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杜甫在《奉寄别马巴州》的诗注中称其在东川除京兆功曹,然诗中对功曹一职却表现出鄙弃的态度,学界遂误以为杜甫并未接受此职。实际上京兆功曹是杜甫官职序列中的重要节点,其品阶恰好位于华州司功参军与检校工部员外郎之间,是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前资官。《奉寄别马巴州》应作于广德元年(763)春,是年正月严武代刘晏为京兆尹,遂表奏杜甫为京兆功曹参军。黄鹤将此诗系于上元二年(761)乃是沿袭了新旧《唐书·杜甫传》之误,而仇兆鳌将此诗与《奉待严大夫》的作年进行联动,同系于广德二年(764)春,乃是出于对诗意的误解,其实杜甫召补京兆功曹与严武再次镇蜀并无密切的联系,故二诗的作年并没有联动之必要。
[关键词] 杜甫;严武;京兆功曹;《奉寄别马巴州》;作年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4009207
A New Study on Du Fu Being Appointed as the Jingzhao Meritocracy:
Concurrently on the Writing Year of Sendingto the Ma Bazhou
Abstract:Du Fu said in his poem that he was appointed as a Meritocracy of Jingzhao, but he showed a disdainful attitude towards that post in the poem. Then the contemporary academic circles mistakenly thought that he had not accepted that post.In fact, Jingzhao Meritocracy was an important node in Du Fu’s official rank sequence,thatrank is just between Huazhousigong and Jianjiaoyuanwailang of Work Department,which is the former capital officer of the Jianjiaoyuanwailang.Thatpoemmusthave been written in the spring of 763. In the first month of the year,Yan Wu was appointed as the Jingzhaoyin, and he appointed Du Fu as Jingzhao Meritocracy,which was his subordinate officer.Huang He compiled atpoem in 761, following the mistakes of the old and new Tang Shu,Qiu Zhaoao linked thatpoem’s writing time to another poem Respecting the Yan Dafu, which was also related to the spring of 764, because he misunderstood the poetic flavor.In fact, there is no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Du Fu’s call to supplement the Jingzhao Meritocracy and Yan Wu’s being reappointed as the Sichuan Chief, so there is no need to link the two poems’ writing year.
Key words: Du Fu; Yan Wu;Jingzhao Meritocracy;Send to the Ma Bazhou;writing year
在杜甫的历任官职中,以检校工部员外郎最为人所熟知。此外,杜甫释褐之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以及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军等职,众人也都耳熟能详。然而对杜甫曾任京兆功曹一职,学界却关注较少,且歧见纷呈,因此有必要对杜甫任此职的真实情况进行认真的梳理考辨,以期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一 文献中对杜甫召补京兆功曹的记载
