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吉达瓦
一
那是一个清晨,曦光微亮。
曲嘉上了楼梯,回头可以看见牛棚昏暗的烛光,楼上灯光依次亮起,木质楼梯的影子投向犏牛群,牛群随即传来局促不安的铃铛声。这时,一个微胖的身影穿着旧式藏袍从光与影的交界处走来,弯着腰,左手抱着奶桶遮住了半边脸,右手牵着个小娃,看向与光源几乎融为—体的曲嘉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
“阿依——”我听见他稚嫩的声音在大声呼唤。
可声音像是一颗颗弹珠落在棉花做的楼梯里,陷在梯口,销了声匿了迹。他脚步随即奋力向前,一股坠落感把心脏一整个提了上去,光线没来得及落在她的脸庞,我最终没能看清属于曲嘉的记忆。
沮丧的情绪模糊了木质楼梯,模糊了牛棚,模糊了光和影的交界,使我从—个消失的轮廓里醒来。这是一个陪伴我二十余年的梦。如此模糊,可我清楚知道,梦里模糊的身影,是我最亲爱的阿依。
无数个醒来的夜里,曲嘉在梦里总是扮演着我的角色,可曲嘉并不是我,他应当是记忆的一部分,是俄色树的根,是一座彩虹做的桥。
所以二十年前,那是属于曲嘉、巴登和洛真的故事。
二
秋所村这方土地,水蓝得像天,雪白得像云,山绿得像阿依的松石耳环。阿依会在洗漱睡觉时将她的耳环放在那张拥有老旧气息的柏木桌上,像是把她的小卖部放进了秋所村的山水间。隔一天山水醒过来,小卖部也被阿依挂在耳边,货架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连着她的村子,连着很多人的青春和泪水,进货和出货的间隙,有生的故事,也有许多死的悲伤。
在曲嘉很小的时候,小卖部是用木头架起的两间崩科房,大的是销售区,小一点的房间用作日常生活区。销售区开着一扇大窗,底下置了—排光溜溜的石头。那几排石头原本粗糙无比,小曲嘉一直认为,是那么几个人,打着赊账的借口,实际是想把那排石头磨得滑滑的、亮亮的。
阿依有事没事总是笑容满面,每说完五句话一定得带上句“根琼桑”,这句话意思是三宝,每次遇上不好的事情直摇头说“三宝啊”,遇上急于解决的困难又双手合十念着三宝护佑,这件事情一旦解决了就说是三宝显灵啦。房间里架的钢炉生着火,钢架上煮了快餐面,阿依在曲嘉碗里捏了一团糌粑,说:“必须吃完哈,不吃完可不许出去玩!”
曲嘉看着阿依走近货架,悄悄将糌耙丢到钢炉底下,囫囵吞了几口碗里的面,丢下一句:“出去玩略,吃完啦。”阿依再看过去时小娃早已溜之大吉。
一个梳着中分的人走过来踩住石头,两肘搁在伸出的木板桌上弯着腰,脸蛋被酒熏得通红,嘴里叼着根金五牛,“呼”一声吐出一口子浓烟,八字胡下的厚唇谄媚一笑,说:“阿姐,可以再给我赊一瓶酒不?”男人叫春生,是个老光棍。原本是县上一个小领导,在临近退休时违了党纪,受了处分,降至一般干部,如今在乡下反省。
“三宝啊,发了工资不还钱我可找你们乡长去啊。”阿依是个大嗓门,说着将酒递给男人。
他接过白酒,神秘地说:“阿姐你提到三宝我才想起来,今天隔壁村口那疯老头子,早上被车撞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脑浆都洒路边上啦。”
“三宝护佑啊,因果,都是因果啊。”阿依正叹着气,就看见一双脏兮兮的手递出两张卷得黑亮的20块人民币,那女人穿着缝缝补补的藏袍,破旧的鞋子一晃一晃地磨着石头,袖口摆在桌上,抬头是颇有姿色的女人,头发夹着红丝在头上围成两圈。见到阿依弓了弓身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阿依看了看女人,拿出一本翻得很旧的账簿,打开后用笔划掉标注为“玉洛赊账200块”的笔记,重新写上“还差180”,看女人可怜巴巴的表情,她又划掉前面的笔记,重新写上“70”,说:“我家这几天忙不过来,三宝护佑,你去帮忙放三天牛,给你算110块的工钱。”
