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家书(外二篇)

2024-01-01 00:00:00卢江良
翠苑 2024年6期
关键词:红布条傅雷家书

最近的一年半时间里,好多个万籁俱寂的暗夜,我独自待在房中,翻阅父亲写给我的信。那些信一共有五十多封,最早的写自一九八九年三月,当时我读高一;最迟的止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我供职于绍兴县文联。这中间有着九年时间的跨度。之后,由于我家安装了电话,不再以书信的形式联系。

整理出这批信后,我特地阅读了《傅雷家书》。应该说,傅雷写给傅聪和傅敏的信里,不仅渗透着一个父亲对儿子苦心孤诣的爱,而且体现了其作为一位文艺大家在音乐、美术、哲学、历史、文学等方面的高超造诣。难怪同为文艺大家的楼适夷评价道:“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

父亲写给我的信,自然不具备傅雷的那种“高度”。尽管他幼时颇具绘画天分,十五岁那年曾有七位老师造访他家,欲报送他到省城一所美院深造,可终因祖父的反对而未成行,后来成了一名普通的农民。好在父亲读到初中,平时又注重自学,写的信整体上行文流畅,并且字迹非常漂亮。

但要讲信中的格式,基本上千篇一律。他的每一封信,都分为三个部分:一、针对我去信告知的近况进行评述,二、告知家人或亲戚的近况,三、对我生活、健康、工作、写作等方面的叮嘱。这三个部分的内容,除了前两部分因每次近况不同有所变化,最后的那部分基本上都极为雷同。

然而,就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日子里,我从一名高一学生,因患重伤寒加上时代因素,高考落榜,步入社会,先后辗转于绍兴、杭州、广州等多地,前五年干过四五种不同类型的体力活,后四年就算从事文字工作,也换过四五家单位,始终处于流离颠簸状态,可谓人生的暗夜。

尽管父亲的信,从未像《傅雷家书》那般向我灌输过那种“高尚情操”,但从那些平实的语言里传递出与他的性格相违的脉脉温情。譬如,他几乎在每封信里,都会这样提醒我:“注意体格,重要的是人,不是钱。”“要注意身体,各方面不要劳累过度。”“各方面要注意,特别是身体方面。”

对于如何为人处世,他也从不跟我讲大道理。一九九五年三月,我在广州打工,从一家商店跳槽进入一家出版社,从此告别了体力活。他在信中表示欣喜之余,用大白话告诫道:“在现单位,工作可好?对于人际关系,要团结一致。”“虽说你走出老单位了,但是也不要忘记原单位的老板。”

特别在我的事业方面,他总是毫无保留地支持。我高中毕业后,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梦想成为一名作家。这在村里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父母不这样认为,他们充分理解我,并相信我一定能成功。父亲在大多数的信里,都会提及我的写作,要么通知投稿录用情况,要么安慰或鼓励我。

记得《傅雷家书》阅后不久,作为主人公之一的英籍华裔钢琴家傅聪离世,不少媒体重温他们父子俩的旧事。我在网上“偶遇”了傅聪多年前的一篇访谈,他直言不讳地说:“这些(家书)我是嫌他烦的,这些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甚至极少回信,傅雷写给他一百七十七封,他只回了六封。

被奉为“教育圣经”的《傅雷家书》,尽管后来影响了无数读者,但对傅聪并未起作用。而作为平凡人的父亲,他的那些信却给了我莫大的力量——他对我生活上的关心,让我倍感温暖,在世态炎凉的现实中不再寂寞;他对我事业上的勉励,让我充满自信,在坎坷不平的文学路上无畏艰险。

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在信里极少谈到自己。其实,父亲给我写信的那段岁月,同样是他人生的暗夜。在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前,他一直是我们村(当时叫“大队”)的大型拖拉机手,虽说三天两头外出跑运输,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之后,他便失去了那份职业,为了养家糊口四处奔波。

此刻,正是子夜时分,我记录着这篇关于父亲家书的文字,眼前油然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在无数个暗夜里,我与父亲跋涉于泥泞小道,尽管他自己走得极为艰难,可依然努力高举着一盏灯,替我照亮着前行的路……回想往昔,无论是在文学路上,还是在人生路上,父亲都是我的掌灯人!

