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

朝霞晕染了半边天，繁华的商业街道上，一辆黑色大奔驶过，掀起一阵尘埃。一瓶还剩半瓶的矿泉水从车窗内丢出，重重落地。听到声响，路边一个黑色的巨物动了动，掀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被，一张黝黑且苍老的脸露了出来。他伸出枯瘦的手捡起瓶子，晃了晃，拧开瓶盖，将水喝完后，塞进了身后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这是一个繁华都市中的流浪者，无人可依，无处可去。今天睡在街口，明天可能就睡在桥洞下、商场边、公园里，天大地大，四海为家。我看着他脏兮兮的双手想，他是荒废了自己的青春吗？青年时无所作为，没有家庭，没有工作，所以一生碌碌无为，浪迹一生。又或许他青年时有所作为却不够作为，像阿Q一样好吃懒做，所以老年依旧在流浪。青年时在生活中流浪，晚年流浪在生活中。我顿时觉得这位流浪者可怜又可悲，他青年时不是在添砖加瓦筑房，而是在一砖一瓦地拆地基，心里一阵鄙夷又同情。

蛇皮袋后钻出一只瘸腿的黑狗，伸个懒腰后，一瘸一拐地凑近，摇着尾巴亲昵地舔着流浪者的手。流浪者将蛇皮袋放在一边，黑狗甩着尾巴扭过来，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咽，轻轻蹭着流浪者破烂不堪的裤子。流浪者伸出手安抚着黑狗急切的脑袋，似乎轻笑了一声，从一个起皮的皮包中拿出一根火腿肠，撕开包装丢给了那黑狗。黑狗曾经也在流浪，四处乞食，在抢食中断了后腿，遇到流浪者后，它便有了自己的家——就算简陋，也有个收留它的家。流浪小狗不再流浪，流浪者依然在流浪。流浪者流浪在社会边缘。最初疫情暴发时，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口罩。所有人压抑在新冠病毒的阴影下，无人在意街头的流浪汉茫然的眼神。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突然戴上了口罩，不知道大家在害怕着什么，更不知道一场疫情的袭来该让他怎么自保。他脱离社会，很难感受到社会的温暖。但流浪者将他不多的温暖分给了那只瘸腿的流浪狗，给了它家的温暖。想到这，我心中五味杂陈，看向流浪者的目光很是复杂。

流浪者伸了个懒腰，从蛇皮袋后拿出一个架子。我有些疑惑。随后看他拿出画板和颜料，我心中很是惊讶：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汉，他是一个画家！我重新看向这个流浪者。他像一头冬眠苏醒的熊，胡子很长，头发也很长，有几缕头发打结了，穿着的衣服上看不出原本颜色。仔细看衣服上都是已经干了的颜料，那件长袍般的T恤显得他格外清瘦，他枯瘦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看着天边新出的太阳，浑浊的眼中有着看不清的情绪。

朝阳升在远方大厦的尖顶之上，像一颗璀璨的明珠。流浪者提起画笔，点蘸颜料开始作画。画的是朝阳下的城市，一轮朝日普照着繁忙的都市，城市里行人匆忙、车水马龙，朝阳下一丛玫瑰花中探出一只狸花猫的脑袋，轻轻地嗅着玫瑰，另一只猫则在花丛中欢快地奔跑着。黑狗静静地趴在流浪者的脚边。流浪者在画风景，殊不知自己也是一道很美的风景——在节奏很快的都市中，行人为他驻足。这位流浪者在街头作画。他弓着腰，右手执着蘸上颜料的画笔，左手托着画板，脸几乎要贴上画纸，一点一点描绘出画面。街上行人多了起来。有人好奇地上前观看绘画，看着流浪者的画啧啧称赞；有人不禁竖起大拇指。流浪者沉浸在画中，脸上浮现着满足的红晕。太阳照在头顶，光束透过高楼照在流浪者的背上，像被艺术之光笼罩——艺术女神张开双臂，柔和地环着他。

一幅画作完，路人不禁鼓起了掌。流浪者像是才发现有人围观，面露羞涩地挠了挠头，小声地说着感谢的话。有人提出买下这幅画，并出了一个较高的价钱。流浪者摇了摇头，说买送皆可，如果要买的话，给个颜料的钱就行了，自己不是很需要钱。我心下震惊。他看起来是最需要钱的人，却说自己不需要钱。难道他需要的是艺术给他带来的满足感吗？他对于金钱没有多少欲望，而是专心致志地投身于他热爱的艺术。艺术便是他的全部。他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将金钱看得极淡，甚至不想将金钱与艺术挂钩。艺术品既不在金钱之上，也不在金钱之下，而是在金钱之外。这是一种高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见大家很喜欢这幅画，流浪者笑着给我们展示他之前的画，有画风景的，有画人物的，很多的画是抽象而充满艺术性，里面还有他最拿手的临摹凡·高的向日葵。他的画色彩鲜明，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对世间人们美好生活的祝福。印象最深的一幅画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老头坐在一只大型的飞鸟上，脸上笑容可掬，手中拿着一只画笔，穿梭在云间，下面是一片广阔的原野，有几个小孩在田埂间放风筝，田野中农民丰收的喜悦洋溢在脸上。在这样一幅唯美的画中，蓬头垢面的小老头似乎有些违和，他像是乘着飞鸟的仙人路过人间，俯瞰大地上自由奔跑的孩童、喜悦的农民。这个小老头似乎就是这位流浪者的自画像，自由地驾着飞鸟穿梭人间，拿着画笔记录感觉与生活。

流浪者说他是一名流浪画家，为了自己热爱的艺术去流浪。八年前与妻子离婚，净身出户，去追求他心里的艺术。一支画笔，一盒颜料，几张纸，一床被子便是他全部的身家了。他离开了家，一个人开始流浪，没有具体的目的地，走到哪儿画到哪儿，用画笔记录他所看到的一切。

我突然为自己看到流浪画家时的鄙夷而感到羞愧，我不该以貌取人。他虽然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但他有着一颗明镜般的心灵和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他不在乎世俗的欲望，将艺术放在金钱与享受之外，这也是一种境界，很多人毕生到达不了的境界。当大家都在为满地的六便士奔忙的时候，有些人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太阳快落山了。流浪画家收拾好画具，将行李背在肩上，牵起瘸腿的黑狗向夕阳走去。橙红色的光洒在流浪画家头上，近乎神圣。我知道，这是最艰苦的旅程，也是最浪漫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