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成的前半生研究文学,后半生研究历史。不过总结起来说,也是“文史不分家”。读书、写作,经过了近70年的学术生涯,王道成写出了《颐和园》《圆明园研究四十年》《科举史话》《慈禧太后传》等著作。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阚红柳评价,王道成是中国系统研究清史的第一批学者之一,也用自己的古典文学知识素养,为清史研究留下了独特的文化视角。
“文史不分家”
1933年,王道成出生在四川省宜宾市高县,父母开油坊,他是家中老大,被祖父寄予厚望,两岁时就被教授识字。按当地习俗,四岁零四个月时,他接受启蒙,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等。六岁,他拜到一个前清秀才门下,学习四书五经等旧学,而后“七岁作对子,十岁修文章”;到了十二岁考入中学,开始接受新学教育。王道成记得,自己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能够用文言文作文的,被老师评价“文如秋水”。
1952年,院系调整,王道成转到四川大学中文系就读。1955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任助教,次年又被调到中国人民大学,先后在国文教研室、新闻系文学教研室、直属汉语教研室等多个研究室工作。25岁起,他就给人民大学的研究生讲古文课了。因为讲得好,学校通过群众评议给他颁奖。拿到奖金后,正好是除夕夜,他去店里买了一大袋子软糖,“晚上在家里,一边看书一边吃糖,很快就把糖全部吃完了”。
1972年,人民大学历史教研室决定成立清史研究小组,由时任人民大学副校长的郭影秋任组长,编制为四十人。而当时教研室只有二十个人,其余的人就从档案、党史、语文、哲学等院系调取,王道成也被力邀加入。
当时王道成很犹豫,“我说我都快四十岁了,我人到中年还改行?”来邀请他的同事告訴他,文史不分家,文学也是清史的一部分,“他还和我说,我已经教了十几年书了,应该坐下来搞搞研究了”。也是在那位同事的解释下,王道成明白了彼时清史研究的形势:新中国成立初期,董必武提出要组织人力编清史,周恩来亲自主持筹备编纂工作,并决定在人民大学成立清史研究所;后因种种原因,有关工作一直被耽搁至1970年代;1972年,经北京市委批准,人民大学才正式成立清史研究小组。1972年4月,他如约调入清史研究小组。
研究历史,要坐得住
王道成回忆,清史研究小组成立之初,郭影秋提出了编写《简明清史》《清代大事记》《中国历史纲要》等任务,全组大多数人力集中在此,他则被分配完成外来的约稿任务。1974年,他和同组另外两位同事接到上级要求,写一本谈《红楼梦》历史背景的书。
“从《红楼梦》提出问题,进而讲述清代历史,再归结到《红楼梦》,这是我们的写作方法。”三人重新并多次阅读《红楼梦》,结合公开的档案及材料分析,于1976年4月出版了七万多字的《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王道成说,为避免追求个人名利的嫌疑,他与同事们商定用一个集体笔名“施达青”——彼时,人民大学停办,清史研究小组全建制分配至北京师范大学,“施达青”即取自“北京师范大学清史研究小组”的简化谐音。
后来,《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被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吴恩裕和冯其庸称赞见解新颖、史料翔实,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部全面论述《红楼梦》历史背景的著作。这是王道成有生以来出版的第一本书,他在今天评价:“虽然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错误,但是,它毕竟是我清史研究历程中走出的第一步。”这本书的成功增强了他对清史研究的决心与信心。
1975年,王道成受北京出版社及颐和园管理处之邀,参与《颐和园》一书的编写。起先,责任编辑给他们规划了写作方向,要求按照《定陵》一书的模式,写“颐和园是用劳动人民血汗和才智建成的”“颐和园是封建帝王罪恶统治的象征”的主题。王道成却觉得,这样写书虽容易,却没有生命力,“太政治化了,像命题作文一样”。
他与几个编写组成员花费一周的时间,到颐和园与群众游园,听他们的兴趣所在。最后总结出了四个问题:颐和园是怎么修起来的?修园子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建成以后,这里发生了哪些事情?颐和园的建筑和园林有什么特点?
为解决这些问题,他们又去请教更多领域的专家。听北京大学的侯仁之教授讲述海淀的历史地理,请清华大学建筑学家吴良镛讲解颐和园的园林和建筑,也请梁思成的助手、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莫宗江带他们游园、讲课。
此外,他们跑遍了北京各大图书馆,翻看已有的文章与书籍,发现许多原先的历史说法是不准确甚至矛盾的。他为此买了公交月票,每天都坐车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泡一整天,读一摞摞的上谕档和奏折原件。任何一个笃定的历史细节都需要翻阅海量的档案。他举例,只为考据慈禧的父亲叶赫那拉·惠征在安徽任上时的情况,他就整整看了三个月的档案。
最后,王道成与同事们为书拟出五个主题,即颐和园的前身、颐和园与慈禧太后、解放后的颐和园、颐和园是劳动人民智慧与血汗的结晶、颐和园主要景物介绍。王道成代表编写组,在审稿会上汇报情况,被批准取代了原先责编定下的写作方案。
1978年11月,《颐和园》正式出版,王道成记得,当时有关专家将其评为“国内关于颐和园的最有权威性的著作”。在王道成看来,编写《颐和园》是他研究道路上的转折点,“让我真正理解到了,如何才能做好研究工作”。他解释,此前编写《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参考的多是易找的公开资料;而要写作《颐和园》,他需翻阅那些不为人知的历史档案。这是历史研究的方法论,王道成说,须得耐得下心、坐得住,从浩瀚文库里寻找和印证历史真相。写《颐和园》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估摸自己看了上千万字,笔记也记了十几本。
90岁,仍在著史
2002年,现北京燕山出版社社长夏艳到清史研究所读研究生,认识了王道成。王道成虽已在1990年代末退休,但仍然为所里的许多研究项目作评审或主持。
从1990年代起,王道成就住在张自忠路上人民大学老校区内的一间公寓里。他的妻子2021年去世了,现如今他独居在那里。他已90周岁,自评除了有高血压及前些年给心脏做了两个支架外,身体还算不错。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仍是做书与写书。王道成向记者展示自己正在参与制作的《国朝畿辅诗传》,全篇有60卷左右,一百多万字。受燕山出版社委托,现他已完成了点校,正在为诗文内容作注释。
夏艳解释,对北京历史文献研究而言,《国朝畿辅诗传》是非常重要的一本书,“它记录了从顺治到道光年间,京津冀地区的代表性诗人的代表性作品。这对于我们研究清代文史会非常有帮助;且里面存了大量的史料,比如关于金银器呀,首饰呀,要考证物质文化史也可以参考;当然,对于诗词爱好者也是一种福利,大家所熟知的都是唐诗,但其实清代诗歌又是另外一个高峰”。
夏艳认为,王道成这样的专家是编辑《国朝畿辅诗传》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既对北京的文史十分熟悉,又有极强的文献及古典文学功底,“尤其是那些诗词、骈文,国内能够作精确的、恰当的点校注释的专家非常少”。
王道成认为,自己离“真正的退休”尚且遥远。“我读了那么多年档案,存下这么多些材料,里面有许多,后人恐怕都是很难看见的。”他说,“趁我还有精力时,只想将它们多多记录下来。”
(摘自《时代邮刊》冯雨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