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以成人:马克思劳动解放理论的逻辑理路及人学向度*

2024-01-03 15:22马松红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黑格尔共产主义异化

马松红

( 兰州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50 )

对人的本质的探寻历来是哲学研究的核心主题,但是,真正从劳动问题入手求解人的本质这一“斯芬克斯之谜”,却是马克思实践哲学独创性的贡献。近代之前,劳动或被理解为低下、卑贱的活动,或被视为人获罪于神而应得的惩罚,劳动与人之间常常呈现为一种相互疏离和悖反的关系。直至近代,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人们对劳动的理解和评价才呈现出积极的面向,劳动作为财富和价值创造的重要手段开始以一种新的、正面的姿态进入近代思想家的视野。自洛克、斯密和黑格尔之后,原本代表低贱和卑下的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其积极的方面逐步得到确证和肯认。马克思批判继承了近代思想家对劳动的积极理解,真正揭示出了劳动与人本质之间的内在联系。本研究旨在从马克思的劳动解放理论出发,揭示其从劳动入手破解人的本质这一谜题的逻辑理路及人学向度。

一、一般劳动:人的本质的根据

前资本主义时代,劳动与人的本质之间常常以一种悖反的关系存在,这突出地表现在古希腊思想和基督教对劳动的理解和评价当中。在古希腊,劳动一般被视作苦力和负担,经常由奴隶、女人和地位低下的劳力承担[1]。劳动被视作为获得必需品不得已而从事的活动,意味着辛劳、卑贱和痛苦,与之相反,拥有公民资格和身份的人则往往不从事卑贱、低下的体力劳动,他们的特权在于参与城邦的公共事务。亚里士多德说,“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2]6,人本质上是一种“政治人”,要在城邦公共事务中展现人的本性。在他看来,凡是在本性上脱离城邦生活的,不是超人,就是鄙夫[2]6。很明显,从事物质生产的体力劳动者——即使这种劳动为希腊“城邦生活”的正常运转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物质条件——被排除在他所说的“城邦生活”之外。亚里士多德被认为是古希腊最博学、最深邃的思想巨擘,是古希腊时代“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对劳动的看法或不能代表全部希腊,但却典型地显示出了希腊人对体力劳动的不屑。亚里士多德从哲学的高度看不起体力劳动,认为它缺乏头脑,只配由地位低下的奴隶去从事。他相信,体力劳动会使心灵变得衰退和迟缓,会让人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追求政治智慧[3]。换言之,体力劳动妨害人的自由,妨害人的本质。

不同于古希腊对劳动的简单鄙弃,基督教对劳动的评价抱持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劳动被视为因罪而来的惩罚,意味着苦难和负担;另一方面,劳动又是治服人心,使人受经练、清赎罪孽的途径。基督教的这种矛盾心态曾赋予劳动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它又始终没有改变自身把劳动看作苦难和负担的总体看法。在基督教,尤其是中世纪的语境中,劳动是违背人的本质规定、违背神性而不得不担负的重担,是人之罪恶应受的惩罚。对此,洛维特曾正确地指出,在基督教那里,劳动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值得肯定和赞扬的事情,而是被视作因罪而来的报应和惩罚,劳动意味着强制、劳累和苦难[4]356。

近代以降,随着市民社会和经济生活的兴起,人们对劳动的理解和评价才逐渐地呈现出它原本积极的面向。一方面,劳动促使人从事有规则的活动,远离游手好闲和放荡不羁;另一方面,劳动开始作为人们获得财富的重要手段而得到肯定和赞扬。劳动不仅是规避恶习的重要方式,而且作为一种卓有成效的行为获得了独立的、建设性的意义。劳动成为了尘世生活中获得技能、财富和愉悦的源泉[4]356-357。在近代思想家中,洛克曾视劳动为人的所有物,认为劳动是人本身的财产,从早期资本主义财产和法权的角度肯定了劳动之于人的意义[5]。伏尔泰把劳动看作通往满足、成就、威望、享受和财富的首要之路。斯密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中,看到了劳动在财富和价值创造中的作用,视劳动为创造“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6]。黑格尔则把劳动看作人本质生成的重要环节,从哲学的高度确证了劳动对于人的积极意义。在他看来,劳动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通过自己的外化获得发展[4]358-365。

