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2024-01-03 21:49洼西
贡嘎山 2023年6期
关键词:波齐多吉船工

洼西

4

嘎巫的草场很大,而甲早泽仁私属的牧场领地是玛依河上游水草最丰美的章拉草原,离嘎巫村有三天路程。

从普波多吉的叙述中可以得知,那位叫翻身的藏旗人翻译很是照顾他们兄弟俩,还给他讲了很多事。从他的口中,普波多吉得知,他的藏名也叫多吉,翻身这个汉名,是比解放军连长还大的官给他取的。他告诉普波多吉,扎西斗斗暗杀良绒尼玛之后,先去牦牛江西岸躲了一个多月,然后回到扛东,拉起队伍上山。这次来到嘎巫村的解放军,本来也正受命追踪扎西斗斗的队伍,只可惜让他们跑掉了。

虽有翻译翻身照应,弟弟翁青被吓得哇哇大哭,普波多吉也害怕极了。—个担忧出现在心头:到了章拉草原,解放军就不再需要人带路了,会不会把自己和弟弟翁青打死?

反复思虑,最后,这个担忧转化成了不祥的预感,直叫他头皮发麻。

于是,第二天落宿以后,没等天亮,躲过靠在树干上打盹的哨兵,普波多吉逃走了。他没敢回嘎巫村,只在与嘎巫相距不远的农寨、牧村流浪了大半年,靠一些远亲接济,才活了下来。几日前回到嘎巫,本来也打算看看就走,见有人烟,才留下来悄悄观察。

贡措问:“你弟弟翁青呢?”

普波多吉双眼无神:“他可能死了。”

扎布感到奇怪:“什么叫可能死了?”

伶牙俐齿的普波多吉一说到这个问题,瞬间像变了—个人,言辞闪烁,吞吞吐吐讲了一长串没头没脑的话。耐着性子听了许久,扎布终于听明白了。

原来,从解放军那儿逃走的时候,他背上了弟弟翁青。跑到日近中午,他们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草地,普波多吉又累又饿,浑身无力。

普波多吉担心如果这时解放军追赶上來,在这毫无遮挡的草地上,他俩无疑会成为活靶子。他们需要尽快穿过草地,钻人对面的杜鹃林。但是,他感到背上的弟弟越来越沉,自己也是头昏耳鸣,每一步迈出去脚都像深深陷入了地里,很费力才能拨出来。

于是,他做出了令他悔恨终身的决定。

他说:“我把翁青放在一个旱獭洞前,周围是一片开得绚烂的崩则梅朵。我告诉他我去找点吃的,让他就坐在那里别动。翁青一向听我的话,他只从我身后说了一句哥哥你快点回来,我一个人害怕。一听这话,我的眼泪流了满脸。父母死去也没有流出的眼泪,这时,却像泉水般冒个不停。

“是的,翁青一向胆小,像个女孩子,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草原,心里一定是害怕极了。那一刻的我,像是中了魔。尽管内心像刀割一般疼,也没看见追赶的解放军,但我还是丢下翁青,一个人跑向远处的杜鹃林。到了林边,我回头看了一下,阳光下翁青的身影像一只小乌鸦。他还按我的吩咐,一动不动地守着那个旱獭洞,等我回去接他呢!

“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啊,那么小那么可爱的弟弟,我把他抛弃了,抛弃在幼兽也不能活命的荒山里,只顾自己逃命。

“父母死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孤单,因为还有翁青陪着我。丢弃翁青以后,我才真正感到了可怕的孤独。很多个夜晚,我都毫无睡意,上下眼皮之间,老是支着翁青坐在旱獭洞边的又黑又小的影子,怎么也合不上。抛弃翁青,我是为了自己活着。但是如今,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像痛恨仇人般痛恨自己,像盼望仇人死去般盼望自己死去。早知如此,我干吗要逃跑,干吗要丢下翁青?翁青一定已经和父母一起在天堂了。好在我会下地狱,死后不用去见他们!”

普波多吉抱着头呜呜哭,嘴里含混地说着些什么。扎布仔细一听,他说的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

贡措抱住普波多吉号啕大哭。而扎布却从心底里对普波多吉感到深深的厌恶。这个为了自己逃命,抛弃亲弟弟的人,虽说还没有成年,但毕竟也是个男人,怎么还有脸面活于天地之间?那个被相依为命的哥哥遗弃荒野的五岁的孩子,会怎样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又会怎样面对孤苦绝望中迎面碾来的死亡'

扎布拉开贡措,说:“咱俩回家吧!”

贡措抬起头来:“那,普波多吉怎么办?”

扎布说:“他可以像现在这样活下去。”

贡措瞪大了好看的眼睛:“不行,他还是个孩子,必须和咱们在一起,不然他会死的。”

扎布嘀咕了一句:“一个恶人九条命,他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对于他们俩的交谈,普波多吉毫无兴趣,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远处,嘴里还在不停嘟嚷着什么。嘎巫村午后的阳光下,一股尘味飘荡于低空,那群在林子里唱了一上午歌的画眉也停止了鼓噪。

拗不过贡措,他们把普波多吉带回了家。普波多吉蜷缩在土灶边,狼吞虎咽吃完贡措端给他的食物,用破袄子蒙住头呼呼大睡。入夜时,贡措叫他起来吃晚饭,但没能叫醒他。扎布和贡措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糌粑,怕普波多吉冷,往灶膛里添了些青杠柴棒,早早背靠背躺下,谁都不说话。

扎布一闭上眼睛,普波多吉口中的嘎巫村的悲苦故事就一幕幕展开,好像亲眼所见似的。昏昏沉沉要入睡时,顺河漂下的长辫子的袁队长,在旱獭洞口坐等哥哥回来的小男孩,都还在眼前晃来晃去。

清晨时分,贡措发现灶膛边的普波多吉不见了。她叫醒扎布,两人出门在村里喊着普波多吉的名字找了个遍,却连一枚脚印也没发现。扎布来到磨坊溪边,顺着溪边仰头把一棵棵高大的水柳都查看了一道,还是一无所获。

普波多吉的离去像他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就像路过嘎巫村的风一样,谁也不知道起自哪里散在何处。贡措忍不住双手掩面啜泣。

她说:“现在,嘎巫真正是一座空村了!”

