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一次,终于要轮到我了。比我预料的更早,比我猜测的更迟。
我已经尽可能地在远离他了。穿过数十条马路,那里每天都会碾死我的无数同类。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压,我同类灰白色的脑浆便会像鸟屎一样咻地闪过,啪嗒一下打在地面上,连同来不及发出的嚎叫声,一起被车轮带走。幽灵般掠过一条又一条破败隐蔽的街道,这里常常遇见众多奇形怪状的事物,不像人的人——哪里都有人!不像动物的动物,不像垃圾的垃圾。一不留神就会在昏暗中变得跟他们一样,眼里闪着光,看不见任何东西,嘴巴大张,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要钻进下水道,发臭的黑水从头浇到尾,呼进潮湿腐烂的空气,跟尾巴细长的红眼老鼠撕咬,掀开它滑腻的脖子,一不留神黑水就混着血流进身体。
我承受了这么多风险,度过了众多艰苦的日子,拼命逃亡陌生的地方,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和他的父母一起。我跟随一只小鸟来到他的身旁。准确来说,是他挡住了我的路。太阳的光芒已逐渐暗淡,他的笑容却依然散发着能量。夕阳下,大手牵着小手,不禁让我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可是,和他们一样竖直行走的人类,拎起我的后脖颈就将我掷入了垃圾堆。以前,我总是提防这些用两只脚行走的人类,可这次我竟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他们。他们听到了我发出的信号,也向我走近。
“妈妈,你看,那里有只小猫!”那个乍一看似乎并没有比我大多少的男孩跟他妈妈喊了一声后,便兴冲冲地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他妈妈的表情在阳光底下有些模糊,看不清楚具体什么样子。她没有动,但也并没有跟男孩一起走过来,只是看着男孩朝我走来,然后说了一声:“嗯,看一下就快点过来吧,还要回去写作业。”
人的家长多种多样,行为方式也颇为复杂,全然不像猫那么简单。但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随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大,让我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就在他的影子逐渐覆盖我时,那个声音又响起了,“不是说只看一下的嘛,怎么还想上手摸?野猫身上都是细菌,快点回来!”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便缩回去了,此刻我觉得他和我如出一辙,只不过我没有妈。
虽然目的没有得逞,可是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开心,蹦蹦跳跳地又回到了他父母的身边。对,是父母,他的爸爸一直没说话,我都忘了有这么一号人。那双本该伸向我的手,又再次回到了它本该待的地方。他们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正如来时的倒影。夕阳映照在他们身上,他的妈妈看起来……他的爸爸看起来……他们看起来什么样又关我什么事,填饱肚子才是我的首要任务。
本来我今天是要拿下那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乌鸦的,我追了他一路,也被他的父母挠了一路。这事一耽搁,一根鸟毛都不见了。现在我只能去捉捉老鼠了,实在不行就只能去翻翻垃圾堆了。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先去垃圾堆。不管是老鼠还是猫,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弃子、黑夜的寻觅者,是垃圾的孩子。远远地,那股独属于垃圾堆的味道便冲破我的鼻腔,侵入我的身体。腹中的酸水仿佛得到召唤,最终通过我的口腔来到地面上,寻这腐烂的狂欢。我也依旧得投入它的怀抱。或许是母子连心,我的母亲竟也开始分泌它的乳汁,那股黑水顺流而下,沾染我白色的皮毛。我毫不犹豫地越了过去,它总不能天真地期盼一个游子的孝心吧,将它肮脏的乳液一舔而净。
