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十指密码(外一篇)

2024-01-01 00:00:00黄莉
翠苑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姨外公外婆

外公寡言,难得说一句话,前缀是略带鼻音的“嗯……”据说这是人类出生学会的第一个发音。话语常不连贯,语速慢,声音小到似“蚊子叫”,我怀疑他口吃,所以干脆少说或不说。因为无声,所以有时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与外婆的强势反差明显。

我与男孩子们打架载泪归家,外婆边用菜油帮我擦胳膊和腿上的青瘀,边不停地埋怨着:“阿莉你哪点像女孩子啊?天天打架,简直无法无天……”

外公在边上皱眉不语。待药上完,外婆去忙午饭了,他悄悄地把我拉到里屋坐下。里屋又小又暗,是外公外婆的卧室,仅够放一张床和一个小三联橱。他跨上小板凳,伸手从橱顶摸出一只黑铁罐,罐子上红色的“上海麦乳精”字样已斑驳。这种麦乳精罐当年很流行,吃不起麦乳精的人家都千方百计地去弄一个,既储物又显摆。母亲用同样的罐子装炒米粉,盖子非常紧,须借助菜刀等利器用力撬开,彻底切断了家里两个小女孩偷吃的念想。外公用剪刀掀开罐子,从里面掏出两块糯米糕递给我。糯米糕比麻将牌略大,每块用油纸包装,扯开油纸,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形如琥珀,白玉般晶莹剔透中镶嵌着朵朵金黄,那桂花像初绽一般。一口下去,香甜连同眼泪一起吞下,我便破涕为笑了。外公也咧嘴笑了。橱顶的黑罐子是我心中的宝藏,外公像魔术师一样从里面变出不同的糕饼,给我放养游荡的童年留下最甜蜜的记忆。黑罐也是我和外公的秘密,一直想写出来,犹豫再三,怕伤了阿姨舅舅们的心。那是凭票供粮的年代,外婆节衣缩食让六个孩子和外孙女勉强吃饱肚子。翻看童年照片,我发现带我玩的六个阿姨舅舅都精瘦,唯有我是圆滚滚的小胖子。后来,我每次去芦墟,一定要去看看老屋,特别是外公外婆住的那间里屋,虽然已被小舅改成了卫生间。

外公的手很特别,像糯米糕一样雪白修长,摸上去溜光水滑,细巧柔软,关节处很少褶皱。以至于现今画工笔仕女手指时,我很恍惚。“腕白肤红玉笋芽”,五十多岁外公的手比仕女还要粉嫩如玉。我怀疑是上帝忙中出错,将何仙姑的手错按在外公手臂上。

跨时代的人,往往都有不凡经历,外公亦是。外公幼时长得仪表堂堂,双目炯炯,肤色白皙,性情特别温和,被同学在脸上吐唾沫都不会吵架动手,私塾老师以为温润俊才。他读了半年不到,就再也不肯去学堂。外曾祖父大为光火,将其倒置于水缸沉入数秒,以生命相威胁,仍不为所动。令外曾祖父十分困惑,这小子十指纤纤,身板柔弱,肩不能抗百斤,腿不能行千里,言不能出口成章,不读书能做什么呢?

任凭大人打骂,外公始终不吱声。之后,他拿了几件衣物,与外曾祖母打了招呼,悄悄地去了陶庄镇上。几天后,外曾祖父在镇上街角的糕饼店找到他,他已成了那里的学徒,包吃包住不拿工钱。外曾祖父有些心疼,劝也不回头。家里务农兼经商,自酿的黄酒和烧酒销路一直不错,养三个孩子绰绰有余,犯不着13岁就外出打工谋生。外公4年后干成了店长。他的另一个“自说自话”的举措是,21岁时未经父母同意跨省入赘芦墟朱家,在该镇又开店又建食品作坊。他是现代标准版的“我的人生我做主”。不久,外公变身江浙遐迩闻名的糕点师,食品批发到上海、浙江、安徽和山东等地。他出手的熟食同样精工细作,量不多,比如爆鱼,如其名字一样销售火爆,每天只氽两条草鱼,往往一大早就排队卖光。这似乎暗合了当今某些商品的饥饿销售法。外公显然不懂销售法,熟食类只是副业顺带做做。看到这些,外曾祖父常唏嘘不已。外公的两个哥哥一个做生意,一个读书后做职员,都没有外公的名气。外公的几个徒弟后来也出息了,分别赴盛泽、震泽、周庄等地开店创业。外公跌宕的人生故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详述过,此处不再展开。