扎布搂住她:“有咱们在,它不能算空村。”

她摇头:“咱们不属于嘎巫。”

扎布无言以对,但心里却一阵轻松。他觉得不辞而别是普渡多吉最好的选择,否则,日后的相处,对于他们,对于他自己,都是一个难题,一种煎熬。这个嘎巫最后的子民,这个从树上见证嘎巫末日的孩子,接下来的人生,应该远离嘎巫,远离有关嘎巫的一切。

他对贡措说:“别伤心了。嘎巫已成了不祥之地,咱们回拉萨吧。”

他们在第二天黎明离开嘎巫。

走到村头,扎布回过头去,穿过磨坊溪边普波多吉曾经攀爬的那株老水柳的枝叶,可以看见半轮残月挂在天边。迷蒙月光下,嘎巫村四面的山林如梦似幻,像被罩入接天连地的烟尘。

扎布想,这深山里的嘎巫,其实永远也不能称之为空村,因为就算没了人,天地神灵赋予这里的一切,都会繁衍生息下去。

达则度

1

扎布和贡措沒有想到,当他们来到涛声震天的江达木桥头时,那里已经有几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带着一帮民兵在把守了。桥头排了十几个等待过桥的人,口音装扮,都像近岸的牧民。扎布把马拴好,拉着贡措的手也跟着等待,轮到他们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小个子解放军仔细地盘问起他们,一个同样年轻的盘着辫子的藏旗人在一旁翻译。

解放军问:“你们要去哪里?”

扎布答:“我们回拉萨。”

解放军又问:“来自哪里?”

扎布答:“嘎巫。”

一提到嘎巫,盘问他的两个人神情一变。那位解放军把其他几个同伴招呼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用汉语商量着什么。藏族人翻译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

扎布问他:“怎么啦兄弟?”

翻译没回话,转头看看解放军。

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解放军走过来问:“你们是嘎巫人?”

扎布指指贡措:“我们是拉萨人,几天前才从这里过江去嘎巫。她父亲是嘎巫人,叫阿古培则,很早以前就死了。”

解放军问:“你是她什么人?”

扎布说:“她丈夫。”

解放军问:“你们去嘎巫干什么,”

扎布说:“回去探亲。但是嘎巫已经空无一人,所以没住两天,准备返回拉萨。”

解放军问:“你们认识甲早泽仁吗?”

扎布想了想,摇头:“甲早泽仁是什么人?”

解放军像是不信,盯住扎布的眼睛好一阵不说话。藏族人翻译把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点点头,径直走到拴马的地方去检查他们的行李。

扎布问翻译:“你给他讲了什么7”

翻译说:“我告诉他我熟悉嘎巫,你们不是嘎巫人,说的应该是实话。”

扎布问:“那我们可以过桥吗?”

翻译说:“不行,没有盖着新政府红章的通行证,谁也过不去。”

扎布问:“为什么?”

翻译说:“良绒县的扎西斗斗头人叛乱了,解放军正在追剿他们。我们守住桥头,就是防止他和他的手下过江逃到西边去。”

扎布问:“那良绒尼玛也叛乱了吗?”

翻译警惕地扭头看看,压低嗓门说:“你别什么话都问,会招麻烦的。良绒尼玛是支持民主改革的大牧场主,还是良绒县新政府的副县长呢,可惜被扎西斗斗给杀了。还有,最近达则度要召开一次大会,康巴各地很多政府官员、土司头人、活佛格西都要参加,为了不出差乱,牦牛江各渡口、桥头都有人把守,你们要想回拉萨,没有通行证,是过不了江的!”

贡措一听慌了神,逮住翻译的手:“兄弟,您帮我们疏通一下,放我们过去吧!”

盘着辫子的翻译涨红了脸,一把甩开贡措的手,呵斥道:“你这是干什么?告诉你,谁也疏通不了,你们趁早回头吧!”

检查行李的解放军过来了,也不看他们,只给翻译说了几句话,开始盘查排在他们身后的人。

翻译说:“他让你们回去,要想过桥,就去良绒县人民政府开通行证。”说完,也不管他们,跟着解放军走向其他人。

贡措还要说什么,被扎布拦住了。

扎布说:“别费劲儿了,没用!”

贡措问:“那咱们去哪儿?”

扎布看看贡措,说:“要不,先回嘎巫?”

贡措使劲摇头:“不,这辈子我再也不回那里!”

扎布沉默片刻,试探道:“那就到良绒县政府,试试能否开到证明文书?”

贡措还是摇头:“那里说不定有认识我的良绒尼玛的手下和朋友,我不想去!”

扎布叹气道:“那怎么办,总不能死等在这里吧?”

他们牵着马,顺着江边的小道,漫无目的地朝下游走去。

江达桥头的涛声离他们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八月份的草地,贴着地面开花的,都是些叫不出名的草,抬眼能望及的,是江两岸连绵的青山。阳光炙烤下,脚下蹚起的尘灰似乎都带着热度。

一只鹰高高盘旋于天空,一路跟着他们。扎布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被它追踪——是拖沓的步伐让他们像即将倒地的旅人,还是斜投在地上的影子让他们像某种猎物?