杜甫《奉寄别马巴州》曰:
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独把渔竿终远去,难随鸟翼一相过。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
题下原注:“时甫除京兆功曹,在东川。”[1]1098京兆功曹,即京兆府功曹参军,为正七品下阶。杜甫任京兆功曹参军一事亦见于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其曰:“出为华州司功,寻迁京兆事。”[2]602“事”字,《唐文粹》《全唐文》作“功曹”。此后,《旧唐书·杜甫传》曰:
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时关畿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梠,儿女饿殍者数人。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上元二年冬,黄门侍郎、郑国公严武镇成都,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3]5054
《新唐书·杜甫传》曰:
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郭。召补京兆功曹参军,不至。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往依焉。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4]5737-5738
王洙《杜工部集记》曰:
入蜀,卜居成都浣花里,复适东川,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以道阻不赴,欲如荆楚。上元二年,闻严武镇成都,自阆州挈家往依焉。武归朝廷,甫浮游左蜀诸郡,往来非一。武再镇两川,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5]121
以上三种文献是继元稹《墓系铭》之后关于杜甫任京兆功曹的较早记载。按,元稹《墓系铭》将华州司功与京兆功曹连在一起说,称“寻迁”,似乎任京兆功曹的时间距华州司功并不太远,实际上所谓“寻迁”者,仍应有数年之久,故《旧唐书·杜甫传》径将“寻迁京兆功曹”改为“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不过《旧唐书·杜甫传》将严武的两次镇蜀混为一谈,未加区分,其实上元二年(761)冬是严武第一次镇蜀。《新唐书·杜甫传》虽然将严武两次镇蜀进行了区分,却仍将杜甫召补京兆府功曹系于上元二年严武第一次镇蜀之前,大概还是受了元稹《墓系铭》所谓“寻迁”的影响。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关于严武曾几次镇蜀的问题,史籍中的记载颇有矛盾,《旧唐书·严武传》《资治通鉴》称严武“三镇剑南”,而《新唐书·严武传》则称其两为节度使镇剑南,今人吴在庆、曾晓云结合杜甫、岑参、严武的相关诗歌进行了考辨,指出严武确曾两为节度使镇剑南[6]。洪业《我怎样写杜甫》已经指出《新唐书·杜甫传》中相关说法的错误,其曰:
把杜甫之召补京兆功曹放在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之前;不对。其次序正相反。代宗初立,严武被召入朝;也许因他举荐;所以高升杜甫二级,召补京兆功曹。说严武为东西川节度使,杜甫往依他;不对。严武是从东川移衙门到成都来,他和杜甫以早有的交情,过从甚欢。此时杜还未依严,依严,是在杜为参谋期间。[7]53
洪业指出,应将杜甫补京兆功曹之事后移至严武宝应元年(762)被召入朝之后而非之前,且此官职是严武入朝后举荐所致,则《奉寄别马巴州》的作年亦应作于严武入朝之后。这种说法虽是来自宋以来的诸家年谱,却比诸家年谱说得更为确切明白,其理由和依据详见下文。严武第一次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为上元二年(761)十二月,若按新、旧《唐书·杜甫传》的说法,杜甫补京兆功曹当在此之前,黄鹤便据新、旧《唐书》将此诗编于上元二年,其论显误,说亦详下文。而从文本出现的先后顺序来看,王洙《杜工部集记》之说显然是来自《旧唐书·杜甫传》,只是又加上了“以道阻不赴,欲如荆楚”字样。杜甫“欲如荆楚”发生于广德元年(763)漂泊梓阆之时,严武此时已经入朝,尚未再镇,王洙虽提到此事,但仍将杜甫召补京兆府功曹置于上元二年严武第一次任成都尹之前,因此其说显得含混不清、前后矛盾。
