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乡土语境下江苏传统龙舞的身份建构与话语表达

2024-01-01 00:00:00刘忆
艺术研究 2024年3期
关键词:龙舞舞龙江苏

摘要:江苏传统龙舞历史悠久、形式丰富,包含自古以来人们对“龙脉”传说的记忆、对自然的敬畏和对自喻为龙的认同和期望。本文围绕江苏传统龙舞的兴起、舞者身份建构和舞蹈身体语言的分析,总结出在当代乡土语境下,江苏传统龙舞的身份强调宗族性,具有转化与多重合一的特点。在历史文化的变迁中,龙舞的身体语形、语义虽发生相应的变化,但其多重语用价值和功能依旧存在。

关键词:江苏民间舞传统龙舞身份建构话语表达

江苏传统龙舞的历史可追溯至古代,在数百年的传承和发展中,融入了江苏地区独特的文化元素,种类繁多,形式多样,不仅是江苏民间舞蹈的重要组成,更是反映江苏历史变迁和社会风俗的文化遗产。“按照社会学对身份群体的划分和人类学功能学派对社会仪式的划分,当代中国民间舞实际上是跳在三个舞蹈场域中—乡土的、介于乡土和城市的以及城市的”。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脚步,乡村的人口结构和生产方式已发生了显著变化。从这个角度来看,江苏传统龙舞的舞蹈场域实际上由传统的乡土舞台转向了当代城市化进程中的乡土舞台,其身份群体和话语表达在当代乡土语境中呈现出新的样貌。

一、崇龙文化与江苏传统龙舞的兴起

(一)民间“龙脉”传说的集体记忆

“龙脉”是风水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用于表示山脉或者河流的走向、起伏、转折、变化,从而推断出某地点地理位置的好坏。唐代杨筠松的《撼龙经》《疑龙经》中就有龙脉风水的理论观点,古人依据此,通过观察自然环境、地势地貌等因素来进行城市规划和建筑、墓葬等布局,从而达到振兴家业的目的。在风水学中,“龙脉”的概念与中国古代的阴阳五行理论有关,被认为是一种能量的流动。脉的本义是血管,引申为像血管一样连贯的东西。从字面上看,龙脉就是龙的绵长连贯的血管。龙来自大自然,却不是自然界中生活的神物,其价值和意义主要通过象征的方式表现出来,因而,大凡绵长连贯的东西,都可以谓之龙脉,反过来说,龙脉可以象征那些绵长连贯的东西。

余红艳在民俗学研究中发现,徐州、南京、镇江、扬州、常州……在江苏多地地方文献或民间传说中,都出现过这样的“龙脉”。在民间传说里,秦始皇到徐州,发现这里有水龙之势;刘伯温在扬州发现一条龙脉;楚威王发现南京“王气”极盛、常州别名“六龙城”的名源等。民间传说作为一种集体记忆,充满幻想、夸张和虚构,人们“借用某个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从此生发开去,粘合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类似的东西”,对过去进行重构与组合,蕴含着当地百姓的生活经历和对自然的敬畏。江苏各地的“龙脉”传说,“作为特定的地域‘文化符号’发挥的正是引发历史记忆的能量,表达的正是民间传说作为地域性‘历史记忆’媒介所投射的集体记忆的隐喻”,是人们对自身地域文化、自我建构的内在需求和认同归属,是集体信仰的记忆指向。江苏传统龙舞《巨龙舞》又名“舞龙灯”,流行于江苏金坛登冠镇巨村一带。该舞的由来就与“龙脉”有关。传说刘伯温(刘基)曾研究并精通天象地理,指点百姓在村前挖河造桥,连挖三日,每夜河土皆上涨复原为平底。经细查,他发现该地是块要出十八个龙子龙孙的宝地。他担心太祖朱元璋的龙座难以安保,便悄悄关照挖河民工将铁锹插入河底土中,脱下草鞋挂在上面。第二天一早,河土未再上涨复原,却浸满血水。巨村十八个怀有身孕的妇女全于当夜流产了。事后,刘伯温因愧对百姓内疚不安,为纪念未能出世的龙子龙孙,便指点巨村人兴起“龙会”。

(二)龙与水的文化象征

水自古被认为是生命之源,代表着生机和活力。水的绵延起伏与龙的变化相似,被视为智慧与灵性的代表。水关乎生命、繁荣、力量,龙象征神秘、吉祥、灵性、权利。在古人的文化中,龙与水相互隐喻,具有“等值”性质。

