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老杨
小贩姓杨,贩的是些儿童零食和瓜果蔬菜,年纪六十以上,精瘦黝黑,头皮、家庭、窑洞没有一样不光,人称老杨。
不要说十年前,即使现在,对于不大发达的北方农村来说,一辆满载着各色生鲜水果蔬菜的三轮车也仍有吸引力,而无论是城里的孩子还是农村的孩子,对零食都是一样的喜爱,所以那时老杨的时风三轮车前总是围着不少人。小贩一般是外地人,嘴都甜得很,夸完色泽夸味道,夸了味道夸价格,据说他们的秤都是专门设计的,一斤等于八两,吃了亏还得领他们的情;老杨是本地小贩,他从不吆喝,不用电子秤,用的是有刻度的秤杆和又黑又重的秤砣,算账都是心算,但从不出错,居然也慢慢地有了固定的客户群。老杨的收入主要用于两项爱好的支出,一是抽烟,二是喝酒。老杨不像别的农村人一样卷旱烟或者抽烟袋锅,他喜欢抽纸烟,一盒“钻石”在手,自己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根,吞云吐雾时还要轮圈散烟,排场可是不小,人们接了他的烟,难免要恭维几句,老杨在那一刻是十分享受的,仿佛回到了什么时候。喝酒呢,他大多是躺在自己的老炕上独酌,按说红白喜事正是有酒喝的时候,可他从来不去,孩子们经常去他院子里玩,无非是想碰碰运气偷吃点水果或零食,碰到他喝酒的时候就可以得逞了。可当他清醒的时候,脾气特别大,还经常训斥人,他最不喜欢小孩躲躲闪闪地趴在门边或站在门槛上朝房子里张望。这时他会说:
“进来!”
要隔了一会儿没人进来,他的声音就增大一倍道:
“出去!”
如果发现还有人倚靠在门边而没有遵守他的规则,他就要下来打人了,这时得赶快逃走。
那是一年秋季庙会,老杨贩下苹果在集市出售,忽然想上厕所,左看右看没有一个人可托付,正巧本家的侄儿宝蛋经过,于是招呼他看摊子,并嘱咐:一斤卖三毛钱,三毛钱一斤。宝蛋是个迷糊鬼,没上过几天学,把前后记错了,喊成“一斤卖三毛钱,一毛钱三斤”,赶集的人有本地的外乡的,本地的人听了当然知道卖错了,外乡人只认便宜不管对错,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把三轮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争着要买一毛钱三斤的苹果。宝蛋以为自己给叔叔张罗了生意,好不高兴,称苹果的动作都比以往要利索。老杨好不容易在集市角落里找到一间茅厕,舒服之时听见外面特别吵也没当回事,等他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三轮车时,还想着今天的生意怎么会这么好。一听人们嘴里说的价格,当下着急了,拨开人群高喊着“卖错了,不卖了”,把侄儿好一顿训也无济于事,他事后算了算,半车苹果把一车的钱都亏进去了。
谁想此事过后,却鬼使神差地传出些关于老杨本人的旧闻。旧闻是老杨的兄弟饭桌上喝高了说出来的,苹果卖错了之后老杨把侄儿一顿骂,惹恼了杨老二,杨老二虽然只是个开小卖铺的,也觉得伤了面子。杨老二在饭桌上说:
“他倒算个人才,看他那下场!还不如一条老狗!”
