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疆各民族文化是多元的,相对于“单一文化”而存在,在变动不居的外部环境、历史的沧海桑田、文明的碰撞交融、多民族与多样性的复杂关系中,多元文化是必然的选择。每种文化及其附属内涵都有其所存在的合理性与意义,并能够通过语言或非语言的信号交际或作用,不同程度地传达出某种情景信息,此次的伊犁之行正是结合了参与观察、访谈的方式展开田野调查。本文通过切身体验与经历,展示锡伯族带来的视听知觉冲击,以及与当地人的互动对话,寻解不同社会实践、文化语境下音乐与舞蹈肢体语言的符号象征、精神指向。
关键词:锡伯族“贝伦”;田野调查;对话;符号象征
在新疆“舞蹈不是生活之外的装饰而是生活本身,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有机部分。无论宗教祭祀、婚丧嫁娶、丰收节庆、社交恋爱、游戏娱乐、乃至生活的各种重要事件,每每都有歌舞相随”。
“贝伦”作为锡伯族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是锡伯族人民自然习得的产物。曾有锡伯族的朋友说道“我们从小便会跳了”,而对于笔者这个“外人”来说风格却是难以把握。“贝伦”早已根植在锡伯族人民的血脉中,这里的每个人跳“贝伦”都带着自己的理解,两个人跳就会产生两种不同的“贝伦”,一百个人跳便会产生一百种“贝伦”。而“文化人类学眼中的主位视角,重在强调参与者眼中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此次田野,笔者就从不同地区及不同性别、年龄、职业、文化程度等层面的锡伯族人群中选取了访谈对象,通过与他们的交谈与实录,了解当地人的观念和想法,倾听他们对“贝伦”的认识和理解。
一、锡伯族精神家园
锡伯族,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农历四月初十和四月十九分两批自盛京举家西迁、万里戍边,前往新疆伊犁,如今已成立中国唯一以锡伯族为主体的多民族聚居的自治县——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简称察县)以及新疆境内唯一的锡伯民族乡——伊车嘎善锡伯民族乡(简称伊车乡),“伊车嘎善”锡伯语,意为“新的村庄”,霍尔果斯市下辖的一个乡。西迁改写了锡伯族的历史与文化,对迁徙的锡伯族而言这是一场艰难的长途跋涉,前途未卜的命运博弈。背井离乡、生离死别,环境恶劣、行途劳顿、瘟疫横行、食不果腹让锡伯族人身心俱创。不屈的命运抗争意识、坚不可摧的凝聚力和群体意识支撑着军民一路向西,最终胜利抵达。也正是历经坎坷方知生存的可贵,与环境的抗争、与命运的较量造就了坚毅勤奋的民族性格、强大的适应能力、浓郁的家族观念,这像是一次劫后重生,一切得来不易,让锡伯族人民更加关注到自身的生存与延续,驻守边防、垦荒造田、重建家园。
笔者前往察县和伊车乡,相对而言,察县发展较快,锡伯族人口多且集中。“察布查尔”锡伯语“粮仓”之意,设施全面,在当地建立有以锡伯族民俗为主题的馆展和古城,立体呈现锡伯族西迁壮举、戍边文化、语言、文字、艺术、习俗、弓箭、非遗等历史文化内容,并且就当地人上到耋耄老人下至垂髫小儿,均可将自己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娓娓道来,西迁精神更是世代传扬,习俗保留的遗迹也随处可见。另一边伊车乡,虽无察县的繁华,但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历史与文化发声,并在多元文化交织下,显得熠熠生辉。
任何民族在与其他民族的接触中,都不可能闭关自守。当锡伯族在踏出西迁第一步时,注定要以开放包容的心态面对外部环境。当然锡伯族自古并不排外,除去深受汉文化的熏陶,在东北,锡伯族更多地融入了蒙古族和满族文化,进入西北后,则又融入了哈萨克族、俄罗斯族等文化。锡伯族被誉为天才“翻译”,除本民族语言外,一般还会汉语、俄语、维语、哈语等。另外,锡伯族与多民族的接触与交流中涵化现象在语言、饮食、建筑、习俗和艺术等方面都尤为明显。用伊车乡韩新申老师的话来说:“我们锡伯族是非常注重吸收别的民族好的东西的”。据笔者在察县和伊车乡的了解,两地实际来往并不多,但都不约而同抱着同样的心态。
