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坝不是坝,而是进村的路口。我跨过这路口,来到哨楼村。
在村里转了一圈,看了古井田、凉水井、村史馆发现,也许月亮坝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为什么明明是进村的路口,却偏偏要以月亮坝命名?据说是村头有块水田,月亮升起来和落下时,都恰好照在上面,泛起闪闪灵光。还有村民做了加法,说不仅月亮,太阳升起落下的时候,也一样。说法似乎有点玄,其实一点也不玄,那块田的位置和角度之所以被村民们津津乐道,甚至把它作为一块坝子的名字,其实有更实在更深刻的意思。起来的月亮和落山的月亮,就是上弦月和下弦月,都是月亮走向圆满的一个过程,一种姿势;而回望它们全部的历程,月圆有几时?阴晴圆缺才是常态。这背后是不是隐藏着我们这个多难民族,对于未来命运的担忧与期望。这可能也是村人加上太阳的原因。更何况,民间向来视日月同辉为一种吉象。村民的加法,还难理解?
村庄的生成,是以水开始的。不只是哨楼村,几乎全世界都一样。这并不奇怪,水是生命之源,至少在目前人类已知的自然生命领域,是这样。择木而栖,择水而居,包括在沿江沿河沿海,沿着有水的地方安家落户,成了人类最早的居住特点。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有水,才有了村庄。
只是,最早的村庄还称不上村庄,只能叫村落。村落零落散漫,自然生成;村庄则更集中完整,带有人为“聚”在一起的痕迹。
在卡梅尔山,西亚地区,考古发现9000年前的农业、数以百计的泥砖石屋,都与约旦河的水有关。在距今一万年的阿力克西土丘中,可以看见古阿力克西人在水一方,种植谷物,养殖牛羊,修造房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情景。那些村落的生成,不难被我们的想象还原:散居的、各自为生的先人,偶然有一天,不同人家的人外出放羊、打猎或种植,在水边不期而遇。突然的奇遇让他们彼此倍感意外,惊奇,惊喜,咿咿呀呀,口语伴手语。他把他带进自己蜗居的土屋或山洞,进行了人类最早的交流。相处依依,人告别了,心还在一起;再见于水,成为他们最早的约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已离不开彼此,干脆搬来住到一堆。一户,两户,十户,百户,最早的村庄,就这样生成,在水边。
古籍记载,有巢氏“构木为巢室”,发明了房屋,人类由此摆脱了山岭洞穴,由“穴居时代”进入“屋居时代”和“村居时代”。那么,中国最早的村落在哪里,是否与水有关。目前考古发现,浙江的上山遗址,距今已有11400余年,当为例证。原来,那里的钱塘江支流、浦阳江上游的浦江,早已充当着哨楼村古井田、凉水井的角色;这里的一切遗迹,包塘堰,沟渠,水井,房屋,粮仓,猪圈,灶台,墓葬等等,都是村庄与水关联的最早标志;它们的生成和演进都与水有关,由村庄的生存发展催生。如今物是人非,唯有村庄是最好见证。他们把逝去的祖先安葬在水边,这样,可以一直让亲人们与水在一起,让远去的亲人永远属于村庄的一员。
哨楼村也不例外。只是,哨楼村的水有点独特。
哨楼村的水,既不像黄河之水天上来,也不像西岭之水雪融得。哨楼村的水,就是从村里的近百口井和方曲河中来。最早的井有两口——古井田和凉水井。这是哨楼村最值得骄傲的本钱。两口井的水涌流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在这里还没有人,这里的人还没有依水凿井之前,它们就已经在涌流了。早在汉代,这一带就已经有古人活动的痕迹;西魏恭帝二年(公元555年),这里已有史可考。对于一个不沿海不临江的内陆村,这已经很不容易。但这一切,怎早得过井里的涌泉。
正是從这里,我才断定,水是哨楼村的生成之源。
合乎逻辑的演绎是:因为有了井和水,寻找家园的祖先才一下相中了这里。当然,当时这里还不叫哨楼村,也没有叫古井田、凉水井的井,只有几股涌出的清泉。井和村的命名,都是以后才出现的事。
无可否认,在哨楼村的生成中,人与水的关系,始终是主线。
从月亮坝拐进村,先看见古井田。由于凿成时间很早,早到连村里年岁最长的老人也说不清命名的缘由,先就叫古井,井里的水除了供人饮用,还常常被引去灌田浇地。过去,附近辜、张、李氏数百人家,就以此井水供生活生产之需。因井与田从未曾分开过,人们就习惯性地在古井的后面,加了一个田字,称之古井田。据村里的老人讲,古井田地下有多股涌泉,一年四季,无论旱涝,从不间断。每天涌出的水有好几十方,能满足几十户人家饮用。凉水井在哨楼村的另一头,因水质甘甜清凉而得名,其历史虽然没有古井田久,也在数百年前的明朝;涌水情况和涌水量,都与古井田差不多。
对于哨楼村,近百口井不仅是命根。
