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启蒙与生意：《新少年》杂志中“音乐故事”专栏的音乐社会学研究

摘要：《新少年》杂志由开明书局于1936年出版发行，是近代重要的一本综合性教育科普类杂志。其中由丰子恺主编的“音乐故事”专栏于1937年设立，该栏以讲故事的手法为高小、初中一二年级及乐于音乐的读者提供音乐启蒙空间，在文本内容、文本框架、编排思路中却窥见“音乐启蒙”的另一面是“生意”。本文以微观史学的证据范式，从生产、传播、接受三个方面构建“音乐故事”专栏中音乐启蒙思想的社会综合运动的历史“景观”，探寻“音乐故事”栏目诞生之时“艺术场”与“生意场”的关系。以助立体化审视“音乐启蒙”“生意”的内在张力，为音乐出版物研究寻求音乐社会学诠释。

关键词：音乐社会学音乐启蒙生意《新少年》丰子恺

罗伯特·达恩顿在谈及《百科全书》时曾说，“启蒙运动存在于别处。它首先存在于哲学家的沉思中，其次则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机中”①，他将启蒙看作是“文化产品”，其产出也同样具备一般商品的“生产”与“流通”环节。由此看来，启蒙以精神形态内化于人心，又可以商品形式在市场中流通，形成文化在社会传播的外化现象。20世纪初中国的思想启蒙不断推进，开明书局紧握时代契机，发行《新少年》杂志，作为专栏之一的“音乐故事”以音乐商品的身份流通于市，肩负音乐启蒙的时代任务与产品盈利的现实任务。“音乐故事”专栏作为音乐商品，其本身构建起的空间与关系网是过去人们感受到未正视，正视到未重视的场域。本文将构建音乐启蒙思想的社会综合运动的历史“景观”，探寻“音乐故事”栏目诞生之时“艺术场”与“生意场”的关系。以助立体化审视“音乐启蒙”“生意”的内在张力，为音乐出版物研究寻求音乐社会学诠释，为学术空间的拓展贡献个人的思考。

一、生产：利益驱动下音乐商品产出的社会参与

在音乐社会学的阐释下，音乐商品指在音乐文化市场中，人们用货币来购买的音乐文化产品。“因为音乐并不是一种具有经济潜能的活动的本身，它在社会中的实现既需要这种潜能的某种发展，也需要能提供必须的资源的社会因素的支撑”②，音乐商品作为音乐的社会横向运动载体，在产出等环节必然也有广泛的社会参与度，音乐家、出版商、音乐受众者、社会作为“必须的资源的社会因素”均参与到《新少年》“音乐故事”专栏的生产环节中来。

1927年至1937年是国民政府的“黄金十年”，推行了一系列的教育政策推动中小学及高等教育的发展，也在无形之中刺激着出版行业的发展。教育家陶行知提出国难教育主张，且专门针对报刊等宣传媒体提出“积极针对民族解放之宣传”诸类建议，大多出版刊物内容也响应号召，同时，出版行业也迎来了出版的高峰期，到1935年6月底，上海出版的杂志有398种③，“至抗日战争爆发前，据粗略统计，上海仅青少年和儿童报刊就达近二百种”④。可见，在社会层面上，特定报刊内容的生产在主动和被动的情况下向着舆论和政策所需进行变革，一方面追逐潮流，寻求收益最大化，一方面迎合主流，抓住时代红利。

期刊与报纸不同，期刊对受众者有所限定，目标读者更有针对性，换言之，即易于精准把握客户痛点，实现“爆品”战略。只能看懂一半，希望你们把程度再降低些⑤。“现在出版的杂志，适于高级小学及初中一二年级的少年们阅读的，却一种也没有”⑥，为填补这一出版空缺，开拓空白市场，且在读者的殷切需求下诞生了《新少年》。为更精准瞄准客户需求靶心，在栏目选编时以艺术系列内容为营销重点，在1937年第三卷改设“音乐故事”专栏，表示“上年美术的故事大家读得很欢迎，一定更欢迎这音乐故事”⑦，在民国的时代语境下，“生意”是商户的“经济基础”，决定一切商业行动，开明书店正是以敏锐的商业嗅觉发现了音乐专栏蕴涵的颇大经济潜力而付诸行动。