如今,父亲已驾鹤西去。每当翻阅他的那些信,我总是相信他没有远离过,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形式。我甚至相信,他依然在天上高举着一盏灯,激励我步出失去他的至暗时刻,去拥抱快乐和幸福,并继续为在人间的我照亮着未来的路。父亲的那些信,是一种永恒的爱,是一盏不灭的灯。

父亲的红布条

前些天回老家,到院子前方的脚屋取物件,发现那辆自行车不见了,只留下两只轮胎挂在墙上。随之消失的,还有那根系在车头管上的红布条。想必前段时间母亲和大姐夫妇在收拾那间脚屋时,见那辆自行车闲置在那里挺占地方的,便将其拆散处理了。

记得,购买那辆自行车时,我读初一。当时,是父亲自己骑的。他在离家三四里的厂里,与人合伙开大型拖拉机,每天需要进出好几回。但事实上,他骑了不到一年,见开大型拖拉机赚不了多少钱,就远赴上海松江打工去了。那车,便成了我的“专骑”。

可好景不长,我骑了没多久,摔了一跤,还撞翻了一对骑自行车的父子。那次事故,导致我后来考上高中,即便住校,每周最多回家一趟,父亲还是不允许我骑。直到高三,交通实在不便,才勉强同意。而在我骑之前,他在车头管上系上了一根红布条。

高中毕业后,我断断续续在老家待过近五年。在那些时间段里,我几乎每天骑那辆车。而伴随我骑行的,总有一根红布条。它系在车头管上,迎风飘扬……自然,那红布条是经常更换的。由于随着时间流逝,经受风吹日晒雨淋,红布条容易褪色变脆断裂。

也不光给那辆自行车,后来我在杭城定居,每买一辆新的自行车,父亲都会系上一根红布条。每当老的红布条泛白脆裂了,他就会换上一根新的。纵然,有那么两三回,我看到他在专注地系,但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系上红布条?他呢,也从来不说。

最近十多年,我改骑电动车,可能考虑到车头管太粗,系上红布条不雅观吧,父亲才中止了这一举动。不过,他换了一种形式。比如,他和母亲来我家,每次目送我出门,总会叮咛:“宁可慢一点骑。”“路上一定要当心。”哪怕在电话里,也总是如此嘱咐。

其实,不仅在骑行的路上,在人生的旅途中,他同样不忘为我系上“红布条”——当我迷茫的时候,他开导我;当我消沉的时候,他鼓励我;当我失败的时候,他安慰我;当我胜利的时候,他祝贺我;当我怠惰的时候,他鞭策我;当我骄傲的时候,他警示我……

也许,因为父亲的那些“红布条”的“保驾护航”,我一路前行,从农村来到了城市,由一名高中毕业生成了一个写作者。然则,面对掌声和喝彩,我的内心总有一份愧疚,觉得他付出太多,而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给他系一下“红布条”。

父亲七十四岁那年,因腹部难受加气喘,被我们送至医院急诊,结果被误为淋巴瘤,在留观室待了三天,转至病房时心跳骤停,送重症监护室抢救。父亲昏迷的日子里,我无数次默默祈祷:愿缩短自己的寿命换取父亲生命的延续!希望以此为他系上“红布条”。

然而,事与意违。最终,父亲还是离开了人世。就这样,在我将近五十年的生命历程中,父亲为我系了无数“红布条”,而我却一根也未能为他系上。之后的几年里,尽管我再也没见过父亲系的红布条,可每当想念他时,总有无数红布条在我眼前飘扬……