“谢谢,谢谢阿尼……”女人不停点头,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便转身离去。
那人是玉洛,传闻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后来不知为何,到了秋所村便挺着个大肚子,没有再婚。关于她的流言,村里早已流传了好几个版本。
村东头壮如牦牛的女人挽起袖子,對着同样前来挑水的村民们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版本的玉洛,而春生正事儿不干伸着耳朵听。“她呀,之前是个牛场娃,年轻时唱歌好听,引来好几个男人追求,最后还是看上了邻县初麦村的扎西。于是牵了两头牦牛嫁了过去,公公婆婆极其讨厌她身上的牧场味道,生下儿子后,两个老人张口就是孙子没有继承家族的聪明才智,牧场味道倒是把客厅塞了个满满当当。玉洛一气之下跟公婆大吵了一架,愤然离开。”
这时,一旁的村西口瘦小女人又竖起食指挨着嘴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开始摆起她听说的版本。
“你们知道吗?玉洛之前是个觉姆子。”
“现在是个优撒玛。”不知是谁大声插了一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觉姆于是个啥?”春生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差不多就是你们汉族的尼姑。”一旁的壮硕女子不耐烦地回答后转向瘦小女子,“快,你快接着说呀。”
“她呀,不好好念佛,反而被夏坡村一个男人勾搭上了,两人情投意合,她就还俗了,之后就生下了儿子,可那男人不知昨了,怕是觉得罪孽深重,跑其他地方当喇嘛去了,玉洛就成了寡妇,还是可怜了小娃,你们说这不是罪孽吗?之后呀,就只剩下这母女二人咯。”
村里人东一句西一句,在她们口中,玉洛甚至勾搭了个外国男人生下了洛真。曲嘉后来才明白,玉洛不是本地人,不知从哪里来,所以辨不了流言真假。可故事再怎么天花乱坠,结局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便是玉洛在秋所村生下的儿子,曲嘉的玩伴——洛真。
过一会儿又来个人晃着卷曲的头发,面容俊朗,羊毛做的“嚓热”(藏饰上衣)随风摇摆,锃亮的皮鞋不停蹬着脚下一排石头,用手指着货架,张嘴便道:“阿尼,快给我拿包烟,老样子,记账!”听到图布的声音,阿依嘴里的诵经声很快被一声又一声沉重的“三宝”所取代,她的朋友白玛命苦呀,阿依曾不止一次这样讲。
图布是白玛辛辛苦苦培养大的儿子,好不容易考上小学老师这一工作,眼看享清福的日子就要到了,儿子却整天在县上赌博打牌,欠钱不还,还丢了工作。当阿依白玛觉得生活中希望的光亮将会一直暗淡到黑压压一片时,一个女人找上了门。
女人递给白玛一个用厚布裹着的团子,说:“这是你儿子图布的娃。”
女人又说:“他叫巴登。”
女人哭着说:“小娃还没上户口,让他自己想办法。”
女人离去,满眼是泪,最后回头说:“阿尼,请您一定照顾好他。”
阿依白玛从头到尾没问原因,抱着小娃,看着一个母亲默默在风雪中离去。图布深夜回来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凌晨收拾了行李,给家里留下了一屁股烂债,跑了。
就这样,大人们焦头烂额,小娃们忙着长大。
在这之后,阿依白玛成了第四个前来磨石头的人,从此她要为不孝的儿子还债,还要养活来路不明的孙子。
三
这个春天,俄色树的花从河边一直开到山腰,漫山遍野的白色点缀着五月中旬冒出的嫩绿。
曲嘉深吸一口气说:“阿依你闻闻,风都是甜的。”身旁的巴登笑得咧开了嘴,忙着点头。这时,春生领着阿依白玛和玉洛母子,几人手里提着麻布袋子走向小卖部。
阿依打开麻布口袋宣布:“这次乡上给的这棵俄色树苗就由你们三个小娃子来种!”