二、主位视角的“贝伦”认知
东布尔,是锡伯族最具特色的民族乐器,属弹拨乐器,在锡伯族人眼中,东布尔与“贝伦”为一个整体,不需要特别或固定的场地,凡弹起东布尔,人们便会情不自禁地跳起“贝伦”,也只有在东布尔的伴奏下“贝伦”所跳才能更自然、更原始、更和谐、更尽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通过东布尔所演奏的不同风格、不同节奏的音乐,才使得“贝伦”产生了风格迥异的多种形式的特色舞蹈。东布尔由琴头、琴杆、弦轴、琴马、琴弦、共鸣箱等部分组成,通体木质,状似三弦,共鸣箱呈梨型,仅有两根弦,由山羊肠弦或丝弦制成,左手持琴按弦,右手五指弹弦发音,具有较长的延音和鲜明的共鸣。韩新申老师家中所摆放的形状规格各异的数十把东布尔全部都由自己亲手制成,另外闲暇之余还会把玩其他的乐器,并在现场弹拉起东布尔和手风琴。
大家一致认为的跳“贝伦”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对节奏的把握。每个动作、步法都必须符合节拍的规律,也许你不懂区分音乐,无法辨别舞种,但配合节奏舞动是最基本的要求;也许没有音乐,没有舞曲伴奏,但只要内心或口中存有节奏,一样可以跳出想要的效果。其次,每个人都会提到的是,以前跳“贝伦”手臂是不能超过眉毛的,问及缘由,却很少有人给出解释,只说是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说法。关学成老师,曾任锡伯察县歌舞团团长,现从事舞蹈编导工作,他给出的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以前跳“贝伦”的都是农村的老人,他们由于肢体的限制,手臂不会举很高,并且对舞蹈理论不是很懂,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跳,后辈跟着学习、效仿,慢慢地形成了这种定型,同时提到只在胸前做动作的状态,严重限制了“贝伦”的发展。如今随着教育的兴起、人们思想的解放、文艺演出的增加、编导事业的发展、审美要求的提高,舞蹈同样需要发展,编导们也开始寻求突破,打破常规,“贝伦”的动作也越来越规范,力度增强、幅度增大,并且在传统动作基础上也开始慢慢延伸出新的动作。
对于“贝伦”的分类,据关学成老师介绍,每个“贝伦”都有其特定的音乐,但对于舞蹈都是糅杂一起来跳,这既容易引起视觉疲劳,又不利于后人的学习与区分。如今已进行了整理与分类,有舞蹈动作的是12种,常跳的有“锡伯贝伦”“单点阿合索尔”“双点阿合索尔”“扎克楚尔登登”“拍手舞”,由于节奏性强、曲调欢快、气氛热烈,为大家所喜爱。跳的较少的有“多若罗贝伦”(行礼贝伦)、“着若莫林”(走马舞)、“耶尔克尔德克”、“乌兰克”(动物模仿)、“查伊付伊不勒”(烧茶舞)、“索克托火”(醉酒贝伦)、“多禾伦阿合苏尔”。另外,“蝴蝶舞”是后来编创。“贝伦”以挑腕为主,胯部的动作较多,下肢动作两腿交叉居多,膝盖微蹲,上半身直立为主,较少的也会出现前倾后仰,并在此基础上视具体情况配合动肩,可以有上下或前后运动,舞蹈中很少会使用道具。
在伊车乡拜访了韩新申和孔艺崇两位老师。韩新申老师是锡伯营调往索伦营的锡伯族后裔,曾从事教育工作,任学校党支部书记。孔艺崇老师,曾从事教育工作,曾任校长一职。据两位老师介绍,当年伊犁河是天然屏障,交通不便,生活拮据,与察县的走动互访自然也就减少了,关系也渐渐疏远了些。交流比较密切的是曾一同居住的俄罗斯族、哈萨克族、达斡尔族等,而互相之间影响最大的便是文化,包括语言、文学、艺术、婚姻等等。伊车乡舞蹈与察县大有不同,其中关于“贝伦”的分类,韩老师为我们展示了2009年一位老人弹东布尔其他人跳舞的视频,当中每种节奏的曲子也是对应一种舞蹈,只是未有同察县一样整理清晰,所提到的有“单索罗欧克颂”“双索罗欧克颂”“阿肯拜~酋拜”“德尔文恰克”“多吾勒”“厄尔克得克”“拍手舞”“招妻舞”“做饭舞”“烧茶舞”“恰吾尔登”。