选择一个隐蔽的角落,我便开始了今天的蹲守,等候我一母同胞的鼠兄。等待的时间总是如此漫长,我的思绪不经意地被回忆拉扯,想起母亲那肿胀、溢出汁水的乳头,想起那双将我丢入垃圾桶的手……不,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要做的只有集中注意力。耳朵似乎接收到了信号,尽管还是稀稀疏疏的,但我知道它来了,毕竟我们是兄弟!我再次压低身子,收缩全身的肌肉,盯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本可以匍匐前进,早点拿下它,可是我累了,懒得再做一番撕扯。毕竟我的兄弟晚上几乎是个瞎子,我大可以慢慢等它走进我的口中。
来了!小巧玲珑的身躯,灰褐色油腻的毛发,深邃的眼睛,细长而弯曲尾巴……以及少两个齿痕的脖子。风掠过,我已经将我的牙齿完美嵌入预设的坑位。鼠兄的血混着独属于我们的垃圾味,流到了我的嘴里。但它并没有放弃抵抗,它滑腻的身躯在我的口腔中舞动,粘满黑水的爪子不断踢向我的脖子。渐渐地,动静越来越小。我将它吐了出来,看着它在地上进行最后的抽搐。接下来,我该为它举行祭祀仪式,从此我们将合二为一,它的肉体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和它千千万万的兄弟一样,它的皮毛我将留在这里,就此腐烂,反哺养育我们的母亲。
“咪咪,是你吗?”就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我听见了他的声音。虽然每一只猫都可以是咪咪,但我能感觉到他叫的就是我。我并没有立刻扭过头去,而是迅速地舔净嘴上和手上残留的血迹。我喵了几声以示回应,随后转过去,默默用后脚将我的鼠兄踢向垃圾堆。我已经够小心了,可是他好像还是一眼就看穿了我。
“咪咪,你不要吃脏东西啦。妈妈叫我下楼扔垃圾,我跟邻居姐姐借了点猫粮,想着能不能碰到你。还真碰到了,你说我俩是不是有缘分呀?”
我感觉到了他的善意,可我没有动。即使他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个好人,那也有百分之十的可能会再次将我扔进垃圾堆。
“咪咪,你是不是害怕呀?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我帮你把粮放这边小草丛哦。”
“我先走了哦,回去迟了妈妈会说我的。”
“我们下次再见哦!”
我看着他对我说了很多话,也看着他离我而去,老实说,我的确动摇了,我并不惧怕人类,只是我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我不想结局是被人当成玩具或是垃圾。
我走到那片草丛里,看着遗落在那里的猫粮,小小的,圆圆的。我并不是没有见过猫粮,只是通常都轮不到我。不过我还算有本领,也不用依赖这些不靠谱的圆圆的东西。我走回去,看了看我仅剩一半的鼠兄,它的身上已经粘上了黑水,浸入了酸臭味。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尝尝那猫粮。我叼起一颗,试探性地咀嚼了一下,有点硬,不知道那些同伴们是怎么做到像挖掘机似的吞下的。吃完第一颗,无事发生。我又开始了第二颗、第三颗,然后是第一大口,第二大口……其实每天吃这个也没什么。
接下来,我该去睡觉了。穿过这片草丛,钻入那片灌木,南天竹下有一团猫的痕迹,那是我的家。我蜷曲着身子,既可以保暖,又可以随时逃跑。看似很敏感警惕的动作,却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月光透过灌木丛,那一刻我好像看见了太阳。南天竹的红果实也开始在视线中消失。空气中传来哼哼唧唧的呜咽声,混杂着腥味、奶味。背部传来一丝疼痛感,随之是失重感,身体在空中飘荡,晃荡中我瞥到了地上有两只猫,那是我的亲兄弟、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落了地。我看见一只白猫将我的兄弟叼到她的身边,然后是我。随后,她躺下了,肿胀的奶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闭上了眼,着魔似的吮吸着。温热的母乳从口中流入腹中,那是初生的孩子在母亲怀中的温暖。那一刻,世上一切的漂泊和不易都消失了,重复着简单的动作,被久违的安宁裹挟。可是,可恶的生存还是打破了我的安宁。死老鼠味不断侵袭我的大脑,口中的动作也不由得加快,恨不得吸干我的母亲,但我不能。在吮吸中,周围的呜咽声也渐渐平息,我们的肚子也愈发圆润了起来。我看着妈妈站了起来,叼了一些枯草放在我们的身边,扒拉了几下,为我们筑起了一座围墙,然后就走了。过去我只知道妈妈会带回食物,而其中的艰辛一概不知。
