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前：主题性美术创作之路的崎岖与丰饶

2024年10月24日下午，由中国文联、中国美协主办的第四届“中国美术奖”颁奖仪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中国美术奖”旨在表彰那些为时代抒写、为人民抒怀的优秀美术作品，鼓励引导广大美术工作者攀登艺术高峰，书写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本届“中国美术奖”颁奖仪式上，上海美协常务理事、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李前的油画作品《工人是“天”》荣获了金奖。

李前从小就喜爱美术，虽然“入门”偏晚，高中才开始学习绘画，但凭着爱好和天分，1984年考入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油画专业，开始跟着专业老师正式学习素描和油画后，很快就步入正轨，打好了扎实的基础。然而，1984年入学，一年后李前就遇到“85美术新潮”，“这在美术界是一件思想解放的大事，大家都满怀激情拥抱西方现代艺术，但这个澎湃的思潮也带来了一定的弊端，它对传统教育形成了冲击，以至于我们这一批当时的本科生，在校园中本该系统学习现实主义创作的过程，被无形打断了。”这给李前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当他最终选择了“主题性创作”这个方向的时候，不得不为此进行了漫长的“补课”。

“在此后的十年到二十年之内，‘85美术新潮’对我的影响很大，当时业内都提倡个性化的前卫艺术，我也不可避免地身在局中，绘画风格从写实转换为表现主义和半抽象，并在这条路上进行了很多探索。”但从1988年毕业到1992年第一次进入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身处绚丽热闹的现当代风潮之中，李前却常常自问：“我是真想要成为一个抽象画家或者前卫艺术家吗？”答案是否定的。于是李前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跟随自己对传统人物油画的审美判断，“我不舍得把人物画成抽象”，于是他坚定地走上了主题性绘画之路。“我在2000年左右做了这个选择，其实当时的学术环境并不优越，西方的现当代主义还是主流思潮，但我既然做了决定，便开始自己慢慢摸索、认真补课。”

2004年，李前一幅关于山东渔民的主题性绘画创作获得了第十届全国美展的铜奖，但获奖之后，李前却并不满意自己的成绩。获奖那年春节，他去了陕北采风，在米脂看见了一幅很好的生活景象：春节期间，很多陕北农民在窑洞中赤膊做粉条，环境光线很昏暗，但农民们忙碌而欢乐，一片热气腾腾，完全符合一幅油画的氛围。“我当时非常喜欢这一幕，收集了一些资料，把它画成了一幅画，但总觉得——这么好的素材，自己也是发自内心产生的创作冲动，绘画技法也是被专业认可的水平，可是为什么最后的作品，却并不满意呢？”于是，李前意识到自己的创作出现了瓶颈，对于主题性绘画的奥义似乎总是隔着一层纱。

2010年，他遇到了一个机会，中央美术学院招收油画创作高研班，他抱着一颗“必须解决创作问题”的心，“即使已经快50岁了”，还是义无反顾考入了高研班“继续补课”。就是这一次高研班的学习，让李前突破了自己的创作瓶颈，“在毕业创作阶段，全山石先生对我的帮助巨大。他让我明白，体验生活并不是复制生活，主题性创作不是一个从素材到素材的问题，而是要从真实中提炼典型”。这一次的毕业创作，李前画了一幅山东渔民晒鱼干的劳动场景，他一边消化全山石先生的指导与提点，一边提炼自己的思考与实践。在这个过程中，李前终于突破了一直以来的创作瓶颈，得到了自己关于主题性创作的全新理解：“有题材，不见得有主题；有主题，不见得有思想；有思想，不见得有独特的表现角度；有角度，不见得有巧妙的构图；有构图，不见得有好的油画语言和技巧……只有以上都具备了，才是一幅好作品。”