曲嘉忘不掉那个时刻。大人们在阿依白玛的院子里挖好坑,小孩儿们回填熟土,接着大人们扶正树苗,小娃们边填土边绕着树苗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又在大人的帮助下浇水,覆土,用板子固定……
他后知后觉,不明白时间要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在他们摇头摆尾地嬉耍时,没有人发现光阴悄悄溜上了滑冰车,从山腰到谷底,速度越来越快。沿途溅起的冰霜,白了大人们的头。途中被绊倒,红色的血作为印记,又在小孩的记忆里刻下往事的点滴。
慢慢地,院子里的俄色樹高过曲嘉,越过了阿依,派去影子爬上巴登家橘猫踏过的高墙,它的躯干茁壮成长,枝叶春生秋死。“瞧瞧,一棵树都明白成长的代价。”心里有个声音对着长大后的曲嘉说话。曲嘉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记忆里的很多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个夜晚,阿依白玛挤奶走上楼梯总会看见这个稍显木讷的小娃在临近夜幕时静静看着暗蓝色的天空。四岁多的巴登至今仍没有说话的迹象,可巴登不傻——这是阿依白玛从巴登眼里读出来的。即便小孙子一辈子说不出话,也比她那个麻风儿子强,可我还能陪他多久?阿依白玛总是这样想着,眼眶被一种叫作现实的东西打湿,眼泪随之“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她不再去县邮政局寄信了,第一次收到信,开心得像个孩子,逆子在信里报了平安,说他在拉萨过得很好,信的背后附上了电话号码,说等他发达了,他就来接他的母亲和小娃。阿依白玛连夜找了几个小学生写了七扭八拐的回信,第二天就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驾驶员冒着拖拉机隆隆的轰鸣声回头问她:“阿尼白玛,您这是去县医院看病吗?”
她把昨夜装好的信封高高举起,说:“看,我儿子给我写信啦,我给他呀,回个信。”
到县上寄了信,她又去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号码,听筒里反复冒出“嘟—一嘟——嘟”的回响声,连着打了几次,没人接听。
她放心不下,35公里的路程连着走了好几趟。一路的颠簸使得她身体劳损严重,整天乏力、困倦,很快病倒在床上。那时阿依关了小卖部,让儿媳带上卫生院的医生去为阿依白玛挂点滴输液,顺便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阿依则在家做起家务,顺带照顾曲嘉和巴登的日常。
很多个清晨,阿依小心起床偷摸着去牛圈挤奶,曲嘉和巴登总会醒过来,光着屁股跑去昕牛奶落在桶里的“沙沙”声。轮到最后一头母犏牛挤奶时,曲嘉总是跑上楼梯等着。此时会有一个微胖的身影穿着旧式藏袍从光与影的交界处走来,弯着腰,左手抱着奶桶遮住半边脸,右手牵着巴登,朝曲嘉会心一笑。
后来在村里人的帮助下,阿依白玛不再唉声叹气,病情慢慢好转。此时村里的男人们打工归来,赚到些钱的他们纷纷在家装上座机。身体康复后,阿依白玛听说阿依家也安了电话,马不停蹄跑到她家里,拨出了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
一阵忙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阿依白玛拿着话筒的左手开始颤抖起来,赶忙用同样颤抖的右手压住左手,发现抖得更厉害后又用左脸颊抵住话筒。
此时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喂——喂——你谁啊?”
“是——是图布家吗?我是他阿妈。”阿依白玛声音有些颤抖,说完将耳朵紧紧贴在听筒上。
“图布偷东西被抓了,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随即挂掉电话。
一通电话仿佛抽干了阿依白玛所有力量,失魂落魄站起来看向巴登,又似乎从这个小娃身上获得了莫名的力量,缓慢转身对着阿依笑了笑,颤巍巍地走出了门。
很多个夏天,阿依和曲嘉在小卖部旁边的草坡铺上藏毯,西郊寺庙的白塔泛起银光。此时曲嘉总是看向东山的缓坡,矮矮的云会飘过来轻轻托起初升的月亮,云儿摇晃,月亮倾斜,将一大片月的银色倒入远处的森林、草甸和溪水。
阿依喜欢屈腿斜坐,左手捻着珠子闭眼念起嗡啊畔之类的经文。他的孙子曲嘉喜欢托着下巴正躺在毯子上,小腿高高翘起,眼睛直勾勾盯着东山顶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依也看向那轮圆月,说:“再过一两年,小曲嘉就去读书哈。”
“到时候阿依要给我缝个最好看的书包。”
“要多好看呢?”
