途的猿,两厢对峙,演变成自相残杀,从青崎山斗到凡间,全然不顾它们天生带有不祥之兆,会给百姓招致水患。

因这场灾祸而罹难的,不止无辜百姓,还有不计其数的神猿。长右并非死里逃生,依他自己的说法,他胆小怯懦,不曾参与那场同族相残的斗争,而是当了逃兵。

待灾祸平息后,长右辗转六界寻找生还的同族,未果,却在无意间打听到了另一桩事。

在与仙尊交战的过程中,巫支祁——也就是异端首领,突然挟了一个凡间女孩做人质。仙尊始料未及,使出的仙力已然来不及收回,结果与那股恶势力绞在一起,将女孩击得魂飞魄散。好在尚有一魄完好。镇压住巫支祁后,仙尊凭着那一缕魂魄将女孩死而复生。但是由于她只剩一魄,无法成为正常的人类,仙尊只能将她修炼成半人半神的河神,永生永世庇佑着淮水一带。

长右虽则胆小怕死,尚存一颗向善之心。这场灾祸毕竟因猿族内部争端而起,听闻了此事,他心中负疚,便想去见一见这个女孩。

那时正值人间秋日,女孩在山上采摘果子,偶遇了藏在丛林中的长右,可她并不畏惧状貌如猿的他,还从篮子里取了一个山果递给他,问他愿不愿意跟她交朋友。

长右自是不忍心拒绝。女孩高兴得几欲跳起来,她说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还说她叫阿芮,如果他想吃果子了,就来观澜亭找她。自此以后,每年秋日,长右都会去见阿芮,也是从那时起,他喜欢上吃山果。

我想,这应该就是他们之间的约定,简单而真挚。

眼下,长右囚于仙山地牢,不知人间几何,更不能亲自赴约。我心念微动,走过去解开缚住他的四肢的铁链。他忽地抬头看我,目露疑色。我解释说,地牢褊狭幽暗,不宜久处,不如一起去山顶看看风景。

长右问:“你不怕我趁机逃走?”

“其实你我心知肚明,缚住你的只是寻常铁链,地牢洞口的结界亦为虚设,以你的神力,轻而易举就能解开,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做。”我略作停顿,见他面色如常,便继续往下说,“而且就算你逃了,仙尊仍会把你抓回来。他这样做,亦是为百姓好,毕竟不是每片水域都有阿芮庇佑。”

长右闻言忽而面露愠色,“他以为将我们这些凶兽囚禁起来,就可以根绝凡间的灾祸?你可知人性之恶,堪比洪水猛兽?”

我摇摇头,不以为然,“凡间纵有万恶之人,可更多的是无辜的黎民百姓,于他们而言,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能少一些是一些。比如那场水患,他们本无需遭受,更无需因此丧命,不是吗?”

兴许是认为我说得不无道理,长右没有反驳,但他也未再多说什么。

我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说服长右暂且随我“越狱”,去山上赏玩风景。

最初的长右山虽有丰沛水源,山体却是寸草不生,入眼乃一片荒芜萧条。我在天庭住惯了,乍然来到这种地方,心中很是不喜,便斗胆撒了个娇,央着仙尊略施仙法加以改造一番,长右山这才成了一方宝地,琪花玉树,玲珑弥望,一派明媚光景。最喜之事,山上有采之不尽的山果,即便到了寒冬腊月,树上仍见硕果累累。

于我而言,采摘果子不过是掐个诀儿的功夫,煞是简单,可我天性好动爱玩,爬树摘果乃是我在此处寻到的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雪虽已停了,树上犹有残雪压枝。山顶处有一株石榴树,果实红艳硕大,粒粒果籽映着雪光,倒是别样莹润诱人。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枝头,在枝叶间探来探去,摘得石榴三五入怀。

“长右,接着!”