走累以后,他们面向静静流淌的大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

贡措心疼地挽住郁闷的扎布,把头靠上他肩头说:“不管去哪里,只要咱们在一块儿,我都乐意。哪怕就是当乞丐,我也是幸福的乞丐!”

扎布心头的烦闷被这几句话融化了,心里不禁愧疚起来。是啊,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身边这个女人的全部依靠,怎么能如此不经事呢?

他拉着贡措站起来,指着一江静流说:“你看好了,这条大江就是咱们的路,平坦、宽阔,没有障碍。”

贡措的脸上绽开笑容,说:“傻子,咱们会沉下去。”

扎布看着她又有了光彩的眼睛说:“我带你顺江而下,几日后再翻越几座大山,就可以回到我的老家沙称。在那里,我有房有地,咱们可以常住下去。我保证,你会幸福的。”

贡措认真地说:“但是,你向冕中杰保证过,除非万不得已,你是不会回去的。而且,你也说回去之前一定会征得他的同意。”

扎布把手一摊:“咱们现在不就是万不得已吗?再说,我们已经在拉萨和解,他也说过欢迎我回去。我相信他说话算话。”

贡措还是不放心:“你这样突然出现在沙称人面前,冕中杰一定会难堪。一旦惹得他不高兴,咱们在沙称也待不下去。”

扎布想了想,觉得她讲的还是有几分道理。冕中杰虽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但在抄称河谷的人们眼中,自己是杀他伯伯的仇人,没有正式得到他的允许,冒冒失失回去,多少还是会有些挑衅意味。

贡措嘴边有了一丝笑意。扎布觉得她好像有了更好的主意,便说:“你有啥想法就快说吧,别卖关于。”

贡措笑意不减:“刚才听守桥的小翻译说,最近达则度要召开大会,各县的大人物都会去,冕中杰既是土司,也是县长,你说他会不会去?”

一句话点醒了扎布。他一把抱住贡措说:“真有你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咱们反正到哪都是流浪,何不去达则度碰碰运气,如果他真去了,就当面请求他准许我们回沙称。”

贡措说:“他要是答应,咱就跟他一道回去。要是不答应,就在达则度另谋生路。”

扎布猛然想起远在拉萨的古甲扎洼,一拍脑门,说:“但是,我和古甲扎洼有约,回沙称得和他一起回。”

贡措说:“咱们要是能回沙称,到时再带信给他,告知他实情。我想他一定会理解的。”

扎布心里一片豁然,感到浑身又有劲了。这个贡措,不仅有着美丽的容颜,还有一颗聪慧的心呢!他朝还盘旋在头顶的那只鹰挥舞双臂,放声大喊:“如果不怕饿死在天上,你就跟我们去达则度吧!”

那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钻入西岸的夕晖中,不见了踪影。

2

良绒到达则度,扎布和贡措走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一个月,是充满危险的一个月,却也是扎布人生中最浪漫最珍贵的一个月。

离开牦牛江,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木雅河,渡过木雅河再翻过几座山,才是达则度。他们走到第三天,就要走出良绒地界了,却在当晚遇到了劫匪。抢劫他们的正是扎西斗斗的人。

那晚,他俩到一片远离村落的茂密的森林边时,日已偏西,就在一条小溪边的一棵参天大杉树下落宿。枝壮叶茂的杉树,可以遮挡雨水,是山里露宿的首选。

扎布卸下马鞍,用长绳拴住马,让马能够得着溪边更多的青草。贡措则到林子里找来一抱干柴,在杉树下生火烧茶。

天色趋暗,篝火渐亮。火光映照下的贡措,脸色绯红,服波如水,让扎布不由得心旌摇曳。莫名地,他想到了死于山火的父母。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家里虽不富有,父母却恩爱和睦,从没见他们吵过闹过。他和贡措的恩爱,在今夜的火光下,而父亲和母亲的恩爱,却在遥远的岁月深处,陨灭于无情的大火。如果他们天上有知,看见自己带着心爱的女人,漂泊于荒山野岭间,是会欣慰,还是会忧虑?

在他们毫无察觉时,一群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人突然围住了他们。贡措首先看见火光映到的一张人脸,一声惶恐的尖叫,打破了林野间的静谧。

“不许叫,再叫就杀了你们!”随着一声断喝,一群持枪的汉子逼了上来。扎布护住瑟瑟发抖的贡措,借着火光察看这些不速之客。他看见这些人虽然蓬头垢面,但穿着都是些上好的皮料,一位披着长发一脸络腮胡的汉子手里的毛瑟枪的枪托上还镶着黄金。

扎布稳稳神,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络腮胡用枪指住他:“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扎布回答:“我们是拉萨过来到良绒走亲戚的,本来要回拉萨,江达木桥有解放军把守,过不去,所以想到达则度去投奔亲戚。”

络腮胡往前迈了一步:“你要有枪就交出来。”

扎布两手一摊:“没有。要是有,在江达木桥边就会被搜走。”

络腮胡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柴棒,凑近贡措:“这女人挺漂亮的,是你妻子?”

扎布站到贡措前面:“是我妻子!”

这时,络腮胡身边一位衣着整洁、面色沉静的僧人插话了:“告诉你,小伙子,我们是扎西斗斗头人的队伍,你听说过吗?”

扎布摇头:“没有!”