“我要个像月亮一样又大又亮的书包。”
阿依年轻时候是村长,为这个村的生计忙活了大半辈子,丈夫是汉族。在曲嘉爸爸很小的时候,她便失去了丈夫,后来阿依靠一己之力拉扯大三个小娃,在那个年代供他们读书,找工作。
阿依回过神,扭头看见她的孙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睡着了,便笑了笑,双手用力抱着曲嘉回了屋。
很多个傍晚,玉洛习惯了洛真浑身脏兮兮,吊着绵羊一般的鼻涕大声喊着阿妈快开门。玉洛知道这里的小娃们都很晚回家,高原上的孩子像极了牦牛犊子,在外面耍过瘾了就不知轻重,不知道回家,几乎每一个傍晚,妈妈们都在到处寻找吆喝着这些小屁孩,最后拿着鞭子赶他们回家。可她不会,每一次洛真回得晚,要么别想吃饭,要么就是一顿臭打。
洛真很喜欢游泳,糌粑磨坊的水渠沟里,他一个猛子从上游扎下去。巴登不会讲话,就在岸边张着嘴巴“嗷呜呜”地吼着,等他顺着水流跑到尾端的水槽处时,洛真才会“砰”一声从水里冒出来。巴登浑身湿漉漉,冷得发抖又不会说话,发出“略略略”的奇怪笑声。曲嘉从来不敢下水,只好蹲在岸边哈哈大笑。此时邻村一个小娃趁曲嘉愣神的工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水里按了下去。曲嘉呛了水,挣扎着抬起头,还没大口呼吸,又被那个小娃按了下去,边按边喊:“不怕水啦,曲嘉现在不怕水啦。”
“不怕你个该暴死的麻风!”曲嘉狠狠站起来,边咳嗽边拿起石头追。到了半路,洛真和巴登就发现猎人已经变成了猎物,曲嘉又狼狈逃了回来,身后是那个小娃和他的两个哥哥。
“追呀,你个加巴,怎么不追啦?嗯?”见对面不停嘲讽。洛真对巴登说:“你抱住那个大的,我把小的打服了就来帮你。”
“嗯。”巴登重重点头。
接下来一番缠斗,结局是被对面一一撂倒,三个小娃被对方两个哥哥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服被那个小娃泡进水里打湿,最后嚣张离去。三个小娃感觉十分耻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也不敢回家。直到太阳落山,巴登和曲嘉被各自家长接了回去,阿依白玛呼唤着让洛真跟着回去,洛真不肯,摇头直呼说等一会儿自己回去。
玉洛在家里拿着鞭子等了很久,看天色渐黑,再也坐不住了。先是敲开了阿依白玛的家门,询问巴登是否回来,得知只有洛真还在河边时,她已经焦急得不行了。立马回去拿出手电,插上电池,一丝孤独的光亮寻遍了水磨坊周边,穿过狭小的村落,爬上矮山,声音喊得嘶哑。一两户拥有明锐听觉的村民意识到不对,放下碗筷,穿上鞋子在村子周边一同寻找。慢慢地,寻找洛真的光束愈来愈多,小娃们隔着窗户开始分不清星光在天上还是在地面。在确保寻遍了村里每一个角落后,人们开始摇头叹气,说这孩子指定被山神带走了,也许这会儿正牵着山神的马儿到处跑呢。玉洛听到这些话眼泪直流,接着准备去深山寻找。阿依赶紧劝住,说现在首当其冲要做的是到派出所报案,然后报告乡政府,动员大家的力量去找,万一玉洛一个人又碰到马熊或者野狼,那还得了。
深夜,一行人到了乡政府,见玉洛已是魂不守舍的状态,阿依赶紧跟值班人员解释:“小同志,我们村掉了—个娃。”接着比画着手势,说:“大概有这么高,名字叫洛真。”
值班人员恍然大悟,说:“春生哥领了个孩子,就是您说的那么高,带回来时那孩子都快冻死了喃,可我看春生哥喝得可不少,你们快去他屋里看看吧。”
一行人再次隔着窗看向春生的房子,并未關灯,鼾声如雷,一大一小睡得正香。玉洛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儿子,一番苦寻遭受的心累立即转变为愤怒,大力敲着门,嘴里骂了句:“死春生,开门!”