我曾困惑于外公的人生转折点,问他为什么会从乡下去镇上学生意。他笑着说,去镇上的机会不多,仅仅是负气出走路过,不知是被店老板的手艺吸引,还是那里的糕饼诱人,就走去了,没想到店主毫不犹豫立即答应了。我觉得像是命中注定。后来我想明白了,外公走路慢,说话缓,唯有手工活灵巧快捷,他的十指集中了他所有的智慧,隐藏着他所有的创造力。我曾观察苏州绣娘用秀美的手指“引烟绣人间”,钢琴家修长灵动的手指间蹦出天籁,还有飞饼和拉面大师们的手工绝技,因而产生过不太全面的理念,他们都将手指的外形美幻化成一种现实或者抽象的艺术美感,展现在外人面前。外公亦是。外曾祖父事先没觉察到这种手艺人的潜质和无声的力量,所幸外公还有选择的勇气和权利。现如今孩子们都挤在同一条道上,背负着沉重的书包艰辛跋涉,他们的很多天赋,可能被泯灭在萌芽状态。

因为每天的工作是揉搓温热的面粉,搅拌糖水蜂蜜油脂,挤压花卉做染色和辅料,外公的双手始终保持着婴儿般洁白无瑕。他乐此不疲,几百种糕点糖果熟食的配方全在他脑海中,不时不食,尝春咀秋,每季翻新三四十种不同的糕点花样。他从不用笔墨,添水加料全凭手感,配出的糯米和粳米的比例永远合理,做出来的米糕外形好看不塌,既糯又不粘牙。十根玉笋中藏着无数密码,一旦启动密码,美食便从手上源源不断地输出,给人以果腹和满足。那是怎样温馨美好的一种场面呢?母亲说,外公做的云片糕、桃片和玉带糕薄切如纸,对着油灯看,几乎是透明。因为事先筛粉多遍,口感绵软细腻,紧而不散。新春时,他的百货糕、橘红糕和大麻饼热销。百货糕配料精选,有核桃仁、松子仁、瓜子仁、葡萄干和橘皮等,几乎是镇上每家每户的过年必备。橘红糕过程讲究,先将橘子皮切细,用白糖腌制一周,加入荤油,揉入糯米粉,揉到橘子皮和糯米粉完全融合,上蒸笼蒸上约两个时辰,冷却后搓成条,再细切。现在市场上的橘红糕基本是“色素+香精”,味道不可比。所谓大麻饼有脸盆大,每天只做两个,豆沙和玫瑰两种口味,厚度四五厘米,夹心馅料分层设置,有红豆沙、果仁、莲蓉和糖板油等五六层,外罩白芝麻,烘烤熟分切,欣见白玉宝石般的层次。一般切成扇形十六块,每块卖一毛钱。这款曾洛阳纸贵,是有钱人家办事订制的紧俏货。儿时的美食饕餮,造成母亲对食品挑剔的习惯。去年,我到某镇买了老字号品牌定胜糕回来。母亲边吃边摇头,说这是无馅料的,外公曾做过同款,有玫瑰、芝麻、红豆沙、绿豆沙等各种不同馅料。这个老字号主是外公徒弟的后代。

外公开店时,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脚”。作坊里的饼头、糕尾和边角料常送邻居,连住在镇上破庙里的“毒头”(芦墟话言傻子)毛大块头,也懂得饿了跑到外公店里白吃。母亲说那时家里的孩子们随便吃,左邻右舍的孩子也来吃,都吃到不稀罕不想吃。我出生时,外公的店已不属于他,他也已退休。我吃到的铁罐里的糖果点心铁定是他做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做。后来听外婆说是在入夜。那时不准搞个体经营,好不容易弄到一点点面粉等原材料,怕人眼红,不敢动静太大,只能在晚上过个手瘾。