近代思想家对劳动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扭转了长期以来人们对劳动的消极看法。但是,他们对劳动与人的本质之间内在关联的理解仍有诸多不足之处。譬如,斯密对“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区分,只是把劳动看作财富增长和价值增值的手段,而非实现人之本质和自由解放的重要途径[7]。因此,在马克思看来,斯密的这一区分是站在货币所有者,站在资本家的立场,而不是站在劳动主体,即劳动者的立场来讲的[8]。他的劳动价值论代表的是资本家的利益,本质上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其错谬在于极力赞扬“生产性劳动”,却对从事“生产性劳动”的实在主体即现实的劳动者视而不顾。作为德国古典哲学中唯一认真研究过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思想家,黑格尔承袭了国民经济学对劳动价值的肯定性理解,从哲学的高度把劳动提到人的本质的层面。但是,在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中,他所谓的劳动只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从事劳动的主体并非现实的、感性的人,因而黑格尔理解的劳动还是精神性的、抽象的。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立场,第一次站在唯物主义和人本学的高度,把感性的人置于哲学思考的中心位置。由于费尔巴哈不了解真正的人的感性活动,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因此,他虽然“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e]活动”[9]499。在这一点上,费尔巴哈没有超越,甚至没有达到黑格尔哲学的高度。

区别于近代思想家对劳动或片面或抽象的理解,马克思从现实的人及其感性活动出发,真正洞见了劳动与人的本质之间的内在关系,实现了对劳动认识的革命性变革。

首先,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不仅是创造财富的手段,更是人生产自身的生命活动。按照斯密国民经济学的观点,劳动的积极意义在于它是创造财富的重要手段,是一切价值的源泉。但是,马克思指出,如果认为劳动的目的仅仅在于增加财富,这将是有害的、招致灾难的[9]123。劳动真正的意义不仅在于它能够通过与自然界的物质变换创造出人赖以生存所需要的物质资料,更在于它本身是人进行自我生产的生命活动。在马克思看来,人是一种类的存在物,正是劳动这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与动物直接区别开来。自由自觉的劳动是人进行自我生产的生命活动,是人的类特性,是人区别于动物最根本的特征[9]162。人正是在自由自觉的劳动中确证自己的类特性,获得自身为人的内在根据的。国民经济学的最大错误就在于它从根本上只是把劳动看作为维持肉体生存的一种手段,在国民经济学那里,劳动“仅仅以谋生活动的形式出现”,而劳动的主体,只是被当作“劳动的动物”,当作仅有“肉体需要的牲畜”[9]124-125。然而,人的劳动如果只停留在生产维持肉体生存需要的物质资料层面,那么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就消失了。人下降到了一般动物的层次,人失去了人的类特性,失去了人的本质的内在根据。

其次,劳动不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而是现实的人的感性的、对象性活动。黑格尔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自我生成必经的环节,把人看作为自己劳动的产物。在这一点上,马克思赞扬了黑格尔,他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说:“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9]205。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正确地看到了人的本质通过劳动而自我生成,看到了这种生成即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只有通过这种对象化的活动才能成就自身,但是,这种对象化又绝非与自身无关的纯粹异己的对象化,对象化的力量经过外化的扬弃最终会在更高层次上回归自身、肯认自身。因此,在黑格尔那里,对象化并非与自身无关的绝对分离,而是在更高层次上实现自身的必经环节。在这一点上,黑格尔的理解无疑是正确的。他不仅正确地把握住了劳动真实的本质,把人自身理解为自己劳动的产物和结果,而且发现了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辩证法在历史生成和自我生成中不可或缺的推动作用。但是,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对劳动的理解仍存在两个致命的缺陷:其一,“黑格尔是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的。他把劳动看做人的本质,看做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但“他只看到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其二,“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9]205。由此可见,黑格尔虽然立足于人的本质来理解劳动,看到了劳动对于人的本质生成的不可或缺的意义,但在他那里,劳动却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这表明,他对劳动的理解是在唯心主义框架下进行的,本质上仍然是颠倒、抽象和远离人的。不同于黑格尔,在马克思那里,劳动是“现实的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的感性的、对象性的活动,通过这种活动人占有外部世界,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证明自己是一个类存在物。