江苏境内地势较为平坦,大小河流、湖泊和运河密布,丰富的水资源为人们的农耕和渔业提供了条件与保障。在《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江苏卷》《中华舞蹈志·江苏卷》的记载中,涉及龙舞的有29项。从地域划分来看,苏南地区有15项,主要集中于南京、苏州、无锡等。苏中地区8项,以扬州、泰州南通为代表;苏北地区6项,集中于徐州、宿迁一带。究其原因,大体与地理图景相关。《管子·水地篇》中有“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在生产力尚未发达的时代,先民们靠天吃饭,认为龙具有掌管雨水的神性,将其视为保护神,修建龙王庙进行供奉。因此,江苏传统龙舞中有相当一部分与“龙王”和水有关。海安县胡集、双楼等乡的《苍龙舞》来自“小苍龙救灾”的传说,看到身处洪灾的百姓终日担泥筑坝,小苍龙被其勤劳勇敢所感动,决定留居此地帮助当地人民排涝抗灾镇锁水患,以便百姓重建家园,人们以舞苍龙表示对它的崇拜和敬仰。《邳州龙舞》来源于龙王为报答老中医治好了自己的腰背疼痛,告诉老中医照着自己的样子扎成龙身,逢年过节到四乡挥舞,就能实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愿望①。除此之外,诸如《崔寨龙舞》《前庵龙舞》《招西龙》《圣龙舞》《翻板龙》《凤羽舞》《丁家龙》等龙舞的初始都与舞龙求雨有关,龙的形象与水、丰收、吉祥捆绑在一起,是先民们朴素理想的投射。

(三)人们自喻为龙的精神追求

在中国文化中,龙的形貌是综合了飞禽走兽、爬虫游鱼等各类动物的形貌特征,虽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形象,但其原型来自人们的现实生活,龙的神圣、吉祥、力量和权威等,是人们对自我愿望和美好事物的精神化身。人们自喻为龙,大致有几方面的因素。

其一,龙具有神性,“具有神格和人格双重身份,上天则为天神,下界可作凡人……天神具有超凡威力能庇佑凡人”,通过龙的媒介,能够达到人神交流,达成所愿。成为“龙的传人”,体现出先民对自身力量、智慧和能力的期望,以及对神秘和超自然力量的向往。其二,在心理距离上求得与龙的亲近。神话故事中的龙具有神性,其往往与国家、权利、民族相联。“龙子龙孙”的身份符号,强调个人与特定群体之间的联系,进而强化身份认同和文化归属。其三,龙是作为英雄的人。龙被视为一种高贵、强大和神秘的文化实存。姚莉、屠鹏飞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种龙的形象是中华民族崇尚‘英雄主义’,追求和谐、和平的表现。……一方面尽管龙为神,但是通过各种关系与人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表达出人与龙的关系实质上是紧密的,人与神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弱势力与强实力之间可以和谐共生、相互作用”。通过自喻为龙,人们可以在心理上赋予自己一种积极的形象,激励自己追求更高的目标和成就。

二、江苏传统龙舞的身份建构与特点

(一)宗族身份的强化与归属

宗族,以血缘关系为纽带,是家族的伸展,在“一个宗族内,包括许多家庭,外表上祠堂是宗族乡村的‘集合表象’,实际上家庭是组织的真正单位”。同一姓氏的宗族成员群居于一个区域,相同的祖先文化与语言生活习惯,有利于资源共享和情感支持,增强家族凝聚力。宗族身份的认同与归属,是个体在血缘家庭和村落社会关系中互动相联的基础保障。通过血缘纽带,一方面与祖先的智慧和荣耀相连,另一方面,与宗族成员的社交网络联通,享有宗族身份带来的尊重、支持和特权。江苏传统龙舞的开展,大多以同姓村落为组织基础,表演场域有时也辐射到与本村有姻亲关系的其他村落,村落与村落间互为交流,扩大了宗族身份的影响力。