络腮胡生气了,打断僧人的话,拉上枪栓:“别跟他废话,一枪崩掉他便是。”

僧人推开络腮胡,对扎布说:“你听好了,今天我们要征用你的马匹。赶走红汉人以后,你可以到扎西斗斗头人的庄园领回去。如果马已经死了,我们也会赔钱给你。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人做好登记的。”

扎布央求道:“我们还要赶远路,没有马匹,我妻子走不动!”

络腮胡踢了扎布一脚:“真是個不识好歹的蠢货!你女人要是走不动,干脆让我们带走!”

扎布挺起胸膛,厉声遭“你们人多,要抢走马匹行李,我可以认个倒霉。但如果想动我的妻子,就拿命来说话!”

络腮胡向后一挥手,两个手下上来要抓贡措。扎布把贡措护在身后,正要拼命,没想那位僧人出手更快,一拳把络腮胡打倒在地,掏出手枪抵住他的头:“你想不想和我们一道回去?”

络腮胡好像没料到僧人会这样,捂着脸惊恐地看着气愤的僧人,嘴唇翕动几下,说不出话来。

僧人声音低沉,却充满威严:“我早说过,不管何时何地,谁要欺男霸女祸害乡邻,我出家人第一个不答应。你今天要想和大伙一块儿回去,就收起你的肮脏想法,留人家一条活路。要是不想,我就一枪崩碎你的脑袋,让你做一个山间孤魂,永世不得超生!”

络腮胡半坐于地,低下头不吭声。那两个上来抓贡措的人赶紧躲到火光外的黑暗里去了,气氛一片沉寂。

僧人朗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要在半年前,你们想拜见我,还得看我乐不乐意呢!如今世事生变,我和你们同行同住,遇到过不去的坎,不得已向人借马借粮,希望你们给我出家人留点尊严。我恳请你们记住,无论是生是死,我都是那个良绒寺的住持格西!”

他看看扎布和贡措,火光在他眸子中跳动。他说:“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怎么能把人往绝路上逼?”

络腮胡从地上爬起来,卑恭地伸手掸掉落在僧人肩上的柴灰,口中念叨道:“格西息怒,您说得对,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扎布长出一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贡措喘着粗气从身后紧紧抱住扎布,吓得不敢哭,只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嘤嘤声。

僧人拍拍扎布的肩,说:“非常抱歉,你的马我们得牵走,干粮我们也带走一半,留一半给休。你要再碰上扎西斗斗的人,就说刮初格西已经向你借过东西了。记住了吗?”

扎布一个劲地点头。他们离开时,扎布拉住走在最后的一位花白胡子的人的袖口,问道:“他就是刮初格西?”

花白胡子说:“是刮初格西,他还是扎西斗斗的舅舅。要是在以前,你见到他,得伏地磕头呢!”

那伙人走了很久,贡措依然死死搂住扎布,任扎布怎么安慰,都不肯松手。直到火堆快熄灭了,她才让扎布起身去添柴。篝火重新燃起的时候,贡措还是惊魂未定,紧紧抱住扎布不撒手。

火堆第二次快熄的时候,扎布轻轻掰开贡措的手臂,惊醒了就快入睡的她。

她抬起头来:“扎布,我害怕,咱们还是走吧!”

扎布亲亲她的额头“黑灯瞎火的往哪里走?不要怕,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贡措问:“刚才你害怕了吗?”

扎布说:“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他们抢走你。”

贡措又问:“要是他们抢走我呢?”

扎布说:“除非杀掉我!”

贡措用两手捧住扎布的脸,神色自如多了:“其实我也只怕会失去你!”

扎布说:“除了上天,谁也不能让咱们分开。就刚才来说,不是有个刮初格西帮了咱们吗?”

贡措想了想,说:“说也奇怪,你看那刮初格西带人抢走咱们的马匹干粮,临了咱们还得感激他。”

扎布笑了:“怎么不感激?要不是他,现在你可能已经被人祸害,而我,一定会死在这里。”

扎布往火堆里加上几根粗柴,靠着杉树与贡措相拥而眠。

扎布说:“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做‘幸福的乞丐了!”

3

出了良绒地界,他们一路向东,翻过夏末还有积雪的卧牛山,穿过草色渐黄的卡子拉草原,顺着一条险峻狭长的溪谷,向着术雅河的方向走去。

出了良绒没几天,他们的干粮就吃完了,之后,除了偶尔能向零星的牧户讨得一点酸奶和糌粑,幾乎全靠采挖野果草根果腹。千辛万苦到达木雅河边时,他们欣喜地发现,沿河的农庄相较山里牧民,虽然富裕不了多少,但他们至少不缺粮食。这对两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扎布开始做真正的乞丐了。为了能博得同情,他甚至有两天没洗脸,身上的衣服也故意撕破了几处。但是,不管再苦再难,他都不肯让贡措开口乞讨,尽管贡措也许能博得更多的同情。他觉得男人应该享得富贵也受得委屈,但如果让自己的女人开口讨饭,这“男人”两个字就不配他了。

木雅河边的农民都很淳朴,他们同情所有比自己艰难的弱者。在这里,扎布和贡措不仅三餐无忧,还存了一些干粮下来。

一路走来,他们几乎天天拉着手。通过手心传递的温暖,融化了雨雪风霜的寒冷,消解了漫漫长路的苦累。两只手越攥越紧,两颗心越挨越亲。贡措看扎布的眼神,一直是欣赏的、疼爱的、崇拜的,哪怕在扎布乞讨的时候。

然而,现实总像一位不解风情的老妇人,她只按自己的性子待人。在渡河时,由于没有足够的钱,摆渡的船工不肯让扎布和贡措上牛皮筏子。

木雅河上没有桥,几十里范围内的渡口只有这一个。这可急坏了扎布,不停下话乞求,把自己的遭遇夸大几倍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黑黑瘦瘦、短衫草帽的老船工丝毫不为所动,只顾埋头吸他那辛辣冲鼻的旱烟,不吭声。

无奈之下,贡措背身解开领口,摘下从未离身的项链,取了—颗拇指大小的透红的珊瑚珠,递给老船工:“喏,这是上好的珊瑚,够我们摆渡一百次。”

老船工接过珠子,对着阳光眯缝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又把扎布和贡措好一阵端详,终于答应亲自送他们过河。

到对岸下了筏子,老船工叫住径直上路的两人,问扎布:“小伙子,你是说你们半道被土匪劫了,”

扎布点点头。

停顿一下,他又问:“你是说不出一个月,你们还要回来乘我的筏子?”