最后,劳动与人处于一个相互作用、彼此塑造的过程中,人是劳动的主体,劳动创造了人。马克思虽然批评黑格尔“头足倒置”,把现实的人的劳动错认为“精神劳动”,但却对黑格尔把劳动视为人自我生产的中介和必经环节这一观点给予了肯定性评价。在哲学史上,黑格尔的真正意义在于他始终以历史的眼光理解事物的本质,在他看来,真理的本质不是静态的、一成不变的,而是动态的、不断生成的。一个事物之所是并非先天地是其所是,恰恰相反,它是由变化和生成所规定的。变化、生成决定了它将成为什么[10]。受黑格尔的影响,马克思在理解人的本质时,也并非把人看作静态的、一成不变的存在,而是把人看作在动态中不断生成的存在。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现实的人进行自我生产的生命活动,人通过劳动不断生产自身。具体来说,其一,劳动促使人猿相揖别,从而建构起了一个真正属人的世界。其二,通过劳动这一对象性的活动,人不断展现自己的本质力量,不断超越既有的生命状态,创造出生命无限新的可能,实现自我丰富和跃升。其三,在劳动,即物质生产的过程中,形成了以生产关系为基础和纽带的社会关系。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501,而劳动在人的社会关系形成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其四,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而劳动是人类历史的“真正发源地”,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力量。离开劳动,社会将会停滞,人自身也将无法存续。

总之,马克思既不赞同以斯密为代表的国民经济学把劳动仅仅看作是实现财富增值的手段,也不认可黑格尔只是把劳动当作绝对精神抽象的自我运动。这两种观点虽然都给予了劳动肯定性的评价,但都是背离人的本质的。在《手稿》中,马克思同时批判了这两种观点,并建立了自己的劳动人本学。洛维特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人本学,实现了对古典国民经济学和黑格尔哲学的双重批判[4]369。

二、异化劳动:人的本质的遮蔽

通过把劳动理解为人自由自觉的活动、人的类特性,马克思真正揭示了劳动与人的本质之间的关联。然而,马克思的贡献还远不止于此,他真正的功绩在于在澄明劳动与人的本质关系的基础上,批判性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劳动异化,并揭露了这种异化对人的本质的扭曲。

在《手稿》中,马克思指出,人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人的类本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是人之为人的内在根据。正是在人对象性的生命活动即劳动中,人将自身作为生产的对象,不断塑造自身、成就自身。然而,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性分析,马克思发现在这里存在着一个怪诞的事实,即原本作为人本质力量的生命活动却反过来成为奴役人、压迫人、宰制人的手段和工具。工人的劳动未能为自己生产幸福和快乐,却为自己生产了赤贫[9]156。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工人的劳动成为了一种“异己的存在物”,成为了对人来说“外在的东西”。工人“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9]159。因此,只有在劳动之外,工人才体会到自由和舒畅,而在劳动中则体会到被迫和强制。马克思指出,此时“劳动的异己性完全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9]159。

劳动原本是人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却变成了“讨厌的强制”,变成了对工人来说想百般逃避的事情,在马克思看来,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悖谬所在。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普遍存在着劳动的四重异化:第一,人与其劳动产品相异化。这突出地表现在人的劳动产品成为一种对人来说“异己的存在物”,反过来与从事劳动的主体即人相疏离。换句话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主体不是自己劳动产品的享有者,劳动者不仅不占有自己的劳动所得,反而被这种劳动所得的占有者所强制和压迫。并且,这种劳动产品生产得越多,劳动者感受到的强制和压迫就越严重,劳动者就越痛苦。马克思指出,这就如同宗教的异化一样,在宗教中,人越是无条件地投入,人就越丧失自我[9]156-157。第二,人与劳动相异化。从劳动与人的本质的关系来讲,作为对象性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人的劳动理当生产自身,为人生产快乐和幸福,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劳动实际上变成了强制,变成了对人来说“外在的东西”。人在其中感受到的不是快乐和幸福,而是折磨和牺牲。结果就是,人的动物机能和人的机能相互发生了颠倒,人在自己的动物机能中感到自由和自在,但在人的机能中却感到压迫和强制[9]160。第三,人与其类本质相异化。在马克思看来,人是一种类存在物,人只有在自己的生命活动中,才能证明自己的类特性。然而,在资本主义生产中,这种生命活动却变成了对于生命主体而言不得已而为之的维持肉体生存的活动,变成了对人来说异己的东西。第四,人同人相异化。马克思指出,劳动的异化不仅存在于物的层面,而且表现在人的层面,表现在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同他人相异化。他说:“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凡是适用于人对自己的劳动、对自己的劳动产品和对自身的关系的东西,也都适用于对他人、对他人的劳动和劳动对象的关系。”[9]163-164

