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钛厂家属院到植物园,12路公交车要经过二十三站。城关幼儿园,育苗中学,大润发超市,福祥酒店,鑫达钛厂,市第六医院,城南汽车站,这几个大站,像一个人的一生,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似乎坐一趟公交车就可以挨个儿经历一遍。
人们常说,车和老婆,概不外借,但秦海鹏天生内心柔软,不会拒绝别人,于是昨晚在张刚强开口的时候,还是爽快地把车钥匙给了他。张刚强是从小一起上山打核桃、下河捉螃蟹玩大的好兄弟,秦海鹏宁愿被妻子徐紫娟罵,也不想拒绝他。
早不借,迟不借,偏偏在徐紫娟穿上白色耐克鞋和一套新买的白连衣裙,周六要去植物园拍照的时候,车被借走了。徐紫娟的心情就像吃麻辣烫时一大滴红艳艳的辣椒油溅到了胸口的白裙子上一般。本来是上周周末要去的,结果单位加了两天班。如果再不去,植物园盛开的紫藤、紫荆花就要落败了,何况天气预报说下周末还有雨,徐紫娟不想错过这最美的“人间四月天”。
关好天然气阀门,徐紫娟说,走吧。儿子秦宇轩就快速放下手里的奥特曼卡片,来门口穿鞋。躺在床上的秦海鹏说,不去了吧?徐紫娟脸上飘过一丝不悦,这么好的天气,不去干啥?在家刷抖音啊!秦海鹏说,咋去?徐紫娟说,公交车。
已经快半年没坐过公交车了,听到“公交车”三个字,秦海鹏头皮有点儿发麻。他干任何事都喜欢快,从钛厂家属院到植物园,可是12路车的起点到终点,一想到二十三个站,站站停,他有点儿失落。秦海鹏手里没有车钥匙,就像没有烟一样,焦虑,难受。
秦海鹏说,我给咱叫个滴滴吧。徐紫娟说,钱多得很是不?就坐公交车,看你以后还借给别人车不!
四月的清晨,空气异常新鲜。河堤边上健身的老人,在接到老伴儿叫他回家吃饭的电话后,也久久不愿离去。透过车窗,秦海鹏还看见一位清洁工阿姨,正在用力清扫路边的一堆瓜子皮和纸屑,不禁庆幸自己还有周末可以休息,心情顿时好了一些。他将右手伸进上衣口袋,刚准备取烟,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公交车上。不能开车自由驰骋,还不能抽烟,两者加在一起,秦海鹏痛苦得感觉像是在蹲监狱。
车到大润发超市的时候,忽然上来了一位身穿汉服、头戴发簪、手持摇扇的女孩,秦海鹏有点儿后悔今天没戴眼镜,不能够看清楚女孩的容貌。秦海鹏虽然成绩不好,但打小就喜欢古诗词,看到穿古装的女孩,他难免有一种亲近感。仔细端详了女孩两分钟后,秦海鹏不再后悔坐公交车了,平日里开车偶尔也看见过汉服女孩,但都是远距离,擦肩而过,今天这么近距离,还是第一次。女孩被秦海鹏看得不好意思了,就转过了身。秦海鹏一时也感觉有点儿失礼,就又转头望向了窗外。
女孩刚坐了两站,就下车了。秦海鹏再次陷入郁闷之中。
秦海鹏在钛厂上班,整天和那些钛材料打交道,全厂百十号人,除了食堂蒸馍捞面的大妈,其他清一色全是男人。年轻时,秦海鹏在深圳的电子厂感受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滋味。他的口头禅是,美女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每个男人都有欣赏美的权利。
他的车买了一年多了,张刚强从来没借过,今天能遇到那女孩,秦海鹏感觉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他决定以后没事多坐几次公交车,或者去大润发办个金卡会员,有事没事,多去转转。哪怕买一袋盐,只要能再次碰到女孩,也是一种美的享受。
秦海鹏一家三口到植物园门口的时候,大门入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玩具摊儿前的孩子,笑声,哭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宇轩要泡泡机,徐紫娟说家里有了,回家玩,秦海鹏却直接掏出手机付了钱。
进了门,迫不及待的徐紫娟穿过桃花园、海棠园、山茱萸林,直接奔紫藤架和紫荆园而去。秦海鹏背着徐紫娟的包,手提袋里装着两瓶矿泉水和宇轩紧随其后,像是保障团的士兵一样。
