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地方·人工智能·跨媒介”圆桌沙龙综述

科幻文学不仅呈现了未来的面貌，也在过往和当下的文本中让我们看到了想象的实在性。有感于同学们对于科幻文学的学习热情，就其落地的可能，及其与地方性书写的关系进行了探讨。2024年11月18日，常州大学周有光文学院有光文学社与南京晓庄学院晨钟文学社联合举办“科幻·地方·人工智能·跨媒介”圆桌沙龙，活动采取线上线下混合形式展开。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讲师蒋洪利、常州大学周有光文学院讲师李珂作主题发言。

蒋洪利：中国早期科幻文学中的上海想象

文学与城市的关系作为一种新型的研究范式，逐渐在文学研究领域兴盛开来。而上海作为一座充满复杂性与历史多样性的城市在不同的文学叙述中往往呈现出不同的样貌。作为“飞地”，它在殖民者那里被视为“罪恶”的“天堂”，可以无视伦理的规约，而在国人眼中，它成了一个窥视世界的窗口。

自晚清以来，上海这座城市便与科幻产生了不解之缘，并在近120年的城市史中一直延续这割舍不断的情缘。1920年，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诞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有关上海的科学小说，此后又接连出现了《新中国》《明日之上海》《三十年后之上海》《六十年后之上海》《未来之上海》等作品。1938年，第一部以上海为叙事原点的科幻电影《六十年后上海滩》问世，持续讲述着人们对于未来上海的城市想象。既然有如此众多的科幻文学作品都在上海展开，那么，上海在有关未来的文学叙事中扮演着一种怎样的角色呢？这一角色对整个叙事又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呢？这是两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虽然没有过多的文学叙事，因而常被归入到政治小说的行列，但并不妨碍人们从科幻的视角予以解读。故事借孔子的后人孔觉民之口以回忆的方式展开——在一甲子的时间里，中国走过了广东独立、南方自治、开设国会、成立联邦共和国的道路，并且在一甲子之后，中国战胜了世界其他各国，一跃成为世界大国，并举办维新五十年庆典，上海也在此时举办世界博览会。当时，万国来贺，好不热闹。无独有偶，陆士谔的《新中国》也想象1952年的上海，不但有地下铁路，而且有铁桥沟连浦东。此时，上海物质繁华、和平昌盛，非但英捕、印捕不见了踪影，更有大批留学生争先到上海留学。发达的工业与军事让中国在国际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中国的皇帝也坐上了世界弭兵会会长的职位。透过以上叙述不难发现，上海成了向世界展现中国实力与全球地位的现代性空间，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上海代替了中国成为“实际在场”。上海的强大意味着中国的强大，上海的独立意味着中国的独立，上海的繁荣富强意味着中国的繁荣富强。

不仅如此，在更多的中国早期科幻文学叙事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科幻作家们对于现代科技与文化的追慕与向往。在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中，宝玉由上海穿越到“文明境界”里时，看到了潜于海底装备精良的巨大战船，战船上配备着无声电炮、电火等先进武器。在《新中国》中，中国装备有四五十种飞舰，海陆两军的武力威震寰宇。除了军事，《新石头记》中的宝玉可以跟5万多人一同听课，教室已然配备电灯、电扇、话筒等先进的教学设施。而《新中国》里开办的南洋学堂可以容纳2600多名学生，下设26个专科院，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此外，在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中，法螺先生游历归来创办学校教人“脑电”，可以一天教一法，20天就可以学会“脑电”的使用。由此可以看出，在这些以上海为场域的科幻想象中，作家们努力搬演西方先进的军事、科技以及教学理念，将之置于落后的中国，以替代性的方式构筑着“未来乌托邦”，并暂时摆脱现实的悲苦。因此，从叙事结构上来说，中国早期的科幻文学基本上都处在中国/西方、殖民/反殖民、侵略/复仇这一二元对立的框架之中。应该说，在中国早期以上海为想象据点的科幻小说中，上海无疑被作家们寄予了融入世界，摆脱自身边缘性处境的期望。由此，我们可以见到《新中国未来记》想象上海/中国召开世界博览会，向世人宣告儒家文化的中心性与正确性，《新纪元》里中国战胜英、法等国，改公元纪年为黄帝纪年，《新上海》中上海成为世贸中心，掌握全球经济命脉。

