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甜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云南 芒市 678400)
禾素,一位出生在德宏芒市的傣族女性作家,她的散文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调书写了一代代女性的成长和命运,带有着明显而自觉的女性意识。芒市是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首府,古属“勐焕”,为傣族土目领地。自古以来,德宏傣族一直生活居住在生态环境优良的地域,村村寨寨有竹林和大青树围绕。傣族人民有着自觉的生态保护意识,他们热爱自然、保护自然,他们的生活与自然休息相关,他们认为人与自然相互依赖,因此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已经“内化为本民族的一种共同信仰和个人终身信仰。”[1]禾素做为傣族世袭土司后裔、“傣家女儿”有强烈的民族承继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散文集《风中的蔓勒梗》中描写的傣族人民的生活地域与风貌,傣乡的山与水、草与树,无不浸润着强烈的民族秉性和家园情怀。作家屡屡深情而朴素地书写“傣家女儿”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故事,关怀傣族女性的内在和精神世界,具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和自觉的女性意识。该文将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以自然意象为切入点,对其代表作品《风中的蔓勒梗》进行解读。
生态女性主义产生于20 世纪70 年代,是女性主义运动和生态文化相融合的产物,成为女权运动第三浪潮的重要组成部分。1974 年,法国女权主义作家弗朗西丝娃·德·奥波妮在《女性主义·死亡》一文中首次提出生态女性主义这一概念,以此呼吁女性参与拯救地球的工作,她指出在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与人类对自然的压迫有着直接的关系,强调对女性和自然的认同是生态女性主义的重要内容。她反对社会歧视,希冀以爱、关怀和公正建立起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平等关系,建立新的道德价值、社会结构,以相互依赖的模式取代等级关系模式。
生态女性主义倡导女性要领导一场保护生态平衡的运动,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认为女性和自然有着特殊而紧密的联系。“女性的温柔、慈爱和无私更加接近大自然养育人类的特性。如果人们能够更多地从女性的角度来看待环境和生态危机,将有助于深化认识和走出困境。女性遭到男人的奴役而沦为‘第二性’的过程与大自然因为受到人类的无情掠夺而‘祛魅’的过程具有惊人的相似性。”[2]生态女性主义提出的女性和自然的特殊关系,从文化的角度,可以溯源到人类初期神话。古希腊神话中,自然往往以女性形象出现,大地女神众神之母盖亚,“在她身上,既看到了创造,又看到了毁灭,既看到了秩序,又看到了混乱,总的说来,黑暗和混沌是她的本质。“[3]古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原始初民把原始自然和人类母亲融合为一体,形成了大地之母这一原始意象。大地涵养万物和母亲孕育生命的过程是相似的,温柔而无私,漫长而包容地孕育生机。