《长芦抬龙》是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距今已有八百余年的历史,民间多称杨家抬龙。长芦是地名,杨家是姓氏,可见宗族身份在乡土语境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据史料记载,长芦杨家地处石臼湖南岸,自古就有龙王崇拜的传统,相传与杨家将镇守边关、父继子承、忠心报国有关。长芦杨氏祖始千一公来芦溪卜居此石臼湖南岸,迄今繁衍后裔 33代,现有4000多人,分布广泛,堪称巨族。《长芦抬龙》最初为黄红青白黑五条大龙,在经历兵荒马乱时代后,现在剩下黄红白三条龙。一条龙大概需要200多人,三条龙大约有700人,宗族身份的认同使得龙舞成为一种家族传承的方式。每一位从杨家村成长出来的男性都有跟随祖辈父辈一起舞龙的身体体验与经历。值得注意的是,《长芦抬龙》的表演者不同于很多民间舞蹈从乡土民间艺人—“二老艺人”(地方文化管理干部)—职业民间舞者的身份群体,而是从古至今始终停留在第一身份群体,有着很强的参与性和责任感。与此同时,他们还有一定的排外性,血亲族群的身体关系与话语体系在这里尤其凸显。平日里,大家各有各的生活,相互间联系松散,舞龙时,能够立马紧密聚合,服从统一安排,具有很强的凝聚力。与《长芦抬龙》有着渊源的《骆山大龙》,自明清一直传承至今,舞龙人员众多,除了舞龙和表演“跳云”的少年儿童外,还有掌旗者、掌灯、锣鼓等,总人数达到了500余人,同样也要求每户必须有人参与表演。

此外,诸如高淳四房头村等地的龙灯活动,还专门去本村外嫁女子的村落进行舞龙,或在本村接待外嫁女子回村看龙。在舞龙活动的起止始末,宗族身份始终处于凸显地位。尽管对于很多年轻人而言,个体对宗族先人的形象符号是单薄的,但在舞龙过程中,身份在宗族内的权利、责任、忠诚、认同等大量带着宗族话语的形象符号被补充进来,“在群体的公共生活中形成‘支配—服从’的社会秩序”,强化了个体对集体的身份认同。

(二)社会身份的时空转化

马克思主义对物质世界所进行的各种活动理解为组成要素之间的关系,即同时性与共时性的要求。换言之,所有的生产活动都受到时间(连续与连接)与空间(同时性与共时性)之间不断交互的过程所规定。这种将原本分散的活动构成为一个统一整体的形式关系,与个人与集体活动的物质前提紧密相连②,主体身份在不同时空下具有相应的转化。乡村文化的转型与变迁是导致江苏传统龙舞人员身份在时空生产关系中转化的主要因素。随着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前进,城市化进程的脚步加快了原本城乡二元结构的松动,在给乡村带来文化开放的同时,也吸引了大量传统的农村人口不断外流。大多数年轻人涌向城市寻求资源和机会,他们在城市中获得了新的职业身份和生活方式,在那里定居生活。这种社会语境的改变,一方面改变了乡村原有的经济结构,另一方面,外流的农民与现代城市文化融合,“许多农民拥有了双重身份,既是农民又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工人’”,成为新城市人。

江苏传统的龙舞表演,大多以村(生产大队)为单位,舞龙人员通常少则若干,多则上百。以男性舞龙居多,尤其以本村青壮年为主力,壮者舞龙头、长者提灯笼,其余人舞龙节。平日里,这些参与人员大多离村在外工作学习,他们的语言与言语早已脱离了传统的乡土语境,被现代城市的话语体系重塑着。然而,每逢年节村里兴龙,这些新城市人会从四面八方回归故里。言辞语境的转变,促使他们卸去现代城市的身份符号,头扎英雄巾、裹鱼鳞护腿,在村里的打谷场舞动。2014年高淳山坳里村的龙灯活动,“均由‘90后’操盘。从‘儿时回忆群’到‘龙灯倡议群’,40多个青年从全国各地返回村庄……‘90’后舞龙头、龙身,‘00后’舞龙尾,‘10后’的小朋友‘跳云’”。在当代乡土语境下,他们的原始身份连同乡音迅速回归,并在盘舞仪式中被不断扩大和凸显。在此过程中,传统的乡土情结并未淡化,相反,随着村民身份的回归,得到了再一次的强化。这种身份的转化不仅体现了人们对传统文化的珍视和传承,也展示了在时空变化中,当代乡村文化与现代城市文化的相互交融。