徐紫娟并不是为了赏花而来,她主要是为了拍照,然后发抖音,发朋友圈。她知道自己再美也已经勾不起秦海鹏的兴趣,就开始自娱自乐。秦海鹏虽是个粗人,但拍照的技术还不错。
紫藤架下,来来往往的人,各怀心事,又意外相逢。蜜蜂在盛开的紫藤花前飞舞着,探寻着,似乎知道下一朵花是最美的。徐紫娟等啊等,想等空无一人的时候再拍,可越等越发现,这是在做梦。
蔚蓝的天空下,一阵清风拂过,有几片花瓣刚落到了地面上,就有蚂蚁去围攻。徐紫娟对着镜子补了下妆,站在紫藤架前,从包里掏出油纸伞撑开,微笑着看向秦海鹏。秦海鹏却从紫藤架边的湖面中,看到了一个小时前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位汉服女孩。
徐紫娟说,拍呀,多拍几张。这时,秦海鹏才慢悠悠转过头来,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徐紫娟拍完这个姿势,又换了几种姿势,秦海鹏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边不时东张西望。徐紫娟说,看够了没?没看够继续,离天黑还早着了。秦海鹏说,我在听人家背古诗。刚说完,女孩在不远处的牡丹园里,一边背着古诗,一边拍了一段《霓裳羽衣曲》的舞蹈视频。淡粉色的裙子接连转了好几圈,秦海鹏看得心旌荡漾。徐紫娟拍完,想给宇轩也拍几张,宇轩左右摇头,跳着跑开,就是不配合。徐紫娟只好作罢,起身往紫荆园走去。
往紫荆园走的路上,秦海鹏想,那个女孩明明从福祥酒店站下了车,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是不是认错了。思来想去,他看到整个植物园再没有第二个穿汉服的女孩。正不解时,却看见女孩正在牡丹园里的一块景观石前,读着皮日休的名篇《牡丹》: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女孩托着下巴,一边读,一边点头,啧啧称赞。秦海鹏走到跟前,没想到女孩儿笑着对他说,你好,可以帮我拍张照吗?秦海鹏有点儿受宠若惊,竟然愣在原地几秒钟,然后说,好,没问题。女孩的手机壳是粉色的,背面印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诗句,手掌心里微弱的体温和护手霜的香味似乎还在。
拍照时,秦海鹏再一次仔细端详了女孩,桉树一样苗条的身材,艳丽的脸庞加上饱读诗书的气质,在一身华美汉服的装扮下,不去拍电视剧真有点儿可惜。
还给女孩手机,临走时,秦海鹏悄悄用自己手机拍了一张女孩的照片。
夜里睡不着,秦海鹏就拿出那本已经放在儿子书架上落了一层灰尘的《古诗精选》乱翻。刚翻到李白的一首诗,张刚强打来电话,在家吗?我把车放到你小区的车位上了。秦海鹏说,你等下,我下来拿钥匙。
初春的夜里还有一丝寒气,穿着卫衣出门的秦海鹏打了几个哆嗦。张刚强给秦海鹏发了根烟,说,油加满了,你看下。秦海鹏说,看你客气的。张刚强又说,我还没吃饭,出去陪我喝几杯。秦海鹏身体感觉冷,想回家,但不懂得拒绝人的内心又指挥着嘴巴说出了“好”字。
出门左拐一百米,在张刚强要去侯家面馆吃面的时候,秦海鹏无意间再次看到了那个穿汉服的女孩。秦海鹏说,晚上吃面不好消化,咱吃点烧烤吧,我请客。张刚强借人手软,就说,好,我请,你给我帮忙了,咋能让你请客。
两个人在阿依古丽烧烤摊儿前坐了下来。烧烤摊儿旁,女孩正在和一个男人喝着啤酒,抽着烟,顺着烟把看,她的手腕处还有一点纹身。虽然她换上了一套运动装,但这次秦海鹏戴眼镜了,他坚信自己不会认错。秦海鹏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感觉有点儿唐突,为了避免女孩旁边的男人误会,就没动。
他不知道女孩认出他没,一盘醋泡花生米和一盘豇豆面筋还没端上桌,秦海鹏就先干了一杯二锅头。白天温柔如水端庄贤淑的女孩,夜里竟然如此模样,秦海鹏一阵晕眩。
没等秦海鹏和张刚强喝完,女孩就坐着男人的车离开了烧烤摊儿。
虽然周六夜里女孩给秦海鹏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印象,但这并不影响秦海鹏渴望见到女孩的心情。秦海鹏倒不是有非分之想,只要能看一眼,他就很满足。