通过批判性的分析,马克思揭露了一个普遍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但却一再被国民经济学忽视的事实:工人及其劳动的异化。这种异化表明,原本属于工人的劳动,现在却成为一种异己的、被迫的活动,因而不属于劳动者自身,而属于一个另外的、与劳动者相别的存在物。马克思指出,这个异己的东西,既不可能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比如高高在上的神,也不可能是日益受人支配的纯粹的自然界。这个存在物只能是人,因为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人自身才会变成与人相对立的、统治人的、压迫人的、剥削人的异己的力量[9]165。这里的人绝非作为劳动主体的自我,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对于自我来说异己的、与自我相敌对的、强有力的对象。人正是在与这一强有力的对象的关系中感受到自身被压制、被强迫,因为在这一关系中,工人不是自由地为自身而劳动,他的劳动以及劳动的产品都不属于自身;他不为自身生产快乐和幸福,他的劳动为另一个异己的存在物所占有。在这里,“对于通过劳动而占有自然界的工人来说,占有表现为异化,自主活动表现为替他人活动和表现为他人的活动,生命的活跃表现为生命的牺牲,对象的生产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即对象转归异己力量、异己的人所有”[9]168。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关系中,工人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出卖给资本家,为一个异己的、敌对的力量,即资本家所有,进而为资本家创造了财富和价值的增值,并且,工人为资本家劳动得越多,创造的财富越多,他自身就越贫穷,而这也意味着他所受的剥削和异化越严重。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中普遍存在的异化现象和根源的分析和揭露,展现出了他深切的人道关怀。在其中,他不仅看到了资本主义劳动表面所体现的人与物的关系,更在人与物的关系背后看到了人与人的关系,看到了资本主义雇佣关系中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和宰制。他对异化劳动四重内涵及其根源的揭示,既是他对工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真实生存现状的描述,同时也包含着他对这一异化逻辑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当然,也有学者指出,《手稿》的异化理论还存在一定的缺陷[11]。确实,这一时期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异化现象的分析,虽然已经超越国民经济学和黑格尔思辨哲学对异化问题的界定,但“仍然是感性描述和道德谴责有余而深刻的历史—经济学分析和批判不足”[12]82。

异化劳动理论始终是理解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一条核心线索,它就像一把锁钥,只有通过它才能打开资本主义现实世界的大门,看到工人真实的生存状态。从逻辑上讲,对这种状态的揭示是通向对其批判和超越的前提。所以,在这一意义上,《手稿》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现象的揭示是马克思劳动解放理论的起点和基础。此后,这一理论在不同文本中得到进一步深化和发展,并最终有了更为科学的阐述。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创立的标志性文本,《德意志意识形态》从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的角度出发,进一步明确了异化的根源是社会分工的固化。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已经逐渐超越了青年时期的那种道德义愤,开始转向对异化劳动更为科学的历史和经济分析。到《资本论》阶段,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劳动异化现象的分析变得更加冷静、客观和深入,这与他早期激情的道德谴责和批判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12]82。但是,无论是《手稿》,还是后来对异化现象更为科学的论述,马克思批判的对象和理论的宗旨始终都没有变,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对人的奴役,进而指出现实的人的解放路径,一直是马克思实践哲学的价值追求。

三、劳动解放:人的本质的复归

镌刻在马克思墓碑上的那句话——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9]502——时刻在提醒着我们,马克思的理论从来都不是书斋里的学问,无论是他的理论创造还是革命实践都意在改变那个腐朽的世界。在《手稿》笔记本Ⅲ部分,马克思说:“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9]182当资本主义的病症,即异化劳动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它同时也就包含了它的自我否定和瓦解。