我朝树下的少年大喊一声,与此同时将石榴往下扔去。谁知长右竟似一根木头,杵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我,对于坠落的果实全然无动于衷,于是乎,石榴坠地而裂,碎成一地红蕊。

我气得在树上撒野,枝叶晃荡,残雪簌簌飘落,扑了长右满身。

自石榴树下来后,我怒气未消,质问长右:“我让你接住石榴,你为何不接?”

长右看了眼散落满地的鲜红果籽,终于明白过来我所怒是为哪般,歉然道:“抱歉,我未曾听见。”

他的语气诚恳神色无辜,倒像是我无理取闹欺负了他一般。也罢,看在他初出地牢的份儿上,我便不同他计较。

“你将才看我看得入迷,莫不是觉得我好看?”气消了,便又忍不住逗他了。

长右立时后退一步,故作姿态,“休要胡说!我适才不过是觉得你与一位故人相似罢了,如今看来,倒是我被飘雪迷了眼,看错了。”

“故人?阿芮?”

长右倨傲地扬起下颌,默不作声,我便知自己猜对了。

“是啊,我与阿芮何来相似之处?她温婉乖巧,日日惦记着你,我呢,淘气爱玩,天天只想着怎么戏耍你。我与她比,简直差远了。”

我故作妄自菲薄之状,唉声叹气。长右有些无措,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我并无此意,你勿要……勿要多虑。”

我扑哧一笑,“瞧,又被我戏耍了吧。”

不等长右有所反应,我捻诀摘了个石榴,坐在山顶凉亭慢慢地吃。从此处俯瞰凡间,可以将大半个华夏尽收眼底,然而也只能看见山川湖海罢了,凡人微小如蝼蚁,若未生就一双千里眼,便瞧不见分毫。

果籽被我吃得只剩一半之时,我才发现长右亦在俯瞰人间。我问他可是想念阿芮了,他没点头,可言语间尽是思念,“我在想,她会不会感到寂寥。”

经他提醒,我忽而想起此前寻阿芮时,入目所见的淮河水畔的景况,较之最初的长右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我身处仙山,好歹还能与长右作伴,但阿芮呢?她日日夜夜守着淮水,可曾觉得孤独寂寥?

“无戚仙子。”这是长右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我转头看他,对望间,我已然猜到他想说什么,一口应道:“无妨,包在我身上。”

长右冲我浅浅一笑,我亦莞尔。此一相视而笑,便如桃花盛放于春日、以灼灼之色缀于天地间那般真心、自然。

“无戚!”

又是一声呼唤。较之长右温细的嗓音,这一声简直落地如雷。我悚然大惊,忙不迭将未吃完的石榴塞进长右手中,旋即转身看向来人,赔笑道:“昭华仙尊,您怎的来了?”

仙尊意味不明地瞥了眼长右,这才回答我说:“随机考核。”

我的思绪兜转了几圈,方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对小仙们驯服凶兽的阶段性成果进行考核。好在长右极为配合,言行得体,进退有度,全无冒犯之态,看得出来仙尊对此还是挺满意的。

“你倒是聪明,晓得另辟蹊径驯服凶兽,而非以暴力强硬为之。”

我听懂了仙尊的言外之意,溜须拍马道:“小仙怎敢以聪明自居?倒是仙尊睿智过人,于地牢置一尊祥瑞石像,以此与它们的凶邪之气相互掣肘,且收效甚好,若非如此,小仙也不敢贸然带长右离开地牢啊。”

仙尊不屑地冷哼一声:“行了,你这丫头的巧言令色,本尊领略得够多了。”

末了,他沉声警告长右:“离开地牢可以,切莫离了长右山,否则休怪本尊无情。”

初见时撂下的那一声“再会”本是无心之言,可后来,我果真再见到阿芮。

知道她和长右缘分未尽,于是我甘愿冒着折损修为的风险,担任起他们之间的“信使”。阿芮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对于长右久未露面,她虽面有忧色,却不会因此而为难于我,而且每一次,她都会摘了果子托我转交给长右。由此,我倒是发现了我与阿芮的相似之处,那便是我们都爱采摘山果。