扎布犹豫一下,说:“只是有可能。”

他从衣兜里取出那颗珊瑚珠,裹在衣襟里擦拭一下,咬咬牙,递还给扎布:“珠子是一颗好珠子。把它穿回那姑娘的项链吧,可别丢了!”

贡措不解:“你不收我们的摆渡钱了?”

老船工说:“要是有缘,你们回来时一并给吧!这珠子太贵重,我是船工,可不是土匪!”

扎布感到眼睛发潮。这世上,不管哪里,总能遇上一些软心肠的好人。他对着老船工合掌致谢:“大叔,我们不会忘了落难时帮助我们的人。敢问您叫什么名字?”

老船工说:“我叫李扎西,祖上是雅安汉人。方圆几十里的村寨,没有不认识我的。”

扎布又问:“老人家,这些天您摆渡过到达则度开会的沙称人吗?”

老船工回答:“四五天前,渡口确实来了很多去达则度开会的人,非官即富,坐骑都是在筏子的牵引下凫水过来的。但我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沙称人。我们可有规矩,只管收钱摆渡,不问客人去往。”

告别老船工,两人沿着山谷里的大道,一路向达则度走去,心情显得格外轻松,步履也轻快多了。午后的清风吹过山谷两侧的马尾松林,郁部苍苍的松林只微微起伏,卷起的松涛却铺天盖地,像万千人齐声诵经。

4

接近达则度的时候,山道上路遇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有赶着牛群的牧人,有背着柴捆的樵夫,有赶着马队的商人,还有扛着枪列队行进的解放军。人们行色匆匆,都只用好奇的眼光瞅瞅他们,没有谁停下来搭话。

扎布拦下一位牵着小孩的老头问:“老人家,达则度还有多远?”

老人一脸的不友好,不回话,拉上小孩就走。倒是那约七八岁的小男孩边走边回头说:“达则度就在前面,你们快到了!”话音刚落,被老人使劲一拽,差点摔了一跤。

达则度就坐落在三山之间,是一个有着石砌门楼子的小城,城里的房屋都是盖着青瓦的石木结构的矮楼。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水量虽小,落差却极大,闹出的动静堪比木雅河。

达则度街上,虽然穿扮如扎布和贡措一样的藏族人居多,但也有不少穿着青布长衫的汉人、戴白帽子的回人和披牛毛斗篷的彝人,三两为伴,各走其道,步履匆忙,好像都有急事要去办理。

扎布和贡措牵着手,走到一个石桥边。石桥对面是一座寺庙,从寺庙屋脊上的镀金吉祥铜兽,可以判断这是和拉萨大昭寺一样的格鲁教寺庙。他们商量了几句,打算去庙里拜拜佛。刚走到桥上,就被几名背着长枪、臂上套着红布圈的人挡住了。

红布圈们眼睛里满是敌意,上来就盘问他们是哪里人,到达则度干什么,和江达桥头的解放军问的问题也差不多。这回扎布多了个心眼,他说他们住在达则度城外,是沙称县长冕中杰的亲戚,听说他要来这里参加大会,就进城来找他。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头目模样的藏族人不相信扎布的话,问道:“那你说说你是城外哪个村的哪姓人々”

这一问可把扎布难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刀疤脸说:“对不起了,城里正在开很重要的会,只有委屈你们到一个不缺吃住的地方待上几天,等会议结束,再放你们出来。”

扎布一听急了:“这可不行,我们是专程来找冕中杰县长的,开完会他不走了吗?”

刀疤脸几人不耐烦地用枪对着他们,不由分说押上他们就走。街边的行人好像见惯了这样的事,只侧目看看,脚步都懒得慢下来。

顺着小河边铺着石板的街道,他们被带进城北一个大院子,院门内外都有持枪的解放军和臂上套着红布的民兵。院子里已经有二三十个和他们一样被临时关进来的人,有老人,有妇女,有乞丐,还有穿着讲究的贵族。用押送他们过来的人的话,都是些“身份不明”的人。

扎布懊恼极了,早知道应该先在城外住两天,听听风声,看看情况。这下好了,等到大会开完放他们出去,到哪里去找冕中杰?贡措安慰他道:“别伤心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见不着冕中杰,咱们不回沙称便是。”

扎布说:“见不着冕中杰,想回也回不了。”

一位套着红臂圈的民兵呵斥道:“别叽叽咕咕的,进了这里,就都给我老实点,叫你吃饭你就吃饭,叫你睡觉你就睡觉,除了我们问话时,都不许說话。”

贡措还要偷偷说点什么,话未出口,就被红臂圈一瞪眼给吓回去了。

达则度的气候虽比拉萨和良绒要温和,但傍晚时顺着河谷刮进来的风却好像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凉得沁骨。天色渐晚,红臂圈让女人们到院子南面唯一的木楼里去睡觉。贡措去看了一下,嫌臭,出来要跟扎布在一起,被红臂圈用枪指着赶了回去。男人们则在墙边只有半个屋顶的马厩里和衣打挤。好在院里有一垛青杠柴,经过允许,男人们在马厩里生起了篝火,一个挨一个围着篝火打盹。

