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依
在晚年时,石涛入了道教,自言“如今为庶为清门”[1]。在其画中亦多为自己营造不问世事的形象,如《树中隐者》一画(图1)中,石涛盘坐于松树上,以松覆身,达到松我一体的画面意象,题跋上书:
图2 〔清〕石涛 《花果图册》之“蒺藜鸡头”纸本设色 47.5×31.2cm 香港中文大学博物馆藏
千峰蹑尽树为家,头鬓髼松薜萝遮。
问道山深何所见,鸟衔果落种梅花。
此种心境,在石涛晚年创作中并不少见,如其康熙三十四年(1695)所作《巢湖图》题跋即书“且喜无家杖笠轻,别君回首片湖明。从来学道都非住,住处天然未可成”。在此句中,石涛认为“从来学道都非往”,参禅悟道是不需要特意拘束于某一个地方,体现了一种自然悟道、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2]除却绘画创作,在《画语录》中,他亦称自己“不为物蔽”,自诩已达到“物随物蔽,尘随尘交”的境地,且由此境地引出“心不劳则有画矣”的感悟。[3]由此可见,他似乎已经完全摒弃了年轻时争名逐利的心态。学界对石涛晚年心态的研究,也多偏重于其出佛入道问题,或者将重点放在晚年的禅学思想等方面。但从其传记与诗册中可以发现,石涛晚年并非真的无欲无求。他曾写下“一贫从到骨,太叔敢招魂……何人知此意,欲笑且声吞”[4]等句,流露出对一生贫困生活的不甘与伤感。作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的《罗浮山图》上更是题有“乱峰无限烟霞外,梦想登临二十年。今日秋藜成独往,飞云顶上看青天”[5]26之句,表现出对权势的渴望。纵览其书画创作,在蔬果画中表露的权势心理更为明显。
石涛于晚年时曾作一幅《苦瓜图》,上书:
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风雨十日香焚苦茗。内府纸计四片,自云不易得也,且看是何人消受。清湘石涛并识于大涤堂下。[6]384
根据题跋“大涤堂”推断,此幅作品乃是石涛晚年定居扬州时所作。其中,“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一句,大致可以概括蔬果画与石涛人生经历相互映射的关系。据考证,石涛现存于世的诗集中,以“食”为主题的诗共计30首。在康熙元年(1662年)《答友人以诗见怀》一诗中提到:
吾本煨山烧芋子,所贵攀藤岩壑止……仰天长啸生嗟吁,忽地成章耻非偶。我卧江东十七载,故人观望多惊儗。[5]33是年石涛驻锡松江之昆山泗州塔院。[7]7此年间,接到清廷的授意,吴三桂将南明永历帝押至昆明绞死,其抗清名将李定国跟着绝食而亡,这意味着明朝最后一股贵族力量的消失。石涛以“烧芋子”来比喻自己,意为自己如同芋头一般,正遭受着火烧闷煨的考验。而“所贵攀藤”意指自己身上有着皇家血脉,止于岩壑,则正是明朝力量消失的象征。而“一觅行藏终不是”“仰天长啸生嗟吁,忽地成章耻非偶”之句,都透露出石涛对自己不能为官,一事无成,只能藏匿在市井之中的痛苦所抒发的感慨。康熙十五年(1676),他在《桃花源白龙潭同冰琳上人》诗中写道:“何以疗晨饥?采药常盈担。种桃不计岁,面壁遗尘贪。”[5]2是年,石涛重游桃花潭与黄山。[7]7诗句中描写出山居时“种桃”“采药”等意境,足见其悠游山林的闲适心情。更在其后写下“到此积虑消,胜览如沉酣。出阻在穷境,险历固所甘”之句,不难发现,此时的石涛似乎对生活依然报以愉悦乐观的心态,并满怀信心地认为,“险历”也有值得回味之处。同年,其在《松瀑鸣琴图》题跋中写下“深山有怪松,举世人罕识。生植万木间,挺出亦孤特”[7]257,隐晦地表达出自己拥有不为人识的才华。可见,此时石涛尚处在希望之中。