春生稀里糊涂被骂醒,起身揉了揉眼睛,说:“干什么呢?”
阿依道出事情原委,并质问他把孩子拐到家里干什么。
春生见他们人多势众,挠了挠后脑勺,说:“我去河边,就碰到这个娃了,看他冷得发抖,又不说话,就带他回去脱了湿衣服,让他喝点小酒热热身嘛……”
四
随着日落,春生呆呆的影子被越拉越长,一直从菜园延伸到墙角,院里苹果树的枝丫映在墙面,他觉得像极了阿依白玛家一岁犏牛右侧肚子上的花纹,他记得巴登经常骑着它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一阵电闪雷鸣,雨下得突然。
春生觉得这是针对他下的雨,轰隆隆的雷会击死他,他会坦然面对,最后烂死在泥巴里。一把伞打断了他的遐想,他蹲着抬头,玉洛的身影恍惚可见。
曲嘉还很小,洛真也是,他们不明白家里怎么突然多了一群喇嘛,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村里的小娃捡些破烂瓶子,没有拿着弹弓去瞄准叽叽喳喳的鸟儿,也没有跟邻村的小娃争地盘打架。只是在远处盯着春生,想起昨天的他提着半瓶酒,偷拿着鱼竿靠近几个小娃,说:“叔叔去钓鱼,你们三个来不来帮忙?来的话阿克给你们买辣条吃。”
三个小娃果断点头,“噌”的一声都站了起来。
“但是先说好,不准跟村里人说钓鱼的事情,不然辣条吃不着还得挨顿揍。”
“嗯,嗯!”几个小娃不停点头。
一路上,山沟里朦胧的树影随着超载摩托车的咆哮声不停倒退。到了地方,他无暇顾及山腰被秋霜染过的红黄交接,匆忙说:“你们三个就在这树底下玩,不许乱跑听到没有。”话没说完,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小娃们在哪儿都能找到玩耍的乐趣,此时三个小娃在河边的泥沙里堆造出城堡、士兵、汽车和坦克,夏天潺潺的水流声完全盖住了说话声,两人比画着让曲嘉多捡些木头来搭建小房子,他们则打算建一条蜿蜒曲折的泥沙公路。
曲嘉看向春生钓鱼的水塘,只有一个竿子立在那里,人已不知去向,便跑向丛林,小手一根又一根地捡起从树上掉落的枯木枝丫。抬头忽然看见前方半遮半掩的灌木后好多衣服被四散丢弃,依稀看见一旁松树下,春生压着另一个人在打架。
“不好啦,春生叔叔被打啦!”曲嘉立即大声吼叫着向他的小伙伴跑去。
曲嘉刚出树林,和洛真撞了个正着,两人异口同声:“出事啦!”
“你先说。”曲嘉看洛真嗷嗷大哭,赶紧说。
“巴登掉河里了,怎么办?”
“啊!”
“他正卡在石头上,但我太小了,阿克春生呢,阿克春生呢?”洛真急得直跺脚。
曲嘉还没来得及说话,春生和玉洛两人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急忙问:“在哪儿,在哪儿?”