事情越传越玄乎,终于成了一个故事:老杨原来是县里什么局的局长,因为酒桌上大放厥词骂县委书记,被人告密免了职;后来被查出经济问题,坐了几年牢;进去的时候老婆和他离了婚,出来的时候儿女和他划清了界限,他在城里觉得丢人又没法谋生,只能回村里当个小贩。
据说,小贩老杨还有一个爱好藏在枕头底下,那是一本《论语》,他不待见人站门槛上的习惯是从那里来的。
大娃娃和小大人
大娃娃姓肖,大名没人知道,个头儿不超过一米三,大脑崩儿,戴个眼镜,文质彬彬,却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家穷未上过学,靠爆米花挣钱糊口。
大娃娃操持生意多是在秋后,秋后庄稼收了,庄稼人才有余粮闲钱来吃点“奢侈品”,小孩儿也就有了口福。大娃娃推辆自行车走村串户,招揽生意,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只要听到“嘣”的一声震天响,不是出了什么事故,也不用惊慌,准是他来了。大人们给他丢下玉米、大米、黄豆什么的让他爆,就干别的去了,估摸他爆好后再来付钱取米花,价格不贵,顶多块儿八毛。爆米花机酷似一个经过改造的黑瓮,顶部“方向盘”中间安着气压表,“方向盘”上有摇杆,底部盖子上横镶一根铁柄,还配着一只怪气的口袋——口袋前半截是铁丝网圈的,后半截是布料做的,半身不遂似的。只见他架好支架,戴上手套,踮起脚从自行车上取下爆米花机,再向村里人要点炭生着火,把玉米之类从揭开的盖子里倒进去,就开始了。大娃娃手握摇柄,匀速地摇动机器,气压表上的红色指针不断抖动着,十几分钟后,他左手握住摇柄,右手把住铁柄,快步走向口袋,把机器塞进去,同时不忘提醒小孩们捂紧耳朵,右脚踩在铁丝网上,把一根铁棒撬进什么地方,只一下,一阵巨大的声响过后,烟雾缭绕如仙境,爆米花满天飞,孩子们一哄而上捡吃飞在外面的米花,他也不管,只是呵呵笑着。
大娃娃客气随和,因此总有一些闲人要来逗趣他,比如问他“长那么低能够见玉米棒子吗”“将来娶了媳妇怎么上炕”之类的,这时不用大娃娃难堪,有人打抱不平来了,他就是“小大人”二楞。
二楞长得人高马大,才十几岁已经和成年人一般高,性子发憨,容易跟人急,和爹妈也不例外。有一年夏天里,他爹叫二楞去浇地,二楞嫌天气热不去,他爹生气骂了两句,二楞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爹寻思这楞子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好,忽然看见二楞抄起案板上的擀面杖来,吓得他赶紧跑出门,在别人家躲了半天才敢回家。再有一次,二楞妈做好一锅面,不知有什么事出去了,他爹和他哥哥大楞下地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舀面吃了起来,两人也没看见二楞气冲冲地去了厨房,更没看见他端着东西出去,等二楞妈回来,问说锅和面呢,出门碰见二楞,二楞气呼呼地说,俺不吃得谁也别想吃,原来他连锅带面扔了猪圈,气得他妈大哭一场。
二楞只服气一个人,那就是大娃娃。闲人一见二楞来了,知道大娃娃的“保镖”到了,也就不敢逗了,都灰溜溜走开,二楞还要在人影后开骂——“玉米棒子和他有什么相干,人家爆玉米花的!”那大娃娃有什么本事能摆平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楞子呢?不是爆米花,当然更不是武功,而是说书。
爆米花之外,大娃娃还会说书。趁孩子们聚在跟前,生意没有上门前,他就来两段,比如《三国演义》里的《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武松打虎》,还有《五鼠闹东京》《薛刚反唐》《隋唐演义》《封神演义》,不仅小孩爱听,路过的大人也要停下来听两句,二楞在里面听得最认真,表情最丰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一会儿哈哈大笑,竟像一个正常孩子,因此二楞爹妈也就巴不得爆米花的隔三岔五来,好让他们安心干活计。别看大娃娃平时沉默寡言,讲起书来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到紧要处还常常停下,喝口水,抽根烟,卖个关子,把孩子们猴急得上蹿下跳,赛过花果山的山大王。联想起后来的电影院,大娃娃可以算是把听故事和爆米花结合起来的第一人。
那些年里,沿河一带几个村里,只要听见“嘣”的一声响起,人们总能看到“大娃娃”,而大娃娃身边的孩子堆里,总鹤立鸡群地坐着一个“小大人”。
(卓一苇,1990年生,山西盂縣人,有小说、评论、散文散见于《山西文学》《火花》《文学自由谈》《微型小说选刊》等。)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