周一早上,走到车跟前按下开锁按钮的秦海鹏想了想,又锁上车走向了公交车站。车刚到城关幼儿园,带儿子在小区院子玩耍的徐紫娟打来电话问秦海鹏,今天怎么没开车?秦海鹏说,昨晚油价又涨了,能省就省点儿吧。
快到大润发超市了,秦海鹏紧张地望着站台上等车的人,结果却是一场空。中午在食堂吃饭,看着肥硕的卤鸡腿,秦海鹏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吃了一个韭菜豆腐包子,喝了一碗蛋花汤,就去停车场边上抽烟。在一起多年的工友碰到他,顺便问,小秦,我今天没开车,你下午下班把我捎上哦。秦海鹏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刚好没开车。工友疑惑地说,不会吧,你车买了一年多,没见你少开一天啊。秦海鹏重复了句,今天真没开。工友说,咋了,车坏了?秦海鹏说,没,昨晚油价又涨了,坐公交车其实也挺好。
下班回来的路上,秦海鹏再次注意着上次女孩下车的福祥酒店站,没想到这一次,女孩真的上了车。
女孩今天穿一身黑色西装,黑色高跟鞋,挎一个白色小包,白衬衣在黑色西装的衬托下,胜过白纸和面粉的白。
秦海鹏身边有个空座,他忐忑着女孩会不会坐在旁边的时候,一位老大爷一下子坐了下来。女孩只好站在了不远处。秦海鹏想,距离产生美,稍微远点儿也好,坐旁边的话,也不能一直转头看。可是远了这两米的距离,是无法搭讪的,秦海鹏主动站了起来,让出一个空座。这时,下一站又上来个少妇,径直站到了女孩的旁边。少妇一看像是某个服装店的老板娘,徐娘半老,黑色的V字形打底衫下,乳沟若隐若现。
要是秦海鹏西装革履,少妇也就不会说什么。可秦海鹏今天下班没有换工装,少妇就有点儿不乐意了。少妇忽然说,看什么看,看够了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秦海鹏疑惑地向左右看了看,他在看别人的同时,别人也正在看着他。秦海鹏说,你说谁,在说我吗?少妇伶牙俐齿地说,废话,还能说谁?没见过女人啊!秦海鹏没想到公交车上竟然碰到这样蛮不讲理还张扬跋扈的人,他也就不再客气,车上这么多人,你凭啥说我在看你?少妇说,做贼心虚,车上可有摄像头,不行咱调监控录像!你信不信我报警。这时,司机说话了,行了,都少说几句,注意公共场所秩序。
司机说完,那个女孩开口了。女孩鄙夷地看了一眼少妇,这位大姐,他一直在看我,别自作多情。少妇一听这话僵住了,谁是你大姐?你问他在看谁?这时秦海鹏说,我就在看她,没看你。我都看她好几天了。说着还掏出手机相册,给少妇看他那天在植物园拍的照片。看见了吗?信了吧!这时少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你跟踪她,真是个大色狼啊!女孩忽然感觉这个男人有点儿面熟,她想起了那天在植物园帮她拍照的男人。
车上已经有好几个人拿出手机拍了视频,有人还发到了朋友圈和微信群里。
秦海鹏感觉今天真是晦气,没想到遇见了这么一个神经病,还没到家,就提前下了车。少妇自显威风说,怎么呢?怕了?有種别下车啊!秦海鹏平日里就不善言谈,更别说据理力争,他选择了沉默。这个站是大润发超市站,女孩也下了车。少妇毒言相向,真是一对狗男女。有个老干部模样的老头儿,瞪了一眼少妇,也下了车。
秦海鹏一下车,就点上了一支粗支的玉溪烟。这时,女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有点儿不好意思,然后给女孩递上去一支。女孩问,你怎么知道我抽烟?你是警察吧?秦海鹏笑了笑说,警察有穿工装的吗?女孩说,那可不一定,保不准你是便衣警察。秦海鹏说,你不用怕,我不是警察。女孩说,我怕啥啊?我又没犯罪!我不抽粗支,只抽细支。说着,掏出自己包里的烟,点上了一支。秦海鹏说,你认出我来了吧?女孩说,如果我没记错,就是那天在植物园给我拍照的那个吧?秦海鹏说,对。女孩说,你喜欢我?秦海鹏说,不喜欢。女孩问,那你为啥偷拍我?秦海鹏说,我只是喜欢欣赏美,和欣赏一朵花一样的道理。女孩说,那么,你在公交车上也欣赏那位大姐了,对吧?秦海鹏笑了笑说,你刚才为啥帮我?