洛真顿了顿,赶忙引着几人跑到河边,哭着说:“巴登修路,修着修着,被河卷跑了。”
玉洛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拿着根树枝狠狠抽打在洛真身上:“让你不听话!怎么不知道看着点弟弟,让你不听话……”
“行啦。”春生一把夺过树枝,说,“洛真,你不是说巴登卡在两块石头中间吗?快告诉叔叔,哪里,在哪里?”他声音越来越大,导致洛真哭得更大声了,指着河中间两块石头,说:“刚刚就夹在这两块中间,现在没了。”
“没了?”玉洛听到这句回答,双眼失神,“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曲嘉觉得那时春生发出了像猪即将被宰杀时的惨叫声,提腿朝下游踉跄跑去。
“还有希望,还有希望的……”玉洛醒了过来,嘴里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牵着两个小娃向河流下游走去。
那天傍晚,消息传到村里,夹杂着全村人的谩骂和哭声,一辆辆摩托亮起了灯,驶进山谷。
春生在一处河湾发现了小巴登的遗体。整个人失魂落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阿依跑过来将曲嘉紧紧抱在身上,小曲嘉没有哭,告诉阿依说巴登只是睡着了,然后木术地看着。
“这个该暴死的!”阿依白玛捡起路边的石头“砰”的一声砸在了春生头上,他感觉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之后几天,远处田野上总是升起阵阵炊烟,大人将好吃的糌粑酥油、饼干水果倒在祭坛上焚化。阿依说巴登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要带上这些干粮。
村口的扎青木匠带着卷尺从阿依白玛家里出来后便有一群小娃围着他打转。他不理会这些小娃,自顾自拿出板材,左瞄右看,又锯又刨。很快造出来—个开着小窗的长方形盒子,孩子们一拥而上,好奇地看着盒子问干吗用的,在扎青木匠解释了这东西是装遗体的棺材后,小娃们作鸟兽散。他明白盒子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棺材,所以质量做得不好,它的作用只是将遗体运到天葬台,之后就会被烧毁。当他轻而易举地抬起盒子时,曲嘉和洛真两个小娃突然出现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曲嘉举手发问:“扎青叔叔,明天巴登要坐在这个盒子里过彩虹桥吗?”
“彩虹桥?”
“阿依说,彩虹是座桥,巴登现在就是要去那边的世界。”
“噢!”扎青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说,“对对对,巴登要过彩虹桥啦。”
两个小弦得到满意答案,各自高兴地回了家。
送别在凌晨四点开始,村里男人们大声念着“嗡玛尼坝美畔”的六字真言,声音在秋所村上空飘扬,叫醒了泪眼婆婆的女人们,在一个个未开灯的房间里,她们为巴登祈祷着来世。男人们把巴登装进盒子,抬上车。周边陷入离别前奇怪的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出驾驶员挂挡松手刹的细微“咔嚓”声。当汽车轰鸣着驶出院坝,所有人跟了出去,以一段高昂的声音配上和谐婉转的调子再次念诵出最后一段“嗡玛尼坝美畔仕”!
人群目送着巴登渐行渐远,当汽车尾灯消失在转角处,他们又一次明白,一个身边的人永远离开了他所熟悉的村子。随后转过身来迈着缓慢的步伐走进屋内。当看到阿依白玛被泪水反复洗过的脸上像是被两条无形的线强行扯出来的笑容,以及不停招呼著众人喝茶就座的忙碌样子,一阵阵大小不一却同样沉重的叹息声很快充斥了整个屋子。
春生依然在门外遥遥地望着,冷风呼啸,表情木然。湿漉漉的衣服冻得他浑身发抖,不一会儿他跪在地上抬起头,分不清是星群闪耀还是泪眼迷离,只是朝着巴登离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五
雨落进风里,风儿携着雨滴呼在曲嘉伸出的舌头上,曲嘉说:“是甜的,洛真。”
“不可能,阿妈说了雨滴像盐的味道。”洛真摇头不信,试着伸出舌头想尝一下雨味。
不一会儿,雨愈下愈大,天空仿佛发脾气般电闪雷鸣,电线杆上的布谷鸟扑腾着翅膀落荒而逃,路面本应扬起的尘土被雨水裹挟着形成溪流汇入河道,两个小娃此时养了两只哈巴狗,整齐地排在门口等雨停,曲嘉拿出盆子放在地面接水,雨停时水已接到半满,立即捧了几口水喝下去面面相觑。
心里是同样的想法:“怎么是泥巴味道?”
抬头发现,天空早已放晴,并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
“阿依说彩虹是座桥,巴登就在桥的另一端。”曲嘉兴致勃勃地说。
“真的吗?”