二 当代学界对杜甫京兆功曹一职的忽略
杜甫在《奉寄别马巴州》诗中说“功曹非复汉萧何”“独把渔竿终远去”,称唐代的功曹一职远逊汉代,已经很难再像萧何那样建立不世的勋业,表现出对京兆功曹一职的鄙弃态度。至于杜甫为何持此态度,古今学界的解释各不相同。宋代赵次公注曰:“公欲为荆楚之行,尚留东川,故系缆久而空望南国也。此诗盖公虽除京兆府功曹,乃有南往之兴而不赴矣。”[8]594这显然承继了王洙《杜工部集记》“以道阻不赴,欲如荆楚”的说法。郭知达《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引黄鹤曰:“时草堂方成,道路多梗,而严武又来,是以不赴也。”[9]1102明末王嗣奭曰:“时公将适楚,故寄别马巴州,复以严武将至不果行,后有《奉待严大夫》诗,参看自见。”[10]139按,黄鹤、王嗣奭等人在赵次公注的基础上,以将适吴楚和严武将至两个原因解释杜甫不赴京兆功曹之由,其第一个理由是成立的,然第二个理由却并不成立。因为杜甫此诗作于广德元年春,此时距严武再次镇蜀尚有一年,并非严武将至之时。清初张溍曰:“次句公以功曹位卑,不能如何以功业自显也。”[11]523顾宸曰:“盖公有大志,恒以稷契自许,区区萧何,已非其素志;况所补之功曹,不过一卑秩耳,非复萧何之功曹也。”[12]张溍和顾宸都认为杜甫因功曹位卑,不能实现其稷契素志而不赴,此说对后人影响较大,陈贻焮便承继了此说,并作了深入分析。其《杜甫评传》引《游子》诗与《奉寄别马巴州》进行互证,《游子》云:“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1]1088陈贻焮分析道:
私意以为颈联用此二事(严君平卖卜成都和晋代毕卓为吏部郎)表示既不愿回成都,又不愿出任京兆功曹之意。
他年轻时信心十足,以贤相自期。几经挫折,还上表暗示皇帝,希望起码能给他个从六品上著作佐郎之类的官职,要价也不低。哪知得到的竟是个从九品的县尉,这对自视甚高的老杜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当然不愿屈就……要是我去作京兆功曹,能像毕卓为吏部郎时那样,偷喝了隔壁郎官的酒蒙头大睡,那也不错;只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这官还是不作的好。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旧说多以为离阆东去行程既定故不赴召。这答案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如果他真想去当这个官,不改行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不是照样可到长安么?何况行程是自己定的,想取消就取消,又有何难?不久听说严武将再次来镇蜀,他不是轻而易举地将行程取消了么?前面刚讨论了老杜对朝政的不满及其伏枥之志,我们自会明白他不愿去当这个正七品下的功曹参军,到底原因何在了。——倘若此说差可成立,那末这首《游子》诗当作于已闻除京兆功曹决计不赴召而离阆行程暂滞之时。[13]790
此后张忠纲主编《杜甫大辞典》曰:“杜甫自视颇高,年轻时曾以贤相自期,所以未去赴任。”[14]87其称杜甫因嫌弃京兆功曹官小而未去赴任,这显然也是承袭了张溍、顾宸、陈贻焮等人的说法。陈贻焮使用以杜证杜的方法将《游子》“休为吏部眠”与杜甫召补京兆功曹一事进行联系确是创见,以对朝政不满解释杜甫不赴功曹之因,其说虽不一定准确,亦值得参考。然其承袭旧注之说,认为杜甫不愿接受功曹一职乃是嫌官小则值得商榷。对于杜甫崇高理想与实际官职间的巨大落差,历代杜诗学界多有误解。陈贻焮认为,杜甫自视甚高,对官职颇存奢望,然其初次注拟的官职只是一个从九品的河西尉,这对其“是个极大的嘲讽,是个恶意的作弄”[13]171。笔者曾指出,杜甫虽抱有致君尧舜的崇高理想,但这与其所任官职之低微并不冲突,从《进〈雕赋〉表》及《天狗赋》来看,杜甫的理想官职是做皇帝近侍,而其释褐官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却是太子的东宫属官,并不能随侍皇帝左右,因此得官后甚觉落寞与失望,却并非是嫌官小[15]。以此类推,杜甫未赴京兆功曹之任亦并非嫌官小而是另有原因。其实“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二句乃是对比,以伏波将军马援的功业称许友人,而以功曹进行自谦和自嘲,嫌弃之意并不强烈。若按陈先生的方法将《游子》与《奉寄别马巴州》进行互证,便应该承认《游子》诗中“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明确解释了杜甫不愿赴功曹之因乃是欲往吴楚求仙访道,因此王洙、赵次公“欲为荆楚之行”而不赴召之说并不能轻易否定。