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语

2024-01-03 00:54:55周志文
当代人 2023年12期
关键词:外祖母蚕丝蚕茧

夜幕如同一张大网缓缓笼罩苍穹。寂静的村庄偶尔传出一两声犬吠,那是它的呓语。

月光如洗。它绕过树梢,越过土墙,透过木制窗棂,緩缓洒向屋内。一层层木板搭建而成的架子上,一只只幼蚕在月光下不停蠕动着,它们正啃食着桑叶,一刻也不停歇。沙沙的啃食声此起彼伏,如同一曲交响乐,在寂静的黑夜里异常的清晰。外祖母提着煤油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生怕莽撞的风吹草动惊扰到这些正在进食的小生灵。在她眼中,这些幼蚕就像她怀抱中正在吃奶的孩子。外祖母弯着腰眯着眼一只不落地视察完蚕,待眼睛里装满了蚕摇头晃脑的姿态,耳朵里攒够了频率近乎单调的乐声,才欣然离开——这是她每天入睡前必做的事。

蚕在孵化前一直生活在黑暗里。一层在人类眼里薄薄的黑壳,却是它不可逾越的坚硬壁垒。困囿其中的它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森林河流,山川大地。直到外祖母掀开盖在蚕卵上的黑布,把它们端在光亮处,光的出现唤醒了这些趋光物种,几个小时后卵壳便由黑紫慢慢变白。这种颜色的变化孕育着生命的脉动,幼蚕终于慢慢咬破卵壳,它们如蚂蚁般大小从蚕卵里爬了出来,浑身黑色。外祖母用鹅毛轻轻地把它们同那些卵壳分离后聚拢在一起,再移到外祖父做的那些铺满桑叶的木板上。

这些刚出生的幼蚕,趴在桑叶上便具备了吃的技能。而且吃得很挑剔,必须是桑枝尖上的第一展开叶。早春的太阳刚升起时,我便跑到院子里那棵大桑树下,顺着粗壮的树干向上攀爬,待一只手抓住头顶的树枝站稳双脚后,便开始按外祖母的指点一片片地采摘起来。摘桑叶如同割韭菜,要一席席地轮着来。外祖母立在树下,拿着簸箕,接着我丢下去的桑叶。等簸箕盛满了桑叶,外祖母把它们摊开在竹席上,晾晒上个把钟头,待露水晾干后,再剪成小块,就可以喂蚕了。

村里原先有两棵老桑树。隔壁孙爷家的那棵最大,据说岁数比孙爷还大。我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舅舅们去那棵树上摘桑叶。每到桑葚成熟时节,村里的孩子都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满院子的嘻戏吵闹声。我尚小爬不上去,只能在树下仰着头看着他们像猴子一样在树上跳来跳去。他们不时地从树上扔下一颗颗紫得发黑的桑葚,有的落在我身上,有的被我接在手中。我赶紧把它们塞进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完全忘记了回家后母亲打在屁股上的重重巴掌——那身衣服早被桑葚染得红一块紫一块。

舅舅们在树上可以待上半天,不吃饱不会下来。他们在树上争相采摘着那些又大又熟的桑葚。有时会踩断几根树枝,掉在地上。孙奶在树下默默地收拾着那些残枝,她看着这群顽皮的孩子吃得不亦乐乎,开心地笑着,仿佛他们都是她的孩子。

孙奶膝下无子,三个女儿都嫁出了门。五十多岁的孙爷在建筑队里干活儿,为人素来友善,但他嗜酒如命。但凡手里有点闲钱便会去镇上买酒喝,一路喝到家,一喝便喝高,一喝高便对孙奶拳脚相向。女儿们每次回到娘家看到孙奶浑身的伤,常以泪洗面。还没等她们责问,孙爷便把耳光在自己的脸上扇得啪啪响,连着骂自己不是人,许诺再也不敢了。可一转身,手只要一摸酒瓶,便又现回了原形。

我幼小的记忆中,孙奶的身上往往旧伤未愈,新伤又出。即便如此,她和孙爷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一丝怨言。她和人类豢养的家蚕一样默默地吐丝结茧。

酒的魔力让孙爷在人与鬼之间来回穿越,而孙奶则在看不见的痛苦深渊里逆来顺受。直到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酒后的孙爷又着了魔般对孙奶骂骂咧咧,然后拳脚便像雨点般落下来。孙奶被他从屋里打到了屋外,她瘦小的身体趴在桑树下,一身泥泞,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待邻居们赶来时,孙爷早已过足了手瘾,躺在床上如懒猪般睡着了。

孙奶被扶进屋内,耳边仍回响着孙爷刚才吐出的那些话。他说他要和隔壁村的李寡妇生个儿子,李寡妇的奶子摸起来比刚出锅的馒头还鲜……她忍受了他给的所有皮肉之痛,但那些话却压垮了她对生活的最后一丝希望。待到夜深人静,她轻轻地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崭新衣服,推开木门,走到院子里,带着对人世间的遗恨,走向那棵老桑树……

