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情结：京剧《青衣》“经典化”的过程

摘要：京剧《青衣》自从在江苏大剧院演出以来广受业内好评，获得首届紫金京昆艺术节优秀剧目奖第一名，被《人民日报》推荐为“2016年度戏剧剧目”。观众由于跌宕起伏的剧情和演员俱佳的表演难以释怀。事实上，京剧《青衣》也是探索京剧艺术的现代化转型的成功范例之一，京剧《青衣》围绕小说《青衣》的重构情结改编到注入灵魂的创造，奔向精神追求的情感纯粹性的演绎，交织精美舞效等方面的重启“经典化”价值都有所考量。

关键词：京剧《青衣》经典化演绎

青衣作为我国传统戏曲行当—旦行中的一种，在北方剧种中，通常被称为青衣；在南方剧种中，多称之为正旦。青衣自古以来，便被誉为“旦行之首”，它之所以被称为青衣，是由于青衣穿青色褶子为多，服饰色彩一般较为素雅、清冷。青衣又被称作“苦条子旦角”，因为她主要演绎端庄、严肃、正派的青年、中年妇女，这其中，大多为贤妻良母或贞洁烈女之类的人物。在中国文艺史上，以不同艺术形态演绎同一故事的现象屡见不鲜，这种跨艺术形式的再创作不仅艺术表现形式丰富，更拓展了故事的内涵与外延。而《青衣》这一题材在当代社会的多种艺术形式中均得到了广泛关注与喜爱，它们在主题凝练、叙事方式以及表现方式等方面的特征均是京剧《青衣》创作的原初土壤，主题凝练京剧《青衣》则借助唱、念、做、打等传统技艺，强调了主人公在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之间的身份认同与挣扎。

我国古典戏曲中较为著名的青衣有《汾河湾》中的柳迎春、《锁麟囊》中的薛湘灵、《武家坡》里的王宝钏、《陈世美不认前妻》中的秦香莲，《霸王别姬》中的虞姬等。在表演艺术方面，青衣以唱工为主，动作幅度较小，行动比较稳重。念白都是念韵白，一般不唱京白，而且唱工相当繁重。她的唱腔以优美、清丽、珠圆玉润、音节谐婉为长，这样的唱腔特点，对于塑造一些缠绵、哀怨、忧愁的人物形象、营造凄婉、冷清、幽静的舞台意境有着十分突出的作用，因此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听之不觉令人神思恍惚，潸然泪下，如坠云间。青衣的身段是微微含着胸的低眉顺目的姿态，表演大都庄重娴静、秀雅柔婉，颇具江南水乡女子的韵味。一颦一笑间，尽显风情；一步一摇间，余味悠长。可以说，青衣这个行当的表演特性，决定了她天生就自带了一种悲剧的韵味。因此，以“青衣”这一行当为基础，来展开故事和剧情，本身就为小说及戏剧奠定了天然的感伤、悲剧的情感基调。所以“青衣”作为关键元素融入小说、戏剧的创作之中，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一、主体凝练——知识分子与戏子的关系

改编自毕飞宇小说《青衣》的现代京剧《青衣》，讲述了京剧名伶筱燕秋与嫦娥之间“不疯魔不成活”的故事。行走半生，归来仍是青衣，回想起筱燕秋的人生际遇，围绕着“青衣”与“嫦娥”，由热入冷、醉而复醒，生动传神地展现出一名艺术工作者对艺术与理想的执着追求和悲剧命运。毕飞宇谈及自己创作《青衣》的灵感，来自1998年12月《扬子晚报》的一则报道，报道说，一位身染沉疴的艺术家在北京演出时，救护车就停在人民大会堂西门外。毕飞宇看到这则新闻后，感受到了这位戏剧家对梦想的追求和戏曲的挚爱。于是，他想写一个关于“戏子”的故事。这个关于“戏子”的故事，其实是从更深的层面展示了艺术、戏子、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问题。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席慕蓉的《戏子》，真切地展现了一名戏子的心境。他们演绎着别人的故事，也创造了自己的传奇。到最后，那些真真假假、虚幻与现实，竟再也分不清了。《青衣》中的筱燕秋，实在是为了刻画“戏子”而生的艺术典型。她本是风光无限的青衣，然而，20年前的一场意外，让她前程尽毁，从此只能退居幕后。这20年里发生了什么，她是隐忍自持、还是暗藏野心，作者毕飞宇一笔带过，留下了一大片空白，却让筱燕秋更像水中花、镜中月，令人捉摸不透。唯一不变的，是筱燕秋对于嫦娥近乎病态的留恋与追求。她坚持认为，自己就是嫦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做了自己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任何事，哪怕不为他人所理解，甚至被诟病，也在所不惜。

