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光速的词句摄取感官的一瞬

2024-01-06 08:24
星星·诗歌理论 2023年11期
关键词:比喻诗意诗歌

访 者:星星诗刊杂志社编辑李斌

受访者:莱 明

李 斌:记得早在2015年星星诗歌夏令营我就认识你了,那时你还在读博士,念的是工科,转眼近十年,现已回到川大任职,作为一个工科学者,你怎么处理这个身份与长期坚持诗歌创作间的关系?

莱 明: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已博士毕业,离开成都几年后又回到成都。所幸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写诗。作为一个工科学生,这些年,这个问题不止一个人提出,很多人都问过我,甚至感到惊讶,似乎在人们眼里学工科天生就跟诗有很大距离。

但我的感受是:这二者并没有特定关系。工科学者只是我的工作,和任何其他工作没有区别,是我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深入参与这个社会运作的一个身份。而写诗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表达,通过语言把我参与到这个社会的体会与认识展现出来。因此,跟我从事何种工作、学习何种学科没有关系。这种诗歌的体会与认识只关乎我主观层面上愿不愿意更多以语言形式表现出来,而对于一个跟诗发生关系的我来说,这种主观意愿当然是积极的。

换句话说,如果我不从事工科而从事其他任何职业,写诗依然是我内在的必要性。

李 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有谁影响了你从而走上诗歌创作道路的?

莱 明:我的诗歌写作最初可以追溯到高一的时候,我很清楚地记得我模仿闻一多的《死水》写下了第一首叫《风》的分行,《死水》开篇写的是“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而我模仿写成“这是一阵绝望的风”,后面是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很显然,那时候我才开始接触诗歌,仅能从课本上阅读到有限的诗歌作品,也不甚明白诗真正的含义,只是凭着感觉被那些文字抓着走。

后来,我在我们高中学校图书馆里的一家新华书店看到一些诗人的诗集,开始买来读,有普希金、泰戈尔、雪莱、拜伦,他们开启了我诗歌最初的启蒙,而这却要过去很多年我才能摆脱他们最初给我的影响(但这似乎是后话)。高中时,我只能接触到这些诗集,另外还有两个小伙伴,和我一样,他们也开始对诗歌产生兴趣,晚自习后我们会经常一起跑到图书馆后面的一块大石头上朗诵喜欢的诗人作品,有时候也朗诵自己的。那时,没有人给予我们指导,我们只能在茫茫夜色里独自摸索。

李 斌:读你的诗,我发现你的诗歌有一部分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有一些似乎源于个人的想象力,它们是否都有一个源头,或者说你的诗歌创作一般从哪里出发?

莱 明:它们都源于现实,源于我的生活和记忆,即便是一些充满想象力的句子,也都承载着我个人经验的底色。我不是一个照实写作的作者,不是记录式的。我会把看见的、经历的,通过我个人的语言重新处理,再呈现出感受与情绪的变化。这似乎很像印象派的绘画技巧,画面呈现的不是直观看见的原貌,而是感受性的色彩。我认为诗本身就是个人感受性的,诗的语言应着力追求感受与情绪的传达。

李 斌:你的诗歌里常常出现一些和“水”有关的意象,比如“海”“波浪”,读来有种流动的、轻盈的质地,为什么?

莱 明:你的感觉是对的,“水”的确让我的诗歌语言有一种流动的、轻盈的质地,或者说我理想的诗句就如同流动的水一般。这源自我对水这一事物发自内心的喜爱,它没有自己特定的形态,却能借万物而有形;永远处在变化中,总是单纯、透明。

我写过很多关于水、波浪的句子,比如“波浪仿佛悬崖举起你”“身体,这低舞的河”“从每一滴水折叠成深海的镜中”。我希望自己可以是水,或者是水的一部分,能够有水一般的性格——而语言就在塑造我的性格。歌德说过:“诗人纯粹的手掬起,水就凝聚。”

李 斌:你特别喜欢用比喻来描述你看见或者感受到的事物,一首诗里的同一个意象往往会使用多个比喻来表现,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莱 明:我刚才说过“诗的语言应着力追求感受与情绪的传达”,而这种传达有时候用一个比喻就能直观而生动地体现出来,它可以把个人内心深处的感受迅速地通过可以理解的方式递送到你面前,拉近了你和诗人的关系,把你们置于一个共同经验的场域中。

通过比喻可以打开一首诗狭小的空间,把你带到语言广袤的原野上去。比喻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它让你看见任何想看见的东西,也能载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并且这种体验会带着真切的感官愉悦。我们的感觉在流动、在变化,因此,一首诗里使用多个比喻来描述同一個意象也正是如此。多个比喻能同时展开多个维度的空间,如万花筒一般,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李 斌:你有些诗是比较容易理解的,读来轻松愉悦,有些诗却较难进入,似乎在创造一种陌生感,这是你有意为之的吗?

莱 明:我的诗歌整体上是抒情的,因为我觉得抒情这一实质是诗歌自古以来的底色之一。我在处理诗歌语言的时候,也是从个人的感受与情绪传递出发的,往往营造出一个空间,邀请读者进入。这些语言是轻松、愉悦的,但有一部分由于个人感受力的差异,在语言的呈现上会显得陌生化,这也只是特定感受的特定表现,并没有刻意地创造一种阅读难度。

此外,我主张的“难”是写作本身的难,是对诗意发掘的难,而不是写法上标榜技术的难,后者的难是排斥读者进入的,而我是要通过成熟的技艺敞开语言迎接读者进入的。

李 斌:我看你的句子里有很多修辞用语,是否有人说过你是在展示一种写作技巧,或者技术?你是怎么看待技术问题的?

