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利
(郑州大学哲学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出:“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培育壮大哲学社会科学人才队伍。”[1]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讲话。讲话中所提到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指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包括对中国传统哲学智慧的吸收。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仍有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因此,相关部门要进一步加强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儒家文化作为千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对中华民族的道德人格塑造和民族血脉形成有着重要作用,如何进一步推动儒家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是新时代的重要课题之一。崔大华先生的《儒学引论》完成于21世纪,是对以往儒家文化研究的优秀提炼,书中所展现的方法创新、理论创新和宏阔的研究视野深刻影响了新世纪儒家文化的研究思路。
崔大华,字实之,1938年12月3日(农历十月十二)出生于安徽六安的一个农民家庭。1961年8月,崔先生本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961年9月至1978年9月,崔先生辗转多地先后任教于河南省医学院、商丘第一高中、商丘师范学校、商丘大学、商丘师范学院。1978年10月,崔先生成功考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侯外庐先生和邱汉生先生门下攻读中国思想史专业硕士学位。1981年10月,学有所成的崔先生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从事研究工作;第二年因家庭原因申请调入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2],此后数十年立足河南深耕学术沃土,直至2013年11月25日于广州逝世,享年75岁。
崔先生不仅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期间积累了丰厚的哲学知识,在中国社科院受到导师侯外庐和邱汉生两位老先生的悉心指点,还长期从事历史学、哲学的研究工作,在中国哲学领域展现出深厚的学术造诣。《儒学引论》从1990年11月开始撰写,于1998年年底完成,于2000年6月正式出版。耗费崔老近十年心血的《儒学引论》一经发行就在学术界引发热烈讨论,实为中国哲学研究领域的一部重量级作品。全书分为甲乙丙丁四篇。甲篇讲述先秦原始儒家,主要对儒学进行范围界定,并论述商周之际观念的变迁和儒学的初创;乙篇主要阐释作为儒学学术基础的经学,主要涵盖经学历史发展流变与经学的学术研究内容;丙篇主要是对儒学理论形态的分析,作为本书的重点章节,细致地呈现出三种不同时代下产生的儒学理论形态与特色,分别是两汉时期的天人之学,魏晋时期的自然之学和宋元明清乃至民国的性理之学;丁编进行综合提炼,对儒学的基本特质、理论结构、社会功能、现代处境进行总结。
《儒学引论》结构的巧妙之处不仅在于其观察到不同历史发展阶段儒学的特质,还在于其在变化中看到不变的逻辑主线,即儒学的三个层面或观念的划分。儒学的这种三个层面的观念结构概括起来就是以“仁”为核心的心性层面、以“礼”为核心的社会层面和以“命”为核心的超越层面,这三个层面构成儒学周延的哲学领域,而儒学也在不同时代呈现出对道德功能或社会功能的不同侧重。
笔者研读《儒学引论》会惊叹书中完备的儒学体系、清晰的行文结构,赞叹其严密的论证方式、独到的见解,感叹崔老宏阔的研究视野以及对儒学未来发展的一片赤心。由此,笔者将围绕儒学研究的体系结构、见解论证、治学视野三个方面对《儒学引论》进行评述。
《儒学引论》对儒学理论的构建形成了一种新的较为周延的新儒学体系。崔先生把历史的、结构的和比较的三种分析方法贯穿全书的论证过程,力图展现儒学的这种完备体系。同时,书中的论证始终围绕儒学的两大发展方向,在心性的、社会的、超越的三个理论层面进行儒学结构的划分,展现出清晰、完备的儒学内部形态。
