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是文学的一个基本母题。在世界最古老的神话《吉尔伽美什》中,身为国王的吉尔伽美什在自己的好朋友恩基杜去世后,便踏上了前往世界尽头寻找人生意义的旅程,也正是在千辛万苦的寻找过程中,增长了战胜死亡的智慧。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神话故事呈现出的是一条人类精神探索的路径。千百年来,不同时期的作家在这条路径上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到了当下,这一文学姿势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同时又增添了某种形而上的内涵。
在马良的《寻找乌布隆》中,首先引发读者兴趣的并不是“寻找”这个动作,而是一个显得陌生而神秘的词汇:乌布隆。什么是“乌布隆”?这是一个无法用百度解决的充满神秘感的词汇。无论是人名还是地名还是别的什么,都具有某种神奇的召唤力。读者在阅读这篇小说时会不自觉地加入这样一个解谜的行列。阅读行为本身变成了一个解谜过程,这使得小说的阅读显得轻松和顺畅。
随着故事的展开,乌布隆在小说中呈现出不同层面的文化意涵。
這个名词首次出现是在二舅的“乌布隆玉石店”这个门脸中。这是世俗生活意义上的一个实体名词,它关联着二舅的日常生活,同时也是故事的一个基本承载空间。与众多单纯复制店面的模仿者的失败不同,二舅的生意成功得益于真正的玉石爱好者的身份。二舅不仅会向顾客介绍各种玉石的品质与做工,而且还能准确说出多种岩石的形成年代,甚至矿物组成。这种准专家级的身份使得二舅在众多的经营者中脱颖而出。在当下,各种文玩收集者甚多,然而多数并不具备基本的专业素养。“国宝帮”的盲目而热烈的行为背后,除了意外之财幸运降临的期许之外,更有一种用实际行动填满生活空虚的渴望。与之不同,二舅的行为逻辑超越了盲目冲动,更多了一种理性探求色彩。
作为一个异己性的名词,“乌布隆”在二舅生命中的出现,来源于他给人垒猪圈时发现的一块残损的石碑。作为一个界标,这块石碑标示了二舅两种不同的生命体验方式。石碑上经过刀劈斧砍仍能够辨别出的三十九个字中,赫然出现了“竖石讫成表言 乌布隆 如律 斗出”的字样,正是这最完整的最后一行字迹,彻底改变了二舅的生命轨迹。“乌布隆”三个字及其携带的历史之谜开始在二舅的生命中发芽、生长。在获得世俗意义上的经营玉石店的成功之后,由语言深入历史进而追寻历史真相的强烈欲望成了二舅最重要的人生课题。正是通过语言的连接,个体生命和历史文化产生了内在呼应。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世俗意义的日常生活在二舅的生命中发生了动摇。正是个体生命和某种神秘的文化共同体发生了共振,让他看到了生命的超越性价值。
乌布隆包含着对自然的崇拜和对历史的追溯,但是马良并不满足于此,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更是包含了对生命自我完成的追求。残损铭碑上的三个字,在二舅的想象中变得越来越富有诗意。它或许与北方少数民族突厥、党项有关,或许与成吉思汗东征掳掠回来的族群有关,不过小说并没有在这些似有似无的线索中有任何进展,而是转向了二舅的生命体验本身。这块乌黑色的石碑不仅是乌布隆玉石店的灵魂,是二舅生命中的幸运石,更是美好追求的象征。虽然小说通过将心脏病置换成心灵感应这样一个细节,解构了石碑在二舅心目中的持续升华,但是却在结尾进行了浪漫主义式的收束。星星和石头的重叠,使得小说在整体风格上多了一层理想主义的色彩。是啊,抬头望见星光的生活是多么令人向往呀!可是日常生活现实已经层层遮挡了这层诗意的星光,我们和诗意生活的距离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可即。虽然我并不认为这种理想主义能够解决我们的现实困境,但是仍然愿意相信这或许是一个出口,一个与美好相遇的可能的出口。从现代性的底层逻辑来看,这当然是不彻底的,不过我认为这种不彻底性也是我们所需要的,无论是对于作者来说,还是对于读者而言。
需要强调的是,小说多重意味的呈现是通过特殊的结构实现的。作为叙事人的“我”和作为主人公的二舅,承担了不同的叙事功能。作为叙事人的“我”是观察者和见证者,是被二舅的行动所影响的,同时这个“我”也在“劝说”着读者加入到这一寻找的行动中去。如此以来,实际效果是作者邀约读者共同加入到了这样一个行列之中。我们暂时从琐碎的生活焦虑中抽身,踏上这一“生活在别处”的经验旅程,并在这一旅程中获得一次深入心灵深处观察自我的机会。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这种经验并不是被鼓励的。正如19世纪末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气质》一书中所描述的,中国人并不愿意背井离乡到远方,除非是被迫上路的。尽管当下很多人在旅游的意义上追寻诗和远方,但是短暂的喘息之后仍然是困于一地鸡毛的日常,真正的精神远游极其稀少。正是在此处,小说以特殊的结构触及到了生活的痛点,呈现了一种主动寻求的意外,一种无法预知的可能性,一种对未知的好奇和恐惧,让人们在信息围困中体验了一次重新组织自身的可能,让凌乱的生活多出了一层意义。
如果容量足够大的话,小说的情节设置其实可以处理得更为曲折和婉转些。对于现代人来说,所有行动的最终结果并没有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寻找这一姿势本身,是在这一过程中淬炼出来的人生智慧,是因行动而来的跌宕起伏的心理褶皱。
(李建周,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