在论及异化的根源时,马克思指出,私有财产既是异化劳动的产物和必然结果,同时又是它的根据和原因。因此,扬弃异化就意味着必须从根本上消灭业已存在的私有财产关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克服劳动异化,最终实现劳动解放,实现人的本质的复归。但是,在马克思看来,私有财产的消灭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它本身有着自己发展的历史和逻辑。从早期地产作为私有财产的第一个形式到资本主义时代私有财产发展到它最后的、最高的、完成的形式,即工业资本,这个过程是私有财产完成它对人的统治,并以最普遍的形式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力量的过程[9]181-182。根据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当私有财产一方面以普遍的形式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力量,另一方面又使人丧失自身,仅仅沦为生产的手段和物欲的奴隶的时候,私有财产的矛盾也就发展到了它的极点[13]。这意味着,扬弃私有财产的革命运动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种革命运动就是共产主义。在《手稿》笔记本Ⅲ“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部分,马克思最先论述了自己对共产主义的看法。他说:“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范围内实现的复归。”[9]185根据《手稿》的论断,人是一种类存在物,人通过劳动确证自己的类本质,生成和发展自我。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人的劳动却普遍地发生了异化,人在这种异化中逐渐丧失自我,仅仅沦为从事生产财富的工具和手段。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是一个劳动普遍异化的社会。如果说私有财产是导致异化病症的根源,那么扬弃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运动就是治愈这种病症的良方。美国学者奥尔曼指出:“对马克思来说,非异化状态是人类在共产主义社会过的生活状态,如果没有对未来理想社会的认识,那么异化受到的批评仍然不能被澄清。理解关于‘逻辑结构的’方法可以通过比较‘健康’和‘疾病’的表达方式来实现。”[14]在奥尔曼看来,资本主义“疾病”的症候正是通过与共产主义的“健康”状态对照而显现出来的。如果没有这种对照,人们会误以为病症本身是正常的。

奥尔曼或许所言不差,但他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却只看到了它的一个方面。在马克思这里,共产主义不仅是一种“健康”状况下的理想、标准,更是一种力在消除“疾病”的现实的革命运动。凭借于此,异化最终被克服,人性最终回归自我。所以,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还是一种治愈的良方,只有通过它,劳动异化的痼疾才能得到治愈和根除。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9]539作为一种现实的历史运动,共产主义表现为它对现存状况,即对劳动普遍异化现象的消灭,共产主义是这一病态社会的处方。扬弃私有财产的过程,也正是人类历史发展逐步实现共产主义的过程。

不过,正如私有财产自有它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共产主义作为一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也遵循着历史发展从最初样态到成熟形态的深层逻辑:最先出现的是“最初形态的”“粗陋的”共产主义,之后是“还具有政治性质”且“尚未完成的”的共产主义,最后才是“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共产主义”。其中,“最初形态的”“粗陋的”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最初的积极的扬弃,但实质上不过是力图把自己设定为积极共同体的私有财产的卑鄙性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作为普遍的私有财产出现的”,是“这种关系的普遍化和完成”。它表现为扬弃私有财产的运动,但却只是简单地否定私有财产,“否定人的个性”,以至于最后只能走入绝对的平均主义。马克思指出,这种形式的共产主义“不仅没有超越私有财产的水平,甚至从来没有达到私有财产的水平”。第二阶段的共产主义实质上是政治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这种共产主义虽然已经理解私有财产这一概念,但是仍不理解它的积极的本质,不理解人的本性。所以,它虽然“已经认识到自己是人向自身的还原和复归,是人自我异化的扬弃”,但是仍“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只有到第三个阶段,即“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共产主义才彻底扬弃了私有财产,实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矛盾真正的解决。它意味着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异化得到真正克服,意味着人对自己本质的重新占有,意味着人本质最后的复归[9]183-185。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将得到彻底的解放,劳动将不再是一种强制和压迫,而是劳动主体,即人的自由的、确证自我本质的生命活动。在这里,劳动重新表现为主体自由自觉的活动。而劳动的主体,也不再是一个自我异化的人。他的劳动也不再为一个异己的、敌对的力量带来享受和生活的乐趣,而是为自己生产幸福和快乐。在这里,人的劳动和自我本质的生成是同一的。在这里,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都得到彻底解放。总之,“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9]189。