吃饱后,困意又泛了上来。又是哼哼唧唧的呜咽声,这次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感觉。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小猫兄在吮吸我的尾巴。我想把尾巴从它的口中抽出来,可我的尾巴却不听话,腿也没什么力气,只好拼命向前挪,让我的尾巴逃离它的深渊巨口。可这家伙就是个跟屁虫,哼哼唧唧在后面蠕动着。看这样子还有点可爱,我们已经许久未见了,此刻我竟然有一丝不舍。它是一只小三花。以前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唯一一只像妈妈的猫,是一只洁白无瑕,不被玷污的小白猫。
可我错了。当我的身体渐渐长大,我的腿逐渐有力量,能跑能跳,度过最危险的幼崽期后,我的模样便成了我的过错。我的两个便宜兄弟还在熟睡,圆滚滚的肚皮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当中,而除了它们两个以外,妈妈早已不知去向。眼前的南天竹也点缀上了些许小白花。蝴蝶也渐渐活跃了起来,在灌木丛的小花间来回地忙碌。“吃了它!”这是我现在的第一反应,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能感觉到这不是真的,此刻我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哎,快来,蝴蝶飞到楼后面了。”我听到了那个黑胖子的声音,我知道就是他,那个将我从母亲身边掳去的罪魁祸首。他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瓶,里面塞着几只不幸落网的蝴蝶和蜜蜂,一步步向我的家靠近。脚步声,震耳欲聋,像预示死亡来临的钟声。我下意识地向暗处退去,紧贴墙根。可那两个笨蛋兄弟不知死活地站了起来,对着那黑胖的方向叫了几声。
“喵个屁!”听到了声音的小黑胖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勃然大怒,寻着声音的方向就直直地冲了过来。我还记得我在心里为我的兄弟默哀,却没承想自己会变成他们的目标。他看到我后,停了下来,死死地盯着我。我知道我的结局,所以我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如果注定被丢弃,那我也得先挠他们一把撒撒气。与记忆中如出一辙,黑胖走了,然后带来了两个人。
“哎,你们快点啊,我在那个后面发现个别致的小东西,快来!”“别致的小东西”是他对我称呼。他急于探索我的这份别致,直接冲过去拉起另外两个人的手就跑了过来。
黄立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再次进入了警戒状态。眼前的一个人也变成了三个人,小黑胖子,小矮个子,还有个小四眼仔。
“王胖子,那小东西在哪呢?不就几个猫吗?我二姨家宠物猫生了好几只,比这可爱多了。”
“还叫我胖子,怪不得你戴眼镜呢,那里不是吗?”
“我看见了!”站在黑胖和四眼仔中间的小矮个子看见了。
又是这段熟悉的对话,和之前听见的一模一样。接下来,他们就会向我走来。我贴着墙根,无处可逃,只能不断地嘶吼。我的兄弟们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可人终究是比猫大。一两步之间,我们就被团团围住。那无情的手越过兄弟,伸向了我。又是一股失重感,后脖颈的疼痛感也愈发剧烈。那个矮子抓着我的后颈皮,把我直接拎起来。我想挣扎,但强烈的失重感让我感觉无力。还没适应,剧烈的摇晃感就取而代之。黑胖一把将我夺取。
“我先发现的,先给我摸。”他们开始了对于我的争夺。我的两个便宜兄弟在撕咬矮子的裤脚,最后被小矮子一手一个拎了起来,扔到一边了。
矮子向黑胖扑来。
“那还是我先发现的呢!”两人嘴上互相争着,手上也不停下。
我知道妈妈该回来了。我在心中期盼着“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可一切都在如期发生着。远处传来了猫叫声,且越来越近。那个四眼仔率先发现了跑来的妈妈。
“你们别争了,这‘黑头’的妈妈来了。”对,我是一只黑头白猫。
无论再经历多少次,妈妈都像最初那般,冲了上来,最后被一脚踹开,冲上来,再被踹开。或许是疲于这种重复的游戏,他们决定立刻带我走。但妈妈穷追不舍,我再次祷告“不要不要”。可那根棒子还是落在了妈妈的身上。那个矮子,那个没有教养的矮子,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就像我母亲抽去。一棒又一棒,伴着母亲的哀号声,最后一脚踹开。
