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沧桑

2024-01-01 00:00:00薛德华
翠苑 2024年6期
关键词:曲江历史

夜色苍茫、月色朦胧,远方沉浮,我在《我的曲江巷》书稿中卧游。这是壬寅年深秋,又一个自然与社会互动的秋收冬藏季节,硕果丰盈,文化绽放。人们拾掇整理传统文化的精神与物质形态,把它们存放在史册脉络中,赓续传承。

一年来,我撰写的《我的曲江巷》,应季完稿。这部文稿,记载东亭老城旧时形态,描述这方土地来时之路、来时之人。在我的意象中,它和我的《过去的月亮》《狐雕》《绣禅》一样,是梓里铺展在历史底蕴上的岁月曲调。几段漫想,断断续续,随笔写来。

远方的系念

这个命题中的远方,是时空意义上的远方。

旧时东亭城,为里下河重镇,是商贾士绅、文人雅士的聚居地。岁月流转,由唐至宋,由明及清,从时空远处延伸而来。纵横交错的长街曲巷、深宅大院,店肆茶社、会馆庙宇,建筑形态和宗族文化,连接着江南姑苏和皖南徽州的马头墙、崇本堂、青砖黛瓦花格窗。山高水长,文化流觞,令人隔空遥想。

从西溪古镇,经海大口,过宁树街,向东南延展,许多标注为历史景点的建筑,带着江南皖南文化在里下河的隽永印记。旧式宅院里,居住着元末明初“洪武赶散”从苏州阊门迁徙而来的江南后裔,从皖南颠簸而来的徽州族人。历史烟云深处,迁徙流民,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却没有磨灭六百五十年根深蒂固的文化情结。族人中的文人雅士,在回廊曲折的庭院间,滋养出许多文化情怀。琴棋书画,道德文章,满庭芬芳。他们饱览诗书,研墨临帖,把一座老城的文化底蕴,铺垫得丰盈实在,百里流香。

流淌于血脉之中的文化系念,是东亭城先人对旧日历史文物的整体情怀。如果我们从文稿上,把梓里图文渊源的视角,推得深远一些,推向吴中胜地和徽州腹地。那些国画般的清秀镇市,是东亭城先贤繁衍生息的地方。

二十世纪末一个初春,我曾经走入徽州棠樾村。山清水秀的村镇,青砖黛瓦的檐廊,一位白髯飘拂的长者,俯伏在硕大书案上,认真查询族谱,然后,捧出一卷泛黄纸页,东亭名人,赫然在目。老者抬起头来,一双泪目,似乎在遥望远方游子。那种场景,至今想来,仍然动容。

坐在旧日联想中,翻阅《我的曲江巷》一摞纸张,远远近近的景物,接踵而来。市声漠漠,在不远处流动,像一条混沌迷蒙的时间河流。只有书页中的文化遗存,闪动灵逸光芒,从历史深处向现代张望。月光中,隐隐约约,沈氏大楼、鲍氏大楼旁那些早年银杏,枝杈纵横,绿影扶疏,擎着小折扇似的叶瓣,抚弄镇市街巷。溪河桥屋的轮廓,向书桌上投下幽远的文化念想。

但凡东亭城后辈,对旧时城池建筑形态、历史文物、传统文化,都有根深蒂固的情结。我二十世纪从事文博工作,与老城的文物遗迹,曾经谋面。现在,翻阅这本历史集锦的文字,浏览千年底蕴,回望文化遗址,摩挲古代建筑,触摸岁月音像,在温淳平和、静谧空远的线条上,读出了江南皖南与苏中苏北文化融合的颠簸沧桑。

因为经历的铺垫,我写《我的曲江巷》的视角,有些不同。这本文稿的形状,原本是东亭城博物馆的方砖地上,那些穿过雕花窗格的隙缝,透进来的唐宋明清一弯月亮、一簇星光,呈现出永恒的光芒。

一座城市,记录着人们思想情感、个人成长的片段,是传统习俗、文化建树构成的整体。由此说来,远方的系念,是一种文化的自觉、文化的情怀。《我的曲江巷》,是一代人对古老文化的流连回望。

土地的故事

我曾经在一本旧作的扉页,展示过一张完整的东亭版图,它宛若一块长方形玉石,横亘在里下河边缘。它的西侧,是衍生历史文化的土地。斗转星移,文史东渐。按照时序,最早的记叙,是新石器时代的开庄遗址,它标注着东亭大地的来历。

一张行政版图,注释一段关于土地的古老故事。《我的曲江巷》,按照土地延漫淤积的年轮,推进由西渐东的叙述。

说起这块土地,老人们总带着神圣感。他们回忆说:很久以前,西溪东侧的东亭老城,还是一片汪洋。到了夜晚,海潮打着雷鸣般的鼾声,一次次涌向西溪古镇梨木街。潮水西漫,一直涌向开庄先民栖身之处。