“我发誓。”
“走,那我们今天就跨过这座桥。”
两个小娃两只狗穿过土路木桥,路过豌豆花儿翠盈盈的笑脸,到了青稞丛生的麦田。
两个小娃儿暗道哦豁豁,两只狗子暗叫汪汪汪。
在他们面前,是炫彩的虹、翠盈的绿和通透的风。只是,彩虹近在眼前却像月亮一般不可靠近。
那天他们追逐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不见。
两人很是失望,走着走着,又到了阿依白玛的家里。
曲嘉和洛真过来时,阿依白玛也变得像个孩子一样,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原始的状态,与小娃们嬉笑打闹着。不一会儿两个小娃便睡着了,她的精气神瞬间又顺着皱纹蔫了下去,是呀,她老得快要枯萎了,总是看着院里一人多高的俄色树怔怔出神,树的枝干还很稚嫩,为防止被犏牛吃掉,用一捆木板牢牢围着,小树的上半部分已经长出嫩芽,似乎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在风里摇摆出生长的形状。
可阿依白玛还未来得及给自己孙子捆上救命的木板,巴登作为生者的气息就被一股激流连根拔走。代替他成长的,是这株他和小伙伴们曾经种下的俄色树。她不停叹着气,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俄色树。
此时门外传来阿依的声音:“白玛啊,你快来看看谁来了。”见白玛没有回应,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到了阳台。
太阳半落西山,阿依白玛双手垂在破旧椅子上,似乎是睡着了,此时云层被染得通红,最后一束光携着绯红的暮色照在了阿依白玛满是皱纹的脸上,仅有花白的头发随风微微摇摆。
“阿妈看来是睡着了,这旁边两个小娃儿睡得香哦。”说话的人看着有些大大咧咧,穿着羊毛做的“嚓热”,晃着卷曲的头发,面容有些憔悴。
两个小娃醒来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脸,一双眼瞪得滚圆,立即牵住了阿依的手。阿依抱住两个娃,说:“这是阿依白玛的儿子图布呀,快,你们俩叫声阿克。”两个小娃似乎不太情愿,没吭声。
图布轻轻摇了摇阿依白玛的肩,轻声说:“阿妈,阿妈,我回来啦。”
“怎么这都喊不醒,”图布心里想着再次提高了分贝大喊,“阿——妈,阿——妈。”
看阿妈没什么反应,他声音已经带了些哭腔:“阿妈,你快醒醒啊,你的儿子回来啦—一阿妈……”
喊着喊着,阿依早已泪流满面。图布跪在地上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左手食指颤抖着想测一测她的鼻息,可是因为抖动得太过厉害被他换成了同样抖动的右手,最后发现他无法做到靠近,转手为掌,狠狠朝着自己扇了一巴掌,痛哭起来。
六
时间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当曲嘉学会思考这个问题时,阿依已经抽空给他缝了一个月亮一样又大又亮的书包了。她给曲嘉捏好饭团,让他背上书包后又唠叨着去学校要怎么怎么听老师话啦,同学欺负他要及时跟她说啦诸如此类的话时,洛真已经在门口大声呼喊着曲嘉了。
两人蹦蹦跳跳地去学校报名,学校在村子中间,所以大人们一般不会亲自送小娃们读书。曲嘉和洛真看着小伙伴们陆陆续续进去念书,出校时背着小书包大步流星的样子神气极了,常令他们羡慕不已,如今他们也背着书包,走向学校,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于是,两个大头扬得更高。
到了学校,老师看曲嘉个子矮矮的,说:“这么小的娃?老师要看看你户口簿。”
曲嘉翻开书包,将阿依准备好的户口簿翻出来说:“喏,给你。”
老师翻开几页,说:“小朋友,你才五岁哎,明年再来吧!”
“可洛真都进去啦!”曲嘉指着正在门口做鬼脸的洛真气愤不已,几乎吼着说,“我要读,我就是要读,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读!”