毕飞宇笔下的筱燕秋，是一名真正追求艺术，视艺术为自己生命的艺术工作者，然而，不论是筱燕秋自身，还是外界的种种干扰和阻碍，都使得筱燕秋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经历了20年的漫长岁月，筱燕秋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根深叶茂，但她还是变了，经过岁月无情的洗礼，她的身段已不如年轻时那般匀称，一身傲气也被消磨了大半；另外，在艺术市场不景气的情况下，前任嫦娥李雪芬迫于生计，辞职开饭馆；继任嫦娥春来则只是把青衣作为自己璀璨星途的敲门砖，所看重的只有金钱和利益；剧院负责人乔炳璋为了讨好烟厂老板百般献媚……这一切，都代表着以京剧艺术，戏子，乃至知识分子面对当下物欲横流的社会时所处的弱势状态。

从本质上说，筱燕秋其实是一名理想的殉道者和与命运抗争的斗士。在她眼中，自己与嫦娥已无分别，甚至想要通过牺牲、抛弃现实中自我的方式，来获得超越意义上的自我救赎，换取一个永生的艺术理想。这一抗争方式已经将对艺术的执着追求达到了异化的境界，带着悲情的、决绝的色彩，从而构成了古典悲剧的美感。读者在获得审美愉悦的同时，也感受到来自筱燕秋身上的一股精神力量，即一位艺术家在追求艺术的过程中所表现出了崇高的气节，它有着毁天灭地的惊人力量，能够冲破命运的枷锁，代价是与之同归于尽，归于毁灭。

这正是毕飞宇借助筱燕秋这一“戏子”的形象想要传达出的对于与戏子同病相怜的知识分子的崇高气节的赞美之情。毕飞宇曾说过：“一个人的作品肯定得像一个什么东西，弄来弄去只能是像自己。”毕飞宇，何尝又不是现实中的知识分子、现实中的戏子、现实中的青衣呢？他通过《青衣》所展现出了一个决绝的、抗争的姿态，却又不可避免地步入末路英雄的悲剧命运之中，这是一名具有责任感、使命感的知识分子在物质丰富、精神匮乏的当代发出的诘问与深沉的思考。《青衣》，不仅是筱燕秋的悲剧，也是毕飞宇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二、叙事方式——情节、形象的提炼与重塑

张威在《戏曲艺术概论》中提到：“艺术作品，尤其是戏曲艺术作品，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反映一个完整的事件，必须将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冲突进行集中表现，否则，就不能称为艺术作品。”戏剧冲突，是戏剧的重要构成要素之一，是戏剧与其他艺术表现方式相区分的重要因素，它是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增强戏剧感染力的有力手段，对于戏剧具有重要的意义。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对原作小说的相关情节进行相应的修改。

首先，《青衣》的编剧杨蓉在创作过程中秉承着戏剧创作的真、善、美原则，省略、删减了部分不必要的，甚至丑恶的情节与人物互动关系。例如，将剧团重演《奔月》的理由由烟厂老板的私人欣赏和赞助改为上级领导部门坚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剧团进行大力支持。因此，烟厂老板这一人物形象也不复存在，相应地，筱燕秋为了重演“嫦娥”一角而自降身份，与烟厂老板行苟且之事的丑恶情节也被省略了。再如，编剧在戏曲情节安排上也同样删去了筱燕秋与鄙俗的丈夫面瓜在家中亲密缠绵的情节，从而使筱燕秋的形象得到净化趋势。