意象是被创作主体赋予某种文化意味和思想情感的具体形象,它是具有生命律动、情感活力创造性的审美形象高级形态。只有领悟意象潜藏的意味,才能把握文学的内涵,感知作家的情感。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如果按照类属分类,可以分为自然意象和社会人文意象,显然自然意象在古典文论中占有重要地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道德经》)体现了古人朴素的自然观——天人合一、顺其自然,人与自然相联系。自然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意象却带有作者一定的主观情感,是作者主体倾向性的体现,二者合为一体,展现了文学的审美情感特征。禾素的散文集《风中的蔓勒梗》中出现了众多自然意象,整理如下:
篇章 作品名称 出现意象风中的蔓勒梗 蔓勒梗(野琵琶果树)、月、牛被遗忘的雏菊 雏菊我的那朵向阳花 向阳花、凤尾竹、葫芦、贝叶、蝙蝠、水、凤凰花在山上有一树花开 桃花梨花、玫瑰我要为你建一座花园 园子、三角梅、黑色蝴蝶、柚木树、丁香花、勒杜鹃、坚果树、柚子花、梨树、梨花、红叶子树、麻露纳树我要为你建一座花园在喧嚣中寻找安然盈江的微笑 大青树、水又是一年摆冷细 流水、竹林、大青树幸福的回响 花、水、缅桂树、锥栗子果树、百花树、楠木、白鹭、圣鸟之城 乌鸦、三角梅、大青树、白色雏菊、怒江印象 江水、瀑布、野花、丛林与丽江擦身而过 苹果、阳光、在喧嚣中寻找安然 腊梅、半个月亮、荷你是悲悯的珠穆朗玛 天鹅池、嫩黄的雏菊、杨柳、青稞、旷野、半个月亮、珠穆朗玛峰
何为家园,《辞海》中这样解释:一为私人的田园;二为家乡。前者更侧重于维持生存和生活的物质层面的家园;后者除此之外,还有思想意识层面的文化家园和精神家园的意味。两者的存在都围绕人类,人是有情感的社会性动物,对家园的认识在物质层面之上久而久之会产生文化和精神层面的情感和思想。家园意识,从物质层面是对生存生活环境中的自然风貌、风土人情等的展示;从文化思想层面就是对优秀传统文化、民族文化的探索和反思。禾素生长于云南边陲小城芒市,她生于小城中的方氏大家族,是芒市历代世袭土司的后裔,1994 年开始旅居香港。她是傣族的女儿,正是深厚的民族情结与浓郁的故土情感,使她在作品中表现了深沉又具有延伸性家园意识。
1.朴素的生态环境保护意识
德宏傣族先民居住地区存在着原始宗教,而原始宗教根源于万物皆有灵的思想观念。自然崇拜是最古老的原始宗教信仰。“德宏傣族的自然崇拜包括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水、草、木、土、石、风、雨、火、雷、电,甚至于地震、洪水等自然现象和动植物。换句话说,凡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物都是人们崇拜的对象。”[4]德宏傣族先民的自然崇拜同时也造就了他们爱护自然、保护环境的传统习惯和朴素观念。
散文《风中的蔓勒梗》,“蔓勒梗”(傣语)为自然意象,是一种酸涩的野枇杷果,初夏硕果累累,但果实酸涩,可观不可食。原本是没有人会把这种树种在家里,文中的“蔓勒梗”的来源充满着浪漫色彩。一只鸟衔来一粒种子,它便在院落的空地中顽强的生根发芽,冒二(傣语,意为二舅)要把它随手拔掉,外婆说“菩萨让鸟儿送来咱家,又长得好好的,就留着它吧。”这里不仅仅体现了人性的善意,更反映了傣族人民对自然的珍惜。在《幸福的回响》中,一位土生土长的司机对湖边山林如数家珍,“哪一座山有几棵锥栗子果树,哪一座山有几棵百花树,哪一座山上有名贵的楠木他都了如指掌,说的绘声绘色。”非但如此,他还能生动地讲述关于楠木的德宏典故,充满自豪。《又是一年摆冷细》中描述了傣族的节日传统,其中一处格外有趣:按傣族的习俗,做好的第一块粑粑要先给自家的看门狗吃,原因之一是传说忠实的狗曾对傣族的祖先有恩,祖祖辈辈都要回报。可以说芒市人对自然的热爱出于传统、见于本性、近于全民性。
