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艰难时世》于1854年4月至8月连载于其主编的杂志《家常话》,同年出了单行本,因对劳资冲突和工人罢工问题的关注而被认为是一部典型的工业小说。在与同为工业小说的盖斯凯尔的《玛丽·巴顿》和《南方与北方》的比较中,雷蒙·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指出,“在理解工人阶层方面,狄更斯比盖斯凯尔略显逊色”,然而就批判的深度而言,《艰难时世》却超越了《南方与北方》,因为“《艰难时世》是对工业主义的分析,而非体验”。正如威廉斯所言,盖斯凯尔的生活体验让她对处于工业社会底层的工人阶级有着细致的观察,而狄更斯则在冷静的分析中把工业主义看作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进行深刻的批判。
《艰难时世》以焦煤镇为北方工业城市的缩影,围绕葛擂硬的事实哲学践行者身份与庞得贝虚构的弃儿身份,通过家庭领域的危机以及人物伦理观念的转变实现对彼时流行的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在对自然空间和城镇空间的书写中,人物、事件与环境相互塑造、相互表达,共同揭示了对社会转型问题的思考。作品中对自然内在价值的凸显、对城镇能源消耗以及对环境污染问题的忧虑,既构建了作品的生态学视野,也是十九世纪的环境现实进入文学想象的表现。与此同时,作家也在家庭伦理的复归、传统伦理道德的呼吁中寄寓了社会改良的愿景。
一、葛擂硬的事实哲学践行者身份
狄更斯在《艰难时世》中批判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功利主义和工业主义已成为学界共识。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指出狄更斯的每一部作品都包含对某个具体弊端的愤愤描述,然而在《艰难时世》中他却“破例有了个大视野,看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文明的残酷无情乃是一种残酷无情的哲学助长的结果”。狄更斯对残酷无情哲学的批判首先是通过对葛擂硬事实哲学践行者身份的凸显实现的。
小说开篇葛擂硬已是国会议员并且创办了学校,成为焦煤镇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虽然葛擂硬笃信并认真践行事实哲学却自食其果的悲剧本身就极具批判性,然而这却不是一个简单的说教故事,正如英国戏剧家萧伯纳所言:“《艰难时世》不是证明个人的罪恶,而是证明社会的罪恶。”葛擂硬的事实哲学有着深刻的社会基础,作品中虽未介绍这种观念的由来,但它无疑与葛擂硬曾经的商人身份有着密切的联系。
十八世纪中叶以后日渐成为显学的政治经济学,不仅在经济领域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更在社会生活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工业革命带来英国物质财富的空前繁荣,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马尔萨斯等经济学家宣称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以及人们对个人利益的追求,客观上将有利于社会整体福利的推进,这为资产阶级的财富积累提供了道德和舆论支持。作品中的焦煤镇是一个在工业革命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工商业市镇典型,这里的资产阶级皆可以称作成功的政治经济学家。葛擂硬以商业起家,他在商业上的成功是其出色运用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结果,他将其扩展至教育事业和家庭生活,并成为事实哲学虔诚的践行者。