女孩说,我没有帮你啊,我只是嫌她太吵。秦海鹏说,好吧,你应该对古诗很有研究吧?女孩儿说,研究谈不上,因为我爸爱写古体诗,我小时候跟着他背得多点。秦海鹏激动地说,那你可以去试试中央台的诗词大会啊!女孩笑了笑说,我看过那节目,差得十万八千里呢,下辈子再去参加吧。秦海鹏说,挺谦虚哦,我背一句诗,你如果能接出下句,今晚我请你吃饭。女孩说,看不出你一个工人还懂诗词啊?想请我吃饭就直说呗。秦海鹏说,认输了?女孩说,谁认输了?秦海鹏来了句“晴川历历汉阳树”,女孩跟着就读出了“芳草萋萋鹦鹉洲”。秦海鹏竖起大拇指说,牛,说吧,想吃啥?女孩说,先走了,我妈在家已经熬好小米粥了。
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秦海鹏的坏心情好了不少。他走进了一家粥店,要了一个肉夹馍,一碗面皮,一碗南瓜小米粥。给徐紫娟发微信,今晚在外面吃饭,不用等他。还没等发完,徐紫娟就打了视频过来。徐紫娟说,你在公交车上和那女的吵啥了,都上了头条了。秦海鹏没想到无聊的争吵传播得这么快,心想这些人真是闲得慌。他说,没啥,遇到个神经病。徐紫娟说,我看那个年轻的女的怎么像上周六在植物园那个女的?
第二天早上,在大润发超市站,秦海鹏如愿以偿地又碰到了女孩。秦海鹏没好意思问女孩的名字,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声,早。女孩轻轻点了点头。秦海鹏说,你男朋友怎么不送你。女孩说,我没有男朋友啊!秦海鹏说,植物园回去那天晚上,在我家附近的烧烤摊儿上,我看你坐着车离开的。女孩想了想说,哦,那是我堂弟。车到福祥酒店的时候,女孩下了车。秦海鹏问,你在这酒店上班吗?女孩说,我在前台当收银员,需要订包间找我。说完,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样,飞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秦海鹏照旧坐着公交车,上班,下班,摇摇晃晃在起伏的柏油马路上。他找到了一首不出名作者的诗词,背了下来,准备有机会时再考女孩。可是,女孩却一直没再出现。
周五下班后,秦海鹏换下了布满污渍的工装,洗了澡,还给皮鞋打了点油。回家的路上,他再也忍不住了,在网上找到福祥酒店的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接通了,他说,你好。对方说,先生您好,请问您定包间吗?秦海鹏听着声音不像女孩,就问,你认识穿汉服的那个女孩吗?接电话的人一听,就说,哦,你找周晓霞啊,她西安老家有人去世了,请假和她妈一起回西安了。秦海鹏愣了会儿神,说,哦,那你可以把她电话给我吗?对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刚来不到一个月,我们只有微信,没有电话。
秦海鹏一颗悬着的心微微有了安顿。到福祥酒店的时候,他下了公交车,走到了上楼的电梯前。他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也许只是随便转转,也许他会点一个菜,要一碗米饭,一瓶啤酒,坐下来慢慢享用。
后来的几个月里,风吹日晒也罢,电闪雷鸣也好,秦海鹏的车在院子里都快放生锈了,仍坚持着天天坐公交车。夏天到了,在脚臭味、汗臭味、狐臭味的轮番攻击下,秦海鹏也没有放弃。只是他再也没见到过周晓霞。他去酒店前台问过,上次那个接电话的女孩说,一直没回来。
一个暴雨倾盆的黄昏,公交车快要经过福祥酒店,秦海鹏透过雨水洗刷过的玻璃,看到了一个背影很像周晓霞的女孩,撑着伞在等去酒店的电梯。他下了车,跟了上去,找遍了酒店大堂和包間,却终究是一场空。
(陈朴,1985年生于陕西宝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第二期“百优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天涯》《西部》《延河》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