可是,在此后几年的诗作里,大涤子却突然话锋一转,发出“朝采不供餐,一钵尚悬罄。贫病是良谋,饥渴保正命”[5]9的哀音。此诗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这一年,石涛“性懒多病”[7]257,身体频出毛病,生计也受到影响,因此在诗句末尾发出悲音。在次年,又写下“孤云夜宿去,破被晚余凉。敢择余生计,难寻明日方”[7]257,足见当时的确生活困顿。康熙二十九年(1690)石涛于山水画《题山水册》(之一)称自己为“诸方乞食苦瓜僧”[5]125,这种自称未免体现出一丝无奈。在写出此句的前一年,康熙帝南巡,石涛于扬州平山堂接驾,被康熙当场叫出法名,石涛为此写下《客广陵平山道上接驾恭纪》七律二首,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
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
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
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
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
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已巳路当先。
圣聪勿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
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
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5]75
遗憾的是,这次会面并未真正使石涛得到帝王的看重。康熙二十九年(1690)春天,他前往北京四处奔波,结交官员。与吏部尚书王骘、礼部侍郎王泽泓以及辅国将军博尔都等交好,希冀能再次得到求见康熙的机会,但并未如愿。其后,他回到扬州,在此后几年,一直在仕途上并无展望,其康熙三十六年(1697)的诗句“拥被高眠懒下床,齿长疏痛食渐少”[5]27、南京时期的“秋风昨已凉,秋月避人走。我门锤将破,我腹还空纽”[5]34,都在一定程度上可与石涛晚年求仕无门的处境一一对应。
于画论方面,石涛也曾以食作论:
湖州太守馋甚,至欲以渭滨千亩纳之胸中。贫道则不然,才带露拖烟将两三竿,用作齑盐清供,你道是知味否?[7]257
从时间线上可见,石涛从壮年到老年,一直都在都以食入诗,虽是断断续续,却从未停止,且早年间尚只是借食物矜持地表达自己“所贵攀藤岩壑止”的身份,到了晚年,对权势的渴望渐渐暴露。虽然诗文中仍有“山光曳青苍,松声引遥听。采蕨拨云根,幽探入修径”等句,似乎故意刻画自己的闲适之情,但后文依然会发出“朝采不供餐”的哀叹。由此可见,石涛晚年心境依然不平静,只是不再似年轻时积极求仕,而是渐渐失望。多以借蔬果刻画自己的潦倒现状,而抒发内心的郁郁不得志,这些做法影射出来的对食欲的追求以外,更是使他脱离了无欲无求的境地,而当他脚踏尘世之时,便不再是“不为物蔽”的心境与状态,而是曲径通幽,借此隐隐显露出更深一层的欲望。
石涛晚年,画蔬果画居多。相较于山水画,大涤子在这些蔬果画上写的题跋显得更为生活化。例如,他对芋头的喜爱直接反映在了《野色》画册(图3)的题跋上:
图3 〔清〕石涛 野色册页之一 纸本设色27.6×24.1cm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有词云:铜钵分泉,土炉煨芋。信知予者也。却可笑野人。今年馋几个大芋子,一时煨不熟,都带生吃。君试道腹中火候存几分。