在音乐方面,韩老师提到蒙古族萨吾尔登、哈萨克族卡勒角勒哈、锡伯族“贝伦”音乐很是相似,除乐器不同外其他具体没有进行过考究了,都是自己跳自己的舞蹈,有时候会将好的东西借鉴过来。伴奏中会用到小提琴、手风琴、电子乐器、吉他、贝斯、笛子、墨克纳,而“贝伦”只有用东布尔伴奏才可以,因为东布尔用手弹,停顿较长点,明亮顿挫,节奏感强,小提琴是弦乐器弹奏不出那种韵味,音色不同并且又是连贯的音,但遗憾的是现在仅剩的会弹奏冬布尔的老人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在动作方面,微微半蹲、颤膝,脚下来回走动,步伐有“单索罗欧克颂”“双索罗欧克颂”,手部除了挑腕,还出现了合着节奏手伸展-缩小(一抓一放)的动作,手的路线交叉打开的动作较多。
三、“贝伦”的符号象征
特纳认为:“象征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通过联想、相似或习俗代表另一样东西。譬如,口头书面语言就是象征。不过,最重要的是,庆典用品是物质的东西,尽管他们代表的是思想、目标、时间、关系、无法直接向观察者展示的‘真理’,甚至捉摸不定的意识形态和概念”。
“舞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一种行为象征符号”,是人类思维活动的产物,配合音乐,由可感知的肢体语汇即形体动作作为载体,反映或暗含着当事人的某种观念意识、心理状态、抽象概念,亦或是当事人无意识的特定内涵。
锡伯族是一个善于吸收和学习其他民族优秀文化的民族,在乐器和音乐上体现得十分明显。经查阅资料,大部分解释东布尔是吸收了汉族三弦和哈萨克族冬不拉基础上创制而成的乐器新品种,如其坚毅的民族性格一般,东布尔音色刚毅清亮,节奏感和停顿感强,演奏出独属于锡伯族特有的风格韵律。随之“贝伦”的风格粗狂遒劲,舞蹈沉稳但不失矫健,庄重而不失洒脱,男性动作刚猛有力,动作挑腕、动肩,手、足、尾骨等关节硬朗且灵活,膝部保持颤动,脚下踏点,气氛热烈。象征具有群体性,它是社会中绝大部分人普遍认可或理解的东西,是特定人群群体意识和价值观念的集中反映。从锡伯“贝伦”的肢体语汇,便可探索文化语境中传达出的特定内涵以及折射出的思维模式。
锡伯“贝伦”表现出的坚定有力、硬朗洒脱是民族力量与性格象征性表达或放大。古代的锡伯族曾是打牲部落,擅长骑射,以勇武为荣,骁勇善战,如今也一直保留着渔猎遗风并沿袭为一种民间习俗。所熟知的围猎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的,群体的配合才是制胜的关键,以及西迁中的强大集体意识和社会内聚力让锡伯族坚不可摧。其次,西迁的艰辛历程,与自然、同命运的抗争,让新疆的锡伯族形成了坚毅刚硬、坚贞不屈的民族性格。最后,西迁的顺利抵达、人员的不减反增、精神的矢志不移,都成为历史一大壮举,并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园,通过与当地人的交流能够深切地感受到锡伯人民对本民族的文化自信以及自豪感。
锡伯“贝伦”表现出的沉稳,内收是儒家文化影响的体现。人口的优势、较高生产力水平、先进的人文思想,儒家文化很快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文化,为统治阶级所推崇,并建立起统一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北魏是锡伯族祖先鲜卑人建立的政权,锡伯族便开始接受了汉文化,儒家文化提倡“以农为本”,锡伯族于明代以前便转为了农业经济,守成意识寻求一份稳定,块状的“田”字思维,形成一种保守、内敛的思维模式,教化人的行为方式,影响着人类的实践活动。
“贝伦”是非语言信息传递的方式,从伴奏乐器、音乐再到肢体语言的相互借鉴,无不是多元文化融合的缩影。社会的变迁,新疆多民族聚居的格局,让锡伯族意识到想要在多元的环境中生存与发展必须以开放包容的心态应对外部的环境,并且锡伯族善于吸收优秀的文化为己所用。锡伯族从古至今与汉族、蒙族、满族、俄罗斯族、哈萨克族等民族在日常生活、社会制度、语言文字、文学艺术等方面都有着密切的交流互动,表现在“贝伦”中的有与蒙古族共同的动作语汇挑腕、动肩。据当地人的一种说法,“贝伦”曾经叫“蒙古贝伦”;锡伯族与蒙古族、哈萨克族交往密切,舞蹈方面锡伯“贝伦”、蒙古族萨吾尔登、哈萨克《黑走马》三者基本的旋律和节奏一致,动作有相似之处,但风格各不相同;伊车乡的“多吾勒”指双手合十(可能与佛教有关);脚下动作有吸收借鉴了俄罗斯的踢踏动作等等。
