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灯花

2024-01-03 00:54:55皖心
当代人 2023年12期
关键词:爆米花母亲

夜幕拉开,街灯一盏一盏亮起,雨穿过夜色,迎面而来。一朵守了半年才绽放的玫瑰花在阳台摇晃着,像一个人的名字,搅动着夜色安宁。

我站在21楼阳台上,风像失了魂一样,扑进来打个翻卷,又急吼吼寻找出路。隔壁的欢声笑语顺着风挤进来,我闻到了酒和卤肉的香。我能想到隔壁单住的那老两口乐呵的样子,半个多月前,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一袋一袋从超市往家里提食物,每次在电梯里遇上,都要满面春风地解释:“今年儿女们难得一起回来过年,得多备点年货。”

女儿坐在电视机前,刷手机的姿势要比弹钢琴溜多了,不知道是对我的简单年夜饭抗议,还是有其他原因,吃完饭后,她一直没说话,低着头,眼睛没离开过手机,电视里的热闹和窗外的风声好像都与她无关。花一样的年纪,她对春晚的热闹失去兴趣。而我小时候,盼年的劲头从腊八就开始积蓄,每天瞅着墙上的日历,恨不得多扯下几页。年夜饭后,围着父母坐在电视机前,几盘花生瓜子,就能将开心延续到梦里。

窗外的云朵,被风唆使着,正一团一团纠集着,黑夜裹挟着一阵阵寒气,向我袭来。对面公园里的路灯和梅花并排开放着,青石板的路面上闪着几道青亮发紫的光,无数的枝叶和花朵,都沦陷在潮湿的灯影里。

小区门右边的银杏树旁,一个老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杵在那里,从我站上阳台那刻,一点也没有挪动过。她的头转向高架的方向,手里的蓝格子雨伞与齐脚的大红羽绒服在淡黄的路灯下,像一幅彩色的油画,挂在夜的深处。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刻都不愿放松警惕。被红灯拦下的两辆红色小车显得尤为突出,我猜司机一定是女性,也许从另一个城市赶回来和父母相聚,也许是急着见孩子,还有可能是因为春节轮班。远处,高铁鸣着长笛,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偶有车灯指向小区匝道,老人才会转动脖子,随车辆移动。

十点钟已过,春晚里的戏剧都已登场,老人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定格在夜色里。我拍拍站得发麻的腿,突然担心起来,温度越来越低,雨也还在下着,这样站下去,怕是穿得再暖也吃不消。如果她不是在等人,而是迷路或是失忆,那麻烦就大了,她的家人该有多急。

正准备进屋找物业电话,一辆黑色轿车在老人面前停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厚厚红色羽绒服,甩着大波浪的女人冲出车门向老人跑去,老人见状,扔下雨伞,张开双臂颤巍巍奔过去,两团像火一样的红色紧紧抱在一起,灼得我泪流满面。

女儿侧过脸看着我说:“妈,你咋哭了呢?”我只好强颜:“哪有,阳台风大,迷了眼,大过年的,高兴着呢!”

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失去父亲后,亲人们都对她倍加呵护,像这样的场景,她哪里会懂得。此时,我真希望那个下车的女人是我。只是母亲的腿受不了风寒,也站不了那么久,母亲表达的方式也不如老人那般直接。这些年,母亲早已习惯了和远方子女相聚分离的模式,对相见的喜悦一再收敛,离别时,强言欢笑,转过身,定是抹泪。

远处,闪烁的霓虹像大地的眼。我不知道母亲此刻是否坐在沙发上看春晚,还是靠在窗边凝视远方。窗外老人等待的时候,我的心里很是着急,可又莫名地感到一种温暖,仿佛站在那里的是我的母亲。

“爸爸,楼下大门开啦!快上来,我们都在等你!”就在这时,一声甜美的孩童叫喊,划开了小区的宁静。一个女孩把头伸出窗外,朝楼下大喊着。

我知道,那是3号楼最中间的位置,喊话的女孩,叫妮妮,刚刚上小学。她的爸爸妈妈都是肿瘤医院的医生。

女孩的爸爸是位医学博士,专攻肝脏方面的肿瘤,在熟人的介绍下,成了先生的主治医生。转到放疗中心时,女孩的妈妈又恰好是先生病房的主管医生。两年前,也是除夕,医院陷入了一年中未曾有过的宁静,我和女儿一起陪在医院,没开电视,也没说话。那晚先生突然口吐鲜血,我慌忙给主治医生打去电话,潘医生不到半小时就穿过大半个城冲进病房。

第二天,查房护士们开玩笑说:“昨天潘医生忙得连手机都忘了拿,她的女儿可真行,给他打了好几十个电话。”

