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看”为止,但不止于“看”

2024-01-06 08:24秦孟杰
星星·诗歌理论 2023年11期
关键词:白亮韩东甲乙

秦孟杰

看雾的女人

韩 东

她立在窗边看雾

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就一动不动,使劲地看。

而我看着她,努力去想这里面的缘由。

远处大厦的灯光从明亮到模糊到彻底消失

难道她要看的就是这些?

当窗户像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

她也没有离开。背对没有开灯的房间

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

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人。

大约只有雾知道。

——选自韩东诗集《奇迹》,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11页。

细读韩东近年的诗作,会发现有一个关键词,或曰关键动作:看。“看”这一动作和第一人称视角在文本内部确立了十分明晰的主体,即隐含的作者,同时,这一动作并非全知视角下的俯视,而是限制视角下的平视。这种带有重新认知功能的“看”,在文本中引起了陌生感和惊奇感;也提示了作品的日常性和现实性,即诗歌内容是由日常所见所感引出。本文以其近年所写的佳作《看雾的女人》为例,简析韩东在观看中所呈现的温情世相。

该诗共三节十二行。第一节的首句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也是典型的小说笔法,给出了人物、场景和动作;第二句和第三句是对人物的动作结果的补充,和首句矛盾,说明“她”并不是要看“雾”本身;第四句出现了第一人称,尽管没有点明“我”和“她”的关系,但“我看着她”并猜想“她”看“雾”的缘由,显然是试图建立与“她”的关系,尚需“努力去想”意味着两人内心的关系尚未建立。联系下文来看,“我”所处的位置,应当在“她”身后。

“远处大厦的灯光从明亮到模糊到彻底消失/难道她要看的就是这些?”是全诗第二节的开头,暗示“我”也在看“她”所看的地方,时间过了很久,“雾”也渐浓,但“我”并不能理解“她”在看什么,“她”并不是要看“我”用肉眼所看到的远处景象。疑问句既表犹豫和猜测,也隐含了继续探索的意图,使语意得以深入。接下来,“当窗户像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她也没有离开”一句否定了前面的疑问,说明“我”的猜测并不准确,“她”要看的并不只是“这些”。之后一句是完整的场景描述:窗外“雾”渐浓,却是“白亮”的;房间没有开灯,“她”和“我”都处在黑暗中。诡异之处在于:为什么会“有影子”?“雾”是气体,又如何承载落在上面的“影子”?在这几句里,韩东完成了一个巧妙的空间置换,按常理应当是房间亮、窗外暗,或二者都暗;但此处给出的关系却恰恰相反,灯光消失在浓雾中,窗户“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由此,“外面”变成了“里面”,“她”所处的位置则变成了外面。“被”的使用暗示着施动者的存在,“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即叙述者在揣测,那个“拉窗帘”的施动者或许隔着窗帘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人。/大约只有雾知道。”这三句是全诗的最后一节。第一句是肯定性较强的猜测,第二句是叙述者的陈述,也是某种惊诧,点明了这是一个刚刚丧父的女人,因此,前面种种莫名其妙的“看”“甚至颤抖”得到了解释,读者已经知道是由于悲伤和哭泣。第二句省略了主语,从上下文看,这个主语是“我”,那么这个女人和“我”应当是熟悉的,但二者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叙述者依然没有给出答案,反而在最后又猜测“只有雾知道”。原因在于,只有“雾”与“她”面对面,真正地看到了“她”,然而这又是虚幻的,因为“雾”并非一个能“看”的主体,甚至并非实体。

全诗包含了以下几组主要关系:“她——雾”“我——她”“我——雾”。“她”和“雾”面对面,在看它,但所看的并非“雾”本身;“我”在“她”背后看“她”和“雾”,但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看、看的是什么;而“我”对于“雾”的感知仅限于肉眼所见的实在的物质世界,甚至“我”看向“雾”不过是為了确认“她”在看什么。事实上,她站在窗边,并不真的是为了“看”,更有可能是由于悲伤而发呆,“她”在看“雾”,只是在“我”看来。种种错位中,只有“我看她”是真实的,但这唯一真实的关系也是无效的,“我”的看除了“她”的背影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并且将其误认为“兴奋”和“颤抖”,甚至很难相信“她”正经历丧父的悲伤。结尾给出了某种可能性,“大约”是一种猜测,但“只有”是一种强烈的肯定,“雾”知道什么呢?知道她的悲恸和孤独,容纳了整座城市的“雾”,在这里成了一种深具包容性的绝对价值的体现。韩东在极度克制的表达和限制视角带来的模糊、陌生、断裂中,依然指出了情感相通和交流的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首诗和韩东九十年代的代表作《甲乙》有相似之处,同样描述文本中人物所见,同样是以“窥视”来展开,但核心的不同在于:一、《甲乙》二人的关系有一个能够确定的点,《看雾的女人》中却不存在,尽管结尾同样给出了全诗的关键信息,但这一信息的出现反而加剧了诗中关系的崩溃。《甲乙》文本展开的过程中,人物是疏离的,并没有建立联系的努力,而这首诗却是“我”想和“她”建立联系而不得。二、在《甲乙》中,叙述者的观看只承担叙述的功能,所述对象是清晰具体的,而在《看雾的女人》中,叙述者的“看”直接参与文本,构成和其他人/事物的联系。“看”这一行为本身清晰,整首诗所展现出的被看对象,“她”“雾”“远处大厦的灯光”,却都是模糊、陌生、不确定的。三、《甲乙》的“看”是完全日常化的,专注而有所指,《看雾的女人》则延展了另一种“看”,专注而无所指。韩东此前的诗歌中较少出现,但在他的诗集《奇迹》中,这样的“看”经常指向死亡、虚幻和绝对,并以此容纳丰富、恒定、普遍的人性与情感力量。

反观韩东四十年的诗歌写作历程,在他这里,写作本身获得了必要性,即它对于日常生活而言不可或缺,也因此深深根植于日常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当中,使一切存在物有了内在而又具体的相容性。人的生命和经验是有限的,既不能概括,也无法推演,正是这种有限性使诗人深深地注目于具体的此在,同时又能够凝望超越个体而恒久持存的精神世界,并始终处于抵达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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