葛擂硬推行的事实教育存在诸多问题已是不争的事实,狄更斯也借此实现了对彼时英国大部分学校灌输数字和事实、压抑情感与想象等制度的批判,然而却不能因此完全抹杀葛擂硬办学的积极意义。首先,葛擂硬并没有向学生收取高昂的学费,毕周承认他在学校学习只用了很少的钱,家境贫寒的西丝也能在葛擂硬创办的学校学习。其次,葛擂硬的办学行为客观上有利于知识的普及。马戏团人员基本没有识字能力,表明教育在当时是稀缺资源。这也是西丝的父亲竭力将女儿送进学校的原因。正如《董贝父子》中“狄更斯妖魔化董贝的动机不是要否定其帝国商人的社会伦理价值”,《艰难时世》中对葛擂硬推崇事实哲学的描述也不是为了否定其作为成功商人和办学者的贡献,而是为了充分展示事实哲学的危害。
葛擂硬的家庭悲剧首先表现为他与葛擂硬太太之间关系的疏离。葛擂硬的择妻标准建立在两个事实之上:“第一、关于计算方面,她是令人满意的;第二、她这个人绝对不胡思乱想。”由此来看,葛擂硬太太具有的品质恰是葛擂硬试图通过事实教育期望达到的,也即是拥有较强的计算能力却将想象排除在外。她是葛擂硬在家庭领域贯彻事实哲学的帮手,以自己有限的理解力督促孩子接受事实教育。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她在弥留之际对葛擂硬的事实哲学进行了否定,此时的她感受到的恰是情感的力量给她带来的宁静。
葛擂硬的事实教育在他的儿子汤玛士身上产生了严重后果。汤玛士脱离父亲的监管后,被压抑的情感得到释放,却缺乏责任感和自律意识。他利用姐姐对自己的爱榨取钱财,在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时, 又不惜铤而走险盗窃银行。为防止事情败露,他嫁祸善良的工人斯梯芬,导致其为了洗刷冤屈连夜赶路掉进煤坑而丧命。被迫逃亡时,他仍然把一切归于没有得到姐姐的及时帮助。正是葛擂硬的事实教育使得汤玛士无视亲情,缺乏同情,自私自利且冷酷无情。
葛擂硬通过子女的悲剧人生认识到了事实哲学的弊端,而他的模范学生毕周的行为则彻底宣告了事实哲学的失败。当毕周抓住汤玛士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一是将汤玛士交给庞得贝,他可以借此得到汤玛士的职务;一是接受葛擂硬的请求放过汤玛士,经济上的损失可以得到弥补,却需要承担风险。他在进行了利益权衡之后选择了前者。当葛擂硬试图唤起毕周的同情心时,他将同情心转移到对心脏功能的分析;当葛擂硬指出毕周在他创办的学校读过书而应抱有感恩之心时,他却认为花钱读书是一桩买卖,离开学校代表了交易关系的终止。至于他曾经支付的并不高昂的学费,恰是低价制造高价售卖的证明。葛擂硬与毕周之间的论辩使其清楚地认识到事实教育的后果,也促使他完成思想的转变。如果说葛擂硬作为事实哲学的践行者与受害者,因其主观真诚赢得了狄更斯些许严厉的同情,那么自私自利的庞得贝则与毕周一样承载了作者对功利主义无情的批判。
二、庞得贝的弃儿身份与家庭伦理
庞得贝是银行家和商业家。他是焦煤镇的富翁,却以自己的弃儿身份为荣。庞得贝与葛擂硬一样信奉事实哲学,却缺乏葛擂硬的主观真诚,因此他成了狄更斯严厉批判的对象。作品通过庞得贝苦心建构的弃儿身份,既表明他维系家庭伦理关系的失败,又实现了对他无视客观事实而虚构弃儿身份的无情嘲讽。
庞得贝的弃儿身份是对以血缘为基础的母子关系的否定。他自述从小被母亲遗弃、被外祖母虐待并且在阴沟里长大,以此建构在恶劣环境中凭借坚强意志和艰苦奋斗获得成功的神话。庞得贝对弃儿身份的虚构,一方面“反映了新兴工业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哪怕是通过歪曲与夸张的形式”,其目的在于赢得他人尊重的同时为自己的剥削理论寻找借口,正如他声称那些未能生活得很好的人,皆是懒惰且不知节俭的“想用金调羹来吃甲鱼汤和鹿肉”之人。塞缪尔·斯迈尔斯在《自助》一书中提出的“自助者,天助之”的观点也成了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要求改善自身处境的回答。另一方面庞得贝的弃儿身份割裂了他与母亲之间的血亲关系,意在表明他没有任何情感牵绊。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他曾受惠于母亲的关爱。庞得贝弃儿身份谎言的拆穿使他声誉受损,则是他忽视情感、无视伦理身份客观性的后果。