先生已经离开三年了,每个除夕夜,我都习惯站在窗台上,看万家灯火,看霓虹闪烁。看对面小女孩家的窗口。不知道今晚,女孩的爸妈要不要值班。

先生走后,女儿一下子成熟很多,也变得沉默了。她看起来比我要坚强得多,一直不愿意告诉老师同学家里所发生的事。她从来不提及爸爸,大概是怕我伤心吧。

电视里插播一组公益广告,《留一盏灯,温暖他人》,一个老人给放晚自习的女孩留着灯光,女孩回眸的瞬间,是老人那慈祥的笑脸。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除夕,想起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爆米花的人。他和电视里那位老人一样,围着旧围裙,头发花白,皱纹很深,可他一双油污的手和那盏在风里摇晃的煤油灯,却狠狠地温暖着我的记忆。

那个除夕,有风,小雪。母亲要做米花糖,我自告奋勇去街上爆米花,忙不过来的母亲巴不得此时有人领命。可爆米花的人太多了。等我爆完米花,满街都弥漫起诱人的香味,路上已没有几个行人,我激动地拎着蛇皮袋,像捡着宝一样迈开腿往回跑,却不想被一块石头绊到,爆米花沸沸扬扬和雪花抱到了一起。看着满地的狼藉,我不知如何是好,嚎啕大哭。

我跪在地上,用手扒拉着地上的爆米花,试图捡回一些。那个爆米花的老人是怎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我已经没有记忆。他把煤油灯放在地上,用他黑乎乎的手将我拽起来,塞给我一个装了小半袋爆米花的蛇皮袋,笑着说:“幸亏刚才只给你装了一半,不然看你父母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驚喜得竟信了他的话。接过爆米花,又想跑起来,他拉住我,示意我把膝盖上的雪花弹掉,他的脸上粘有油污和炭灰,我实在看不清他的脸。他举着灯,让我先走,当要在黑洞洞巷口转弯时,我回头发现,他花白的头发在雪花里,那么晶莹,那么剔透。

多年后,这幕情景像一幅画,贴在除夕夜的深处,温暖着我。从学校毕业后,无论在哪里遇到爆米花的人,都会买一点。总惦记着,能不能遇见那个给过我爆米花的老人,和他油灯里的暖。

雨,赶着和时针一起叩出了新年的钟响。母亲应该已在梦里,她没有守岁的习惯。我不知道她的梦里有没有我。天气预报里说母亲那座城市明天有雪,想起年前母亲电话里那句:“老人家的年,哪有个确定,过了这个,都不知有没有下一个。”这几年多数时间都是在微信里和母亲碰面。此刻,做梦都想陪在母亲身边,一起听听新年的钟响,哪怕就像三十年前那个除夕一样,被父亲惩罚,把我关在院门外,母亲偷偷跑出来抱着我靠在自家大门前,看烟花飞落,一声不响。

我知道,母亲过节前一次次追问是否回去,是因为担心。她经历了和我同样的事,她总是怕我想不开,总是担心我的身子骨经不起打击。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平淡,平淡得让我们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直到先生离去那一刻,才明白,母亲的痛,痛得蚀骨。

人总在失去时,才回味更长的时间维度。那个骂我不喜欢打转向灯的人,骂我坐火车还能搞反方向的人,骂我不好好吃早饭的人,还能不能在岁月里重逢。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欢喜与离别吧,植物一样并肩生长的两个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夜渐深,一个同学发来一长串问候的消息,她说等春天来的时候,一起去赣南的大山里看杜鹃花开。她说,她能猜到我一定又在哭泣,一定又陷在过去的时光里不能自拔。她说,没有必要,像这样的年夜,只是夜晚中的一个,也会和花一样,怒放之后,慢慢合拢,合拢之后,又慢慢绽放。我把那朵守了半年才绽放的玫瑰花拍了给她。我告诉她,这个世上有很多奇迹。

三号楼的灯光已经暗了下去,我猜那个喜欢依窗等待的小女孩,一定在她父母的怀里进入了梦乡。

风在新年到来之后,收敛了脾气,只是轻手轻脚地在玫瑰花枝上荡来荡去,铜钱草的叶子和三角梅一样,繁茂葱茏。那朵红色玫瑰花在绿影里摇曳着,充满倔强。

翻看完手机里的拜年祝福,天就快亮了。想要去煮碗饺子,母亲说过,不管多喜多悲,多痛多累,都要按时吃饭,再跌宕起伏,也抵不过一碗人间的烟火。

(皖心,原名王先桃,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签约驻会作家,文字见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大地文学》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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