他们拎起我就跑,把我带到了无人的角落。往我的头上,泼了一瓶又一瓶的冷水。短暂的休息后,他们又拿来了洗洁精、沐浴露、洗发露,来回揉拧我的头。水钻进我的鼻腔,刺入我的眼睛。最后,他们终于上了刑具。剪刀在我的头上不断地掠过,我的毛发逐渐掉落。他们终于认可了我的别致,查清了事情的真相,我生来便是一只黑头白猫罢了。拼命地挣扎、冷水的浇灌,把我的生命力折磨得所剩无几。啪嗒一声,我落了地。
再睁眼,我就成了现在的我。
再睁眼,乌鸦兄就把屎拉到了我的头上!啪嗒不是我坠地的声音,是屎的信号,没素质的东西!今天就抓你儿子!算了,一晚上经历了那么多,去河边喝口水。我顶着鸦兄的杰作走到河边。这条路我走过无数遍,此刻却像个小偷。我从不为自己的长相感到自卑,平常避着人群,也只是因为安全问题。可是我现在头上顶着鸟粪,只能更加收敛些,省得再被盯上。
我低着身子向前走着,余光审视着周边的一切。脚下的动作不断加快。到了,一切安全!我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头和身体的颜色界线清晰可见。说来也奇怪,自那次后,我并没有畏惧水。再害怕也没有什么用,因为我的身体会驱使我,我不得不饮下这迫害我的帮凶。头上的那摊不规则的液体,甚至还有些残留的温热。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清洗我的脑袋,吐口水,用我的爪子梳理?可是我还得舔我的爪子……不管怎么说,爪子今天肯定是要不了了。我把头伸进水中,被浸湿的只是表层的毛发,可我却感觉水漫上了我的鼻腔。那就憋气吧,总之今天这个头我是洗定了。我用手掠过头上毛发。我从来没洗过头,除了小时候妈妈帮我舔过。我一次又一次地掠过我的毛发,就像那天他们对我做的一样。我做着这机械的动作,不觉地入了神,竟忽略了有人在向我靠近。
“咪咪,你怎么在这啊?”
听到声音我下意识地钻到旁边的草丛中去。水沿着毛发滴落,在草的间隙中,我仔细端详着说话的人。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他还是跟昨天一样,只不过今天只有他自己。他蹲下身子,略显生疏地唤着我,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嘬嘬嘬是唤狗的,我是猫。看我没有动静,他又“咪咪”“喵喵”起来。那个声音拙劣到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但我还是走向了他。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但我并没有像那些“有猫德”的同类一样摇尾乞怜。隔着一米的距离,我就默默地抬头看着他。我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又有点害怕。他看起来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咪咪,你一个人在河边干嘛呀?怎么头湿漉漉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他的手意欲向我伸来。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魔力,我只知道我没有躲。他的指腹隔着纸巾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摩挲着,从前到后,一张又一张纸,带走我头上的水,也带走鸦兄的粪。
“咪咪,你头上是什么呀?白白的。你去河边不会是去洗头吧?”
“你真聪明,我从来没见过一只会洗头的猫。”
“不过你没有吹风机,以后还是不要洗头了,我妈妈说洗完头要吹干,不然会生病的。”
“小猫咪,你有妈妈吗?你妈妈又是什么样?”
“小猫咪,我好想把你带回家啊。你看起来真特别。不过我妈妈说野猫很脏,不让我把你带回去。以后我天天来看你好不好?”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洗头到我妈再到他妈。我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愿意说就说吧。反正我除了填饱肚子,平常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的。这不,他妈妈就来了。好吧,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两之间的事成不成,得由他妈定。如果我妈在,或许还能跟他妈谈谈,可是我妈不在了,这事儿注定谈不拢了。
“洋洋,你怎么蹲在这?”