目标受众、出版商、社会已然构成音乐商品生产环节产生的必然因素，执笔人的观念和行为是促使音乐参与社会运动的动力因素。丰子恺作为“音乐故事”专栏的原始生产者，他的音乐启蒙观念强调应“勤练音阶”“尊崇器乐”“辨别曲趣”，因而从期刊中的《独揽梅花扫腊雪》中音阶教学到《蛙鼓》的交响乐介绍，均突出他逻辑化、专业化的音乐启蒙教学思维，循序渐进地引导少儿对音乐基础知识的学习。在文本语言上，他采用最贴近少儿身心特质的故事化语言。艺术化的文本与专业化的音乐启蒙思维融合，收获大批读者喜爱，丰子恺激情高涨，创作了十余期“音乐故事”。但我们在对期刊、人物研究时，往往仅关注他们对文化的积极影响，而忽略了其中营利取向与商业性质。丰子恺作为开明书店的股东，每年都有丰厚的版税，出于书店业绩与自身经济考量，也将适时改换“音乐故事”专栏，倾注心血编写。最大化吸引读者，提升“品牌”影响力和销量。

综上，在横向运动链条上的每一社会因素都为“音乐故事”专栏的产出提供必要的资源预备，这些社会因素都在各自利益的驱动下，加速了时代性的音乐启蒙教育商品的面世。这种音乐商品的生产一方面是精神材料的产出，一方面也是营利材料的制造。“音乐故事”专栏承载着音乐启蒙教育思想，兼有使用价值以及超越时空束缚的艺术价值、社会价值。甚至在彼时音乐经济市场的中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在进行社会横向运动的同时也在缓慢地、潜移默化地进行社会纵向运动。

二、传播：“生意经”下音乐启蒙教育文本的社会扩散

音乐启蒙文本是撰写人脑力劳动下的知识产物，以商品属性呈现后，是价值与使用价值的统一。开明书店以出售知识文本为盈利工具，因而必将通过控价等多种途径引流，既达到经营目的，又助力彼时“音乐启蒙”社会热点问题的解决。

20世纪30年代，在战争冲击下，各地的经济状况每日俱下，“上海工人生活费指数低于物价指数，工资率更落后于生活费指数上涨的比例”⑧ ， 这种状况同样制约着当时全国人民的生活。平民的生活消费大多维持生活必需，在此情况下，开明书店选择从定价入手，采取“薄利多销”的生意手段，获得在商业竞争中的价格优势地位。从同类杂志的价格对比（表1）与《新少年》1936年和1937年定价对比（表2）来看，优势十分明显。相比其它期刊，《新少年》零售本价格一角不到，创刊第二年的预定书价甚至比1936年降低三角，“定价低廉，穷读者都买得起”⑨ ， 推动了杂志中教育科普类知识的传播。但出版《新少年》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仅靠微薄的出版收益是远远不够的，为增加收益。还需通过期刊版面广告实现利益和影响的最大化。

《新少年》版面上的广告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广告页面，主要刊登开明书店出版的图书广告，以此带动图书市场的消费。二是以“音乐故事”专栏为典型的广告植入。在《翡翠笛》文中最后提到“关于这事的精确的乐理，《开明音乐讲义》中《音阶的构成》一章里详细说着，我现在所说的不过是其大概罢了”O12，故事结束后附上配套图书的广告。仅靠“生意经”指导显然是无法使音乐启蒙知识在社会得到广泛认可和传播的。“音乐故事”文本的撰写与编排本身就是其卖座的原因之一。《铁马与风筝》最后留下疑问“有一个高半音的 fa 字……吹不出这个音来。怎么办呢”O13，这一问题在下一期的《律中夹钟》得到解答，将前者普及的中国十二律与西方钢琴上的十二平均律一一对应。综上，丰子恺在编写时有意将每期故事中的音乐启蒙知识有选择性地联系起来，采用场景营销，使之成为故事连载性质的音乐栏目。这一举措无形中抓住读者心理，不得不购买全套杂志或配套书籍满足好奇心。