扎布看见一颗亮闪闪的孤星刚好挂在马厩屋顶的破洞处,像一位老友关切的眼睛。

他想:要是来世能做一颗星星,那该多好啊!天上星星虽多,但它们从来都各安其位,有多少光发多少,你不羡我的,我不抢你的,谁跟谁也翻不了脸,谁跟谁也结不下仇。它们的世界,就是一望无际的天空,没有高山挡道,没有江河阻行,就是有云,也会随时飘散……但是,星星好像也太孤独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牵手的伴侣,相互间都有着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谁也爱不了谁,谁也得不到谁……

次日初阳照进大院时,扎布和贡措还端着碗在喝清茶,那个从外面锁上的院门打开了。厚重的木门吱吱嘎嘎响声很大,把满院子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位解放军和几个红臂圈先进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头戴狐皮帽、衣着华贵的瘦高个藏族人,进了院门便四处张望。

扎布仔细一瞧,这不是冕中杰是谁?他乐得蹦了起来,喊道:“中杰土司,我在这儿呢!”

冕中杰看见他,惊得张大了嘴巴:“怎么会是你?”

带冕中杰进来的解放军向扎布招手。扎布用手肘碰碰贡措,带着她一起走过去,双手握住了冕中杰伸出的手。

分别几年了,冕中杰变化不大,冷睃的眼神中,一丝惊讶久久没有退去。

扎布拉过贡措向冕中杰介绍:“这是我妻子贡措。我们本来是从拉萨到良绒去探望她老家,返回时牦牛江桥头已经被解放军封锁,过不去。我们听说您有可能到达则度开会,便临时决定赶过来,请求您准许我们回抄称。”

冕中杰擂了扎布胸口一拳,咋舌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是有言在先,你和古甲扎洼什么时候回沙称,我都欢迎。你何苦带妻子跑这么远的路,吃这么些苦?”

扎布说:“我怕贸然回去会让您难堪。现在我还是这个想法,如果您有半点为难,我们就先在达则度待下来再作打算,总之永远不回沙称。”

冕中杰说:“咱们早不是仇人了,是朋友。朋友回沙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为难?”

扎布说:“人言可畏,您就不怕别人说您点啥?”

冕中杰说:“别人的嘴我们怎么堵得住'反正我都无所谓,你又何必在意?你跟我回沙称,我还有差事要安排给你。”

扎布感到鼻腔发酸,使劲点头:“谢谢您,只要您用得着,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您的。”

贡措没说话,脸上却笑开了花。

扎布问冕中杰:“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冕中杰说:“今天吃早饭时和达则度的朋友闲聊,就是抓你们的脸上有刀疤的那个人,他告诉我你们提到了我。我想不出这里会有谁认识我,很好奇,就趁会议还没开始,过来瞧瞧,真没想到是你们。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扎布转头看看解放军低声问:“他们怎么放您进来的?”

冕中杰指着戴在胸口的一个红牌子,说:“我有这个。”

扎布问:“您到达则度来开的什么会?”

冕中杰说:“来开地区政治协商会。达则度是地委和地区政府所在地,现在,咱们这儿包括沙称的二十个县都归这里管。我和桑麦寺勒谷仁波齐,还有地区派驻抄称的军事联络员任飞代表沙称来参会。如今,我是沙称县政府的县长,勒谷仁波齐是县政协主席。任飞联络员已经回沙称了,我和勒谷仁波齐还有几天会,完了以后咱们可以一块儿回去。”

冕中杰用汉语和带他来的解放军商量了几句,解放军吩咐人拿来一个本子,让冕中杰往上面写了几排字,还按了手印。忙活完毕,解放军对扎布说:“冕中杰代表为你们做了担保,你们可以走了。”

冕中杰把扎布和贡措带出大院,把他们安顿到离他们昨天看见的寺庙不远处的一个锅庄客栈,留下一些钱,嘱咐他们外面形势紧张,最好别出门,几天后他派人来接。

冕中杰一出门,贡措如释重负地倒到卧榻上,长出一口气说:“今晚咱们可以睡上一个好觉了。”

扎布扑到她身上,想和她亲热。贡措推开他坐起来,突发奇想:“你说冕中杰真会一点仇都不记你的?他不会是想到沙称以后再收拾咱们?”

扎布把她扳倒,说:“他要想害咱们,不用到沙称,今天就可以让那些解放军收拾我们。你没见他们都是一伙的吗?”

贡措点点头:“那倒也是。”

扎布说:“想想冕中杰在拉萨说的话做的事,再看看今天的他,我觉得他真是个心胸宽广的做大事的人,那些过往恩怨,对他来说,应该都是小事。跟着他一定错不了!”

他们一起躺下,开始盘算回沙称以后的事。夜里,深藏于扎布内心的沙称的山水村寨,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了蜿蜒流淌的沙称河,听到了边麦寨村庙转经筒的撞铃声,闻到了寨子外田地里青稞熟透的香气。

5

三天后,冕中杰亲自带人来接扎布和贡措。

快出城时,扎布在城门楼子下见到了勒谷仁波齐和他的两个弟子。也许因为冕中杰在场,勒谷仁波齐并没有问起侄儿古甲扎洼,只是满含笑意地看看扎布:“要回沙称?好事,好事!”