可喜可望的是这种对自然的朴素之爱又具有传承性。《我要为你建一座花园》描写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神秘林园,这是祖宅中的一片地,里面“花果繁衍,草木茂盛”,是孩子们探险和寻趣之地,更是母亲的温暖之所。母亲年幼丧母,每当她思念她的母亲之时,“老祖祖便带着她到园子里种下一棵树或一丛花,一棵又一棵,一丛又一从,这片空地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园子。”后来,祖祖把园子传给了母亲,母亲又把园子传给了女儿。多少年后,生活的浮躁和利益的诱惑并没有改变傣家女儿的初心,园子虽已苍老,但树木繁衍,花果依旧。女儿回乡的时候,也带来了她的女儿,园子又热闹了起来,兴奋的她如儿时的“我”。一只鸟儿在枝叶稀疏的树上筑巢,妈妈不解其意,聪慧的女儿说:“这是一只世上最勤奋的鸟!挑选叶子少的树筑巢,是因为它要在早晨第一道阳光照射时醒来,它就是这座小城的闹钟,得要叫醒所有熟睡的人们呀。”“园子”这一意象承载了祖祖辈辈爱与温情,也承载了希望。先辈对自然的那份质朴的珍惜和热爱,在后辈身上得到传承,生生不息。
2.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和文化自豪感
民族认同,亦称“民族归属感”。是对本民族归属的自觉认识和情感依附。建立于共同的文化和社会生活习俗基础上,自觉或不自觉地与祖先、血缘等原生因素相联系,具有强烈的感召力和持久性。是民族意识的基本内容,直接决定着民族凝聚力的状况。(辞海)而“‘家园’作为人类生命繁衍的附着所在和精神信仰的皈依之所,它同时也赋予人类自身存在感、身份感和安全感。”[5]
旅居香港的禾素,时时以“傣族女儿”自称。在《圣鸟之城》中她自我揶揄为“鸟人”,在《幸福的回响》中她笑称自己是“一个久居异乡却总在故乡横街窄巷里晃悠的人” ,是“双脚踩着故乡的土地,灵魂才得以回归的人。”这是多么真挚又深情的告白。近年来,禾素仍然热衷于故乡的教育与公益事业,故乡如同为她插上一双充满灵气的翅膀,她引以为傲并报以无尽的深情。
《又是一年摆冷细》中,作者细致入微地介绍了傣族传统节日“摆冷细”,即傣历新年。她如同展开一幅画卷一般展开了德宏傣族的历史,介绍傣族的文化,包括宗教、年历、民俗、语言、文字、戏剧等。“竹林”和“大青树”这两个自然意象几乎是傣族村寨的象征,有傣族村寨的地方必有竹林和大青树,大青树下坐着那位笑意盈盈的傣族大妈(《盈江的微笑》)。傣族女性勤劳善良,初一大早,天未亮,小仆哨(傣语,意为小姑娘,通常指未婚女性)、小碧朗(傣语,意为小媳妇)争先恐后到寨子里的井边挑第一担水,寓意“入里金旺”,意为好吃好住,这是多么简单淳朴的愿望。“摆冷细”之前,在“咚咚咚”的美妙声音中,糯米粑粑已经舂好,香喷喷的粑粑要先给自家的狗吃,无论源自于哪个典故,都体现了傣族人民的淳朴与善良。寨子里仍保留着晚辈跪拜长辈并接受长辈祝福的习俗,初二便开始走亲戚,回程的路上竹背篓里摆满了数不尽的好吃的东西。这表现了傣族人民长幼有序,亲情和友情是十分浓郁的。作者还描写了少男少女的约会,他们的爱情自由而奔放,在表达爱情上,他们含蓄、智慧又浪漫。
“水”这个自然意象在傣族文化中时常出现,“在圣洁的水花中跳着嘎央洗去一年的尘垢;在飞溅的水花中拍打着肩膀相互真心祝福。”水是傣族精神文化的象征,寓意了积极乐观、淳朴善良的傣族人民的幸福和希望。《幸福的回响》中,作者以“傣族女儿”的身份做了两个北方朋友的向导,她无不自豪地引导着他们走进了傣族村寨,家家户户自发地在门前插上了五星红旗;她引导着他们进入一个个陌生又如相识已久的傣族人家,他们日夜不闭户,热情地款待远道的客人。看着“他俩惊诧兼感动的表情”,作者把自豪和得意直说了出来,这是多么强烈民族认同感和文化自豪感。