外婆说,外公不读书,不懂敌我矛盾,但是,他从不惧怕鬼子。那年,日本兵入侵小镇,镇上的居民闻讯纷纷逃到莘塔和北厍乡下,店铺大都上紧了排门板。送完去北厍亲戚家的外婆,外公照常开店。四五个鬼子发现店里竟然有人,端着枪走了进来,刺刀上闪着凛凛寒光。外公目中无人,双手飞快地用模具拓芝麻饼,刚出炉的芝麻饼瞬间现出梅花的形状。饼皮是用玫瑰花汁染的,屋里萦绕着玫瑰和芝麻的香气。鬼子被外公的手上动作惊呆了,经不住梅花饼的诱惑,收起枪和厉色,走近外公,拿了热气腾腾的“梅花”吃了起来,边吃边呜里哇啦地说话,好像在说好吃什么的。外公用温和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像邻家大哥做了食品请大家分享。鬼子拿大纸袋装了几袋糕饼,离开了。不一会儿,一个日本兵折返回来,将两枚双旗币放在柜台上,说他的父亲在日本开食品店,也会做好吃的糕饼,他很思念父母。外公竟然听懂了日本兵的洋泾浜汉语,朝他点了点头。见鬼子满脸稚气,思忖着他们或许也是贪吃的孩子,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也是父母身边撒娇的孩子。于是,他收了钱,又拿了包饼干给鬼子。这个故事很多人都不信,不是有芦莘厍大屠杀吗,外婆老家亲戚也有无辜被杀戮的,但我是真信了。我从来没见过外公发火或者情绪波动。他平静如水的性格下,是手艺人的自信和坦然,像是把自己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透明盒子里,跟某些沉浸在学问中的书呆子类似,他们是一根筋的单纯,思维常常游荡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芦墟人对他评价是“老虎在后面追,他也不会跑的”。老虎都不怕,他还会怕谁?

外公唯一怕的,是外婆。那其实也不是怕,是爱。旧时代,外公一度被赌场蛊惑,几次瞒着外婆去试手气。一天,外婆发现他手上的金戒指和颈上的围巾不翼而飞,追问之下,是那双手犯错了。于是,她当即拉着外公去赌场,跟开赌场的程家两兄弟说:“如果再让这个人进来这里,我一把火把这里烧了。”霸气的外婆回家立下规矩:如果再赌,把手剁了。可能是怜惜双手,外公从此戒赌。

外公的玉笋手是个传奇,其中的故事可以写成几本书。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日军占领苏州期间,是外婆哄我睡觉时讲的。奇怪的是,多年以后,那些故事像旧书一样发黄了,字迹都不太清晰了,但是,却成为我长大后做梦的主题,让我时常穿越于多灾多难的民国。梦中的我角色多变,阁楼吟诗的闺秀、田里干活的农妇、提篮送信的地下党通讯员,抑或荷枪实弹的女战士等。外公外婆都是地下党。外公在店里做糕点是为了掩护在楼上开会的地下组织;外婆在门口放风;而我经常被日本兵追击者,躲藏着,奔跑着,结果不是中弹,就是坠入悬崖,难得被树枝挡住获救。有时候,梦还会连贯起来,像电视剧一样每天衔接更新,好像打了大半辈子虚拟的鬼子。后来,我发现自己很适合写民国时期的小说,好像很熟悉那个时代,准备学贾平凹记录梦,将外公的食品店作为地下党的联络处构思一个中篇小说。