与庞得贝对亲情的漠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其母亲派格拉太太对儿子无私的爱。狄更斯在作品中用较少的笔墨塑造了两个母亲形象,她们分别是葛擂硬太太和派格拉太太。与葛擂硬太太不同,派格拉太太在庞得贝幼年时虽然生活艰辛,却给了庞得贝最大程度上的爱。她居住在乡村,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为他谋出路。庞得贝事业成功财力富足时,本应将母亲接到身边,但他却以每年三十镑的费用为交换条件,让母亲长居乡村不要来打扰他。派格拉太太把庞得贝给她的金钱看作是充满孝心的赡养费,她还以自己的教养来城镇生活可能会做出不合适的事情为由替庞得贝辩护。庞得贝是功利主义哲学影响下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派格拉太太则是传统社会美德的体现者。
庞得贝无视自己和露意莎之间三十岁的年龄差距,以自己的财产和地位与露意莎的美貌和教养之间达成了交易。其目的依然是为自己增添荣耀:一个曾经流浪街头的弃儿,竟然娶了国会议员汤玛士·葛擂硬的女儿。对于和露意莎分开的事实,他对外宣称是他们之间的教养不同,并且坚信凭借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公众必然会认为是露意莎的教养无法与他相配。庞得贝怀着为自己增添荣耀的目的与露意莎缔结婚姻,也使得他们的婚姻悲剧成为必然。庞得贝与他的女管家斯巴塞太太之间的主仆关系也建立在庞得贝对自己伦理身份的确认和炫耀之上。斯巴塞太太是位贵族遗孀,作为庞得贝的管家,她曾经的高贵身份无疑可以用来当作庞得贝建构个人奋斗神话的陪衬。
庞得贝混乱的家庭生活代表了“大工业环境下家庭神圣性的丧失——作为避风港的传统家庭形象已不复存在,至少是已支离破碎”。无论母亲、妻子抑或是女管家,庞得贝都未与她们建立情感上的联系,这也使得他倒在街头的死亡显得异常孤独与悲凉,功利主义引发的家庭悲剧在此处得到了进一步呈现。与家庭悲剧同时呈现的还有日益严重的环境危机。工业文明带来的巨大生产力,使人类不顾一切地开发自然资源,排放工业废弃物。上层社会疯狂地积累财富,贫富差距的扩大加剧了底层工人生活的艰辛,人们对美好的情感和良好的品质视而不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狄更斯在《艰难时世》中创造了一个污浊的城镇,它正如一个阴暗的屏障,把人们和优美的自然环境、正常的伦理亲情隔绝开来。
三、情感的伦理价值与现实关怀
葛擂硬既是事实哲学的笃信者和践行者,亦是事实哲学的受害者。葛擂硬对事实哲学从坚定不移到怀疑放弃的过程是他不断遭遇打击的过程,也是他伦理意识转变的过程,是事实哲学破产的过程,也是人性复归的过程。葛擂硬伦理意识的转变既是他看到事实哲学造成的后果的触动,也是马戏团演员的女儿西丝对他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
对于葛擂硬而言,西丝进入他的家庭既是他贯彻事实哲学的表现,也预示了其事实哲学的破产。西丝成长于和葛雷硬的哲学理念格格不入的马戏团。葛擂硬把马戏团看作是微贱的人做的无聊的事情,当他发现儿女有可能受到西丝的影响时,便在庞得贝的建议下准备将其从自己创办的学校中驱逐出去。然而当他看到西丝的父亲因在表演中接连受挫而偷偷离开后,便将沦为孤女的西丝带回家中,并允许她继续在学校接受教育。葛擂硬的这一行为纵然有改造西丝的动机,但其中也不乏温情的流露。也正是对这件事情的不同态度,同样信奉事实哲学的葛擂硬与庞得贝之间的不同得以初步展现。当西丝以仆人的身份留在葛擂硬家中后,她对葛擂硬的家庭成员均产生了重要影响。
对于葛擂硬太太而言,西丝不仅是一个贴心的仆人,她还被葛擂硬太太称作“我的好孩子”,她们之间甚至建立了比葛擂硬太太与女儿露意莎之间更为亲密的关系,葛擂硬太太在与西丝的相处中也感受到了情感的力量。露意莎被婚姻折磨得身心俱疲逃回家中时,是西丝给她带去了安慰和力量,并帮助她摆脱了困境。当汤玛士的盗窃行为即将败露之际,也是西丝授意他去马戏团藏身,进而在马戏团人员的帮助下摆脱了毕周的追赶。正是西丝的存在让葛擂硬感觉到由于爱和感激的影响,“周围的一切已经慢慢地起了一种变化,理性所没有做到的,也不能做到的事情,情感在那儿已经无声无息地去做了”。葛擂硬的转变源于西丝潜移默化的影响,始于露意莎怨言的吐露,完成于汤玛士的逃亡及与模范学生毕周的唇枪舌战。伦理意识转变后的葛擂硬不再死守曾经的那些一成不变的理论,而是注意到具体情况,拿他的事实和数字服务于信心、希望和仁爱。