相处得久了,阿芮便不拿我当外人,会与我说一些体己话。

“自我记事以来,我便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阿芮望着淮水东流,缓缓开口,“曾经,这一方水土养育着不少黎民百姓,我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是个普通凡人,有喜怒哀乐,也会生老病死,后来我才知并非如此。我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像他们那样丰富的情绪,我甚至不会老去,更不会死。渐渐地,我成了他们眼中的怪物。为了远离我,他们不惜背井离乡,从此,这偌大的淮水之滨就只剩我一人。”

我问她是否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阿芮点了点头道:“我曾想过离开这里,可冥冥之中我感觉自己有使命在身,我须得留下来。后来我遇见长右,从他那里得知了真相。”

“你恨他吗?”我问,“或者说,你恨他们整个猿族吗?”

阿芮苦笑着摇头,“我从来不知恨为何物,一直以来,我只觉得悲恸、伤感。直至与长右结交为友,有了他的陪伴,我才体会到悲伤以外的情绪,那便是欢喜。”

想来当年阿芮完好的那一缕魄便是哀魄,所以她才会感到如淮水般无止无尽的悲伤。许是被她感染了,听完她这一席话,我亦觉得悲情难抑——我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不,不对!那次看见雪融成水,似泪一般从长右脸上淌落时,我分明也是觉出悲伤的。可……这是何故?

“可是很奇怪,遇见你之后,我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慢慢变得完整。”阿芮的这句话让我不由得心神一凛,我下意识想要去看她的眼睛,不期然看见她的身后,黑云翻涌,淮河之水犹如擎天之柱,悬在半空,然后朝着我们倾泻而下。

大抵是出现了幻觉,那一瞬间,我竟瞧见阿芮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我想要瞧得真切一些,可已然来不及了,水柱轰然袭来,地动山摇。我眼前一黑,失去知觉,转而陷入一场漫长的梦境。

梦里有一个正值豆蔻年华女孩,她与她的爹娘、阿弟一同生活在一座小郡城。郡城位于山之阳水之阴,虽比不上京城那般繁荣富庶,却也是一方福泽宝地,生活于此的布衣百姓自给自足,无需为生计犯愁。

女孩的阿娘有一双巧手,以山间野果酿就的美酒闻名于十里八乡,甚至有人不辞万里,从京城慕名而来,只为饮一杯果酒,过过嘴瘾。女孩的阿爹索性于临街处开了一间酒馆,以飨远来之客。春去秋来间,酒馆生意倒也算是做得有声有色。

“丫头,爹娘给你攒嫁妆,再过个两三年,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一个好人家。”

“与其给我攒嫁妆,倒不如供阿弟入庠游泮。阿弟这么聪明,假以时日,定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至于我嘛……”女孩眼珠子滴溜一转,露出几许慧黠笑意,“我要一辈子守在爹娘身边,跟着阿弟享清福。”

“你……”阿爹气结,似要责骂,却在对上女孩的嬉皮笑脸时怒意全消,转而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机灵,一辈子那么长,竟就这么盘算好了。”

彼时女孩当真以为,一辈子很漫长,而她的这个愿景,可以徐徐图之。然而天灾降临,猝不及防,她尚未来得及反应,洪水已将郡城湮没了大半。

“丫头,跑啊!跑去山上!”

“爹……娘……阿弟……”

逃往高处的人乌泱泱一大片,女孩不幸与家人走散。她声嘶力竭地呼唤,却等不来半句回应,惊惶和恐惧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笼罩。

幸而她经常随阿娘上山采果,对山间地形熟悉,遂领着逃难的百姓攀上山顶避乱。奈何洪涝来得太过突然,无数百姓避之不及,命丧黄泉,死里逃生的才寥寥数十人。就连女孩的爹娘、阿弟也不知所踪,多半已是……

她不敢深想下去,只怔怔望着山下。家宅没有了,酒馆没有了,郡城没有了,一切的一切,都被这场洪水无情吞没了。

更为残酷的是,洪水持久不退,甚至还在不停升涨,巨浪翻涌,大有逼向山顶之势。而在山巅之上,天穹昏晦,偶尔雷霆乍响,似有天神交战。

可,倘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他们何以不知人间疾苦?