“怎么又是这只猫?妈妈不是跟你说过野猫身上都是细菌吗?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你现在应该去干嘛,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他妈说的话真的是又臭又长,不仅如此,还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想说,我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他只是路过,我只是顺便。不过洋洋,对,现在我可以称呼他为洋洋。洋洋却竭力维护我们的感情。
“没有,妈妈。我只是恰好看见小猫在洗头,我帮它擦擦。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小猫。”
“周洋洋,你现在都会撒谎了?你不想上学就直说,非得撒谎说猫会洗头?”
但是我真的会洗头。我想再洗给他妈妈看看,但他妈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就把他拽走了。他开始嘶吼,开始挣扎,他的身形在空中坠落,他喊着“我没有”“我没有”。我知道那是他的母亲,但我还是着了魔似的冲了上去,咬住她的裤脚,然后不出意料地又被踹开了。
“我都跟你说了,外面的野猫不能碰,不能碰。不仅脏还会咬人。”
我还想再扑上去,不为别的,只为坐实我的罪名。如果今天我不咬她一口,我都白被她骂。我正想冲上去,一个男人的身影挡住了我。
“陈桂梅,你干嘛扯着孩子,不就摸了个猫吗?”
“你给我闭嘴,关你什么事。平常一句话不吭,我一教育孩子你就跟我作对。显得你是好爸爸是吗?”
如果说,之前我还想给那个女人一点颜色看看,可现在我的心中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我觉得我破坏了他们的家庭,但我不是人类说的小三,那我是小猫?得了,这些都没意义,我还不如找乌鸦兄弟报仇去。
我朝他们的反方向走去,伴着他们的争吵声,以及洋洋的嘶吼声、吵闹声。我真的觉得他们够无聊的,明明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却整天要为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争吵、烦恼。我原以为我走得越远,声音就会越小,但他们的声音像空气中不确定的爆炸因子,跨过距离,穿过空气,刺入我的耳朵里。有时候,我也会后悔,如果今天我没有走,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洋洋是不是也不会变成那样?但我是一只猫,我拯救不了世界。
远远地,我看见一直小乌鸦从树上掉了下来,我迅速冲了过去。今天不把它拿下。难报我大粪临头之仇。你别说,这只小胖鸦还怪可爱的,在草地上一蹦一蹦地。飞呢,它是肯定飞不高的,所以我想捉弄捉弄它。我伏低身子慢慢向它靠近,再猛然冲上去。那小胖鸦,被我吓得居然会飞了。不过它拼命挥动翅膀的样子太好笑了,扇冒烟了也就飞了那么点高吗?我跳起来就能把它薅下来。我们就这样一逃一追,但小鸦你插翅难飞。就在我玩得正尽兴时,它的父母回来了。它们不断在我头上盘旋着,发出嘶吼的叫声驱逐我,甚至从空中俯冲下来,想用爪子攻击我。一瞬间,我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我的兴致也一下全无。我立刻冲向小胖鸦,用手按住它的身体,咬住了它的脖子。它并没有像鼠兄那么有干劲,片刻的挣扎后就不动了。它的父母还在我的头上盘旋,时不时地尖叫、俯击,真的是烦得要死。如果非叫我换位思考的话,我很理解它们的感受,但是没办法,我是猫。出于鸟道主义关怀,我觉得将小乌鸦拖到灌木丛中去,离它爸妈远点。就算它们不死心还要跟着,那么灌木丛也能就此形成一道屏障,它们想冲都冲不进来,除非它们不想活了。但现实就是,它们得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的孩子被我开膛破肚,看我用嘴一簇一簇地扯掉它们孩子的毛……虽然这听起来很残忍,但它们应该感谢我,因为它们的孩子已经死了,而不是活着。但我始终活着。鸟吃起来比老鼠麻烦多了,我得扒掉它们的毛,褪去这外衣,里面的肉更是少得可怜。最烦的就是,它们的毛会粘在我的口腔里。但再怎么说,也比吃垃圾好吧,至少纯天然无公害。