马戏团的存在作为狄更斯戏剧化的表现形式,虽有逃避现实之嫌,恰如《董贝父子》中弗洛伦斯的眼泪与《南方与北方》中玛格丽特继承的遗产,但它却寄寓了狄更斯所珍视的美德与品行,并被用来表达对功利主义和工业主义的批判。狄更斯的传记作者安德烈·莫洛亚认为狄更斯创作的一个特别之处,同时也是批评家们对他的一个不满之处,是“狄更斯对自己从事的文学创作中的真实性极其漠视,他随时都可以变更小说的线索,以迎合读者的趣味”,然而这却并未减少他对工业社会弊端的批判力度。狄更斯迎合读者趣味的选择,也正是他希望作品能够在被接受的基础上对读者产生道德层面的影响的表现。
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称《艰难时世》是“囊括了其天才之长的一本书,同时还有一个其他作品都没有的优点,即它是一件完全严肃的艺术品”。这里的“严肃”实则指的是作品表层结构下蕴含着对工业化进程的回应。在对社会变革的回应中,马库斯认为狄更斯以中产阶级的激进态度“对社会传统感到很不耐烦”,然而在《艰难时世》中狄更斯却通过对马戏团的戏剧性呈现以及派格拉太太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他对于传统的态度。
狄更斯的作品多以城市生活为背景,已有研究中对城市主题的关注也使得其作品中对城乡之间的观照被忽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以及城乡之间人员的频繁流动,与城市价值观念相对照的传统伦理已不再只通过乡村人的纯朴善良来体现,更多地表现为城市中底层劳动者的高尚品质。他们较少地受到工业价值观的影响,仍然较多地继承了传统伦理道德。长期居住于乡村的派格拉太太和深处社会底层的马戏团人员真挚的情感和质朴的行为,与焦煤镇功利主义者思想和行为的对照,既表明正是这种工业化的伦理环境使人们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背离了传统美德,也表达了狄更斯对传统伦理道德的重视和呼吁。
如果说葛擂硬与庞得贝的结局代表了作者对情感的呼吁和对事实哲学的批判,那么露意莎的愿景则明确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如果不去陶冶天真,培养性情,即使能用统计数字来证明一个国家是多么富足,但归根结底这还是大祸将临的预兆。”用统计数字来衡量国家的富足而不顾人们的精神状态和情感需求,也是卡莱尔所说的机械时代的特征。在用统计数字来彰显国家的富足之时,人们往往只看到物质财富的增长而忽视对环境造成的危害。作品中焦煤镇触目惊心的环境污染与破坏,即是功利主义践行者在这种评价体系下行动的后果。作品中呈现出的机器轰鸣、烟囱林立的现象以及黑色的水渠、煤烟熏黑的砖墙都反映了当时空气污染和水污染的严重性,然而在经济繁荣的衬托下却显得微不足道。
《艰难时世》通过事实哲学的播种、收割和入仓,形象地展现了功利主义哲学家葛擂硬自食其果的悲剧过程,既引发人们对资本主义社会盛行的功利主义思想的反思,又倡导人们关注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的平衡。正如狄更斯在波士顿欢迎宴会的演讲中提到“每一个国家都必须从自己的文学中寻找教化并改良民众的伟大手段,寻找民族尊严的伟大源泉,”他对文学教诲功能的重视也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了经久不衰的魅力。
[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维多利亚小说中的城乡书写与生态伦理研究”(项目编号:2023SJYB1303)和常州工学院“课程思政”教学改革专项研究重点课题“课程思政融入外国文学教学的探索与实践”(项目编号:30120300100-23-zd-jgkt15)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