山顶没有野味,女孩和其余百姓只能以山泉草木果腹。可眼下正值深秋,草木日渐凋零,不出几日,他们寻不到吃的,饱受饥寒之苦。

“都怪林家酒馆把山果摘尽了,若不然,我们现在兴许还能吃上果子。”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引来众人附和,甚至说了些极是难听的污言秽语。

女孩姓林。她不傻,自是听懂了他们在怨责林家。多可笑啊,当初垂涎林家果酒的是他们,如今责怪林家的亦是他们。可是林家何错之有?她和她的家人,不也深受天灾之害?

女孩忍着泪意,咬牙反驳:“不许你们辱骂我爹娘!”

偏护至亲本是人之常情,却助长了那些人的气焰,两方遂起争执。许是胸中的积怨终于得以宣泄,他们就似着了魔一般,对女孩步步紧逼。一个不慎,女孩被推下山崖,山崖之下,是洪水滔滔,堪比猛兽肆虐横行。

“糟了!”人群中响起惊呼,女孩本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须臾之间,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缓缓升天。

得救了?

不消一瞬,另有一股力量袭来,她胶着于两股不明的势力之间,痛苦万分。苦苦挣扎未果,她凝视着某一处,眼中的绝望化成泪水落下来,“救……救我……”

“阿芮!”

我乍然惊醒,大口大口喘息,犹如溺水之人在生死一线间,终于挣脱了窒息感,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良久,我舒缓过来,擦着额头上的涔涔冷汗,环顾四周,才发觉我身处长右山的地牢之中。

“长右……长右!”

一遍遍呼唤,皆无回应。唯有祥瑞石旁那条被强行断开的锁链告诉我,长右逃走了。

我当即要去寻他,却发现地牢洞口不知何时被封以无量神力,以我一己之力,根本出不去。一番徒劳的挣扎后,我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回忆这整件事。然而还没等我厘清头绪,洞口倏尔一暗,仙尊驾到。

他满面怒容,我丝毫不觉得意外,并且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可在受罚之前,我定要向他讨得一个答案,关乎长右,关乎阿芮。

仙尊却反问我:“你只知那一魄转世成了阿芮,那你可曾知道其余残碎的魂魄成了谁?”

我本想说不知,话未出口,忽而想起阿芮说的最后那一句话。她对我说:“遇见你之后,我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慢慢变得完整。”

莫不是……

仙尊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虽然复活了阿芮,可那些残碎的魂魄毕竟是我失手所致,我心里过意不去,遂以千年修为将其修炼成仙,也就是你,无戚。”

戚者,悲哀也。无戚,便是没有悲哀。难怪,难怪遇见阿芮之前,我从来不觉悲伤,原是因为我独缺哀魄。

“但我万没想到,巫支祁在临死之际,曾将自己的魂灵注于阿芮那一魄里。你与阿芮再三见面,三魂七魄得以合体,也因此唤醒了沉睡于淮水深处的巫支祁。”

所以,平静无澜达千年之久的淮水才会再次翻涌成涝;所以,我在阿芮脸上看到的那一丝诡异的笑,其实是巫支祁的。

所以,梦里的那个女孩,其实是……我自己。

“那,长右呢?”我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哽意,问仙尊,“您可知他去了何处?”

仙尊转身,避开了我的目光,叹道:“他死了,与巫支祁同归于尽。”

“怎会如此?!”