在这些以欧美国家为想象依据、以上海为想象据点，以重建国家、进入中心为想象逻辑的中国早期科幻文学作品中，上海无疑越过北京、南京等城市，承担起了国族寓言的使命。那么，为什么是上海，而不是其他城市呢？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上海作为一块“飞地”，成为各国文化的中转站。自开埠以来，上海发达的物质经济形态以及工业社会所呈现的组织特征无不显示出它与其他地区的区别。正是这种区隔为当时的科幻作家们提供了一种“近地式”的想象空间，他们得以在上海了解世界科技、文化的发展进程与最新水平。从这一层面而言，上海无疑是世界文化在中国大陆的投影，以上海为据点展开科幻想象，一方面是有迹可循、有据可依的，另一方面也更容易被国人所接受。其次，自中国被洋枪洋炮打开缺口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后，国人无时无刻不想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上海作为殖民者的聚集地，集中了国人更多的国仇家恨。基于此，上海的解放与独立更容易被视为中国的解放与独立，上海的繁荣与富强也更容易被理解为中国的繁荣与富强。可以说，上海成为国人表达爱国情感的载体。最后，上海作为“法外之地”，不像北京、南京这样的城市更多地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对于它的想象与塑造有着更多的自由性，从而也就为科幻作家们带来了更多的书写便利。

发行于1938年的《六十年后上海滩》虽然与清末民初的科幻作家们有了“时空断层”，但其叙事逻辑仍在此列。故事讲某公司职员韩某和刘某意外穿越到60年后的上海，不仅在这里见到了会飞的汽车、全自动化的高楼，还见识到了现代科技的伟力——天气可以根据人的需要任意调控，结果醒来后发现是“黄粱一梦”。须知，早在1937年11月，蒋介石下令撤出上海后不久，上海便除租界区外全部沦陷。1938年的上海俨然处在了日本侵略者的残酷统治之下。在影片中，作者想象60年后的繁华盛景，无疑传递了导演想要摆脱殖民统治、恢复国家独立的愿望。与现实中处于恐怖与战栗的上海相比，60年后的上海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与阳光，也帮人们暂时驱散了肉体与精神的伤痛。

可以说，在以上海为叙事基点与叙事内核的中国早期科幻文学中，上海因其特殊的历史位置与文化构型得以超越地域空间，成为家国寓言的对象。城市的发展逻辑也因其乌托邦式的国族意义被纳入现代性的发展轨迹之中。也正因为如此，中国早期的科幻文学承载了太多的政治性命题，降低了其文学性与审美性的含量，不免为人诟病，但它本身所蕴含的文化属性便昭示出了自身独特的文学价值！

李珂：科幻文学中的地方性书写

在谈这个话题前，我们先要对“科幻文学的地方性书写”有个大致概念性的了解。在我看来，科幻文学的地方性书写，“既指对现实地理区域及其引发的寻根意识和怀旧情感的写作，同时包括针对虚拟世界中被赋予归属意义和认同感的地方性空间的描写”。当然，这个说法目前只是基于我个人的理解，后续还需更规范的深化。对现实地理区域及其引发的寻根意识和怀旧情感的写作，这种书写形式在主流文学中也很常见。针对虚拟世界中被赋予归属意义和认同感的地方性空间描写，这个看似更符合我们对地方性书写在科幻文学中的特别之处的期待。在本次对谈中，我主要根据两个参考标系——“虚拟＼现实”“固定＼流动”来向大家进一步介绍我理解中的科幻文学地方性书写的四种类型。