带着忏悔的房子

那年,由于之前居住的小区整体拆迁,我们选择了货币安置。在二手房市场连跑了一周后,第一眼看到那套房,我和妻子都挺满意。

确实,那套房所在小区的环境颇佳,面朝凤凰山,南宋定都杭州后那边便为皇城,步行过去也就一刻钟光景;背靠以潮闻名天下的钱塘江,从小区一个侧门左转,走上两分钟便到了江堤。

特别是那套房还是跃层,六层跃七层,两层之间的那部旋转铁制楼梯,能让我找回儿时在老楼居住的感觉,并足以给我们孩子的未来留下美好的回忆;还有免费赠送的一个敞亮的露台和一个雅致的木阁楼,也都极具吸引力。

当即,我们拍板购买,并于次日与房东签订了协议。

然而,当晚,打电话将此消息告知父母时,接听电话的母亲有些生气:“你们怎么不买套二三层的,或者有电梯的房子?这么高的楼梯房,你爸能爬得动吗?”

我说,二三层的,没那么好的环境;电梯房,我们没那么多钱。

母亲又问:“还能不能退?”

我说,不能了,已交了十万块定金。

母亲就不作声了。良久,说,我没关系,你爸有气管炎,爬楼梯的时候,能少爬一步是一步。

可是,木已成舟,我也无可奈何,只得安慰她:到时你们来了,让爸走慢点,不要一口气爬上去,走一层停一下。

房子交付后,我们准备装修,父亲在电话里抱憾地说,这次装修,我就不来了。我说,爸,您不用来了,由大姐夫在就行了。

进屋的前一天,父母来了。他们觉得爬楼梯累,房子蛮好的。

后来,他们来过几趟,开始的时候,总从家里拿来很多蔬果;慢慢地,就拿少了,父亲歉意地说,本来想多拿一点,楼太高了,实在挑不动。母亲在旁说,这点东西,还是我拿的,你爸爬上楼,气都喘不过来。我说,以后你们来,不要再拿东西了,蔬菜水果,这边买也便宜。

父母来的那些天,我们去上班,他们不像以前经常出门,总是待在房子里,母亲在我们卧室看电视,父亲在聪聪卧室(也是父母的卧室)读我的那些藏书。

双休日,我带他们去杭州的一些景点游玩。回来的时候,看父亲爬楼,感觉他特别吃力,总是气喘吁吁的。我提醒他,爸,您休息一下。父亲就在楼道间停下来。我陪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很过意不去。

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客厅闲聊。好几次,父亲说,这套房子很不错,在杭州能有这么一套房,也如意了。可我总愧疚地说,当时买下它也欠考虑,没想到您爬楼这么累。父亲说,这个没关系,我们不是每天住这里,也只是偶尔来来。

但房子买来的第三年,父亲就不来了。那年,他因支气管炎住了两次院。跨年后,刚到正月初七,又住了一次。到了五月,因腹部难受,加上血压有些高,我和妻子开车回老家,将他接到杭州诊治,同来的还有母亲。考虑到爬楼梯的问题,我们将他们送到了是电梯房的二姐家。

在二姐家住了两天,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要回老家去。我说,您的病还没好,怎么能回去?他说,住在女儿家,总不太习惯。我说,那我明天接您到我们这边住。父亲说,我现在这样子,哪还爬得动楼?我说,到时,我背您。父亲说,那等明天再说吧。

最终,父亲没能来我家。第二天晚上,因腹部难受加上气喘,将他送到医院急诊,被误为淋巴瘤,在留观室待了三天,转到血液科病房时,心跳就停止了,虽经两度抢救,终于苏醒过来,但十三天后,还是离世了。

父亲住院前,我对那套房子可谓满心喜欢,特地写过一首仿古诗《新居偶感》:“面山背江复兴苑,观凤舞笔枕潮眠。不慕子牙晚年荣,乐当陶公归桃源。”并请九三学社同仁、著名书法家赫大龄先生书成了横幅。

父亲离开后,我依然爱着那套房子,对父亲却有了一种深深的亏欠,还有一份无以名状的隐痛。我觉得,那套房子,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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