莱 明:当然有人说过,因为我本身也是极力主张诗歌技艺的。我曾在一篇诗歌随笔里写道:“苦练诗歌的技艺。我私以为我从事诗歌写作以来所做的事,就是在不断完善自己的语言技艺。诗歌本身就是语言的艺术,而怎么呈现出个人的语言,就是一件需要技巧的事。”

好的技术能够让诗意自然而然的流露,让诗人本身与诗意本身更近,也引领读者入场。但这种技术必须与作者本人的个性密切结合,或者说要在一个共振频率上,因此,技术是一种私人化的东西,同样的技术并不适用于所有人。此外,技术并不是刻意制造阅读难度,而应在构建陌生化的同时降低阅读难度,技术是为诗意的再现服务的。好的技术应该隐藏在诗意的背后。

李 斌:我能从你诗歌中看到一些古典诗歌的影子,也能读到国外诗歌的影响,你能谈谈有哪几位诗人对你的写作影响比较深吗?

莱 明:这跟我个人的阅读有关。好的诗歌我都阅读。我的书架上有很多古诗词集(李、杜、王、孟等),我时常翻开看,希望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能学到那造境的艺术,寥寥数语竟能写出一个庞杂的宇宙来。因此,我对自己语言也时常反复斟酌,甚至被朋友戏称为“有点苦吟的味道”。

此外,国外的诗歌我也有所涉猎,对我影响较大的有毕肖普、希尼、沃尔科特。他们的诗集摆在我书架最易拿到的地方,因此,我会隔一段时间又翻开看一看,常读常新。有很长一段时间沃尔科特的《白鹭》就放在我的书包里,随身带着,便于翻阅,尽管有时我觉得不去看它,它也在对我施加某种影响。沃尔科特的语言有如海浪冲击礁石般,轻盈、流动,却有一种撞击人心的力量。

李 斌:我看你有一本诗集叫《慢诗》,最近好像又写了一个系列“快诗十九首”,“快”和“慢”二者的区别在哪里?为何会有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写作系列?

莱 明:通过“慢诗”和“快诗”这两个系列的写作,我希望构建两种不同类型的诗歌语速范本——这语速不只是朗读气息的急、缓,更多是关切诗意推进的快慢。

“慢诗”如慢镜头推进,通过缓诵低吟的句子,缓慢地打开一个个语言的空间,让诗意慢慢地流动出来,仿佛我往语言浅水区投下一块卵石,它的波纹铺展开来,向语言深水区缓慢走去。

而“快诗”则是爆发的,诗意的呈现是不经延迟的,在诗人感官体验的同时便通过语言的形式呈现。它倾向于为语言提速,“快”不是为迎合消费时代的速成、便捷,而是以一种积极的姿态介入当下的语言竞技,于惊处险转,以“光速”的词句摄取感官的一瞬。

李 斌:我读你诗歌,似乎你并不在语言中过多表达你的思想,而更多的是一种情绪的感受。你认为诗歌是应该承载更多现实的问题,还是仅作为个人感受力的一种传递?

莱 明:你的感觉完全正确,我的诗歌更多的是一种情绪感受的传达,正如我前面说的,我希望通过语言来构建一个情绪的“境”,邀请读者进入。当然,我不反对诗歌中有思辨,有思想的承载,只是我不认为这是最高级别的诗。

李 斌:你会特意给别人写赠诗吗?我看你有些诗歌副标题是“给某某”“为某某”,这种类型的诗歌在你的作品中多吗?

莱 明:有,但不多。你可以翻看我最近印的那本诗集《慢诗》,大概有八十首,但作为“赠诗”的数量却是有限的,或许我不太为另一个具体倾诉对象而作,更多是为自己而作。

李 斌:你现在写诗用笔还是电脑,会不会反复修改一首诗?

莱 明:现在的写作基本上是在手机上完成。因为我需要随时随地记下自己想到的句子,而手机就是最为便捷的工具。我现在的手机里就有很多未成熟的草稿,我有时会把一个想法先记下来,然后再具体展开,有时只是个标题,有时是个开头,或者随便一个句子。

此外,我会经常修改一首诗,特别是在刚完成一首诗的最初几天,我会反复修改其中几个重要的句子,总觉得不如意,没达到最好的效果,但这种修改会随着新的诗写出而终止。但在我的感觉中,最令我满意的作品却是那些一气呵成的篇章,几乎不需要修改,比如《乡村葬礼》《致父亲》,我写出后几乎没有改动。

李 斌:你在成都前前后后生活了将近十年吧,這座城市给你的感觉是什么样,是否已完全融入你的语言中?

莱 明:成都是一座特别适宜居住的城市,我称它天生就有种诗意气质。它缓慢的生活节奏,南方那种氤氲湿雾,都对我的诗歌语言有或多或少的影响,因为生活习惯直接影响语言习惯,这在我“慢诗”系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比如《府南河》《与谢铜君游望江公园偶得》,仿佛从我的诗句中就能拧出一把成都的湿雾来。

李 斌:你的下一首诗将会写什么?

莱 明:哈哈,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牵涉到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范畴:诗的发生性。我们要主动去寻找一首诗呢,还是等诗的灵感找到我们?

在以前(三十岁前),我的写作基本上就是属于灵感来找我,我不会主动去设计、构思,更多的是一种即兴创作,自己完全不知道,也不会去主动想下一个写作计划。

但三十岁后,我的写作发生了变化。我主动去构思写作了,往往以系列写作为主,比如“快诗”系列。一种主题的写作往往会持续写上一组诗,这种有计划、有目标的构建是希望我的写作生命周期会被不断地延长,以适应生命内的长期写作。

但现在,你问我下一首诗具体写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它还未被写出;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它是首有关家庭生活的诗,因为我正在构思这个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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