扎布和贡措跪下来磕头,并请勒谷仁渡齐摸顶赐福。勒谷仁波齐也没客套,口中念诵着经文,把手里的菩提子佛珠拂过他们的头。

站起身来,扎布对勒谷仁波齐说:“仁波齐,当初我置办舅舅溪布斯后事时,只有您肯为他主持佛事,您的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

勒谷仁渡齐回道:“出家人做佛事,是分内之事,哪谈得上什么恩情?你不必记挂。”

扎布还要说什么,勒谷仁波齐却转头和冕中杰聊起别的事。扎布意识到勒谷仁波齐不想继续他的话题,便收了口。

这时,一位脸上有酒窝的小伙子过来了,扎布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在拉萨见过的冕中杰的随从之一。那人把嘴凑近冕中杰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冕中杰听后,面色凝重。

勒谷仁波齐关切地看了他们一眼,欲言又止。冕中杰见状对随从说:“旺堆,这里没有外人,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旺堆看看扎布和贡措,说:“刚才您去接他们的时候,措松县昂旺土司派人过来传话,说他先走一步,十天后在措松垭口等候咱们。他说他也约好了桑都、巴乌、底戎几位江东土司头人,有要事相商。传话的人刚走,地委又派人来通知,要各地参会人员火速回去,按会议安排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得结伴同行,也不得私开小会。”

扎布知道从达则度回沙称必经措松县。但地委为什么要这样要求,措松县昂旺土司又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扎布一肚子的疑问。

冕中杰似乎也在犯难,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勒谷仁波齐。勒谷仁波齐摇摇头:“为了僧俗众生的福祉,你们这些土司頭人可一定得三思。我建议你,遇事多和任飞联络员商量商量,千万不能头脑发热呀!走吧,不管如何,总不能不回家吧?”

他们的行程,就此蒙上一层阴影。扎布找机会悄悄问冕中杰:“这是怎么回事?”

冕中杰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到措松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扎布连忙点头以示会意。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已经像冕中杰一个善解人意的亲信了,甚至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归宿感。但与之相伴的,也有隐忧。他预感回到沙称以后,等着自己的,不会是他和贡措所憧憬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跟了冕中杰,就免不了会卷入他的江湖,祸福是非,要如己所愿,可就是一件难事了。

冕中杰的随从旺堆才见到扎布时,似乎略有尴尬,但在同行途中攀谈了几次后,就不一样了。扎布看得出他对自己其实还是欣赏和喜欢的,可能是因为拉萨时的印象,也可能是受了他主子冕中杰的影响。

当天傍晚落宿以后,扎布帮旺堆把马群赶到溪边去饮水,在那里歇了一会儿。旺堆由衷地说:“中杰大哥和你都是少见的好汉,以那样的方式了结大仇,之后还能如此以诚相待,真是前无古人,太令人佩服了!”

扎布说:“我扎布就是边麦寨穷小子一个,哪能和冕中杰土司相提并论?作为他的仇人,他能留我一条生路,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怎敢指望跟他做朋友?如今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为人磊落,做事坦荡。你想,他对仇人尚且这样,这世上还能有哈心里容不下的事?”

旺堆顺手捡起一颗石头抛进溪流中,惊得埋头饮水的马群一阵小躁动,把颈上的铃铛甩得叮当脆响。他背向扎布,问道:“你回沙称以后就跟着我们吗?”

扎布说:“我跟冕中杰说过,只要他有召唤,我随时听命。跟不跟你们,就昕他一句话!”

旺堆转过头来:“那次从拉萨回来,中杰大哥经常提起你。他说真想请你回来,助他治理沙称河谷。他说他身边虽然不缺像我这样忠诚有胆识的人,但都不及你。不过,他也有担心,一怕流言,二怕不理解他的亲友暗害你。他当了县长以后,有一次还向我问起,如果带信叫你回沙称,会怎么样?”

扎布听得心潮起伏,忍住就要涌上眼眶的泪水,问:“那你怎么说?”

旺堆说:“我什么都不好说。不管怎样,你毕竟是杀他伯伯的人,虽然你们已经在拉萨做了令人称道的了结,但我仍然无法想象你们一起共事。”

扎布问:“那冕中杰又怎么说?”

旺堆说:“他说他知道我怎么想的。他还说了,你有两次杀掉他的机会都放弃了,就凭这一点,他也不应该再有芥蒂在心,否则,就不配做统领沙称的土司。我估计要不是你自己回来,不出一年,他也会找你。”

扎布心里一阵热浪滚过,对冕中杰有了更深的敬佩。

赶马回去,就快到营地时,旺堆像突然想起什么,拉住扎布:“扎布兄弟,今天我说的这些话,可不是中杰大哥安排我讲给你的!”

扎布看他的认真劲儿,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刚走几步他又停下来:“你以后也可以叫他中杰大哥。虽然你们年岁相当,但他毕竟是土司,如今还是县长。告诉你,如今在沙称,可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姓名。”

扎布和旺堆到达营地时,冕中杰与勒谷仁波齐正坐在帐篷前的火堆旁交谈。扎布问冕中杰:“大哥,您的马拴在哪儿?”

冕中杰惊奇地抬头看看扎布,嘴角慢慢显出一丝笑容,抬手指了指帐篷边的一株小松树。

同样惊奇的还有贡措。她不知道为什么扎布跟着旺堆去饮了一次马,回来就有了这样的变化。此前的扎布虽然尊敬冕中杰,但那是有分寸的,但现在的表现里,却有几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卑恭与谄媚。作为他最亲的人,她甚至连一点先兆也没看出来。虽然明知这并不是因为冕中杰的权势,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第二天,一行人就快到木雅河渡口时,冕中杰让扎布和旺堆催马先行,去渡口联系渡船。碰巧,老船工李扎西正在河這边,还和上次一样坐在石包上抽他的旱烟。扎布老远闻到河风中的草烟味儿,心里一阵激动。

老船工看见扎布,也像见着老朋友似的,喜形于色。

扎布把上次渡河时老船工帮助他和贡措的事告诉旺堆,商量这次渡河多给他一些船钱。旺堆一听很感动,向老船工伸出大拇指:“老人家,您真是个义人!”