酒醒后的孙爷,懊恼不已。在埋葬完孙奶当天,他拎起斧头砍下了那棵老桑树。

外祖母的那棵桑树成了村里唯一的一棵。喂养完一季蚕,树上就没多少片叶子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有一天,一个过路的风水先生看见了外祖母院子里的桑树,走了进来。他带着神秘的表情对外祖母说,这棵桑树是不祥之物,宜尽早砍掉。外祖母一听便变了脸色,她赶紧回屋,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放进那风水先生身上背着的布袋中,一边说着“我不信邪只信命”, 一边把风水先生推出了门外。

外祖母一家人的命是蚕救的。

屋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外祖母一边轻轻拨弄着煤油灯芯,一边给我讲述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饥荒的年头,母亲大概五六岁。上一年持续的天旱导致庄稼歉收,入秋时分,地里的稻谷开始弯下了腰,眼看就要变成金黄色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夕阳还未来得及落山,远处天空突然被一阵无边无际的灰暗笼罩下来。起先,大家都以为是一场暴雨要来,但当那片乌云很快飘到跟前时他们全都傻了眼——铺天盖地的蝗虫如暴风骤雨般席卷了过来。它们张着嘴巴,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啃食着地里快成熟的庄稼。乡亲们挥舞着一切可以抓到的工具,甚至脱掉身上的衣服,想要阻止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可面对漫天密密麻麻的蝗虫,他们所有的抵抗只是螳臂当车。

一阵昏天暗地过后,稻田里连一片叶子都没剩下,只剩下一群呼天抢地的乡亲。

连续两年的天灾,人们早已没有了口粮。为了裹腹,天还没亮,外祖母便早早地挎着菜篮去田间地头,找寻马齿苋,巴根藤,还有苜蓿草的踪影。这些平时只有兔子才会吃的野草,彼时成了众人疯抢的可口食物。外祖母回家的路上,经过了村口的那片打谷场。她放下篮子,想把疲倦无力的身体倚在稻草堆上,休息一下。突然眼前一黑,她下意识地紧抓住面前的稻草,才没有摔倒。

回到家,看着饥肠辘辘的母亲和年幼的舅舅们有气无力地喊着饿,再看着那口早已颗米不剩的米缸,她和外祖父揣起布袋天未亮便上了山。当夜色如同一张巨大的黑幕沉下来时,他们才回来,布袋里则装满了山上采来的野蚕茧。趁着夜色,他们小心翼翼地剪开外面的茧,取出里面的蚕蛹,用水煮了,一家人做贼似的吃了个精光。

从那以后,外祖母开始养蚕。

桑叶是蚕命运的园囿,幼蚕的一生都没走出那片桑叶。它拖着无脊椎的柔软身躯在桑叶上缓慢攀爬,那没有一片鎧甲或者羽毛遮挡的半透明身体,看起来弱不禁风,吹弹即破。然而,它的每一口啃食,都是在为吐丝结茧积蓄力量。它毕其一生吐出的丝不及头发丝的十分之一粗细,却有着比钢丝强几倍的韧性。

外祖母的一生,也没走出那片村庄。她走过最远的路,便是去离家五里地的镇上卖蚕丝。每一只蚕都是精灵,外祖母视之为珍宝。养蚕是她每天活动的圆心。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蚕丝收入在靠天收的乡人里,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蚕的一生会经历四次蜕皮,每一次蜕皮,都是一次重生。

它们在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进食后就开始四眠,蜕皮与睡眠同时进行。而后便开始了生命之舞。只见它时而竖直着身体,时而把身体弯成了弓形,它在自己搭建的网里源源不断地吐着丝,一刻也不停歇。不到一天的时间,一个天衣无缝的茧便织成了。它吐完最后一口丝后,早已筋疲力尽,静静地躺在茧中,慢慢地昏睡过去。

有时,如果簇格不够用,两只蚕会默契地挤在同一个簇格里,它们又默契地分工合作,织着同一个茧。这样的茧被称为双宫茧,比普通的单宫茧个头要大得多,外祖母会把它们积攒下来织棉被用。

不是每一只蚕都能幸运地破茧成蝶。

外祖母从簇格上摘下一颗颗金色的蚕茧,把双宫茧和单宫茧分开,只留下了少许个头比较大的蚕茧,以作蚕种用,其余的放入盛满水的大铁锅里,架上柴火,要煮茧了。外祖母无比虔诚地跪在铁锅前,对着墙上嫘祖先蚕娘娘的画像,口中小声地念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又无比虔诚地连磕了三个头,才点着了灶火。这是一个相当残忍的过程,那些沉睡在蚕茧中还没来得及羽化成蝶的蛹的生命,便在滚烫的水中戛然而止。