2.1.1 关于儒学理论面貌的三种分析。为了全面考察儒学理论面貌,崔先生认为使用历史的、结构的和比较的分析方法比较恰当。所谓的历史分析方法就是梳理整个儒学发展史,把握不同历史发展阶段所呈现出的儒学内涵与时代风貌,如汉代的天人相应之学、魏晋的自然之学和宋元明清及民国的性理之学。结构分析方法就是从儒学史中归纳提炼出不变的逻辑主线或体系结构,从而把握和深化对儒学的认识,如:“仁”“礼”“命”三个层面贯穿儒学始终,儒学最高形态理学的“理”“太极”的观念层次结构。比较分析方法一般是同一种学术形态的不同时代的差异比较,或同一时期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对比,或对儒学文化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化的比较。在这种比较分析的过程中,儒学的思想特质得以凸显,文化价值得以展现。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清晰了解儒学全貌,崔先生对儒学考察进行比较分析时,除将儒学放在中国哲学史中考察,比较各个时期的经学异同、“性”“礼”“命”(“天命”)的不同界说及与诸子的差异外,还将儒学放到更广阔的世界文化之林中进行比较分析。在进行多学科的分析中,崔先生分析问题的视角独特、全面,除运用哲学、伦理学和历史学的观点和方法外,还从政治学、心理学、社会学、民族学等角度进行问题梳理和考察。正因如此,儒学研究在这里呈现出新的深度和广度,展现出周延、完备的儒学内容。
2.1.2 关于儒学理论结构的两种划分。崔先生在对儒学理论面貌进行考察时运用了两种视角,即历时性与共时性。从历时性角度看,儒学的基本特质形成于原始儒家(即先秦儒家),先秦之后儒学就分为两个走向:一是作为学术基础的经学。二是作为儒学理论形态的哲学,包括天人之学、自然之学、性理之学。其中,汉、宋、清三代的经学研究形成了具有时代风格的学术特色。汉代、魏晋、宋明时期的儒学分别与阴阳五行学说、道教思想、佛老思想进行碰撞与调和,最终形成独具特色的三种儒学理论形态。从相对稳定的共时性角度看,儒学中两个稳定的理论结构贯穿始终:一是原始儒家形成的“仁”“礼”“命”三个基本范畴所代表的心性、社会、超越的三个理论层面。二是理学集大成者朱子提出的“以本体言之”和“以流行言之”的理学观念层次结构[3]。崔先生还特意强调这种观念层次结构其实是从本体论和宇宙论的两种层面对“理”同一种对象做出的一种解释和观察。崔先生之所以采取这种类似抽丝剥茧般的划分方式,实是为了化解学者对朱子以后理学的误解。崔先生非常重视“仁”“礼”“命”(“天命”)三个范畴的划分,认为这些范畴与观念是由孔子对商周之际思想变迁的继承中发展来的,《论语》中有很多关于“仁”“礼”“命”的论述,这三个方面既是相互联系又是相互区别的。具体来说,“仁”是实践“礼”的一个精神性的实践标准,《论语》多次提到“仁”足以说明其在儒家思想中的重要地位;“礼”主要是社会伦理秩序,作为一种外在的形式,对于维护社会稳定和伦理秩序具有重要作用;“命”是指超越具体生活的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使儒学避免走上宗教化的道路,即便面对终极关怀仍然存有理性成分。儒学是在孔子所奠定的这三个理论层面展开的。崔先生对这三个观念进行了新的解释和定义,体现出其对侯外庐先生唯物史观的治学传承及对儒学理论结构的把握程度。
崔先生在对儒学史的梳理分类中不乏创新,见解独到,如:对于儒学宗教性问题的阐释,对儒学与宗教的区分;对《易传》《礼记》的相关考证,将魏晋玄学作为一种儒学的特殊形态而归属于儒学范畴。这些理论观点是经过严密的逻辑论证、推理得来的,对于儒学史的发展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2.2.1 对儒学与宗教的区分。儒学或儒教的争论由来已久,崔先生坚持儒学非宗教的论断。崔先生对儒学学说本身进行了概述,开宗明义地指出儒家学说是以伦理道德为核心的一种观念体系。伦理道德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崔先生认为周人道德观念的土壤是人类最基本的原始宗教信仰中的上帝崇拜和祖宗崇拜,这意味着儒学从一开始就带有宗教性的因素。随着商周之际的历史变迁,人们对政权更迭、天命变化产生了反思,于是更多地关注人本身的道德实践。崔先生认为,随着汉代思想观念的转变,儒学的功能得以扩展,如法律的(意识形态)、宗教性的社会功能。为了将儒学与宗教做进一步的区分,崔先生对宗教的特点和功能进行定义,在广义层面将宗教概括为是对某种超越的、具有神灵性的神圣对象的信仰,并从中获得生活的意义。从这一角度看,以往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儒学具备这一特征。通过对世界其他宗教形态的分析归纳,他指出宗教一般有三个内涵:一是宗教信仰的对象必须是神性、超越的人格神,如“上帝”和“真主”。二是宗教接近或达到神灵对象的方法,必须是信仰的。宗教的仪轨和修持都是这种信仰的一种表现。三是宗教给人生一种解释,创造出一种生活意义和形态,是一种文化类型或生活方式的精神核心[4]。儒学与宗教的区别在于,儒家文化始终强调道德实践高于宗教实践,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伦理道德占主导地位。同时,儒学的宗教性特征是一种接受死亡、承认未知的健康人生态度,展现出对其他宗教的包容。总之,儒学在超越性的层面具有宗教性的特征,但儒学不是宗教。