前文中曾提到,石涛以“烧芋子”自喻。此处又提自己对芋头的馋意,甚至等不及芋头煨熟,宁愿生吃,极有生活趣味。《花卉图册》中的“茄子画”一页,也题有这种平易近人的题跋:“紫瓜,紫瓜,风味偏佳,你道费几多盐酱。”[8]《蒺藜鸡头》(图2)一画中则有“菱角鸡头爱煞人,今朝不比买来新。阿侬亲向江船上,摘得归来个个珍”之句,其中“盐酱”“买来新”等词句生动地体现石涛将禅宗道学与日常食事相类比,也勾勒出其去江船摘菱角等日常,夸赞菱角新鲜动人的场景,散发出浓郁的世俗烟火气息。
石涛的《题画瓜菱莲蓬》诗中题道:
出水鲜鲜菱,宜人可可莲。
东陵瓜熟地,惊起邵平眠。[5]134
这首题画诗以莲蓬为主,极力赞美了菱角莲蓬的鲜灵,其落款写着“乙酉秋日,为书叟年道兄正之,大涤子极”。由此来看,此画应当成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此时晚年的石涛正寓居扬州。汪世清认为,诗中所提到的“书叟”疑为石涛的好友杜乘或是项书存。[5]107其中,项书存原名项,是著名盐商项宪之子,喜好收藏古玩、书籍,留有《项隶辨序》一文,是石涛的赞助人之一。[9]杜乘,字书载,号谁堂,江都人,有《谁堂诗集》,与石涛是友朋关系。其字中也带有一“书”字。[10]而朱良志考证,杜乘曾几次为石涛的画题字。在石涛所绘的《苦瓜小景》上,他曾写下:
吾师妙手真有神,顷刻移来缘窗晓。
昔日王孙亲捧研,袈裟常在诸侯先。
而今寂寞守荒亭,孤灯吟老寒无馔。
时来卷石如高山,衙官徐沈骇荆关。[5]384
此题跋成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诗句中杜乘不仅称石涛为“吾师”,亦发出“昔日王孙”的感慨,截取的诗的末尾,更是由“孤灯吟老寒无馔”一句,点破石涛晚年孤独、独自一人居住且经济困顿的处境。诗的后两句“东陵瓜熟地,惊起邵平眠”,则与杜乘诗句中的意象不谋而合。《史记·萧相国世家》上曾记载邵平:
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11]256
邵平曾经是秦朝时期东陵侯,负责看管秦始皇的生母赵姬的陵寝,亦有贵族血统。后来秦为汉破,邵平在长安城东以卖瓜为生。他的这段遭遇引起了不少遭到贬斥抑或有退官经历文人的注意。陶渊明在归隐之后曾作“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向往其归隐田园的生活。[12]相较之下,王维的诗句更靠近石涛的心情——“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13]。此句出自诗作《老将行》,以感慨将士少年时在战场上英勇功绩,老了之后回归田园的无奈与清苦。而石涛本身是朱明皇族出身,其心情感触较王维更为复杂:他以贵族身份入民间飨事,其遭遇与邵平更是如出一辙——邵平归田卖瓜,大涤子居草堂卖画,二人只能舍弃昔日的皇族身份,为了生计而劳作,但石涛内心并不愿安贫乐道,其在这幅赠“书叟”的画上题下这句诗,与杜乘在《苦瓜小景》上所书的“昔日王孙亲捧砚……孤灯吟老寒无馔”,在内容之意指上有不谋而合之处。或许正是因为心中感慨相似,其与杜乘更为亲密,又或许是因为两人时常交流,所以杜乘对石涛心理十分熟悉,才会为其画作题下此句。总之,如杜氏所述的这种类似的诗句,在石涛的晚年交际圈上并不是个唯一的例子,如与石涛交好的赞助人洪正治,曾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时题石涛的《溪山无尽图卷》,书下:
极目南都与北都,清湘荒后故家无。
白头挥尽王孙泪,只有江山一卷图。[6]169