岁月荏苒,先民们在海潮侵袭中繁衍生息。唐代贞观年间,长安城里的唐太宗,朝东指指手。这种指向,与山西朔州慈母的指向,惊人的一致。两种传说,凝结成一座唐塔——海春轩塔。当年,大将尉迟恭肩负忠孝两全的重任,日夜兼程,到西溪建造七层八角砖塔。这座多檐古塔,从此巍然屹立在东亭城千年烟云间。

海水似乎被唐塔镇住了,西溪一天天热闹起来。犁木街青砖古道延伸向海大口,海鲜店、杂货铺一爿挨一爿,圆拱八字桥双胞胎似的倚头搁脑,通圣桥飞跨晏溪河,泰山寺黄墙高矗,铜钟木鱼重一声、轻一声,拌和着香烟,飘散向董永七仙女留下的遗迹。《我的曲江巷》开篇,记叙了这些旧时影像。

据说,那个年代,有更多的七仙女络绎而来,到这里寻找董永。西溪的人住不下了,向东迁移。忽一日,天摇地动,太阳扑通一声掉进海里,天地一片漆黑,脚底下轰轰隆隆颤抖。好一会,阳光熹微,茫茫大海向天边退去,留下一眼望不到海水的地块。

岁月流逝,久远缥缈的故事,留给了老巷童谣,也幻化成更多的神奇传说。从黄河故道长江源头走来的人们,讲述着新的故事。

早在新石器时期,从开庄遗址到西溪古镇,已是一马平川。从先秦至北宋天圣年间的一千八百年,黄海南端四百多公里海岸线没有变动,临海线勾画在东亭西南一侧。海潮常常被台风扇刮得冲动起来,漫涌向田园村舍。因此,便有李承范仲淹修筑的漫漫长堤。后人为纪念先贤,称之为“范公堤”。

天工开物,造物主从来不甘寂寞。八百多年前,黄河从阳武决口,夺淮入海。它吸纳黄土高原的泥沙,顺着淮河倾向海岸。南黄海滩涂在六百八十个春秋冬夏中,向东伸展了六十多公里。160多年前,黄河又决定离开苏北,放弃淮河,在铜瓦厢决口入海。原本伸入黄海的三角洲,乘着东北方位的风浪南下,在范公堤东侧,与长江口向北飘移的泥沙流会师。

于是,黄河精魂长江生灵,怀着对太阳升起的地方的向往,在东方逐渐沉淀。东亭城向东的海岸,也成为百年来淤涨最快的岸段。每天朝气蓬勃地向大海生长新的土地,向早晨的太阳不断靠拢。

浩浩寰宇,幽幽渊薮,造物主怂恿着黄河长江去创造,又在黄海边灿烂的阳光里,收纳这种创造,点画出老城东渐的轮廓。开庄遗址不再临海,西溪古镇不再临海,苍茫大地,带着一路文史遗址,逶迤东去。

这是一门动荡江河的自然地理,如果我们尝试,从《我的曲江巷》描述的古老建筑里走出来,会更愿意把它读成激荡心灵的地域文化历史。

历史的磁场

大江大河千年不歇地流泻,铺陈开东亭老城广袤的身影。顺着地理历史的演绎,在《我的曲江巷》里,可以找见世代传承的脉络,历史传续的磁场,千年传颂的文化。

一千年前 ,那道莽莽长堤,把东亭分隔成两片不同年龄的土地,东边年轻,西边年迈。堤东为沙岸地带,由海水调拌华夏历史汇聚而成,沃野滩涂,一直舒展到天边。不要认为,这块土地与文化史料无关,任何时候,一锹下去,极有可能挖出上游冲刷而下的秦风汉韵、敦煌三峡来。

范公堤西,为潟湖地带,港汊河流环绕堡庄舍墩,古镇淳朴、小巷阡陌的人文景观令人流连遐想。新石器时期的麋鹿角化石和开庄遗址的石斧陶罐,证实这块大地有五千年文明史。年迈的土地上,印记着沧桑岁月的痕迹。一望无垠的平畴间,延蔓着岁月深处的经络。这块土地朴实无华,没有频繁的历史叹息,不容易产生雁门关、马陵道之类的豪壮之感。它的历史路程和旧日风貌,就显得凝重平实,耐久悠长,一如汉晋唐宋明清流转的山水、如梭的日月。