2.2.2 对《易传》《礼记》的相关考证与论断。《易传》是最早解释《易经》的注本,但对其作者和成书时间历来争议不断。崔先生通过分析汉代、宋代、近现代学界的相关论断后发现,学界认为“十翼”非孔子所作,但真实的作者和成书年代仍没有确证。崔先生根据先秦和汉初的一些学者的引述和新近发掘的考古实物得出一个结论,即解释阐发《易经》的书籍在战国中晚期就有了,《易传》十篇是秦汉之际的作品。他认为《易传》中所描绘的宇宙图景模式受到道家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宇宙本源、万物生成的变化、宇宙构成结构三个方面;道家对《易传》的影响,弥补了孔子以来的儒家在自然哲学方面存在的不足。学界对《礼记》的写作时代和作者一直没有形成一致的看法,崔先生通过对历史观点的梳理,大体上把《礼记》确定为秦汉之际和汉代初期儒家学者的著述。
2.2.3 将魏晋玄学解释为一种儒学的特殊形态。魏晋玄学被放在此书丙篇的自然之学中进行论述,即将玄学作为一个时期内儒学的理论形态看待,此论让人耳目一新。以往的观点认为,玄学属于道家学说或道家思想体系。崔先生在《儒学引论》中根据魏晋玄学产生的背景及其理论内容,认为魏晋玄学是引进道家思想后的儒学的一个特殊形态,并详细地分析了这一特殊形态产生和形成的社会政治文化背景、理论内容。这种判定的重要意义在于进一步说明儒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主流和主体地位。崔先生在论著中引述东晋王坦之《废庄论》的评价,提到魏晋玄学是“在儒而非儒,非道而有道”,认为此句颇得旨意。对于这一问题,早在2005年第五期“中原哲学论坛”对《儒学引论》的研讨中就被杨翰卿教授探讨过,杨教授提出如果将魏晋玄学定义为是合儒道而又超越了先秦及两汉的儒与道,是否更为全面和符合魏晋玄学的实际面貌呢?因为玄学显然是在兼取儒道的基础上,进一步形成的以有无、本末、体用、动静之辨为主旨的新的理论思潮[5]。
《儒学引论》运用对比分析方法将儒学放置在世界文化之林中进行考察,视野宏阔,目光高远。在现代化背景下对儒学及其现代发展、未来前景的研究应当是一种深刻的文化自觉,充分展现出崔老的时代担当精神。
纵观儒学发展史,儒学有时惨淡、陷入绝境,有时一跃而成高峰,虽然一路跌跌撞撞、坎坎坷坷,但在古代封建社会一直处于文化的中心或主导地位,是作为官方主流的意识形态而存在的。在面对儒学发展困境时,古代的儒家学者往往有着使命般的自觉担当。隋唐时期呈现出三教融合会通的特点,但三教的矛盾仍然十分尖锐。面对佛老的挑战和挤压,中唐的韩愈扛起了接续“道统”的大旗,以舍我其谁的豪气对佛教进行了激烈的回击。李觏和柳宗元紧随其后,都力图重振儒学的主导雄风。南宋的朱熹在《四书章句序》中说“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将二程之学看作接续孟子千年不传的儒家正统之学。近代中国儒学在五四运动之后逐渐失去了中国思想文化的主体地位,并逐步受到挑战乃至重创。
1949年后,中华民族走上了复兴之路,而褪去了国家意识形态性质的儒学也一度受到否定性的批判。崔先生在梳理历史文化发展与国运变化的规律后,认为民族兴衰与儒学存在不同程度的犀通。崔先生以高度的理论自觉、敏锐地观察到儒学的精神之根中仍然蕴藏着支撑中华民族发展的内核。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华传统文化如何融入现代化事业,是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突出主题。崔先生肯定了五四运动以来众多学者对时代理论主题的探索,同时认为他们的工作仅仅是对主题的一种回应,时代课题仍然困扰着学界。崔先生在《儒学引论》中一方面肯定了儒学的伦理精神对现代社会具有的巨大价值,另一方面也指出面临的理论和实践挑战。崔先生对造成严峻挑战的原因进行考察分析后,认为最为突出和根本的问题是性善论的科学质疑、家庭的蜕变和形而上的追求。即便儒学发展面临严峻困境,崔先生始终坚守对儒家价值的信仰[6]。
《孟子·离娄下》有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7]崔先生或可谓一大人耳。先生数十年苦心孤诣于中国哲学研究,竭心尽力为儒家文化的传承发展路径孜孜探索,回应儒家文化该何去何从的问题。其《儒学引论》系统梳理了儒学发展史,结构条理清晰,论证严密详尽,语言平实客观有逻辑,实为中国哲学史著作中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