洪正治字廷佐,陔华其号也,歙桂林里人。出身扬州盐商之家,其父亲洪中恪客居扬州,因此得以拜石涛为师,且洪正治的曾祖洪文衡曾在明朝为官。这样的家族背景,加上洪正治对石涛绘画的推崇,使得其成为石涛重要的赞助人与弟子。[14]石涛对其感情颇深,曾为其画像题诗:“蒋子清奇美少年,手持彤管挥云烟。有时为客开生面,丰神毛骨俱凛然。骇华洪子最潇洒,腰横古剑瞩长天。目穷万里将安极,望古凭今心自得。我偶披图一见之,为君补此岩岩石。徘徊四顾岂徒然,相对何人不相识。”[5]31由此可见,两人关系十分亲密,洪正治自然对石涛的生平及晚年心态都十分了解,因此在画作上题下“白头挥尽王孙泪”之句,以感慨石涛的处境。从这里也能看出,石涛私下与友人应当有过就自己身份的交流与感叹。到了晚年,石涛认清自己在清廷那儿不会再得到什么了,渐渐对自己的遗民身份不再加以掩饰,但也并不似青少年时那般为此而发出诸多感慨,反而有时为此感到羞愧——“吾道清湘岂是男”[6]170,为自己努力经营却未曾得到赏识,反而放弃了文人最为注重的遗民气节而痛苦万分。至于“东陵瓜熟地,惊起邵平眠”一句的含义,是勉励自己甘于现在的平淡生活,还是表达心中怅然若失的情感,此疑问需通过对下一幅画进行解读方能作答。
石涛对枇杷题材十分钟爱,蔬果画中,尤以枇杷、芋头等物入画为多。图4这幅“枇杷”出自他的《花果图册》,上有两处题跋。一处题跋后写着杨庭秀的大名,另一处题跋后署名清湘大涤子,可以推断出是石涛的晚年作品。
图4 〔清〕石涛 花果图册 纸本设色 33×27cm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杨庭秀,即杨万里。画中题跋正是杨万里的《枇杷》一诗。《宋史·杨万里传》中记载:
杨万里,字廷秀,吉州吉水人。中绍兴二十四年进士第,为赣州司户,调永州零陵丞……万里为人刚而褊。孝宗始爱其才,以问周必大,必大无善语,由此不见用……侂胄专僭日益甚,万里忧愤,怏怏成疾。家人知其忧国也,凡邸吏之报时政者皆不以告。忽族子自外至,遽言侂胄用兵事。万里恸哭失声,亟呼纸书曰:“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稷,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又书十四言别妻子,笔落而逝……光宗尝为书“诚斋”二字,学者称诚斋先生,赐谥文节。[15]
由此可见,杨万里是爱国之人。初时仕途比较顺利,但由于性情过于刚直,再加上同僚的阻拦,在调离后一直没能顺利回京,因而仕途黯淡,报君无门。然而,杨氏虽然不被任用,但听闻家国有难之时,竟大哭而亡。石涛将杨万里的诗意引入画中,有借遭遇来拔高自己形象之意,同时也抒发了自己满腔奋发的热情,却于仕途无望,终生得不到应有赏识的痛苦心境。他在画卷上抄录杨氏关于枇杷的诗句:
大叶耸长耳,一梢堪满盘。
荔枝多与核,金橘却无酸。
雨压低枝重,浆流冰齿寒。
长卿今在否?莫遣作园官。[16]
杨诗末尾一句所提到的长卿,是著名的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的字。其从政一生,其经历与杨万里亦有相似之处:司马相如因文才出众,写下《子虚赋》令梁孝文王大悦,从而“赋奏,天子以为郎”[11]487。为官之后,司马相如颇得梁王重用,以赋平息了巴蜀之乱。中间亦经历罢官回朝一番波折,最后还是因病被免官回家,诗中所提到的“园官”,应当指的是司马相如罢官后做汉文帝之陵的陵园令之事,专门负责陵园的扫除。
对比史料,可以发现,杨万里与司马相如曾在朝为官,后又被权力所反噬。由此而观,石涛书杨万里写司马相如之句,是自以为失意人而写失意人。这种推测在这幅画上的第二处题跋里也有迹可循。在以石涛自己名字为落款的题跋上,他写道:“香山有云:犹抱琵琶半遮面,何如这煞有风味在。”