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撵鸟捉鼠,偶尔伴上几个小虫子,捡点人类的恩赐和垃圾母亲的馈赠。我穿行在马路上、街道里,寻找着填饱肚子的可能性,也随时提防着所有物体——直立行走的人类、会移动的方块(后来我听人说,它叫车)、流浪的竞争对手,甚至是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鸟屎。我见过鼠兄钻进笼子后被活活打死,也见过吃下食物的狗兄轰然倒地,还见过鸟兄被网困住,然后被烫水拔毛,还有那不知死活的蛤蟆,非要跑到路上等着被碾压,来一场爆浆式的壮烈牺牲,最后被晒干与道路融为一体。我见证了无数场意外与牺牲,总是在冥冥中感觉到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老死,是我唯一的梦——我活得如此艰难,不该死得那么轻易。
我还是这样,努力且谨慎地过好之后的每一天。那个男生,我也好久没见了。哦,他叫洋洋。有一天我碰到了他,他背着书包耷拉着脑袋跟在母亲身后,他妈的嘴就从来没停过。我不知道洋洋到底犯了什么错。自那次后,我从没有招惹过人类。此后我们还见过几次,不过他爸我是真的再也没见过。那次罕见的爆发后,这个沉默的男人就此消失了。我在草丛中窥探着这对母子,那张嘴在他妈妈的脸上不断地变换形状,上、下、左、右,上、下、左、右,不断蚕食眉毛、眼睛、鼻子的地盘。看得久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好像也要把我吞了进去。太恶心了,无论想起多少遍,我都觉得恶心!我建议她不如把头发弄得前面去,换张脸!她带着她的脸和嘴向我走来,又带着它们离开。洋洋的脑袋也没有抬过,准确来说,他的四肢都没有变换形态,就这么走着、走着、走着……我知道我不应该,但那时候我的脑子竟冒出了与他私会的想法,所以自那以后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们见过的地方转悠。可我没见过他的人,一次也没有。只见过他的影子,被裹挟在移动的方块里。
我也曾不知死活地跟了上去,像我们之间的博弈,我一次又一次被甩开,又一次又一次地跟上去。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只不过那个大方块太快了,我跟不上。于是我每天都在跟不上的地方蹲守,几天之后,我终于到达了终点。那是一个充斥着洋洋和爸爸妈妈的地方,还有被他们称为老师的人类。由于那里人实在太多了,我要不就是被团团围住,成为焦点,要不就是人群淹没,随时都有被踩死的风险。所以我只能在这条路上晃荡,期待有一天我们能再次遇上。
那一天我等了很久,那一天我摸不着头脑。我在巷道里看到了洋洋,他的身边还有一圈洋洋。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但他们看着都一样,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洋洋站在他们中间,还是耷拉着脑袋。那些人的嘴在不断变换着形状,洋洋一句话没说。他们好像从洋洋的手上拿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然后他们就走了,洋洋没有动。片刻的寂静后,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的手、他的脚,扯下了无知的花,踹向了年老色衰的墙。我想,它们从不曾招惹过谁。于是,我放弃了这次相见机会。我在草丛中看着洋洋离开,阳光洒在他身上,和我们初见时一样。有一点不一样,他长高了,他的头低了,还有……我说不出来,总之他失去了吸引我的魔力。
也许是习惯了,我还是会在这条路上晃荡,不过我再也没有刻意去搜寻他的身影。我原以为,我们之间到此结束了。可命运总是在捉弄着我。
我又看见了他。这次他蹲在了路牙边,我看见一个美女向他走去,他也唤着她“咪咪”,就像那天叫我一样。那一刻,我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我原以为我足够独特,到头来我也只是咪咪罢了。就在我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三花美女就不见了。我没看见洋洋做了什么,但他在笑。三花美女的身上看着也没什么异常,这一切让我很摸不着头脑。犹豫片刻后,我冲了上去,我要问问她到底发生了。当我追上后,我又放弃了。她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她浑身炸毛低吼着驱逐我,瞳孔不断散大,甚至有液体混着固体从她的下体流出……保守起见,我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看着她竖立的身体慢慢蜷曲,耳朵逐渐落下,胡须也在往后缩。