这是李前创作生涯的一次重要转折，之后2014年全山石先生又招了一次高研班，他便继续跟进“补课”，前后五年的高研班学习，让李前感慨：“多年以后，终于补上了本科缺失的基础课，收获很大，所以学习真的是终身的事情。”至此，再回看当年那幅明明一切都好却始终缺点什么的米脂农民打粉条的创作，李前已经豁然开朗：“当时我只是真实反映了场景，却缺少对主题的升华，也许单个人物形象都好，但放在一幅画里，人物之间情感的共鸣远远不够——这才是主题性创作中最重要的。主题性创作不是复制场景，而是对场景的再创作，从而体现出画家本人的思考，展示出作者的价值观，形成作品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有了这样的体悟，李前的主题性创作之路终于渡过崎岖小径，走向丰饶收获。2018年，李前受邀进行主题创作《支部建在楼上》，作品描绘了陆家嘴年轻的白领党员们，在高楼大厦中进行支部生活的场景，明亮的色调、扑面的青春气息、充满希望和光明的艺术感染力让这幅作品广受好评，受邀参加了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全国优秀美术作品展览，在中华艺术宫展出。2019年，李前接到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创作任务，为2021年庆祝建党100周年创作一幅关于“中共七大”主题的油画。李前并没有选择那些严肃宏大的时刻，而是在画面中展现了毛主席和五大书记在延安杨家岭中央大礼堂中一边步入会场一边和代表们热情招呼的日常情景，很好地运用了光线来表达主题——“光明在前”，“并且我运用了‘在场’的绘画视角，让作者和观者也仿佛被画中人看见，身在其境。”主题鲜明又真实自然，深受专家认可，这幅作品如今被收藏在北京党史馆。至此，李前在主题性创作方面已经形成了自己较为完整的一套创作规律：要找准体现主题思想的切口，要到生活中寻找有个性的人物形象。

在多年的油画创作中，虽然遇到的问题充满了创作过程的各个环节，但李前感到最核心的问题还是在作品的构思阶段。因为一件作品的灵魂，往往就体现在构思立意上。一个深刻而巧妙的构思，能深刻地揭示作品的主题思想，能使作品别开生面，让人感到未曾相见的新奇感和创造性，而这一切，正是作品成功的基础。“我们搞油画创作的人都知道，一个巧妙构思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往往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研究，需要一个很复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要进行许多反复的推敲与调整。我在近些年参加了一些国家和市里的重大历史题材和现实题材项目创作，所以有了一些感受。我今年参加第十四届全国美展的油画作品《工人是“天”》的构思过程，就是经过了这样的反复过程。”

这幅作品的起源，是去年为中共一大纪念馆所画的“星火燎原”主题油画作品，题材是反映党在成立之前的一些重要历史人物和活动。在这个主题中，有毛主席主持的湖南长沙“新民学会”，有李大钊领导的北京共产党组织，有陈独秀领导的上海共产主义小组，还有董必武在武汉领导的共产党小组的各种活动。“而在这些活动中，只能选取其中的一个部分来体现作品的主题，因为这是现实主义油画创作所表现的形式特征，是它的特点，也是它的局限性。”他想到毛主席主持和领导长沙“新民学会”有人已经画过多次了，对董必武和陈独秀领导的共产主义小组的活动自己又不太熟悉，而李大钊先生领导的北京共产党组织的活动几乎没人画过，所以他就选择了李大钊先生领导的北京共产党组织的活动这个方面作为创作的切入点。“另外，我是一个北方人，熟悉北方人的形象特征，这也是我选择这个角度的原因，因为油画作品的创作是要通过人物形象来表现的，所以这个原因也非常重要。”

在李前看来，重大历史题材油画创作的开始和其他主题性油画创作一样，就是要去深入生活。在历史画创作中，很重要的是要去研究这段历史时期的人物与事件的来龙去脉，去搞清楚事件和人物精神的本质。“在创作过程中，经过我大量地阅读有关历史文献和资料，发现在2021年1月21日《北京日报》的一篇文章，标题是《长辛店：马克思主义走进工人的样本》，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劳动补习学校也是中国共产党采用夜校形式对工人进行马克思主义教育的开始。教员在向工人传授知识的过程中，经常宣讲‘劳工神圣’的道理和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一天晚上，李大钊在黑板上写上‘工人’二字，然后说，‘工人最伟大，工和人两个字接在一起就是个天字，工人顶天立地。’以‘工友’来称呼工人，最先也是在长辛店补习学校开始流行的。”这段文字倏然点亮了李前的创作思路——李大钊先生说“工人是‘天’”！这不是作品的主题吗？这不是作品的切入点吗？因为它反映了李大钊先生对中国工人阶级的信任和重托，他把中国革命的重任放在中国工人阶级的肩上，对中国革命在未来的胜利充满了无限的期待，这就是“星火燎原”，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这就是它的历史使命。“作为历史画的艺术作品的创作，一定要站在历史发展的维度上去看待和表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站在以革命发展的立场上去发掘主题思想，传达给观众以明确的价值观和思想内涵。”