香山居士即白居易。在被贬为九江郡司马时写下“犹抱琵琶半遮面”之句,石涛挪用其句以写枇杷,是用谐音。“何如这煞有风味在”一句,可谓一语双关,一层意指“枇杷”比“琵琶”有味,二层则是将白居易的琵琶与自己的枇杷相比,也暗示两人的待遇相似,因而可以做比的意味。而题跋末尾“长卿今在否?莫遣作园官”一句则表露仕途不顺的失落之意,结合上文所提到的《题画瓜菱莲蓬》,可以看出,石涛晚年对一生未能为官之事仍有遗憾。他将杨万里之诗书于画卷,是因为其同样因为遭到忌惮而仕途失意,且形象正面,一如石涛对清朝屡表忠心,却仍因前朝皇族的身份受新朝忌惮,致使不能为官。
石涛一生追求仕途却郁郁不得志,经历过青年的奋进、中年的失意,其于《画语录·远尘章》中写: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3]然而,纵观石涛的山水画,其实可以发现他于山水画中确实多以禅学、道家之讲为多,抑或是寄情山水,确有隐士之风。石涛晚年心境的双面性正是体现于此。他在山水画上的题跋与在蔬果画上题跋的意境大不相同。诸如《白沙翠竹江村图》上书“若不乘招隐,身轻那得轻?……达人自高谈,妙悟迥如如……过客谁呼酒,光阴实可宁”[17],结合画面,确有脱尘之意。
而在其《蔬果册》中“豆荚”一画中,他写下“个个皆称豆,年年一线连。留青对红叶,不到御沟前”[5]1。其中“不到御沟前”一句,道破了石涛对于未能为官的遗憾。在写给老友的诗句中,或许得以发现其心境变化,如《古墩种松歌将行北上赠老友文钵》中,“摩天之势在指日,转眼莫辨云已封”[18]一句,隐隐暗喻了石涛对于自己虽曾出身贵族,但一直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的心情。由此可见,到了晚年,石涛也并未放弃追求权势。但到了诗文结尾处时,却笔锋突转,写下“吾欲收之笔墨中,且待归来松下卧。浓煎苦茗与公日日相扶筇”[18]之句,诗句中赫然显露出悠然闲适的心境。
这种矛盾之处在他的诗句中并不少见,在《题画赠汪牧庭之闽海》一诗中,石涛写下“老去无聊藉朋辈,年来星散逐波鸥”[5]26的感慨之句,似乎着意于朋友离散的伤感,但后半首则言明“天子非常赐颜色,瀛台称旨今南来。多少寒灰待君活,看君作意为龙煤”[5]26,笔锋一转,流露出对康熙皇帝赏识的看重,与前文的闲适伤感之情形成鲜明对比。
由此可见,对于权势的追求,以及强调自己闲适心境的矛盾,一直是其晚年的常态。直到康熙四十年(1701),在《庚寅除夜诗》一诗中,石涛还黯然写道:“家国不知何处是,僧投寺里活神仙。如痴如醉非时荐,似马似牛画刻全。不有同侪曾递问,梦骑龙背打秋千。”[5]239此时他已经年逾花甲,“吾道清湘岂是男”一句,道出了石涛对于自己一生未曾为官的失落。而“梦骑龙背打秋千”,则是为自己出身高贵却不得不苟凡尘而不甘心。这种矛盾最终延续到了其创作之中。对于石涛来说,在山水册中,他更多着力于表现自己的禅道思想,试图创造出一个“物随物蔽,尘随尘交”的形象,从而与自己笔下的山水相呼应。但当描绘蔬果时,他又变成了一个需要生活、面对现实的普通人。这种心态的变化使得他怅然提笔,挥下与闲适心境截然不同的诗句,并借“东陵种瓜”“园官”等典故抒发自己曾经身为贵族却不得显达的怅然心情。
石涛给好友汪兆璋所作画作的题跋上谈到自己晚年的状态——“寒欺茅屋雪欺贫,绝粒还堪遣谷神。傲世不妨寻旧侣,忍饥聊复待新春。”[5]83诗中“绝粒”“忍饥”等词都在感慨自己晚年的贫困状态。其多次将食欲与饿病写入晚年生活的诗作中,除却生活中真实的潦倒之外,更是表达抱负未曾实现的精神困苦,因此回望自己过往,书下“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之句,抒发对自己一生仕途无门的无奈与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