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称是新中国第一代民办教师,这酒后大着舌头说出来的话,有几分可信度未可知。反正,包括母亲以及咧开大嘴笑出声的乡亲们,都当一个笑话而已。
父亲就是一个笑话。他的教师生涯仅有两年半的时间,便被小学校长给撵回了家。原因很简单,他看到了不该看到或者说应该装作看不到的事(小学校长与一个女教师的龌龊事)。而开除他的理由也很简单,说他酒后对这名女同事图谋不轨。你说窝不窝囊?简直窝囊到家了!女同事后来转了正,成为一个到月工资就到账的真正公家人。
父亲每次醉酒,都会向地上吐一口口水,连带一个响亮的“呸”字。估计在他的意念中,他的窝囊就像针一样,突然刺痛了大脑神经。
其时,母亲在村头开了一间日杂店,卖一些日常用品。自然有白酒,此时此地,当属高档奢侈品。只有村子里来了镇上的人或者重量级的亲戚,才舍得买上一两瓶,拿捏着小心翼翼地消费。
父亲时而过来,帮助母亲照看小店。有那么一天,母亲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头,店里的白酒少了一瓶。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母亲翻箱倒柜也找不到蛛丝马迹,最后把目光盯在父亲蜷曲的后背上。母亲问,酒呢?父亲蹲在地上,艰难地挪了挪窝,嘴里嘟囔着,你问我,我问谁去。母亲终于从逐渐干涸的沟底下发现了一个空瓶子,也将父亲咬得很紧的嘴巴撬开。酒拱到父亲肚子里,已经化作庄稼地里的肥料。母亲跳将起来,跺着脚,在扬起的尘土里扬起一只胳膊,食指和中指并用,戳到父亲额头上,大声吼道:酒鬼!
父亲因此而得名。在母亲嘴里,酒鬼就是父亲,父亲就是酒鬼。父亲觉得母亲太过分,因為一瓶白酒,浪得虚名,太不值得。干脆,父亲不仅偷酒喝,还到镇上买酒喝,之后从大路拐到小路,摇摇晃晃,再拐到家里,拐到母亲面前。口齿不清的父亲,嘴里吟诵着曹操的名篇《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母亲的骂声一声高过一声,随风飘到不远的村子里。开始,村子里的人过来劝,渐渐地,觉得家常便饭,没有再费口舌的必要,猫在路口或树荫下,该纳凉纳凉,该调笑调笑。父亲和母亲的口水仗和舞枪弄棒的把式,只是一出无需花钱的乡戏罢了。
秋季的一个午后,父亲没拐到家,却拐到路边的干沟里,在那里美美地睡了一觉。也许,他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转了正,还娶了那位姿色姣好的女同事。母亲的店门上了锁,没有营业。想买点零碎东西的乡亲们,站在门前嘀咕,这家人到哪里去了?
母亲没有回家,具体去了哪里,没有只言片语。自此,母亲从这块地方消失,连个影子都没有留下。
醒了酒的父亲砸了锁,店里的其他东西还在,酒瓶摔碎了一地,被酒水湿透的地皮,散发着浓烈的酒味。父亲进门的第一个表情,深吸一口气,把气憋在眉头上,拧成一个大疙瘩。心想,可惜了!
母亲的不辞而别,让父亲很难过。他既要照看生意,又要忙于庄稼,还要管好我的吃喝拉撒。这些生活的琐事,常常让他焦头烂额。父亲期望母亲只是跟他赌赌气,权当走一门远亲,或者进行一次远游。可晨昏不断更替,母亲没有丁点消息,父亲觉得事情搞大了,母亲去了哪里?问父亲无数遍,每次他都给我一个摇头再一个摇头。每次摇头,父亲都把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摇出来,撒到脚下的泥土里。慢慢地,我很少提出关于母亲的问题,觉得父亲也是一个可怜人。
父亲戒了酒,甚至一闻到酒味,就想呕吐。乡亲们不再喊父亲酒鬼。来店里买酒的人,喊他老王。父亲好像得到重大奖赏,手里的抹布在酒瓶上擦来擦去,烫金的商标被他擦拭得明光发亮。收了酒钱,他转出柜台,目送他们远走,还在背影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挥着手。
老王就是父亲,父亲就是老王。
父亲把母亲留下来的生意,一步步做大做强。门面由一间扩大到两间、三间、四间、五间,经营范围由日杂转为品牌酒专卖,经营方式也由零售扩大到批零兼营。
这些年,镇子跟村子迅速靠近,渐渐融为一体。父亲把品牌酒专营部的金字招牌挂起来,在市场局注册了股份有限公司。
乡亲们劝父亲再找一个,俗话说老伴儿老伴儿,老了是个伴儿啊。
父亲确实老了。眼花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老人斑从两鬓起步,向整个面孔扩散蔓延。偶尔闲下来,父亲双手托着腮,冲一个地方发呆。那个地方是当年村子通向外面的唯一一条道路,现在已被高楼大厦和绿树花草所覆盖。
父亲查出肺癌,医生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病房里,我受托送给父亲两瓶高档白酒,酒盒上粘贴着一个便签:老王,想喝就喝点吧!杜。字不得法,歪歪扭扭。父亲自然认得,两眼放光,支撑着想坐起来,却没有成功。
(韦如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等,多次获全国小小说大赛奖项,出版作品集七部九版。)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