水往低处流。令人费解的是,两井口的位置都较高,甚至哨楼村许多口井,都建在房前屋后,而房屋又不可能建在低洼处。因此,井的位置往往高于周边。这就产生了一个谜:井的涌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个谜至今仍未解。但有一个谜是可以解开的,就是哨楼村的水特别是井水,到底带来了什么。这里的农人常说,一碗泥巴一碗米,肥沃的土,加上清澈丰富的水,就生成了这里的天化宝物。在田里任撒一把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收获粮食,不愁丰衣足食。
这可能是最早到这里落根时的元初土著的体验。他们先是发现了山和水。山是绿油油的,还有野生的桃子,李子,柚子之类水果,可以暂时充饥;水是清凉凉的,里边有游弋的鱼,也可逮来吃。水稻、玉米、红苕、油菜、花生之类粮油作物和猪、牛、羊、鸡、鸭、鹅之类牲畜家禽就不好说了,也许是他们从异地带来,也可能是就地野生驯养。总之,直到现在这里都是种植业、养殖业当家。哨楼村的传统农耕,就这样开始了。后来的农业现代化,包括种养业,改变的只是种养技术和经营方式,而不是种类。人们依托几堆丘,几亩地,几口井,一条河,年复一年播种希望,收获满足。
当然,播种希望,收获满足,只是一种理想的结果。现实往往要残酷得多。且不说早期无人和人少时的蛮荒、孤独、生存艰难,包括难觅的食物、虎豹狼蛇、洪涝雷电的威胁等,村庄的生成,逃不了物竞天择。
现在,村里有了提灌站,从村里最高处的狮子山、狮子头上的苗木果园,到满冲满坡的水稻玉米豆子,都可以自由浇灌,水旱从人;生活有了自来水,水龙头一开,哗哗直流。许多井曾经的功能,已经退出历史。用进废退,人走茶凉。但世俗的炎凉并不属于这些井。人们既舍不得田,也舍不得井,就选择了两口最古老的井,在原址处筑台立碑,缀字为记,让它们以历史的象征意义,永远和这里的田和人在一起。
哨楼村离不开井,也离不开河。
所谓河,是指方曲河。就是仁寿县境内的一条从哨楼村所在的方家、流至曲江的区域小河,全长9000余米。这河原来没有名字,就像旧时嫁入婆家的媳妇,只叫张氏李氏。村里一位在外做事的智者,偶然回村,發现了这个问题,一脸严肃地说,这怎么行,这是我们的母亲河啊,总不能只叫“氏”。既然这河连接着方家和曲江,就叫方曲河罢。大家说好,名副其实。确实是名副其实。方曲河就是为这一方的近百口井、几万田土而生的。也可以说,它就是为哨楼村而生的。
井里和方曲河里的水,成了哨楼村长期生成的一部分。于是,只要走近哨楼村,不仅可以看见古董一样的井,和井里涌出的活水,还能看见传说一样逶迤多姿,轻柔妙曼,充满抒情色彩的方曲河。
村庄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只要近百口井的活水还在涌出,只要方曲河没有走失,还在这片土地流淌,哨楼村的血脉就在跳动,灵气就在。这些井这条河的活水,在满足了一个村庄的生活生产后,并没有停止涌流。有人说,是近百口井里的水流进了方曲河,才促成了方曲河的生成;也有人说,是井吸纳了方曲河里的水,才让井水生生不息流而不腐。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井和河,本来就是哨楼村不可分的生命元素。
一方水土当然要养一方人。这道理在哨楼村再次得到了验证。验证它的有武进士辜有闻、文进士李春旺和贡生秀才等三百五十人。
这些人都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英才,都是哨楼村的骄傲。他们随哨楼村而生成,土生土长于这里,喝着古井田、凉水井的水长大,或由方曲河流域的水土滋养。拂去历史的尘烟,我看见李春旺25岁就中进士、32岁被崇祯皇帝钦点为工科给事中,武进士辜有闻一身正气、清贫为官,甚至家人去世后无钱办丧事,看见讨伐北洋军阀独裁统治的将领、独守孤城护署五印平定叛乱和身处乱世、正直敢谏、赤胆忠心、以身殉国、潜心兴教育人的忠臣贤士等,以及当年修建黑龙滩水库大军的“方加营”的群英会中,都有一个个哨楼村人响当当的名字。甚至“哨楼村”的得名,都隐藏着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哨楼村的生成,是一个标本,它连接着整个中国乡村现代文明。
哨楼还在,以一座山,一个村的姿势,与时代有关,信息有关。是“前哨”还是“后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传递着现代村庄的信息。
一缕月光照进窗户,伴着些微的风,淡淡的,柔柔的。净与静结合得如此完美,可以把心融化。心里一个激灵。突然就想,此刻,月亮坝的月光,是什么样子。
(周闻道,本名周仲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家,经济学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花城》《十月》《钟山》《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四川文学》等;已出版文学专著16部、经济学专著3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