《风中的蔓勒梗》中的民族认同感和文化自豪感又是以另一种情感状态呈现的。作者回忆了外公的一生,外公是知识和文化的代表,少年时期的外公勤奋好学,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精通缅文、傣文、中文,还执笔写了不少傣剧。在传统背景下,外公特别开通,家里不论男女全都围坐在一桌吃饭,这让寨子里很多女人羡慕。外公在教育后代上严肃细致且方法合宜。不贪小惠、少说多做、谨言慎行、讲诚信、忍耐、多读书等为人的原则和道理至今仍受用。
外公生性清净,淡泊名利。在困难时期,外公家已经很穷,善良孝顺的妈妈总爱拦住放牛归来的外公和舅舅来家里吃饭,次数多了,某次父亲面上便微有愠色。愠色虽微,自尊的外公也有察觉,但外公自持自重,仍旧优雅地吃完了这顿饭,“我的食指伸出来他还照样狠狠地打”。只是从那以后,外公放牛回来就再也没有路过女儿的家。读者看到了一位老人的自尊与涵养,他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不仅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宽容地给晚辈留了颜面。作者直接抒情,用一个长句表达了对外公的崇敬,“祈求外公将他的坚强与智慧遗留在我身上,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外公这样博学多才品格高尚且低调内敛无论生存状况怎样都要活得有自己尊严的人。”而风中的“蔓勒梗”就如同外公,自尊坚韧、缄默无声地走完了不平凡的一生。
3.现代文明冲击下对历史文化的反思
禾素的民族情怀和故土情感真挚热烈,却不盲目。《又是一年摆冷细》中,她说:“我们应该清楚自己的民族文化究竟应该扬什么。弃什么,保留什么,创新什么,一个优秀的民族,进步不仅仅体现在物质财富的增长,更应该体现于精神文化的发展中。”第二篇章《在喧嚣中寻找安然》中,她对受到现代文明猛烈冲击的历史文化何去何从的问题进行诘问和反思,并且把目光从故土延伸出去,投射到更远的地方。
在《与丽江擦身而过》中“阳光”这一意象有着令人唏嘘的意味,原本温暖而光明的“阳光”被浮躁的年轻情侣错会了寓意,指向了死亡。丽江“她背负着时代赋予的重要使命,吸引无数远道而来的迷恋者,”人们来到这里“放下沉重,放下郁闷,放下纠结,放下颓废,然后,把阳光带走。”丽江这座拥有厚重历史的古城,在现代繁华浮躁的冲击下,承受着错位的 “疼痛”。古人智慧和善良造就了丽江古城神奇厚重的历史逐渐被淡忘,取而代之的是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现代感,和被利益驱使的人性贪欲。面对错位“疼痛”,作者呼唤人们“将外面世界的阳光也带来点,驱散它经年累积的疲惫和沧桑。”这里“阳光”的寓意是积极的能量,它包含被倾听、被理解、被尊重、被保护的愿望。作者感受到现代文明冲击下产生的历史文化失落的同时,也表达了保护民族历史文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这种对历史文化的反思,在《你是悲悯的珠穆朗玛》中表现得更加具体了。高处不胜寒的“珠穆朗玛”被赋予慈爱悲悯的寓意,作者忧虑未来的某一天,慈爱悲悯的珠穆朗玛是否会“忧伤满怀”,这表现了明确的自然保护意识。同时作者也表现出对历史文化、民风教化的反思。旷野中奔跑着索要礼物甚至金钱的孩子们,靠与游客拍照赚钱谋生的妇女和孩子,对于他们的现状和未来,作者感到深深的苍凉,这种苍凉来自于对现实的无奈和无力感。作者又写日喀则公路的“杨柳”因地理环境的特殊性呈现出不同于南方杨柳的特异形态和姿势,一个生动的比喻表达了作者对自然的天然热爱,“像肥胖的男人腆着大肚子站在午后的田野上心满意足地晒太阳。”