迄今为止,在东亭土地上,已发现论证、整理修缮的废墟遗址近百处。《我的曲江巷》,撷取其中精华,把史料级的地面构建和可移动文物,呈现在读者面前。汉元帝六年动人的天仙配传说,留下了终年不枯的缫丝井、春风黄花中的董贤祠;宋真宗年间东邑佛教首刹泰山寺,曾经黄墙如峰,佛号如雷,至今钟磬阵阵,香烟袅袅。寺塔相对,重现“西溪塔影寒山月,东海钟声古寺风”的佛教圣景;西溪梨木街,店铺酒肆傍河而筑,叫卖千年。北宋入朝为相的晏殊、吕夷简、范仲淹,都在这里留下足迹;八字桥青砖圆拱,古朴苍老,斑驳的青灰色,有如横卧在晏溪河雄河上的残梦;东淘七里古街,苏北早已绝迹,苏南难以遇见,至今石板小径坚固如磐,旧日人家仍可叩寻,碧霞东岳等道教宫殿,远年经鼓余韵萦绕;富安明宅建筑群,构筑精致,风格迥异;明清遗存的徽式鲍氏大楼、沈氏大楼,构成悠悠历史的一座座造型组合;近代东明股份有限公司、红兰别墅、卢秉枢故居、黄逸峰故居,作为近代史的浓缩体,引发人们种种追忆。

地灵人杰,悠久历史厚重文化,孕育了东亭城一代代名人。《我的曲江巷》寻常百姓的祖先,沿着历史的脉络向前追寻,明代哲学家王艮、清初著名诗人吴嘉纪、水利学家冯道立、早期新闻学家戈公振、著名画家戈湘岚,文武将军黄逸峰,传之史册,诵之后人。他们的画碑和故居,古风蕴藉,灵气沛然。

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历史的遗迹,越过长长的时间隧道,在范公堤划出的空间驻存,这似乎是一种昭示。面对世代承袭的人文景观,思往昔、观沧桑、达荣辱,沿着《我的曲江巷》点划的风物风貌、风情风韵,游历一次,便是一次心智的启悟,一次乡情的升华。

古老的使者

顺着《我的曲江巷》的叙述,在旧岁月里继续行走。那些带着古老痕迹的物件,深沉悠长的传说,市井烟火的气息,很容易催生一段怀旧的梦乡。

如果我们顺着《我的曲江巷》里的画面,去探究旧时影像,寻找文字线条的源头,可以走进这座老城史料的存放之处。二十世纪,在东亭城乡集镇的街巷里,有教授历史的众多课堂,有编写历史的建制单位,也有收藏历史的旧式院落,可以引领人们,浏览朦胧记忆中远年的线条色彩。

忙碌的人们,也许不会去费心寻找与现代生活脱节的历史影像,在哪儿寄居存放。如果我们在《我的曲江巷》中穿越时光,走入旧日兰香巷砖石仄径,会发现一块刷写着楷书的匾额,这是一处晚清馈赠给现代的青砖小瓦建筑,曾洒满戈公振以及戈宝权、周巍峙先生童年的印迹。当年做了戈先生房客的博物馆,收拾珍藏着东亭城的文化遗存。

早年,旧式院落里众多文物藏品中,不乏珍品。细细观赏,如读一部编年史。其中,新石器时期的骨镞陶罐、石斧石锛、麋鹿角架,汉代新莽货币,唐代鹧鸪斑茶盏,宋代黑釉鹧鸪斑茶盏,青白轴瓷碗,清代福寿双全款大铜镜,黑底龙纹景泰蓝盂,双耳三足铜炉,霁蓝大瓷盘,弥足珍贵。尤其是白釉铁绣花婴戏图开光罐、青花纹瓷笔筒,造型端庄,纹饰优美,画意洒脱自然,呈宋代遗风,省内罕见。

作为书画艺术之乡的馆藏文物中,历代书画居多。除孙中山、黄炎培、张謇书法手迹,若论珍品,当推明代董其昌所题南庄匾额拓片,郑燮《竹石图》,高其佩指画《荷鸭图》《三甲传胪图》,戈湘岚《秋林双骏图》。扬州八怪之一郑燮,以画竹见长,《竹石图》新笪数竿,拔地而起,画面巨石居中,笔力坚挺遒劲,神韵具足。竹用浓墨,石用淡墨,浓淡相映,妙趣横生,是文人画中借景抒情,别有寓意的佳作。清代著名指画家高其佩,系指画法创始人。其指画《荷鸭图》描绘出初秋荷塘生机,画面自右下角伸出四条荷梗,荷花掩映下,两只灰鸭徜徉,一只低首欲睡,一只凝神远望,其意境令人回味无穷。东淘画家戈湘岚的《秋林双骏图》,马的体形姿态、风神气质,都匠心独具。画面上除黑白双马外,衬以秋树数株,笔意豪放,堪称大家之作、艺术精品。保存完好、品相上乘的藏品和佳作,出现在《我的曲江巷》的字里行间。