因物美价廉，各学校、工会组织等均购入该刊，“丰子恺的《音乐入门》，该书流传很广，影响极其广泛，当时就有许多学校以之作为音乐教材，新中国的部分音乐家都是从这本书才入了音乐之门的”O14。

虽承认“出版业”有“生意”的一面，但并非否认其从事“启蒙”的工作。“音乐故事”专栏在一定程度上为近现代音乐“祛盲”做出贡献，同时，它创造的附加值支撑着《新少年》的持续发行。

三、接受：流通中音乐启蒙教育的社会演进

“流通”一词常用于经济领域，指劳动产品从生产领域向消费领域转移的全过程。“音乐故事”专栏从产出到传播再到为社会所接受，经历不单有以货币为媒介的商品交换，也有音乐启蒙教育带来思想上的正向变化发展。

开明书店作为当时上海著名的文化传播机构之一，有完备的经营流程与模式、思想先进的名家作者，在当时的时空领域里享有权威地位，足以在20世纪30年代形成“齐桓公效应”，“这种‘权威’对舆论、兴趣、信仰、爱憎的导向作用，具有深刻的社会心理学科学依据”O15。开明书店的热销杂志《中学生》形成了成熟的“齐桓公效应”，加之该刊从1935年开始为《新少年》预留广告版面，为《新少年》积累了原始流量，这也是它“齐桓公效应”的开端。

丰子恺是掀起这一效应的关键。他在《新少年》创刊之初设立“美术故事”专栏，抓住读者痛点，进而改设“音乐故事”专栏，在拥有原始流量的同时也收获了读者的信任，建立知识权威。他用平凡小事来构建每一个“音乐故事”，用充满情感善意之手法讲述性质枯燥之基本乐理。文本内容浅显，却有深刻的教育意味，如此音乐作品在社会传播下有更高的接受度，对社会的思想有一定的导向作用。《松柏凌霜竹耐寒》提到黎锦晖的《葡萄仙子》和《毛毛雨》，评价是听了“隔夜饭都要吐出来”ol6，并将之与《自励》一曲做对比，引导少儿树立积极向上的音乐审美观，极力反对这类“靡靡之音”的兴起。显然，在黎锦晖流行音乐面世之后的30年代，在舆论和权威的集体攻击下，音乐界对家庭爱情歌曲的“庸俗趣味”严厉打压，社会上也随之对这类歌曲抨击、唾弃。丰子恺作为引起“齐桓公效应”的权威人物，其“音乐故事”专栏对反家庭爱情歌曲潮流有迎合、推动作用。专栏在流通中不断作用于社会舆论，由最初的音乐启蒙渐次向音乐审美取向的引导。

“音乐故事”专栏都展现20世纪30年代社会的音乐现象，并为后续音乐发展埋下伏笔。“音乐故事”作为音乐历史长河横截面上小小的量，以商品性质流通于市场，流向社会，逐渐渗入少儿思想中，便可汇聚成一股洪流，有力地指引历史发展方向。虽笔者无法断言仅凭“音乐故事”专栏能改变或扭转近现代人们的音乐审美观念，但在其辐射范围之下，对于音乐审美的趋势导航作用仍是显而易见的。

四、“艺术场”与“生意场”的沟通互动

以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场域理论为理论基础，丰子恺的“音乐故事”专栏为“艺术场”中的文化资本，“生意场”即开明书店所在的商业场域。“作为场域的主导力量，资本不仅可以在本场域内流通与交换，还可以在场域之间进行流通、相互转化与彼此渗透”，这意味着作为文化资本的“音乐故事”作为商品在市场上交易的时候，已经被预设了经济资本，可以直接用金钱来衡量，因而在商业场域中转化为经济资本，为开明书店获取经济利润。“艺术场”与“生意场”之间因资本的形式转换，从而构成相互关联的关系，二者在空间上交往互通。