(三)“剧场身份”的互为重叠

从江苏传统龙舞的发生场来看,生活场是其现实展示和话语表达的空间。本文所述的“剧场身份”,并非发生场语境下物理表演空间的剧场,而是借用人类学家格尔兹(Clif-ford Geertz)在阐释19世纪巴厘岛作为理想政治舞台代表时提到的“剧场国家”的概念,将剧场语境下的分工置于当代乡土语境下龙舞表演的思考,最突出的就是演员身份和观众身份的互为重叠。

从舞蹈身体语言实现的角度,先产生身体的“文本”行为,再出现身体的“接受”行为。“在许多此情况下,创作与表演的身体行为是‘二合一’关系……还有创作、表演、接受的‘三合一’关系”。以《长芦抬龙》的表演为例,一般农历正月十二开始盘龙,历时一周(正月十八日)结束。杨家村是个大村,一共18个大队,每条龙6个队。舞龙一共7 天,除第一天全村人参与外,其余每天由一个队负责舞龙。由此可见,作为舞龙表演的“演员身份”和“观众身份”是存在重叠关系的。在很多乡镇的龙舞表演中,考虑到舞龙人员的体力消耗问题和特殊情况等,一条龙往往有2—3班人马,大家更替抬舞。高淳沈家村的双龙、四房头村的板龙,村民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排班舞龙,有的还要进行“接龙”(“舞龙进家”或“龙舞上门”),象征祝福和好运。“剧场身份”下的舞龙人员,既是演员,同时又是观众,形成“二合一”或“三合一”的关系,这种身份的重叠既有作为演员身份的情感投入,又有作为观众身份的情感需求,包含了自我表达和自我观察的双重互动。

三、江苏传统龙舞的语形、语义和语用

(一)语形特点

语形作为语言媒介的形式或标识,是身体“文本”行为的构成,作为表达与文本的身体行为,江苏传统龙舞的语形,根据其舞龙人员、龙舞形制、人员身份、风格等特点,大体可概括为四大特点。

第一,“能上能下”。在中国文化中,龙具有神力,上天入海是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特点,适应各种环境。龙舞有“高架龙”和“低架龙”之分。江苏传统龙舞通常以在上半身舞的“高架龙”居多,“飘”在表演者上方,展现龙游弋苍穹时的神秘、威严和灵动。“低架龙”大多在表演者下半身表演阵式,例如《二龙戏珠》,又名“滚地龙”。动作要求“手活眼快、臂甩步紧”,无论站、蹲、跪、坐、挪均需紧凑和协调,使龙头、身、尾巧妙地形成刚柔相济的曲线”。相比高空间的抬舞动作,中低空间的盘舞在速度、阵式和队形方面要更加灵活和丰富。

第二,“能屈能伸”。不同地域、故事传说和文化背景,造就了龙的千姿百态。作为神话生物,能屈能伸是其特点之一。从语言的能指来看,龙可以身姿盘曲,也可凌空伸展。从语言的所指来理解,龙可以根据不同的环境和挑战,或展现威严和力量,或隐藏光芒,灵活应对,屈伸自如。江苏传统龙舞在形制上,有小巧精致的《苍龙舞》,四人盘龙,各执一条苍龙,左臂(龙尾)动作始终紧跟右臂(龙头),手上“甩、摆、翻”,脚下“踩、顿、蹉”,刚柔相济,疾徐有致。有规模庞大的《长芦抬龙》,也称“板龙”,分龙头、龙身、龙尾三部分,由二十四节相连续,象征二十四个节气,单节长约2—4米,每条约60米。龙头的形体大,面积广,通常一条龙需配40多个戏剧人物扎塑。还有《段龙》,龙段各节独立分开,相互间可断可连,相比其他龙舞而言,阵式变化更为丰富。