长右不是胆小怕死吗?怕死之人,何来勇气与魔头同归于尽?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芮,再一次为巫支祁所害。”仙尊如是说。

仙尊还说,神猿一族中有的生来体内便有噬元丹,这种仙丹可以助长神力,然而若是到了危难之际,噬元丹一旦陨灭,宿主便也随之形神俱灭,唯有至强者,尚且可以一魂灵还生。巫支祁便是这般至强者,故而它死后,仍余魂灵寄于阿芮身上。它长眠初醒时,虽然神力远不如当年,却仍在长右之上,而长右凭着噬元丹与之一战,最终同归于尽,未有酿成大祸,已然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念在我不知情,仙尊没有收去我的修为,还将那一缕哀魄摄入我体内,自此,我与阿芮彻底合为一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私自下凡确实触犯了仙规,仙尊下令将我流放于长右山,永生永世不得踏出此地半步。

我哭着问仙尊,长右还会回来吗?仙尊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我立时跪在他跟前,攥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仙尊,您那么厉害……无戚求您,救救……救救长右好不好?我没有了,除了长右,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求求您……求您带他回来,好不好?”

仙尊眉心紧皱,沉声道:“无戚,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死而复生,你冷静一些!”

“怎么没有?!”我几近歇斯底里地反驳他,“我和阿芮不就是被您复活的吗?您、您试一试……救救长右,救救……”

见我急火攻心,仙尊适时捻诀施法,强行使我冷静下来。

“无戚,不一样的。长右已然形神俱灭,连一丝魂灵都不曾留下,如此,你可懂了?”

原先囚禁长右的那座地牢,如今囚禁着我。地牢褊狭幽暗,我却好似已然习惯了,身处于此,心不再不安。

我只是觉得难过。

我想起阿娘酿的果酒味道醇美,我几度偷喝,无一不是喝得酩酊大醉,畅快淋漓。

我想起阿爹开了一家酒馆,他说要为我攒嫁妆,让我能够风风光光嫁一个好人家。

我想起阿弟挑灯夜读,不惧寒暑。他还没来得及参加秋闱,还没来得及金榜题名,而我也还没来得及跟着他享清福。

可是他们不在了,一切的一切,都被那场洪水无情地吞没了。

到如今,就连长右也离开我了。

我哭了很久,从压抑的啜泣到放声大哭,再到泪水流尽,哭也哭不出来,整个人愣愣怔怔的,失魂了一般。直至有一天,仙尊解了洞口的无量神力,让我得以离开地牢,透一透气。

地牢之外,莺啭上林,鱼游春水,仍是熟悉的仙山风光,我之心境却与此前大不相同,寂寥、空落。我想要寻回无忧无虑的欢愉,于是我爬上果树,摘了许多山果,多到我拿不动,果子自手中坠落。

我眼睁睁等着它裂开,然行将落地时,忽而一阵风起,裹挟着果子,堪堪停留在离地寸许之上。

心弦突地颤了颤,我四处张望,张口时冒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却掩饰不住喜悦:“长右?是你……你回来了?”

回应我的,是寂静无声。

我苦笑自己忧思成疾。

爬树摘果亦不能解我心中愁绪,我索性坐在山亭俯瞰凡间。

大抵是因为魂魄归一,仙力有所见长,我可以瞧见曾经荒无人烟的淮水之滨渐渐有了烟火气息,百姓们安居乐业。我想,当初长右兴许就是在这里目睹了淮水泛滥,阿芮有难,于是下凡与巫支祁决一死战。

长右曾是怯懦怕死的逃兵,如今却甘愿为了一个姑娘付出生命,他心中所负罪责和悔愧,终归是赎清了。

原以为长右之死终于换来了百姓的万世安宁,未承想仅仅百余年间,我见证了淮水一带从荒芜萧条到繁荣昌盛,最后统统毁于战火。此后数千年,人心为名利所趋,挑起战乱频仍,以致饿殍遍野,流离失所者众,难计其数。

世无长安。长右说得对,凡间的天灾人祸,永远无法根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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