老城博物馆里,还收录了图书馆藏的古籍缮本,林林总总,不下百余册。这些来自大地深处和先人心血凝成的馈赠,吸附着两条大河顺流而下的远古魂魄,散发着令人流连的张力。我一直认为,历史的馈赠,是古人派往现代的使者,它沿着众多的曲江巷,引导人们流连寻旧,穿过早年的图像、古老的标本,去采集岁月深处不老的精神、不朽的蕴藏。

岁月的典籍

遥想当年,旧景如梦。如果把记忆中的景致一一铺开,便是现在《我的曲江巷》中一幅幅带着稳定线条、沉幽色彩的画页。

画面上,老屋当院而立的蔽天枝叶,荫覆半院,看得出,有风吹过,树叶摇曳,就有特别的灵动。白云苍狗间,有董永挑担,七女机杼;有唐太宗、尉迟恭、薛仁贵金戈铁马,披风夹霜,仗戟沙场;有北宋三丞相乌帽青衫,长髯飘逸,把酒当歌,风神朗爽。古人闲吟的身影,捻须的笑容,都有出尘脱俗之相。从《我的曲江巷》中老人们的讲述中,我们可以一次次找到他们遥远的身影。

现在,寻找东亭城历史最直接的方式,是打开《我的曲江巷》,走近溪河,走进深巷,走入画面上的老宅。砖路石径,会把你引领到时光深处。先到开庄遗址五星遗址,那里闪烁史前文明的灵光。鸟声寂寂,四野悄悄,太阳凝望着田野上5000年的金色梦幻。那里没有人声喧哗,没有城市烦嚣,只有春燕在文物标志碑旁呢喃,为静谧岁月加注荒情野趣。

我还要又一次提起,开元钟声响过以后,汉唐在这块临海土地上建塔筑堤的壮举。海春轩塔就像它的主人,宏伟中带挺健,古朴中现神韵,一站便是千年。那时,大海漫漶,它是海上归舟的标志。岁月流转到宋代,先后映照过三任丞相放达的脚步,沉思的面容。他们在盐仓监任上,固堤铺路,筑桥建寺,留下范公堤龙脊蜿蜒、夯土耸立,留下八字桥玲珑精致、古风苍然;留下通圣桥拱顶高耸、禅意分明。桥堍泰山寺碧霞宫的檐铃声、钟磬声、经鼓声、祈诵声,从高檐翘角飞起,绕着台城打转,把一座城池、缭绕在祥气瑞光之中。元代傍附在古城脚边的玉带河岸。这条清秀动人的河流,流进东亭人的灵魂。河床上,闪烁着元代瓷泥腥幽青光。它献给20世纪的礼物,就是《我的曲江巷》中,许家陈家大院的白釉瓷罐,罐面上缠枝婴戏图,勾画出元代童趣世界。

明代以降,古老镇市上建起高瓴大屋。明代建筑群巨大的廊柱,站成一段悠长的历史。清代徽州盐商茶商,从黄山脚下把青砖小瓦马头墙,搬进东亭城。粗大的冬瓜梁,圆浑的桶状柱,和通体雕刻的格扇门扉,构建成一丛丛人文景观。董氏深院、鲍氏大楼、沈氏老屋,窗扉寂寞,古宅空庭。斜落而下的小瓦上,几只花斑麻雀、灰白野鸽,叽叽喳喳,嘀嘀咕咕,说着许多年前的旧事。

夜色苍茫,月色朦胧。一座古老镇市,带着层层斑驳的岁月,在月华下散发淳厚柔婉的光芒,让流失的时光,在光芒中联结。石砖古道上,人们踏出历史隐约模糊的耳语,触摸圣贤风化千年的名言,采撷民族逐年层累的蕴藏。仰天俯地,纵览历史,在故乡的土地上,获得超然的力量。

倚在南向窗边,浏览《我的曲江巷》,放飞的思绪,不时成为未调焦距的镜头,放大了模糊年代的景深,推远了清晰时空的画面。过去的风景,铺展在一页页文字上,便成了往昔漫长的记叙,岁月精典的收藏。

猜你喜欢
曲江历史
那拉提
广东韶关曲江区总工会“夏送清凉”慰问13000余名职工
今日农业(2020年15期)2020-09-25 03:02:42
曲江春晓
新历史
全体育(2016年4期)2016-11-02 18:57:28
曲江花生分段收获试验成功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九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
历史上的5月
历史上的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