四、对话:田野“发声器”
多次的对话可以还原当时情景,可以提供细枝末节,但不排除选择性重构,因为有些回忆大都是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对话的最佳目的就是获得共有的认识”。
对话可以让我们熟悉对方对历史、对外界的认识方式、所持态度,了解对方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化,同时也会引发对方的思考,另外借助对方的“一举一动”,再将其置于相互联系的整体来帮助我们去理解异文化。
首先是年龄最大的85岁伊车乡的奶奶,对舞蹈保持热忱,这样道“我们年轻时候就喜欢这么玩儿,东布尔怎么弹就怎么玩儿。”奶奶用了“玩儿”来表示跳“贝伦”,可见老一辈骨子里热爱,但当询问过去与现在“贝伦”的不同,奶奶有些痛心且激动地说:“以前都是腿拍地,现在都是拍手了,以前不那样,现在都是杂交的,音乐杂交的,舞蹈杂交的,我也不知道他们那些什么,反正都是杂交的,会弹(东布尔)的人也没有了。”汉语语言不是很通让奶奶无从表达或答非所问,同时由于年龄的增大双腿无法持续站立,现身示范也就此中止。
其次是编导,年龄60岁左右,他们用“发展”面对时代潮流,对待舞蹈的态度更多的是乐观。认为时代在变化,舞蹈也要发展,总是在胸前的位置做动作,限制了锡伯舞蹈的发展,不符合现在的审美要求,于是开始将动作放大,力度增强,在保持传统风格的基础上追求动作的规范、形式的精到、技巧的提升,同时保留主题动作的同时可以衍生新的动作,提倡动作的多元化。
最后是乡土精英,伊车乡韩新申老师与孔艺崇老师,多年从事教育工作,身处复杂多变的环境,让他们更多选择的是包容性。他们铭记历史、展望未来,既有对过去历史的感伤、不平与敬畏,也有对美好生活的欢欣鼓舞,但在行进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去挖掘经验、总结反思,担任文化的传播者,解读历史、教授语言、启迪后辈,在交往与发展中主动的选择借鉴其他民族优秀文化。他们会对逐渐被淡化的历史意识表示担忧、对未能及时保留仅剩的东布尔弹奏记忆表示了深深的遗憾,最后选择走访老人,查阅资料,将岁月变迁、历史过往悉数收集,编纂成文。
另外,还有伊车乡几位爱好舞蹈的阿姨,热情地为我们表演了如今的“贝伦”,过去老一辈的“贝伦”悉数说出一些,有时候会表示“现在不那么跳了”“那个舞蹈怎么跳,我们也不知道”等等,对东布尔技艺的流失表现了深深的惋惜。
五、结语
“贝伦”是锡伯人文化的一部分,不管保守、开放或包容,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站位和出发点,回想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留意过的自己所处的文化,确实有些惭愧。本文化的自我审视,作为研究者的观察,笔者的态度又该是如何,这值得笔者去审,思。纵观历史进程,时代与发展总是并驾齐驱的,社会迅速发展的今天,在多元文化并存的世界,能够保持初心,存续文化艺术的历史面貌、顺应时代潮流发展,促进文明交流互鉴,绘制民族宏伟画卷,这也正是值得期望的。
(作者单位:运城学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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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约翰·奥莫亨德罗著:《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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