剥茧,抽纱,纺线,织布,外祖母像一只结茧的蚕,娴熟地重复着这些工序。

晨曦未散,村庄还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外祖母便挑着盛满纱线的竹篮一步三摇地往镇上走去,那个骑着大杠自行车来收纱的外乡人,每天清早都在街头等候着她。她从外乡人手上接过卖纱的钱,又一张张认真地细数了一遍,才抽出几张零钱握在手中,其它放入手绢里裹了又裹,紧揣在衣兜里。她去了王胖子的肉摊上割了半斤肉,又买了二斤盐和一些酥糖。外祖母每次去卖蚕丝,都会在家做碗我最爱吃的手工面条,带给在镇上读书的我。

外祖母养了一辈子蚕,她没舍得给自己织一件纱衣,却给别人织了无数块丝巾。她养蚕不久后就做了村里的接生婆,每当她顺利接过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如果是个女娃,她就会送给人家一条自己织的蚕丝巾,寄寓孩子的前程似锦。

那年夏天,我告诉外祖母我考上了一所北方的重点大学时,她欣喜若狂。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紧拉着我的手,问我那学校离家有多远。当我说学校在省城,离家有一千多里地时,她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我以为她是对千里的概念不甚了解,便接着说,千里之地相当于从家到镇上走一百趟来回。外祖母听罢,长叹了一口气,悻悻地说,想吃面条也送不到了……

那个暑假,她坐在那台已磨得锃亮的纺车前,扯着一根根纱线,日夜不停地织着。她仿佛要织完那年的全部蚕茧,还要把整个夏天都织进面前那一缕缕纱线里。

开学前一天,我正准备出发去省城的学校报道,外祖母送来了一床新打的蚕丝子母被。里和面都是她织的蚕丝,足足有六七斤重!一斤重的蚕丝被大概需要六百个蚕茧,而一床重约六斤的子母被,加上里和面,则至少需要六千多个蚕茧。我接过那床棉被,闻着它散发出的浓浓蚕丝味,一股热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滚了下来……

那年冬天的郑州特别冷,早晚的室外温度到了零下十度,滴水成冰。学生宿舍里没有暖气,同学们把被子合在一起,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相互取暖。而我盖着那床厚厚的蚕丝被,被窝里温暖如春。

外祖母织完那床蚕丝被后,再不养蚕。

六十多岁的外祖母,视力越来越差,她连一根缝衣针都看不见了。去医院检查是白内障,做了切除手术后,她的视力恢复了大部分,可是再也分不清颜色。白内障的病变,引发了严重的视锥细胞功能性障碍——色盲。

她眼里的世界,只剩黑白。

蚕没有视觉,它的一生靠头上的触角来触摸桑叶并感知桑叶的特殊气味。外祖母在七十岁时又得了严重的血栓,渐渐丧失了视力。失明了的外祖母,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在院子里缓缓而走,如同一只在桑叶上缓慢攀爬的蚕。手中的拐杖充当起了她生命的触角,她用拐杖戳在地面上的声音丈量着她余下生命的直径。

而我,大学毕业后去了三千里外的南方,在广东东莞的一家大型纺织厂做跟单业务。只见过外祖母纺纱织布的我,被眼前先进的现代纺织技术震撼了。自动化的流水线,从纺纱,织布,到染色,洗水,印花,整理,定型……一气呵成。成百上千粒纱绽在机器上有条不紊地飞速旋转,在设定好的电脑程序控制下,织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我拿着厚厚的国际标准潘通色卡,仔细地核对着每一根纱线的颜色。一天下来,我的眼睛酸涩难忍。

夜晚,我站在宿舍的阳台,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两边的霓虹灯闪烁着光芒。深邃的夜空中,时不时有飞机轰鸣而过,视野的尽头,却不见一颗星星。

血栓日夜不停地啃食着外祖母生命的枝叶,她渐渐地连一根拐杖也拿不起来了。日渐消瘦的外祖母,开始卧床不起。连续几天的不吃不喝后,她感知到死神的脚步快要走近了,她很平静地示意舅舅们把她从床上抬到了地铺上——舅舅们早已在床边的一块空地上铺上稻草又铺上一层棉被——那是她生命最后的“簇”。

那床蚕丝被,大学毕业后被我带到了南方。

南方的冬季温暖如春,它完全没了用武之地。每年的三伏天,我都会从衣柜的最高层把它拿出来,挂在阳台上晾晒。它的颜色已慢慢发黄,味道却从没变过。从广州,到深圳,再到东莞,在不同的城市间来回迁徙的我都背着那床蚕丝被,如同蚕一样在不同的坐标间织着人生的网。

(周志文,曾用笔名慕若文。作品见《青年文学》《安徽文学》《四川文学》《鸭绿江》《伊犁河》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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