作为第三代小辈中的最长者,我有幸与外公相处时间最久,享用过他做过的糕点和食物。成年后一度有保护饮食文化遗产的念头,想帮助他回忆并记录下十指密码,记录下他带给人们的无限欢喜。后因工作繁忙,一直停留在想法阶段,造成他的几百个食品秘方失传,我终生抱憾。二舅学会了爆鱼做法,草鱼切片薄,入味深,每次做好送来,吃起来颇有外公的味道。香脆鲜美中我好像找回了外公的双手密码,睹物思人,每每泪目。唯有三舅传承衣钵,守着老家靠卖糕饼熟菜谋生。许是场地限制,花色品种已大大减少,与开店的外公不可比。三舅也算是心灵手巧之人,可能是做过油漆匠的缘故,我观察他的手是粗粝的,还隐隐有洗不干净的黑色沉淀。

2005年隆冬,我们去看外公。那年他已89岁,牵着我儿子他的元孙,微微咧嘴笑着轻唤了声“扬扬”,塞给他压岁钱,还说:“你是阿莉的儿子,一样很调皮。”边上二姨说,扬扬来了,外公话最多,平日里他已很少说话。当然,他的所谓话多,也就是两三句话。回家老公边吃着外公做的爆鱼,边喊委屈。他说,外公又满脸疑惑地问他“你是谁?”外公家他权当司机去的次数最多,扬扬毛孩子第一次去外公就记住了,而且一直记得。我安慰说,外公喜欢孩子是正常的。我心里担心着外公的状况。

一个月不到,外公感冒后,悄然离开了我们。那天恰巧是他的生日。夜晚小辈们守灵时,因为屋子暗,表妹有点害怕。我不怕,掀开被子为他整理了行装,见他苍白的双手交叉垂放在胸前,好像在思考着美食改进方案。我想,他可能没有真的离开,只是临时出个差,给天官招去,踱着慢悠悠的步子,去给王母娘娘准备蟠桃宴了。我会一直等着他回来做点好吃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

秋天用落叶的舞蹈向天地道别,太阳用一缕晚霞向光明告别。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像河水一样,汛期后在堤岸刻下印记呢?

去年疫情刚刚平息那会,很多饭店悄悄“复活”。疫情后遗症渴望聚餐蠢蠢欲动又怕传染,老公说阿波请吃饭。我起初挺高兴的,上海的亲戚都三年多没见面了。阿波是老公的表哥,大姨的二儿子,到苏州来上门请客,还叫我们带上儿子全家都去,很好客的样子,让我意外和不好意思。

到了餐厅,先见到小舅一家,明白了阿波请客缘由,心便碎落一地。原来阿波发病了,想最后看看大家,跟亲人们道个别。听话音,这次似乎是比较严重的一种情况。我与阿波见面不超过十次,感觉他性格内向,一直远远地与我打招呼,脸上总挂着老好人式的笑容。听说有慢性病,他的妻子早已与他离异,带着女儿移民加拿大。

跟阿波说话最多的一次是四年前,我在上海做手术,他和大姨等人一起来看我,关切地详细询问手术情况。近距离看他,脸色滋润,头发卷卷的,是大姨的四个儿子中长得最帅的,有男星木村拓哉的气质,较之更儒雅沉稳,性格温柔,说话不紧不慢,喜欢不时地撸一下前额刘海,挺自恋的样子,书卷气中带着些微忧郁感。

阿波走进餐厅,与四年前见到的判若两人。我有点不敢相认。他身形单薄,瘦得下巴都尖了,一头秀发因为化疗全掉光了,眼眶凹陷,眼睛显得更大了,新崭崭的淡粉色衬衫掩饰不住脸色的苍白。疾病如同一阵狂风,吹走了他的神气和活力,他明显有些虚弱和无力,说话更轻了。我见他还保留着撸头发的习惯动作,可是现在只能右手摸几下光光的前额。我很担心,怕他像一片纸被风吹走。