一地一景一人,地理环境造就与众不同的自然景观,也造就淳朴的民风民情。这极端环境之下紧接地气、茂盛生长的生命,不恰恰是当地人民坚强乐观、平和朴实的象征吗。显然作者对自然的情愫是复杂的——热爱而敬畏、向往而忧虑。在现代文明的冲撞之下,焦灼的人们越来越向往回归宁静自然,人类和自然的关系如果只有热爱没有敬畏,人类便会逐渐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空虚里。空中没有鸟儿飞翔,水中没有鱼儿游弋,大地没有万物生长”[6]人类越文明,人的力量越强大,对自然万物越要有回归本真的敬畏之心。
女性与自然紧密相连,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对女性的压迫与自然的退化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关于“女性的困境”,玛丽莲·弗莱用社会规则和期待编织出的鸟笼来比喻,“如果你凑得非常近,你会觉得单独每一根金属丝,都不会困扰到笼中的鸟儿”,“此外,即使你审视这些金属丝,你也无法解释一只鸟儿如何能够被它禁锢或者伤害。但是,如果你后退一步,突然看到整个笼子,就会立刻清楚的发现:鸟儿被‘系统化相互关联的屏障’所包围。”[7]社会性人从降生便处于社会规则的限制中,而父权社会对女性的限制愈多且苛。这些限制具体到衣着发型,严谨到语言和行为。女性如果穿着性感,会被视为卖弄自己的性魅力。“一位‘体面’女士不应过分地袒胸露肩、穿短裙、染头发或把头发剪短,也不应该化妆、摊开四肢躺在沙发上,或在地铁的过道里亲吻自己的丈夫。她如果违反了这些规矩,就有失检点。”幼年的波伏瓦已经感受了“应该为自己注重打扮,久久地照镜子而感到羞愧。”[8]这些屏障,单凭自身都不会妨碍“鸟儿”飞翔,但合在一起就会像铜墙铁壁一样禁锢住“鸟儿”。每个女人在她的一生中都会一次次遇到某一个单独的“金属丝”,从小女孩长成少女,从青年到成年,为人妻子为人母亲,直到年老体弱,都会在社会中遭遇各方力量联结而成的压迫之“笼”,并且当她们将社会的规则和期望内化为自我要求,想要悦己而力图悦人时,这种压迫的力量就进一步强化了。由社会规则和期待编织的这只鸟笼既是外在的又是内在的,“女性应该继续隐身,挂着微笑继续前行,还是冒着被嘲笑和威胁的风险挺身而出,”[9]女性,你必须做出选择。
波伏瓦在她的回忆录《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中这样说:“有人企图给我强加莫名其妙的限制,我就反抗;同样,不绝对真的事实我也不接受。我只愿服从必然;人作出的决定或多或少都是出于心血来潮,其分量不足以让我非赞同不可。”[10]人类对命运的反抗肇始于古代文明,那遥远的英雄时代。然而对于个体而言,谁又何尝不是自己的英雄,波伏瓦回忆幼年的她对规则合理性的质疑和反抗,幸运的是她生活在宽松而快活的家庭背景中。
“隐忍前行”还是“挺身而出”,作者做了选择。然而,《这个春天的夜晚》的故事却发生在上个世纪的芒市,这座边疆小城,除了意识形态上的规则,还有来自于质朴傣民族自觉的道德观念。而“我”却偏偏是一个冲破规则的女孩:班主任“憎恨所有和男生讲话的女生,憎恨所有穿着漂亮的女生,憎恨所有喜欢唱唱跳跳的女生,这三条我基本上都具备。”“我”突破规则且敢于反抗。曾经的时代,少男少女的情谊简直成了洪水猛兽,和勇纯洁情谊遭到班主任的怀疑后,“我”先是沉默,后坚决否认,并将甜蜜的橙子汽水举过头顶任由它自由落地以表达反抗。规则和惩罚形影不离,即便没有破坏规则,那桀骜不去的反抗也足以为“我”赢得一次刻入记忆的惩罚。或许母亲的漠视比班主任不怀好意的逼供和父亲往死里抽打的绳索带来的伤害更大。此时,读者或许会为主人公的命运不平,会愤怒、会记恨,“那么文学就使人可以对现实进行报复,因为它使现实受制于故事。”[11]然而现实是傣族女儿如水般柔软,她能流过旷阔之地,也能流过狭窄之所,她以柔韧无争、包容豁达的宽恕之心原谅和悦纳了一切;她以柔韧无争、包容豁达的宽恕之心与读者共情。如同文中意象“白色曼陀罗”,纯洁而柔软,见此花者恶自除去;又如寓意觉悟的“菩提树”,这是菩提树下傣家女儿的慈悲和智慧。