其次，小说《青衣》中重利轻义的春来，在戏曲剧本中则被设定为勤奋好学、敬爱师长、热爱京剧事业的青衣新秀，新一代的青衣，正如她的名字—春来，象征着生机盎然的春天，有着铺满鲜花的锦绣前程，也预示着戏剧艺术的春天。而“燕秋”则象征着万物凋零的秋天，天地间一片萧瑟，寂寞也无人诉说。剧中的筱燕秋，从最初的骄傲、冲动的戏痴形象“现在这个舞台上，嫦娥，只有一个”！到逐渐接受、认可春来，再到戏剧结尾的“让台”，经历了痛苦的内心挣扎，最终实现了与自己的和解。

再次，在京剧《青衣》的结尾，导演张曼君颇为巧妙地对其进行了“圣化”处理。张曼君将整部戏的结构设置为“争台、霸台、省台、让台”。其中，最后一幕“让台”，正是进行了“圣化”的处理。相较于小说《青衣》中，筱燕秋在抗争中毁灭的感伤基调，京剧《青衣》采取化解冲突、昭示正义的清一色大团圆结尾。伴随着咿呀的练嗓声，空灵的水声、悠扬的二胡声，一位如梦似幻、清丽温婉的嫦娥出现在了远处的舞台上，与处于舞台中心的筱燕秋和春来遥遥相对。导演利用灯光和观众视角的错位，巧妙地使观众产生了一种春来与嫦娥同框的错觉。在亦真亦幻的情境之中，春来也仿佛被嫦娥附身，深深地沉醉其中，随着轻柔的音乐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水袖。当春来转向筱燕秋，向筱燕秋行拜师礼时，筱燕秋则深深地凝视着她，感叹道：“你是嫦娥！哪有嫦娥拜凡尘？”紧接着，极具戏剧性、庄严性和神圣性的一幕出现了，筱燕秋伴随着庄严的音乐，向春来跪拜。

虽然京剧《青衣》对结尾进行了“圣化”处理，使结局更为圆满。表面看来，戏剧的悲剧性较之小说要减弱了，实际上，这样的处理反而增强了人物形象的崇高性，预示了人性的光辉和温暖。因此，小说《青衣》中的悲剧内核并没有磨灭。原著作者毕飞宇在看过京剧《青衣》之后，对导演张曼君的这一处理非常欣赏，认为这一做法很好地将小说文本和京剧艺术衔接了起来，张曼君对此表示：“那是人物‘面朝神祇，绝不苟活’的选择。”

三、表现形式——视听语言和舞台艺术的结合

京剧《青衣》则以唱腔和表演为载体，通过高度提炼和艺术化的形式来讲述故事。首先，京剧《青衣》继承了小说《青衣》倒叙、闪回的叙事手法，打破了传统戏剧按时间顺序的顺向叙事规律，使戏剧的叙事时空在过去与现在来回跳跃。例如，市局打算重新资助剧团排演《奔月》，局团团长指定由筱燕秋扮演嫦娥，然而，剧团中的新秀春来也渴望得到嫦娥这个角色。在这里，导演运用闪回的手法，将剧情与20年前同样是徒弟的筱燕秋以及她的师父李雪芬的尘封往事勾连了起来。别具一格的是，导演张曼君在这里并没有专门启用一个人来扮演李雪芬，而是利用丑角夏明来进行一场巧妙的人物置换，使得20年前的那场纷争得以重现。这样处理的好处是，通过同一个人在不同时空之间的跳跃，稼接时空的切换更加自如、流畅。另外，京剧《青衣》还巧妙地运用灯光的变换来显示过去和现在的时空变换。当夏明回忆20年前的往事时，剧场的灯光骤然由暖色调变为冷色调，暗示着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一明一暗的灯光对比，与现在和过去的时空相呼应，带给观众极为丰富的视觉体验。