首先是“固定-现实”地方性书写。这种地方性书写基本参考真实的地理区域，例如《六十年后上海滩》中的上海、《我们生活在南京》中的南京，具有时空稳定性。除了常规的城市，像区域、国家、地球、星系甚至宇宙，在科幻文学中都可以构成“地方”，比如《三体·死神永生》的最后，数个宇宙文明存活下来，每一个宇宙都是一个地方。再举例两篇科幻小说来帮助我们理解，面对常规城市的描写，科幻文学地方性书写的特殊性在哪里。一个是李夏的《长安嘻哈客》，讲述了在极富现代科技感的唐代城市——长安，李白穿越到此，利用rap影响或者说拯救这座城市的故事。其特别之处在于采用了一种历史科幻的写作样式，透过科幻的视角重新解读历史人物及事件，以科幻想象的方式完成对历史都市的重新诠释，从而达到一种独特而又新颖的叙事效果。《长安嘻哈客》通过文本内部的语言、意象，包括特定交通工具的描摹，书写一个具有历史感的“地方”。二是迟卉《不做梦的群星》中所展现的位于青海地区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的天文观测基地——“冷湖”。故事讲述了在末世时代，世界已经成为一片灰暗的废墟，一群失意者从各地汇聚，重新建造起巨大的火箭，燃续人类文明火种的故事。迟卉用自己绵密而又温诚的笔触对“现实地理空间”进行了细致的描摹，既表现了“现实”带给读者的视觉震撼，也同时向读者展现了其高超的想象力。作者的创作并没有停留在背景式描写，小说中所展现的风土人情、饮食、气候、景色等都与“冷湖”现实的地理状况相吻合。而当作者在写作中流露出的与土地和风俗相关的联结，这时的“地方”不再仅是一个背景或者环境，而是被赋予了丰富的意义与情感。

第二种是“流动-现实”地方性书写，我们可以进一步将它分成两个小类型。一是以科技赋予现实地方流动性，地方可以在时空中发生位移，比如阿缺的科幻小说《重庆的尽头是晚霞》似乎继承了《流浪地球》中传达出来的奇特构想，让重庆这座山城通过“加轮子”的方式令其在大灾难到来之前“动起来”，驶向安全的地域。二是将现实中本就可移动的空间地方化，比如韩松的《轨道三部曲》中通过对地铁、高铁等现代社会常见的交通工具的“异想”，人们上了车后就无法决定能否下站，只能在列车行驶中不断适应车上空间的规则。他通过一种寓言式的创作反映了未来技术社会发展中可能存在的秩序崩溃与失衡。

第三种是“固定-虚拟”地方性书写，主要体现为模仿现实地方进行虚构。这一种类型，我在归纳时也存在困惑。比如当这个虚拟的地方与我们现实地方表现出比较多的相似性时，该怎么区分这一种类型与我们刚刚说的第一种类型？因为在文学写作中，后者肯定存在虚构性。这里我想举的例子是刘维佳的《高塔下的小镇》，其中描写了一个独立于外界的虚构小镇，因为有一种能发射死光的电磁大炮，外界的人不能进去，而小镇里的人走出了范围就不能再回来。第四种是“流动-虚拟”地方性书写，指同时具备虚拟性和流动性的地方体。比如宝树《镜中记》中靠计算机模拟计算而产生的无数个套娃式叠加的虚拟世界，伴随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无限复制，这些空间形成了流动性。

根据这些介绍，我们可以比较直观地看到科幻文学的地方性书写有它独特的文学价值。一是给了我们重新认识“地方”的独特视角。科幻文学对于“地方”的大胆想象与多维改造提供了一个从广义上重新审视“地方”与“现实”的视域，它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在想象的空间里“地方”本身也有一种主体性言说的诉求。也就是说，科幻文学或许从来都没有把“地方”看作一种文本意义上的概念性实体，而是通过超现实的想象力爆发实现对“地方”的解构与重构。第二，它使我们得以重新认识“空间”。科幻文学对“地方”的书写实际上为科幻文学引入空间叙事学这一研究范式提供了一个着力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审美与情感方面，中国当代科幻文学中广泛存在着一种诗意化的集体主义情感描写。这也是对民族特色的一种凸显与投射，中国的科幻作家在用自己饱满的民族情感试图于高度同质化的科幻文学创作领域中开辟一条更广阔的书写道路，而落脚点就是地方性书写。

［项目支持：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江苏科幻文学学术史研究（24ZWC004）、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20世纪江苏科幻文学的流变与转型研究”（24ZWC003），中国科幻研究中心项目“国内科幻文旅园区运营机制及影响因素研究”（230105KH06）、常州大学项目“中国气候小说研究”（ZWF23020113）、常州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后期培育项目“辩证人类中心主义视域下的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研究”（QZX2402049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