尽管经历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病痛,见到亲人们,阿波露出了笑容,笑容里不见苦涩,唯有依恋和不舍。我一直相信人的第六感,大限将至时是有预感的。当预感来临,站在生死之门的边缘上,最挂念的是亲人。想起大舅,得了肺癌,已转移到大脑和全身。他还剩最后一点视力的时候,硬撑着到亲戚家都看了一遍。周末,他到我家,让儿子扶着从车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微微转头,一圈一圈地看,跟母亲说他已经看不太清楚了。母亲担心他累,请他进屋坐着聊。他不肯,说你们家里人多,怕传染给孩子。母亲说,阿莉在楼上看书,我去叫下来见你。大舅摇摇头说不用,阿莉身体也弱,就跟她说一下大舅来过也算看过她了。大舅走后,我听闻此事,放下书本,无语凝噎。这是大舅生前最后一次到我家。此后,我见到的他,已躺在病床上和化身小盒中,无法再看到我们。

阿波与大舅一样的心结。阿波说,今天是专程来看亲戚,为了不影响大家,他住旅馆,明天他将前往山东,去看二姨他们。这顿酒席,菜很多,上了龙虾和石斑鱼等高档菜肴,小店最好的菜让他全点完了。席间,他话不多,没有祥林嫂式地诉苦,还不时关心大家,跟平常一样家长里短,询问表妹芳芳的新女婿是哪里人、扬扬工作落实了吗、阿月读几年级啦。听说怡怡已有身孕,他笑着说,那我要来喝满月酒啊,眼里充满着对新生命的期待和对生的渴望。我们反而是有些拘谨和僵硬,如同扶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瓷瓶般小心翼翼,话题尽量绕开病情。为了让大家尽兴,他还劝酒,自己不能喝,由驱车陪同的好友代他喝。大家喝下去的是酒水,咽下去的是担忧和惆怅。我心情沉重,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安慰他,或许有医术奇迹,祝他早日康复。阿月平日里最调皮,一顿饭要走开去玩好多次,这次也破例乖乖坐定了,不缠着大人带她玩了。

可惜他没能撑到喝满月酒那天。他去世后,我与大姨聊起那顿饭。大姨说他回上海后还一直牵挂着亲人们,那顿饭,谁来谁有事没来,他临终前仍念叨。

“断魂最是春来时,一起弹泪过清明。”清明,我们去家乡象山送他最后一程。在上山的拐弯处,我们一行六辆车停了下来。大姨下车,回头打开后备厢,紧搂着阿波的骨灰盒,像抱着婴儿般柔声细语,久久不肯将盒子放下来。因为堵车,后来的喇叭声愈来愈响了。大姨这才惊醒,哽咽着慢慢放下阿波,目送着车辆上山,按传统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长辈只能到此止步。所幸阿波魂归故里,有依山面海的安息地,并且与他的父亲和亲友们紧靠在一起,他不寂寞。

在象山,我见到了阿波的前妻和女儿。他女儿对我说,她从国外回来得早,以为父亲病了需要照料,在医院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那位前妻我第一次见,圆脸矮个,满眼忧伤。我没有主动上前掀开她的回忆,她与阿波肯定有一部书的故事。大姨说,当年她与阿波十分恩爱,是她父母硬逼着她离开生病的阿波。她每次回上海,都去看大姨,仍像家人一样。

吃豆腐饭时,我们给大姨看阿波最后入土的录像。大姨下载后,握着手机反复看,席间没有动过筷子,也未咽下一口饭菜。她很坚强,没有当众垂泪,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抽了起来。她问我,饭菜安排得如何?我说,太过丰盛了,海鲜都堆起来了。她说阿波喜欢这样待客的,边抽烟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阿波的事情,还原了当天凌晨三点多阿波从上海出发的情景。

晨光熹微,弟弟小平开车载着盒子里的阿波,按规矩到住宅小区绕一圈,让阿波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然后再出发去象山。车子在小区绕了一圈,经过他们家的那栋楼时,竟然莫名地熄火了,不能重启。想到一大帮亲戚已经隔夜在象山等着,小平着急地打了修理电话。维修师傅还没进小区,车子却又能走了。大姨说,那是阿波在与家告别,应该给他一些时间。

那天,在山上,我们燃纸点香,作别阿波,从墓地往回走,天色灰蒙,细雨淅沥。一簇香灰飘落衣袖,我轻拂细弹,怎么也掉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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