于是，李前给作品的标题就按李大钊先生所说的话，命名为《工人是“天”》。这个题目深刻反映以李大钊先生为代表的共产党人的革命理想和奋斗目标，而艺术作品创作的宗旨，就是以历史事实为依据，通过作者一定的艺术加工处理，从中发现其题材的精神实质，来表现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发生、发展，以及结果的变化过程，来纪念和回望这段难忘的历史岁月，从而引起现在人们思想和情感上的共鸣。“我就是这样找到了创作的切入口，这个切入口，也就是打开作品创作的一把钥匙。有了它，我就可以去据此设计人物和环境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后来继续发展的构思中，李前设计了李大钊先生的形象动作和工人之间的关系，从室内讲课画到室外听课，“可我觉得这些设计都还表面化，后来我就设计李大钊先生已经给工人上完课了，‘工人是天’的思想已经深深地感染了工人，他们最后走出教室，但工人是第一次听说‘工人是天’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说法，威信较高的工人还不放心，继续向李大钊先生求教询问，而李大钊先生则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我设计了画面的潜台词，李大钊先生会对工人说：是的，你们就是‘天’，将来的中国，将是你们的天下。我们中国工人阶级的革命，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就是按照这样一个逐渐推进的思路、这个事件发展的逻辑，来确定了作品的主题，升华了对主题的认识，有了比较明确的构思。”由于去年给中共一大纪念馆的作品尺寸超大，所以李前今年重新画了一幅变体画，为了更为集中地体现主题，删去了去年那一稿中画面的左半部分，只画以李大钊先生为中心的一群人，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在李前看来，创造历史人物的典型性，仍然离不开对历史中现实生活的认识。让作品说话，除去有独特的构思外，还需要有个性的人物形象创造。所谓体验生活，无论是表现历史题材还是表现现实题材，都要到生活中去寻找有个性的人物形象。只有寻找到有独特风采的、与主题表现密切相关的人物形象，才能让这些历史人物走进现实生活、走进历史，让人们感到真实动人。塑造李大钊的光辉形象关键在于展现他与工人之间的关系。通过设计特定动作和有个性的造型组合，可以更鲜明地表达主题。因此，画中李大钊与提问工人互动：一手搭在工人肩上，同时转身四分之三侧面，以表现他的思想和对工人阶级及革命前途的期望。“为了展现李大钊的深邃思想，我让他的目光散开，而非集中于一点，并采用现实主义手法，使用了底光手法，这在描绘革命领袖时是一种创新。尽管底光通常用于负面或恐怖角色，起初我对此有所顾虑，担心效果适得其反，然而通过持续尝试和改进，我确信应从现实出发，真实地表现人物和环境。”

作品中，李前还加入巧思，将李大钊的形象塑造得如同汉白玉雕像一般，在周围学生和工人的黑灰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出和引人注目。鉴于他是在逆光条件下的形象，尤其是头部，缺乏现成的历史照片作为参考。李前为此搜集了多个角度的李大钊头像，进行了综合性的研究，以确定他最具代表性的特征，特别是他讲话时嘴部的形态，一段李大钊在苏联参加共产国际大会时的演讲视频资料为他提供了宝贵的参考。“一方面，需要在这些资料中提炼出人物形象的典型性特征；另一方面，需要找到一个与李大钊形象相似的模特作为基础，仔细安排光线，观察其形体和色彩的特征及其变化。实际上，绘制李大钊的过程相当复杂，因为要想精确捕捉这一形象，必须超越普通生活中的形象，以及现有历史照片和纪录片中的静态形象，他应当是一个具有特定精神内涵和心理状态的当下形象。”而最终作品中的这个面部形象完成的时刻，李前感到——这不正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历史瞬间的李大钊么！而此时突然收到手机提醒：这一天正是4月28日，是李大钊被捕牺牲的殉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