其次，借助唱、念、做、打等传统技艺，以高度艺术化的表演形式展现故事的冲突与矛盾。《青衣》的舞台是极简主义风，传统戏的舞台布景非常简单，就是一桌两椅，而《青衣》的舞台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舞台上所用的物件，也只有桌椅，桌椅上也没有繁复的花纹，只保留了线条轮廓。独具特色的是，舞台上装有几根上下浮动的吊杆，这些吊杆不是为了支撑布景，而是用来造成视觉上切割舞台的效果，在幕后的操作之下，有规律地将舞台分割为多个块面，这些块面不是随意切割而成的，而是具有深藏的意味。这些有着抽象意义的吊杆，搭配以可以上下升降、左右移动的黑幕，可以将象征白天的幕布切割为形状各异的方块，从而产生了独特的审美效果。另外，京剧《青衣》舞台的整体风格是简洁大气的，配以空灵的水声、悠扬的音乐、柔婉的唱腔，整体的色彩都非常素净、淡雅，使人仿佛置身于烟雨江南之中，有极强的代入感，得以深深地沉浸于美的享受之中，随着筱燕秋在虚与实的交错之间来回摇摆，追随着筱燕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嫦娥的演绎之中：在这里，“人生”与“戏”的边界消失了，模糊感达到了顶峰。筱燕秋化了妆，漂亮得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奔月》开始了，筱燕秋也开始了抒发和倾诉，她彻底忘记了自己，也彻底忘记了嫦娥，她把满腔块垒倾吐而出，在世界面前袒露了自己。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越陷越深。演出的两个小时，恣意、酣畅、凄美。观众们的心也追随着筱燕秋，理解她，成为她。

四、多元价值推动京剧《青衣》再创造

在时代背景的助推之下，京剧《青衣》对小说《青衣》的改编就具备了强有力的理论基础。编剧杨蓉在小说《青衣》的基础上，保留原小说的悲剧性书写和情韵绵渺的韵味，舍弃小说为了反映现实、丰满人物形象所引入的鄙俗情节，秉持着京剧艺术的“真、善、美”原则，更加突出人物具有人性光辉的一面，使人物形象更为高大。导演张曼君无论从舞台布景、演员选择、音乐唱腔等方面，都深度还原了原作中的意境，并且也完美保留了戏曲艺术的传统元素，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有机结合。京剧《青衣》的改编，是跨门类艺术理论的一个成功实践范例。

无论是小说《青衣》还是京剧《青衣》，都非常深刻地反映了现代人，尤其是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它通过筱燕秋这样一个演绎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女子，构思出不同寻常的女性故事，带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告诉我们：世界不仅是男人的，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快乐、痛苦、相聚、离别，都有女性的参与。

贯穿《青衣》始终的，其实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作为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生活的羁绊与精神的褪却中，如何寻求一种平衡？当戏入人生、人生入戏的时候，筱燕秋始终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谢幕的那一刻，嫦娥好像死去了，却留在了筱燕秋心里，而生活里的筱燕秋，则受困于柴米油盐，与高高在上的嫦娥相去甚远。对于戏中人来说，每一次从“嫦娥”到“筱燕秋”的转变，就好像从精神世界重返尘世，怅惘、遗憾；对于戏外人，他们唏嘘于每一个年华老去、追求泯灭、患得患失的人间故事，体悟着其中各般辛酸痛楚。

京剧《青衣》告诉我们所有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里的“戏子”，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表演艺人，而是涵盖了我们所有人。人生就像一部戏，或平淡无奇、或轰轰烈烈，总有人粉墨登场、也总有人黯然神伤，唯有时间是恒久不变的。韶华短暂，人生如戏。

同样，京剧《青衣》在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上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在多元文化和价值观冲击的当下，我国的优秀传统文化正面临着严峻的危机。以京剧作品为例，尽管一些京剧作品诸如《武家坡》《陈世美不认前妻》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沉淀，成为传唱不衰的经典，但它们的“负心汉”题材也难免有些老套，不紧扣现实，因此也不足以吸引新生代观众的兴趣。但以京剧《青衣》为代表的一类作品，则关注戏曲艺术或艺术家的生存困境，将大众的注意力拉回已经被忽视的京剧艺术上。北师大周星教授曾言：“艺术学科尤其要把握守正创新之中艺术审美的本质，不断借鉴交叉其他学科，使得艺术学科能够满足人们身心没美好期望。”跨门类艺术研究理论也就应运而生了。跨门类艺术研究理论，旨在打破原有的艺术门类、学科之间的壁垒，探索各门类之间的内在联系，揭示艺术的本质规律。对于未来的剧目改编，我们可以从中汲取灵感，注重跨艺术形式的交流与融合，发挥各种艺术形式的优势，挖掘真正的经典，使优秀文化故事得到更为广泛和深入地传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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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张威，闫一飞.戏曲艺术概论［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3］元娇阳.《青衣》的跨门类创作研究［D］.东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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