尾巴夹在身下,身子伴着急促的呼气不断地颤抖。她明明看起来完好无损,但我不能再追究了,唯一该做的就是离开,给予她足够的空间,不然,等着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从三花身上窥探出什么,我就只能从洋洋身上下手。但我们本就碰不上几次,即使碰上了,他的身边也总有着嘴巴不断变换形状的人类,所以真相大白的日子迟来了很久。那天,我在一栋楼的后面听到了有小猫的嘶吼声。那个声音太熟悉了,一声声扯在我的心上。我预感到我儿时的悲剧正在发生,却没有想到故事的主角是洋洋。他蹲在地上,留给我的只有侧影。我不知道他从哪偷来的小猫,我只知道他也失去了人的形状!我看着他的手不断地挤压着小猫身体,和嘴角那抹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向他扑了过去。由于没有防备,他被我吓了一跳。看到是我后,他诧异了一秒,很快他就从中抽离了出来,丢下了小猫,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向我丢来。我竖起浑身的毛,低声嘶吼着。恍惚中,我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形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洋洋。他的样子,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和他们一样,无论高矮胖瘦,皮肤黑白与否,戴不戴眼镜,他们都变得一样,都一样是两只脚行走的人,都不是人!
我宁愿我那天就死掉,而不是继续苟活,老死的愿望,我再也不要了。
或许是动静太大了,楼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
“哪家的孩子啊?要不要死啊,你爸妈怎么教你的?你别跑,小小年纪心怎么这么狠……”
洋洋,不,那个人跑开了,他狼狈的样子,我现在都想狠狠呸上一口。那个大姐姐跑了下来,她带了一个毛巾,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小猫,也唤着我。我没有过去,我知道她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好人,但我不需要家,只希望小猫猫能有个好去处,不用再过一遍我这样的日子。后来,我也偷偷地去看过她。我不曾期盼过小猫会活下来,但她给了它又一次生命。我想其中过程一定很艰辛,但只要活下来就好。
那次之后,我就离开了这个地方,也在刻意地远离着人群。我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睡过一个又一个草丛。也为了生存,继续撵鸟捉鼠,啃食着难以下咽地垃圾。可只要生活不想放过我时,我便永远都逃不掉。再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很久。它也大了很多,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这个地方已经离他家很远了,可我们还是见面了。我看见他从粘鼠板上,一个又一个扯下我的鼠兄。鼠兄早已经被粘鼠板折磨得精疲力竭,但在他用力地拉扯下,还是拼尽全力做了死前的挣扎。然后他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线,将它们捆在了我鼠兄的手脚上。我该冲上去的,我该上去将他的脸挠花。可我没有,我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以至于那时竟愣了神。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线一圈一圈漫上鼠兄的手脚,一丝一丝嵌入它的皮毛,于是血渗了出来。我曾咬死过无数老鼠,也曾抽筋扒皮吞噬它们的血肉。我见过它们钻入人类布置的铁笼,踩上布置好的夹子。我也见过它们在粘鼠板上筋疲力尽地死去,甚至是吃下人们为他们的精心准备的餐食,然后口吐白沫。但我从没有预料过如今这种死法。我也害怕了起来。他如今的身形已经大到可以将我一手掐死。我甚至看到自己的手脚被捆上了绳子,看到自己的身子跟着鼠兄一起被吊在树上,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笑意离去。