文化资本又以何种形式被社会成员接纳呢？布尔迪厄根据存在形式将文化资本分为客观化文化资本和具体化文化资本，“具体化文化资本呈现为无形的思考形态之时，客观化文化资本就将这样的思考通过物质和媒体的形式物质化、形式化”ol7，丰子恺传递的音乐启蒙思想和知识以杂志的文化商品形式呈现，杂志的销售并不代表着文化资本在个体的转存。仍需要读者依靠自身的兴趣、能力，将社会文化资源通过阅读理解，转化为自身的文化资本，将“音乐故事”传递的音乐启蒙思想转化为自己知识体系中的一部分，实现社会横向运动。这种文化资本获取方式是集主动与被动于一体的，同样也是传承性的，它沟通过去、现在和未来，即过去固有的文化资本、现在获取的文化资本和即将获得的文化资本，推动音乐启蒙的社会纵向运动。

在文化资本转变为经济资本，转存为个人的文化资本的过程中逐步实现音乐启蒙教育的社会综合运动，这种综合运动表现在西方乐理、中国传统音乐理论、习乐方法等音乐启蒙教育，逐步在横向运动的量的积累中产生质变，这种质变足以推动我国近现代音乐的不断发展。

五、结语

丰子恺充分利用出版社的社会属性，通过撰写音乐启蒙故事，助推音乐文化商品与社会的互动，以求在利益和传播文化中达到平衡。出版社也使用生意手段，触及更多社会成员共同参与知识的社会流通中，在量变中逐步实现知识的社会演进。生意承载着音乐启蒙的时代使命，赋予商业行为以极大的历史意义和社会影响。

“今天的音乐横向运动，叠加入走向明天的纵向运动，就是音乐在社会一定历史时期历史中的综合运动。”ol8关注“音乐故事”专栏与外部社会的互动，以及这种互动触发的社会效应，方可勘测中国近现代音乐启蒙与报刊商业之间彼此选择、相互影响，最终使研究在经验的具体性和理论的抽象性中找到平衡，从音乐社会学视野构建立体的、鲜活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图景。

注释：

①罗伯特·达恩顿.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 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3.

②伊沃·苏皮契奇（Ivo Supicic），周耀群译.社会中的音乐音乐社会学导论［M］.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117.

③该数据引自1936年上海《申报年鉴》中对1935年6月底的上海市出版的杂志种数做出的统计.

④简平.上海少年儿童报刊简史［M］.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38.

⑤⑥丰子恺，夏丐尊，章锡琛等.中学生［M］.开明书店，1935：第60期，扉页.

⑦叶圣陶，丰子恺，顾均正等.新少年［M］.开明书店，1937（第三卷）第一期特大号，目录页.

⑧忻平.危机与应对1929-1933年上海市民社会生活研究［M］.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245.

⑨上青.随笔［M］.花城出版社，1981：55.

⑩叶圣陶，丰子恺，顾均正等.新少年［M］.开明书店，1937（第三卷）第一期特大号，第8页.

ol叶圣陶，丰子恺，顾均正等.新少年［M］.开明书店，第一卷第四期第78页以及第三卷第一期第122页.

ol2叶圣陶，丰子恺，顾均正等.新少年［M］.开明书店，1937（第三卷）第七期，第63页.

ol3叶圣陶，丰子恺，顾均正等.新少年［M］.开明书店，1937（第三卷）第九期，第44页.

ol4吴平，钱荣贵.中国编辑思想发展史（下）［M］.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1089.

ol5曾遂今.音乐社会学［M］.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401.

ol6叶圣陶，丰子恺，顾均正等.新少年［M］.开明书店，1937（第三卷）第五期，第46页.

ol7翁冰莹.布尔迪厄文艺场域理论研究［M］.厦门大学出版社，2019：42.

ol8曾遂今.音乐社会学学科认识论要［M］.中国音乐学，199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