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头会唱歌的毛驴在哼唱
如果它在草坡上忘情地翻滚
那就是它抓痒的方式
如果它露出被草汁染绿的门牙
边跑边回头看我
那是它告诉我它对这世界所有情感的方式
但现在它站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
对着蓝天下的旷野啊呜哦、啊呜哦地
叫个不停,它粗犷又嘹亮的歌喉
仿佛一整担清亮亮的泉水倒进粗瓷水缸的畅快
我猜,这是它对周边的所有生灵——那些
低头啃草的羔羊、兔子、几只大白鹅
和一头闷声不吭的老黑牛的爱情宣言!
几只山雀子扑棱棱飞走了,它们受不了它
铜锣般轰鸣的噪音,它们是童贞的少女
而大地另一端的一头母驴,此刻正陶醉在这
男高音般高亢的旋律里不能自拔……
我有些气短,又有些惆怅,我望见村里
那个穿花衫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因此我也
受了那叫驴的感染,伸长脖子呜啊呜啊叫个不停
直到太阳西斜,我回村的脚步
扑踏扑踏,像极了那头会唱歌的毛驴
想在一颗玉米粒里安居
太阳快要落到碗沿了
炊烟在捆绑一朵晚云
母鸡在安慰池塘上最后的夕光
萤火虫在田埂和村道边巡逻
嗑睡虫正在瞎话里打我的主意
而我,却想在一颗玉米粒里安居
我想在母亲的灶台上收集晚饭的馨香
并把月光聚拢在祖母的银手镯上
蚂蚁们正爬上书页,而且灯光将召唤出黄鼠狼
和歌谣,像呼吸一样均匀的歌谣
像古老的星辰一样璀璨的歌谣
我要一个人躲进一颗玉米粒里睡觉
我的手将再一次握住玉米的手
我的牙齿将代替黄豆和青豆的牙齿
我有水曲柳一般的腰肢
我的眼睛隐藏在夜晚无边的阴影里
我说,父亲,请播种这颗玉米
请把你的手掌献给太阳,把你的胡须献给烟雾
在黑土地上我们不再犹疑,布谷鸟也不是我的颤抖
我要在这颗小小的玉米粒里生长
我和寂静共享这片家园!
观察和记录一颗雨滴的行踪
一颗雨滴从空中掉落下来
假设没有风,当乌云松开它的一刻
一颗像玉米粒或青豆粒般大小的
饱满的雨滴,当它直直
或斜斜滑落的瞬间
大约是,松鼠在两条枝桠间
跳跃的长度
大约是,啄木鸟因劳累或头昏
屙下一坨屎的一刹那
也是乡村邻里中,一条俚语传播的速度
好多年了,每当下雨的日子
我观察到一颗雨滴落在院子里的水塘中
溅起的泡泡,和落在村道车辙上溅起的灰尘
具有同等震撼人心的力量
就像种子拱开泥层,抻出它细而嫩的
小巴掌,一颗沉重而轻盈的雨滴
砸向大地的一刻,在我广漠的耳廓里
是有雷鸣的轰响效果的,是戏曲舞台上
油彩厚重的角儿的一声断喝
是千年历史烟尘里勇士断头的壮烈
亦是我姥姥,以一双北方女人的大脚
在黑土地上快速行走時的质朴与灵动……
而现在,一颗由浑浊重新变得清亮的雨滴
是我这将近六十一甲子的人生的缩影
当它从茫茫天穹一头扑向我脚下这挚爱的沃土
如同节日中鼓槌击打牛皮鼓面发出的震颤
它已脱胎换骨,成为家园血脉中沉沉流淌的热血!
乡村,珍藏着我所热爱的一小段田埂
那时少年的我,每天上下学都要从这儿
经过,一小段湿漉漉的柔软的田埂
仿佛邻居小姐姐那结实而又温柔的小腿
或腰肢,当我赤脚踩在上面时
翠绿的蚂蚱会雨滴一样纷纷跳向两边
春夏秋冬我每天都要急匆匆走在它上面
它是我的功课,我以脚掌复习那蜿蜒的句子
稻田里的小蝌蚪就是一个个摇头摆尾的逗号
一只小山雀就是蓬松的句号,而青蛙们此起彼伏的
聒噪,就是我和小伙伴们总也练不好的合唱
渐渐地,田埂上的青草枯了又生
仿佛我的唇须和鬓角,当一场又一场大雪
覆盖住这少年的作业本,我经年踩下的
深深足印变成我诗册里斑驳的字迹
我的呼吸仍然那么急促,我的心跳
依然像蹦蹿的蚂蚱,我鬓角的霜
依然那么锋利。而那一小段湿漉漉
如同父亲坟前被我们的膝盖跪软的田埂
则被我挪移进我的身体深处
如同一小段护佑我心灯的胸骨,绚烂并灼热着……
五月,在二道沟村
春风正在悄悄地抚慰人心
槐花如雪,掩遮住通往村口的泥路
我的头发和衣襟上也铺满霜色
那是所有见证过我成长的老槐树
对我这个游子的悲悯和召唤
这时有一只土鸡跑过粪堆,警惕地
盯着我,咕咕叫着
它引来更多的鸡群,如同田园诗中
那些磨亮的语词,既新鲜又陌生
我嗅到一股久违的羊圈味儿和猪圈味儿
以及田头地尾的青草气息,它们是乡村
所有逝去的日子,质朴而又无奈
我在一弯石头拱桥的青苔上看到了我的少年时光!
我又从一头拉长嗓音叫唤的毛驴唱腔里
感受到乡村千年不变的苍凉
当我抱着头模仿一只石碾子沿墙根蹲下
故乡,始终是我奔波和求索的倚靠!
纪念一个早夭的女孩
“她要活着,也得这么高了……”
母亲说着,指了指院里的一棵樱桃树
正值四月,樱花灼灼盛开
香气像一根柔而软的细绳子
牵动人的魂魄
母亲每次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悲伤
淡然得仿佛是说别人家的事情
对于一个早夭的女孩子的描述
她只停留在婴儿刚降生时的混沌模样
就像一棵秧苗,结了瓜果,又在秋天枯黄
人们收下了大自然的馈赠,是心满意足
又心安理得的俗念
但是当一颗瓜果因为一次事故(比如一次风吹,鸟儿的啄食,摘瓜时的不站心)
人们除了一声叹息,一切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往往这时,我的眼前会浮现出那个女孩
天真烂漫的脸,仿佛一轮新月
悬在广漠乡村的树梢,清辉泻地
照耀着这亘古的尘世!
(巴音博罗,诗人、小说家、油画家。曾获辽宁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小说奖和年度诗歌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以及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