我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他做的事,看看他的心到底有多狠。我要让他身败名裂,在人类的社会里,不配为人!但是我错了,我到死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冒着风险出没在阳光下,将人类引到这座祭台上。他们却在斥责我的鼠兄,他们说它为非作歹,说它是害虫,就该是这样的下场。有人尖叫,骂他狠心;有人叫好,说他活该。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是害虫,什么样的又是益虫。我只知道,我们从生下来就是这副模样。我只能吞下泪水,在雨中为我的鼠兄收尸。我爬上树,咬断了那些可怕的线。鼠兄的身体失去平衡,掉在了地上,雨水冲去了它身上的泥尘,也带走了它的血迹。我从树上将它们一个一个摘下,再一个一个埋进土里。雨水打在我身上,我觉得我也该死了,我和鼠兄也没什么不同的,雨水的裹挟下我们失去形状,都是这城市的弃子。我和鼠兄躺在一起,他们在我身下的土里。我尽力贴着这片土地,不让雨水冲走泥水,让他们的身躯再暴露在不属于我们的空气里。意识逐渐模糊,我又看见了那些水,一瓶一瓶泼向我的水,我想起他们暴力的爪子在我的头上揉拧,我想起剪刀一把一把带走我的毛发……可这雨终究没把我带走。我完好无损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太阳。也有好心人发现了我,为我擦拭,就像当初的他一样。我并没有抵抗,而我只是无力挣扎。结局也不会再差了,大不了也和鼠兄一样被吊在树上。我倒甘愿如此,我知道的,如果吊在树上的是我,他一定会被千夫所指。就让他的头永远贴在胸膛上好了,再也不要抬起来!世界上多他一个老鼠也没什么!
那天好心人将我带了回去,为我洗了澡。除了母亲的舔舐外,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洗澡。如果那些揉拧的泡沫也算的话,就是第二次。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手忙脚乱,搬弄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瓶子。搓起一圈圈泡沫,再用水将它们湮灭。他问我,为什么不开心,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可笑,我是猫,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他用毛巾裹着我,再次为我擦拭。热风阵阵吹了过来,带走我身上的水分,留下暖意。我麻木地感知着一切,没有一点不适,洗澡、吹毛,也很舒服,但这些都不该属于我。我看着他为我准备好的猫粮,还有一盆冲泡好的奶。我直接走了过去,用舌头舔舐温热的奶,奶水溅到了我的脸上、手上、身上。我不知道怎么应对,我努力寻找着母亲的乳头,可这盆奶周围空空如也。我只能埋下头,继续舔,一直舔,一直舔到碗底,舔到好心人将我拦住,一遍遍地告诉我“没有了”。他将我抱到了猫粮的面前,示意我吃。我毫无反应。也许出于我是流浪猫的原因,他并没有强迫我吃下这些粮。只是说着晚上给我带肉肉吃,便出门了。
我似乎感觉到我有家了,但是我不需要呀。我在他的家待了一会儿,转了几圈,就走了。不知道他回来后有没有后悔没有关紧窗户。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想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我继续在这座城市游荡,走过一条又一条马路,只不过今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他!脚下的动作不断加快,我努力搜寻空气中他残留的痕迹。从白天走到黑夜,再从黑夜走到白天。我的身子开始消瘦,我的毛发逐渐枯黄,我的嘴巴开始干涸,我的脚裂了……可我不能停!我走过我们初见的地方——洗头的河边,充斥着父母和孩子的街道,他低下头的小巷,迫害过小猫的墙角和鼠兄的祭台……我还是找不到他。
没时间了,我只能等。我撑着模糊的意识,整日蹲守在他每天的必经之路上。终于,我看见了他,和他的母亲一起。我拼尽全力冲了上去,一跃而起,那是我此生能企及的最高处。他是面部开始拉扯,瞳孔逐渐扩散,嘴控制不住地张大。我露出我的全部锋芒,死死地挠了下去,伴着尖叫,我落了地。我知道我得逞了,我的手上是他的血,不对,是她的血。我抬起头,看到的,是母亲血肉模糊的面孔。我并没有想伤害她,是她挡了过来。我不知道怎么说了,我真的,我真的没有……
我要走了。
这次我真的走了。
我在黑夜中寻找了一个好的去处。就在那爆炸,失去形状,被裹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