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安
操持“以诗论诗”这一独特文體的作者,必须是诗人,而且必须是优秀的诗人。这一判断无论是从逻辑上,还是从文学史上,都可以得到充分印证,这与没有写过诗的人可以评诗论诗不可同日而语。诗擅抒情,说理非其长项。“论诗”则贵在归结或在“论”中道出某些见解、提出某种理论,同时必须满足诗的质的要求,不可以概念范畴逻辑推演的方式行文。因此,“论诗”必须是一首诗而不是分行的散文。“以诗论诗”中外皆有,影响较大的有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感应》等,中国诗人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等。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感应》,将宇宙比喻为一座“象征的森林”,被尊为“象征派的宪章”;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以诗论文,于绝句中又属创体”(《唐宋诗醇》),批评文人相轻陋习,“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力倡继承前人而绝非“递相祖述”的这一美学主张至今仍不无意义;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奉《诗三百》风雅为“正体”,汉魏乐府与建安诗歌为后继,对所处宋金诗坛“伪体”盛行的现状拨乱反正,提出以“诗中疏凿手”为己任。
中国新诗刚过百年,诗坛气象万千“乱象”亦万千,新诗理论建设正处于一重要节点,与波德莱尔、杜甫、元好问所面对的时代有相似性,沈苇今效法前贤出版《论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可谓正当其时。当然,如果试图建构起一套逻辑自洽、严密完整的诗学理论体系,“以诗论诗”的方式显然是不大可能的。不过诗人沈苇吟哦多年,对诗的心得了悟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夫子自道;主编刊物,对当今诗坛现状与走向了然于胸;执教大学,对诗学也有高屋建瓴的理论思考。具备了以上三项,沈苇便具备了“以诗论诗”的资质与底气,可以提出自己对全书起支撑性的诗学观。
“诗是无言之言,无用之用/从‘无中一再化生”,是“缺席在场”和“不在之在”。所谓的“缺席在场”和“不在之在”,显然不是指传统诗学的言外之意,象外之旨,而是先于诗人存在的诗。诗如同头顶的三尺神灵“俯视”着诗人,直到诗人“十分小心、慎重”地写下,遂显形为三尺头顶的一首诗。受当前AI技术突飞猛进的启发,沈苇将“一首新出炉的诗”比喻成无人驾驶的汽车。这首诗不受诗人操控,“无人、无己”,只接受“以太至高之善的派遣”(《无人驾驶》)。不难看出,其间有柏拉图“神灵凭附说”的影子在晃动。古人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与今人所言“诗来找我”庶几近之。这是带有本体论色彩的诗歌美学,也有某种神秘论意味。
沈苇批评当今诗坛“像流水滑过玻璃、大理石表面”。在我看来,那些“过于顺滑”的诗是网络时代传播便捷的必然伴生现象,即便优秀之作也少有品味与阐释空间,其极端便是口语诗或口水诗的大行其道。究其底里还是语言如何处理的问题,这与实用性功能和诗性功能既联系又相区分。为此《论诗》首篇开宗明义提出了一个方法论意义上的概念——“内置”,即我们常说的“去阻断它”。沈苇显然受到了俄国形式主义美学“陌生化”理论的影响,但“阻断”顺滑在诗学处理的操作性上无疑需要更具体,更明确。如在《痛饮》一诗中,沈苇隔空邀约读者并和读者交换诗心,读者的接受维度显然也在沈苇的考虑范围之内。以此观之便已经具备了搭建诗学理论大厦的基本梁柱,余下就是摆放大厦内部的陈设了。
如同杜甫“论诗”必要论及诗人一样,诗集《论诗》也语涉李白、杜甫、苏轼、阮籍、陆游、元好问、刘半农、荷马、莫扎特、布莱希特等多位中外广义上的诗人,一是礼赞先贤,二是承继传统。如《诗仙》中,用八个不避重复、不惧单调的排比句“……的李白”,概括了李白多姿多彩的一生,第九句以“终化为骑鲸捉月去不返的诗仙”,完成由“李白”到“诗仙”的升华。再如《杜甫》一诗,从标题到写法完全不走“杜甫”到“诗圣”之路,而是盛赞其“在风雨和鬼神之间”开拓出“无边现实主义”的巨大贡献。沈苇推崇刘半农的歌谣,尤其赞赏他从第三人称的“他”字创造出另一个“她”字沿用至今,取代了民国时期的“伊”字而广受认可。自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为汉语言文字做出过贡献的历代中国文人,都应该受到后人的尊敬。同样在许多国家的民族语言形成过程中,诗人都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沈苇在此提醒中国当代诗人要对中国的语言文字担负责任。
《论诗》中所谓承继传统,是针对当今再现历史中相似现象的警策。如《放翁》一诗,借陆游力戒江西诗派堆垛、僻涩的“啄琱之病”,批评当下部分诗歌“过度顺滑”后的另一极端——“技术至上和修辞过度”的弊端。又如提出莫扎特的乐曲将诸多对立性的元素熔于一炉,总结出“贾宝玉+孙悟空”的操作模式,以求呈现纷繁中和谐的诗美。再如《混沌》一诗,以凿七窍而亡的故事诫勉以二元论眼光看世界,力主诗人需保持混沌的第三只眼。作为一个在大漠冰山和烟雨江南间游走的诗人,沈苇的文化性格必然会影响到他的审美理想,并秉持这种理想介入当下文学现场,为营造一个健康的文学生态尽一份责任。
《青年》一诗中,“整个晚上/都在喋喋不休攻击同行/……/我们的智力,不是用来/攻击别人,而是用来完善自己的/……/捧杀别人/建设自己,也是一个好办法”。这是一首精短叙事诗,直接针对当下诗坛时弊,寥寥数行,时间、地点、人物、场景、话语,叙事各要素悉数到位,且三人各有其面目,浓郁的喜剧色彩,令人莞尔。诗题《青年》更将个体上升为群体,遂把当今诗坛“乱象”表露无遗。“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曹丕、杜甫有所不知的是当今文人除了“相轻”之外,“相捧”也成为一大风气,当然是各树山头,各摇旗幡,党同伐异而已。《误会》一诗中,“全身终于挂了点废铜烂铁”亦可作如是观。这首诗的灵感来自里尔克,针对的却是当下中国诗坛;“终于”一词,言其荣誉、奖项、头衔等来之不易,自然不甘锦衣夜行,一定要招摇过市显摆显摆,问题是一旦把这些虚名真当回事,那就真的“误会”了。
相对于旧体诗形式和内容严格的自律以至于格式化,刚刚走过百年的新诗仍然在路上。新诗之新,新在自由,新在不断地生成、不断地变化,谁也不能规定新诗只能这样写不能那样写。正如柏拉图所言,诗有别于技术,不受规则限制。因此,所谓“正体”“伪体”之辨,很难用之于新诗。如果有所谓的“底线”,应坚守诗之为诗,而非其他美学的质的规定性,这是旧诗、新诗共同的恪守。明乎此,则可以判定沈苇在诗集《论诗》中所生发的哪怕是吉光片羽式的真知灼见,对新诗建设也都是有价值的贡献。若从文学评论着眼,厕身高校的沈苇不俯就学院派的学术评价体系,“以诗论诗”,触机成趣,妙绪纷披,让古老的诗美传统发扬光大,也算是给当今的文学评论注入了一股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