“隐忍前行”还是“挺身而出”,冒着被嘲笑和威胁的风险挺身而出地反抗,母亲也做出了选择。《我要为你建一座花园》,作者以女儿的视角回忆了父亲和母亲的婚姻。“高大俊秀的父亲并非土生土长小城人。”父亲初中毕业,这在那个年代的小城是很稀罕的。出于对知识的敬重,加之父亲“白净斯文,勤手快脚,很会笼络人心,除了母亲一人,家里大大小小全都对他赞不绝口。”“母亲在大家庭的压力下被迫嫁给没有感情的父亲,据说母亲出嫁的头天夜里,母亲心仪的项姓傣族小伙在外婆家对面的竹楼上,唱了一晚上的情歌,歌声哀怨凄婉,爱意绵绵,闻之断肠,把母亲的心都给唱碎了。”年轻的女子顺从了长辈的期望、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出嫁了。然而意愿可以违背,情感却是骗不了人。深爱着母亲的父亲,在婚姻中得到的回应是冷漠,借酒消愁愁更愁,父亲从白净斯文的痴情汉变成了歇斯底里的“酒醉子”。花样年华的母亲,“忍受了父亲二十二年之久的醉酒发疯打人的折磨……”如花般美丽的少女,正值骄傲的年纪,虽没嫁给爱情,但对未知的婚姻应该是充满好奇和憧憬的,然而她在婚姻中却遭遇莫大的不幸,更不幸的是在当时的中国,中国的边境小城,对家庭暴力的认知还停留于家庭内部矛盾,抑或说,封建传统观念、“男尊女卑”的思想和传统习俗就是家庭暴力产生的历史原因,这样的婚姻,母亲忍耐了二十二年。从其他作品,也能读到母亲婚后的隐忍。
比如《风中的蔓勒梗》中,困难时期穷困的外公在女儿家吃饭受到了女婿的白眼就再也不来了。天真年幼的孩子,不断的追问母亲:外公为何不来。此时的母亲,她同时也是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作为父亲的女儿,她心疼挂念亲人;作为孩子的母亲,她维护长辈的形象和尊严;作为丈夫的妻子,她要理解家庭的困难和男人的无奈,然而她没有懊悔、没有埋怨、没有愤怒吗?她“不是低下头不吭声就是埋头拼命往嘴里扒饭。”心疼、挂念、维护、理解、懊悔、埋怨或是愤怒,母亲没有表达一字一句,所有情绪归为隐忍。外公院子里那棵“蔓勒梗”,在外公去世后的雨夜轰然倒地,父亲在清理蔓勒梗的枝叶时突然抱头悄悄哭泣,此时的母亲才把多年压抑的情感大声地释放出来。
隐忍了“二十二年”的母亲,在八十年代初落后的边境小城,“终于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和勇气提出离婚。”不由让人敬佩,这位伟大的女性思忖良久,她是否面对了嘲笑和非议,她仍然挺身而出。判决离婚后,从此父亲滴酒不沾。“傣家女儿有百变之身,夜为水骨,朝为雾花。”晚年的母亲再一次顶着被嘲笑和威胁的风险挺身而出,不顾家族的压力和小城的风言风语,搬回了父亲家中,和父亲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嘘寒问暖。她说“我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谁也不能阻止我!”母亲的恣意和勇气,是多少所谓的现代女性无法企及的。她犹如洁白的柚子花苦涩而清明,如同山岗上的“勒杜鹃”坚韧而勇敢。
综上所述,禾素的家园情怀是真挚而理性的,有弘扬也有反思,如此,一个地域一个民族才能良性发展;同时,作品中的女性意识明确,但因其民族特质,在表达上是温和的,这不失为一种慈悲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