老人朝扎布摆摆手:“船钱一分也不用多给,你回来了,我知道你没有骗人就够了。”

旺堆接话道:“我们沙称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和您一样的实诚人。您在我朋友落难时帮了他,我们可不能亏待您。”

老人笑呵呵地说:“你们有这个心就行了,上次摆渡的钱不用考虑,就算我的心意,否则,你说的‘义人二字,我还怎么担得起?”

扎布和旺堆不好再说什么。贡措跟着大队人马到了以后,也一再向老船工道谢,倒弄得老船工不好意思了。

在老船工指挥下,船工们用几个皮筏子送一行人过了河,又划回去赶马匹下河,把马笼头绳在皮筏子上拴成活扣,一匹匹引到对岸,整个过程极其娴熟。

旺堆还是多给了几倍船钱给老船工,笑着解释:“这跟我朋友上次渡河没关系,是感谢这次你们帮我们顺利过河。要是让水冲走一匹马,那马钱也不止这些。”

老船工也不再客气,收下了钱。

扎布跟老船工开玩笑:“这么说我还欠着您的情7”

老船工开心地笑了,朝贡措努努嘴:“你不欠我情。不过我想告诉你,你的女人可非同一般,不仅漂亮,性情也率真。上次渡河时直接拿颈上的珊瑚珠给我,可让我犯了难,真想拿回去给我孙女。你要听得进我老汉的话,以后不管亏欠谁,都别亏欠她!”

6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也是精彩的。

中途每到一地,不管眼前是高山、草地还是溪流,和十几日前去达则度时相比,扎布觉得它们都换了面貌,显得亲切而和善。

因为有勒谷仁波齐同行,贡措一直骑马走在队伍的尾端,一路也没什么话,但情绪不错。扎布跟旺堆在前面开道,腰间别着冕中杰送给他的驳壳抢。这时,他和旺堆是一样的角色了,承担一行人的警卫任务。每有一处好景致映入眼帘,扎布心里都是身后的贡措进入其中的画面。

他发现从达则度出发以来,虽然因为有太多外人,他和贡措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有时甚至还得刻意疏远,但近在咫尺的牵挂,反而生长出另—种雨后彩虹般爽目的美好。

到达措松垭口的时候,还未到正午。个头不高、留着八字胡的措松县昂旺土司带着一帮人,手捧哈达,如约在那里等候。昂旺土司率手下让到山路外侧,纷纷摘下帽子向勒谷仁波齐行礼。

冕中杰下马和昂旺土司握手寒喧。除了勒谷仁波齐,其他人也跟着下马,等候冕中杰的指令。

昂旺土司向勒谷仁波齐发出邀请:“尊敬的仁波齐,请您在我的领地小住几日,以解鞍马之劳。”

勒谷仁波齐从马上回话:“感谢土司盛情,但我得赶回去,桑麦寺还有要事等着我去处理,一刻也不敢耽搁。”

昂旺土司似乎没有料到,转头看冕中杰。冕中杰说:“仁波齐的确不能改变行程,你要尽地主之谊,留到下次吧!”

昂旺土司脸色初有愠意,但眼珠子一转,很快恢复了笑容,谦恭地说:“拉索拉索,仁波齐发了话,我等也不敢挽留。冕中杰土司总不至于也急着赶路吧?”

冕中杰笑道:“和仁波齐的事相比,我等俗务哪敢说急?昂旺土司在达则度就留了话,我怎能不从?”

昂旺土司说:“感谢冕中杰土司给我昂旺一个机会,让我能略尽地主之谊,表达对勒谷仁波齐和您,还有对沙称河谷的尊祟。”

冕中杰留下扎布和旺堆陪他,让其余人跟随勒谷仁波齐继续前往沙称。扎布扶贡措上马的时候,贡措悄悄问:“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留下来吗?”

扎布看看冕中杰,犹犹豫豫地回答:“不行……”

冕中杰应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没有发话。

贡措愣了愣,声音里有了哭腔:“那我到沙称以后怎么办?”

扎布狠狠心,说:“我会让勒谷仁波齐的弟子给你安排地方,你就在那里等我。”

贯措流泪了,幽怨地看扎布一眼,说了一句“你早点回来”,催马跟上了队伍。望着她娇弱的背影,扎布心里像刀割一样疼,泪水模糊了眼睛。这个心爱的女人,自从跟了自己,一路吃了多少苦啊!现在,还要让她独自和一群并不相熟的男人翻山越岭,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心里的委屈和忧虑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冕中杰过来拍拍扎布的肩头:“不用担心她。我们也不会耽误太久。”

勒谷仁波齐一行沿着小路转过一个小山包,钻进一片苍翠的杜鹃林,便再也看不见踪影,只听一声声马铃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扎布和旺堆跟着冕中杰,和昂旺土司的队伍一道,朝着另一方向的措松县策马而去。路旁的草坡透出的枯黄取代了夏日曾经不可一世的绿。秋天已经到了,它等不及夏天从容离开,就拽着北风的衣角匆匆赶到。也许它也明白,比起一年里的其他时节,留给它主宰这片土地的时间是最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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