关于共产主义,早期马克思的论述还带有很强的思辨色彩。在这里,除了提到通过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扬弃私有财产之外,关于通过怎样的方式、如何实现它,此时的马克思还没有更多的阐述。更为科学的、从历史和经济学研究中找到通往共产主义的道路,这是后来马克思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的主要方向。

四、结语:劳以成人

在唯物史观视域下,劳动解放和人的解放是同一过程的两个不同方面。劳动是现实的人的对象性的生命活动,劳动构成人的本质,劳动的异化实质上是人的异化,而超越劳动异化的过程,即是真正实现人的本质的过程。马克思从劳动问题入手,对人的本质的探讨遵循了一种历史生成论的逻辑。在他看来,人的本质并非先天地或原初地就被决定了的。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不存在一个外在的创造者和原初的决定者。从人改造自然的对象性活动,即劳动或实践入手,马克思有力地驳斥了从超人、超自然因素解释人和自然产生过程的神创论。他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9]196这表明,人的本质在马克思那里从来都不是一个现成的概念,不是既定的、静态的抽象物,而是动态的生成的过程。人通过自己的劳动不断生成自我的本质,不断塑造自我。对此,马克思说:“正像一切自然物必须产生一样,人也有自己的产生活动即历史,但历史是在人的意识中反映出来的,因而它作为产生活动是一个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产生活动。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15]通过劳动,人不断生产自我,构成人的生命和本质生产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人作为自由自觉的劳动主体,摆脱自我生产中的异化和偏离,最后回归自我,重新全面地占有自己的本质。这个历史生成论的逻辑理路,表现在客观历史进程和主观诉求两个方面:

一方面,劳动的过程即是成人的过程,劳动的解放就意味着人的解放,劳动的发展与人的本质的生成具有内在的同一性。劳动是人立身之本。正是在改造自然的劳动过程中,人学会了直立行走,迈出了从猿到人的决定性一步[16]。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支持和协作,结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使人成为一种类的存在物。马克思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9]196世界历史的形成离不开劳动,人自身的形成同样离不开劳动。世界历史的发展和人的生成发展是一个同向而行的过程。人通过劳动创造世界、创造历史的同时,也创造着人本身。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讲,马克思不仅看到劳动创造财富的积极意义,而且看到它对于人的自我生成、对世界历史的发展和对人类社会进步、文明创造的本体论地位。

另一方面,这整个逻辑运思都蕴含着马克思明显的人道关怀,他所有的理论创造都始终以人为核心,以实现人的解放为目的。马克思生活于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时代,他虽欣喜和赞扬这一时代在物质财富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但他更痛心这一时代对劳动者的剥削和宰制。通过明确和重申劳动的地位,马克思高扬了劳动主体,即劳动者的崇高地位。劳动是人得以生成和发展的前提,是创造财富的源泉,是人类历史和文明创造的根本。没有劳动,就没有一切;没有劳动者,就没有一切。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者创造了财富、创造了一切,但劳动者却没有得到尊重、幸福和肯定,反而得到的是压迫、不幸和否定。通过揭露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普遍存在的劳动异化,通过对这一现实的无情批判,马克思旨在唤醒和号召无产阶级,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关系,建构一个真正属于劳动者的、没有强制和剥削的美好世界。

人的问题始终是马克思理论创造和实践探索的核心。“尽管我们所处的时代同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比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但从世界社会主义500 年的大视野来看,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17]他的理论仍然熠熠生辉,为当下人的自我理解提供了一种科学的理论基础,也对推动当前劳动教育事业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在新的历史时期,如何克服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劳动异化顽症?马克思认为,变革社会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变革社会本身是一个历史过程。在目标尚未达成前,有两方面的努力有助于我们更加接近这一目标:其一,正确认识和理解劳动与人的本质之间的关系,认清二者之间内在的同一性,认识到自由劳动或劳动解放是一个克服异化、扬弃强制劳动的过程,同时也不能消极抵制或逃避必要劳动;其二,大力推行劳动教育,推动人们正面认识劳动的积极意义,树立崇尚劳动、成就自我、成就幸福的劳动观念。这两方面的努力,我们只有回到马克思,才能找到它真正的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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