第三,男女老少皆宜。法国人类学家涂尔干认为社会的劳动分工是基于生物学意义和人类社会的普遍发展的一种特殊形式。舞龙需要团队合作,作为龙的传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参与其中。根据不同龙舞的文化特点,江苏传统龙舞主要有三类舞龙群体类型和仪式分工。一类为中青年男性。舞龙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男性比女性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舞龙的活动中。另外,由于受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年节舞龙时,女性大多在家需要招待亲戚,男性则承担起舞龙的责任,舞给大家看,增添年节的喜气和热闹。特别是一些规模庞大的龙舞,更需要由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来完成。二类为中青年女性。《段龙》《苍龙舞》是江苏传统龙舞中女性舞龙的代表。根据资料介绍,《段龙》的舞步碎小、灵动,舞动时绸带飘逸飞舞,好似龙飞九天,似有若无,刚柔并济。《苍龙舞》的动律主要表现在人体中部以上,有丰富的胸腰动作。盘舞动作讲究“圆、顺、展”,包括“游龙”“滚龙”“鹞子翻身”“四角搅龙”等身法技巧,融合了当地的水乡劳作动作和行舟走路时“旁送胯”的习惯动作,质朴精巧。三类为童男童女。《草龙舞》与旧时百姓的逐疫避害有关,由七名男童持草龙上街或到人口密集地挥舞,以此龙驱瘟疫,祈求神灵保佑。四类为年长者。毋庸置疑,舞龙表演的主体是青壮年,他们体格强健、身姿灵敏,充满活力。年长者在龙舞仪式中同样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请龙”“开光”仪式中,必须有德高望重的长者在祠堂里焚香烛,为龙点睛。盘舞过程中,许多七八十岁的老人虽不能进行抬舞,但他们事无巨细地将自己曾经的盘舞经验分享给年轻的一代,扎灯画彩、敲锣打鼓、提灯笼等工作都有他们的身影。

第四,阴阳五行俱全。古老的阴阳五行说包含着先人对宇宙生命的认知与思考,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理论。阴阳强调互补互存的平衡,五行讲究金木水火土之间的相互制约和生成,渗透在各个领域,尤其对中国的哲学、艺术和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江苏传统龙舞从仪式流程、表演程式、人员身份、道具形制、动作阵式等都呼应着阴阳五行的平衡与共生。在乡土语境下,不同区域的龙舞语形大多与当地的阴阳五行的补缺有关。龙可分天龙、海龙、地龙,各自寓有不同的意义。《长芦抬龙》的龙为地龙,属于地脉,象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南宋年间为青、黄、红、白、黑五龙,由于清道光二十八年、二十九年连遭水患,加上咸丰年间遭兵燹,人民生活困难,杨家人口减少,于是减去青、黑两龙,保存黄、红、白三龙至今,黄龙预示丰收,白龙意为风调雨顺,红龙代表阳光普照。龙头装饰也按不同色分为:黄龙龙头饰两冠,鼻形呈卷书式,红、白两龙头饰三冠,红龙鼻形为印形式,白龙鼻形为笔架式,形象地体现了杨氏对后代寄托希望,具有耕读仕途的思想观念。与此相似的《崔寨龙舞》,一条“青龙”(也称水龙、公龙)、一条“赤龙”(也叫火龙、母龙)。通常求雨舞“青龙”,灯会庙会上舞“赤龙”,有时也舞双龙。在扎制和方面方面讲究“阴阳对称”。③

(二)语义内涵

语言的意义是语言“形、音、义”中最重要的一个层面,没有意义,一切就无法交流。在现代语言学对意义表达的理解上,舞蹈身体语言的语义是在某种语境(E )中“使用者”(D )用动作符号(C )实现头脑中的想法或概念( B),并施加于对象(A )中加以实现的④。作为一个复杂的层级符号系统,语言的符号意义存在于符号的表层、浅层和深层,发挥实指、类指和映指的功能⑤。语言是社会的,言语是个人的。在语言符号意义层级中,江苏传统龙舞的个人言语始终处于表层。实指方面,有的为报龙恩、有的祈求护佑、有的纪念英雄等等,无论草龙或布龙,驱疫或求雨,“高架龙”或“低架龙”、男性舞龙还是女性舞龙,身体的“文本”行为与各自的言辞语境时刻产生呼应,龙舞的创作者和表演者在乡土语境下赋予龙舞语义的多样性。

社会语境下的语言符号,处于符号层级的浅层,“它的能指是个复合体,可称为语音词,由物质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共同构成”。王铭玉认为其“用于称谓,是其所成为事物的符号”,这个事物并非世界具体的某个事物,而是从中概括、抽象而来的类别事物,由此实现了符号的科学意义或纯理性意义⑥。从这个层面理解,作为身份认同和文化象征的龙舞,是一个抽象的称谓,类指在江苏民间舞中占比较大的兽鸟语虫之舞,例如狮舞、虎舞、河蚌舞等,他们是远古先民栖居此地劳作渔猎的反映,也包含着先民的宇宙生命观,表达了先民们对自然的崇拜敬畏、对族群的认同和对图腾崇拜的精神指向。