“嘿,你这小鬼。”老师叉着腰站了起来。
曲嘉立马认履,低头偷瞄着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
“算了,让他读两天,自然知难而退。”一旁的男老师劝了劝。
“那好吧。”女老师看着还在偷瞄的曲嘉笑了笑,“小娃儿,以后认真读书听到没有。”
“嗯!”曲嘉重重点了点头。
那天老师只给他发了一本书,放学回家,伴着蓝蓝的天和金灿灿的青稞地,曲嘉在长满野草的土路旁撒丫子奔跑,手里拿着书向着自家田里奔去,此时大人们正在田里挥洒汗水,看到阿依,曲嘉乱手乱脚地跑过去高高举起那本书,说:“老师给我们发书啦。”
阿依放下拴好的青稞秆,接过书说了句“三宝护佑我的孙孙呀!”,然后一字一句读出来书的封面:“小学一年级——自然。”
原来阿依也识字,曲嘉这样想着时被阿依抱了起来,可这时她已经不能将他举过头顶了,象征性举了举又把他放下来,说:“以后啊,你就做个自然科学家。”
曲嘉听阿依说高深的话时,有一半是怎么都听不懂的,但他总是笑着点点头,回应一句:“好嘞,阿依。”
这样美妙的记忆一直被曲嘉收藏着,直到一次盛夏时节。阿依顶着颗大太阳倒在了人群中,旁边的人立马将她送到家里,她的三个儿子又急忙转送到县医院。
阿依头痛,伴有呕吐。实习医生说:“老太太这是中暑了,歇一会儿,打个点滴就好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很久,阿依症状不见减轻,他们又去找了主治医生,医生点着头开了很多检查单,众人忙上忙下,从一楼爬到四楼,又从四楼下到一楼。主治医生拿着检查完的单子摇了摇头,说:“这是脑出血。”
见他们都垂下了头,医生又说:“你们别太担心,症状相对较轻,还是有治好的概率。”
那天,曲嘉一下课就守在自家电话旁,阿爸十二点半准时打来电话,说你阿依现在还不能说话,正在输液,阿依让他转告曲嘉要好好听阿妈话,好好吃饭,阿依才会回家,叫他们不要太担心。
第二天曲嘉在课余时间跑到小卖部,在钢炉底下翻找半天,发现曾经丢弃的糌粑已经找不见了,中午时间又返回家,可电话那头声音很小,伴着些哭腔。
第三天傍晚,电话那头的情绪很是高昂,说阿依好转过来了,还吃了稀饭,也能说话了。等彻底好了,他们就回家。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一家人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于是,上学的上学,干活的干活。
那天深夜,人头攒动。曲嘉睡眼惺忪,见他们把阿依抬了回来,赶紧跑过去看,身旁的人拦住了他。阿依不再说话,静静地躺在那里。曲嘉记得那天夜里整座房子里都是低沉的哭泣声,春生和玉洛,还有很多村里人都在忙上忙下,喇嘛们陆续赶来,扎青木匠拿着他的尺子。
曲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伴着眼泪睡着了。
梦里,深蓝天、璀璨星、卷层云,祖孙两人大手牵着小手。这时微风轻拂而过,曲嘉抬起头,看见阿依灰白的发丝飘扬在月的朦胧上,显得和蔼可亲。
曲嘉正看得痴呆,险些被松开的鞋带绊了一跤。于是停住脚步弯腰系起鞋带,忽然抬头看向阿依,问:“阿依,你说所有人都会死吗?”
阿依抽出藏袍袖口里的右手,在曲嘉脑门儿上轻轻敲了敲,说:“我们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你们去哪里了?”
“我们呀,在彩虹桥的另一头。”
“那我也能去那里嗎?”见阿依没说话,曲嘉继续说,“我想来看看你们。”
阿依满脸哀伤,却又宠溺地笑了笑,说:“娃儿呀,你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你不是说睡太久就太懒了吗?”
“是呀,大树若是睡了根基会腐烂,修行者若是睡了会耽误圆满,可睡不够,就没有踏上彩虹的力气咯。”
曲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后记
时光荏苒,以一棵树为中心,秋所村像是一个巨人张开了他的手掌,每—个崩科房都争着从掌心搬到指尖和巴掌的边缘,村民们给房子配上院子,迎接阳光,笑得灿烂。
雨后初晴,当我再次经过这棵比我小4岁的俄色树时,它早已枝繁叶茂。从前,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崩科房都紧挨在一起,那时院子很小,种菜种花都是奢侈,村里的俄色树能在院子里扎根并存活的,唯有这棵。阿依白玛尚在人世时,代替巴登成长似乎就成了这棵树的使命,后来图布卖掉院子,院墙被新的主人推倒又重修,那棵树便“走”出院子继续生长。
当我再次仰头凝视它,感觉它的躯干还在茁壮成长,枝叶春生秋死。仿佛看到他们正忙着种树。曲嘉看向长大后的自己,双手扶着树苗,我也看着他,摘下几粒果实。后来春生饮酒过度肝癌晚期,玉洛再次回归了她的寡妇生活,洛真读了初中就没再继续念书。
晃神之际,远处一弯绚丽无比的彩虹已然高高挂起,村里的娃子们为此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笑着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当初,可真会哄小娃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