物质符号在语言符号的深层,是一种未被定型的初始语言符号,具有感知意义。“纯物质的语音外壳的产生,引起了人们对客观世界某一个事物的联想”,这种映像事物,虽与个体的认知有关,但“由于语言习得过程中社会集体强加意识的影响,人们对映像事物的认识大致是相同的”。冯广艺在《语境适应论》中谈及语境对言语的制约以及人自觉适应语境的观点与布迪厄解释的场域相似,都关注到人的行为与场域环境的关系,其中,包括物理的和其它相连因素。作为符号的江苏传统龙舞,无论何种语形,人们在物质符号层面的感知是相同的。借由此,龙舞在身体“文本”的表达中完成了物质符号的生成工作,其符号语义植根于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象,承载着人们的理想和祝愿,象征风调雨顺、智慧祥瑞和来自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与骄傲。

(三)语用功能

符号的产生指向实际的功用。舞蹈身体的语形语义依赖于语用,其目标也指向言语交际的语用功能。江苏传统龙舞的语形语义虽在历史的演变和社会文化的变迁之下发生许多变化,但因其语用的存在,这些龙舞的身体语言才得以留存下来,这种身体的“存在”与“表达”就是语用的责任与使命。其一,年节假日的民俗娱乐。当代乡土语境下的江苏传统龙舞,通常出现在春节、元宵、中秋等节庆时节。宗族成员的欢聚,促推传统龙舞身体“文本”行为的重现。龙舞的表演需要集体的智慧和协作,从扎龙、请龙、舞龙和化龙等仪式流程中,产生了群体的归属与欢乐,加强彼此之间的交流和联系,为节日、庆典等活动带来了热闹、喜气的氛围和祝福,具有较强的审美功能。其二,宗族文化的认同与传承。江苏传统龙舞多以宗族村落为单位,舞龙人员同姓氏居多,凝聚着各自独特的文化记忆与理想目标。长者开光点睛、敬奉神灵,壮者接棒传承,合力舞龙,儿童参与学习,感受文化风俗。作为宗族成员,小至刚出生的婴儿,大至百岁长者,虽有时间上的距离,但无传统文化浸润的隔阂,有关责任、义务、使命和奉献的外延与内涵和他们的身体同时在场,在龙舞中潜移默化地进行着传承发展,发挥着功用。其三,民族精神的弘扬。归根结底,无论是江苏传统的龙舞还是中国其它南北方的各类龙舞,社会语境的制约从宏观层面统一了龙舞的身体语用,普遍的信仰习俗将全国各族人民定义为“龙的传人”,龙的包容底色,一方面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团结与协作、勤劳与勇敢、创新与进取、和谐与共生,另一方面,自喻为龙的传人不仅是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和自豪,更是扛起了振兴民族文化的使命与责任,为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注入新的生命力和时代价值。

四、结语

前有古哲对“身心合一”的探索,后有近人对“身心合一”语言的阐释。诚然,“身体的价值不仅在于‘活着’,或在于对生存在这个世界的‘知情意’的认知与表达”,更是身体语言与自然世界、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互文。对当代乡土语境下江苏传统龙舞的管窥一豹,实则承托的是传统民间舞蹈身体的自我认知与反思。现代化的生活场域、多重性的身份标签,从身体语形到身体语义,某些东西似乎与传统的交集有些疏远,但传统龙舞的语用价值依旧在场。如何在新时代下,一方面承接好前人的“民间文化与民间舞蹈一体性的身体表达”,另一面,也应维护和利用好龙舞的语用价值,让“龙的传人”的身份价值和责任使命共同前进。

注释:

①③参见《中华舞蹈志》编辑委员会:中华舞蹈志·江苏卷[M].学林出版社,2014(1):34-67,39.

②参见[法]亨利·列斐伏尔著,刘怀玉等译:空间的生产[M].商务印书馆,2021(10):107-108.

④参见张素琴、刘建:舞蹈身体语言学[M].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8):67.

⑤⑥参见王铭玉:语言符号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06-207.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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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张素琴,刘建.舞蹈身体语言学[M].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8):67,2.

[13]王铭玉.语言符号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07.

注:本文系2019年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江苏民间舞者的身份、模态与话语》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号:2019SJA0387;2023年度南京艺术学院教学改革研究课题“以‘五场协同’探索舞蹈专业人才实践创新力培养新路径”,项目编号:2023JYZD06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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