杜甫广德元年的诗歌中多次提到欲东下吴楚,如《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其二曰:“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1]970是年冬又有《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明确表示“将适吴楚”,这些诗歌无疑都可以和《奉寄别马巴州》《游子》进行互证。陈贻焮过于强调杜甫在诗中对功曹的鄙弃态度,很容易使人忽略其在梓州已经除授京兆功曹的事实。杜甫未去京兆府赴任并不等于未接受此官,他在诗的自注中已经明确说明吏部除授的命令已经下达,告身当已辗转送至东川,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前往长安赴任而已,因此《新唐书》才说“补京兆功曹参军,不至”而非“不就”。况且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及新、旧《唐书·杜甫传》对杜甫曾任京兆功曹一职均有记载,可见京兆功曹一职是不容抹杀的,并不能因为杜甫在诗中表示鄙弃态度便误以为他未曾除授此职,其实杜甫在《忆昔二首》中也说过“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1]1162,显然并不能据此便认为他没接受过检校工部员外郎一职。杜甫“功曹非复汉萧何”云云只是自谦自嘲和发发牢骚而已,并不能当真。
此外,从官阶的角度来看,杜甫所任华州司功参军的官阶为从七品下阶,严武表荐之检校工部员外郎则为从六品上阶,由从七品下阶的华州司功参军,一下子跳到从六品上阶的检校工部员外郎,中间要相差四阶(从七品上、正七品下、正七品上、从六品下),若是没有京兆功曹这一正七品下阶的前资官作为铺垫,就显得太突兀了,这在唐代官员的升迁中是较为少见的。唐代官员的升迁一般要依据资历和劳考“以资次迁授”,“不次超迁”者多为特例,其详可参胡宝华《试论唐代的循资制度》一文[16]180-199。而京兆功曹参军的品阶恰好介于华州司功参军和检校工部员外郎之间,因此正好可以作为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前资官,使得杜甫升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显得不那么突兀,更加顺理成章。
然而由于杜甫在诗中表现出对京兆功曹一职的否定态度,抑或出于对陈贻焮相关论述的误解,当今学界大都倾向于忽略杜甫曾补京兆功曹一职,如莫砺锋《杜甫评传》,韩成武《诗圣:忧患世界中的杜甫》,莫砺锋、童强《杜甫传》等均未提及杜甫曾授京兆功曹之事,于是杜甫官职序列中的这一重要节点就这样被轻易地忽略掉了。
三 杜诗旧注中关于《奉寄别马巴州》
作年诸说及其依据
杜诗旧注中关于杜甫补京兆功曹的时间以及《奉寄别马巴州》的作年分别有上元二年(761)、广德元年(763)、广德二年(764)等不同的说法,下面试从史料来源的角度对这些说法的来龙去脉进行梳理。
宋代吕大防《杜工部年谱》曰:
是岁召补京兆功曹,不赴,时严武尹京,有春日《寄马巴州》诗,注曰:“时除京兆功曹,在东川。”而本传与《集记》作上元年间,旧谱作永泰年,皆误。[17]18
吕大防否定了新、旧《唐书·杜甫传》及王洙《杜工部集记》将《奉寄别马巴州》系于上元二年的错误做法,首次将此诗改系为广德元年(763)。这是因为是年“严武尹京”,在朝任京兆尹,尚未再次镇蜀,故将杜甫补为自己属官京兆功曹。此后蔡兴宗《杜工部年谱》承袭了吕大防的说法,其云:
(广德元年)明年,武再出镇,蜀道始安。是岁,君补京兆功曹,不赴。[17]25
鲁訔《杜工部草堂诗年谱》亦曰:“是岁,召补京兆功曹。”[18]24可见蔡兴宗、鲁訔均认为杜甫补京兆功曹应在严武再次镇蜀之前。此后的注家大都承袭了广德元年说,如元代张性《杜律演义》曰:“按,广德元年,公在梓州,内补京兆府功曹不赴,此诗次句以萧何自比,必作之于广德元年以后,盖公常有去蜀游荆楚之志,此必因不赴功曹之补,将东游而寄别巴州。”[19]159清初钱谦益《钱注杜诗》之《杜工部年谱》亦将召补京兆功曹之事系于广德元年[20]732。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卷首《杜工部年谱》也同意此说,其曰:
(广德元年)是岁,召补京兆功曹,不赴。按:鲁、黄谱俱云:是年春,公尝暂至绵州,以《惠义寺送辛员外》诗有“直到绵州始分手”之句,而《惠义寺》以下诸作皆逸诗也,未可深信,今削而不书。又按:公补京兆功曹,蔡兴宗、赵子栎、鲁訔、黄鹤诸谱,俱编广德元年,盖以《别马巴州》诗注为据。惟《新唐书》本传与王原叔集注谓公不赴功曹,在严武初镇成都之时,恐非。辩详诗集注。[21]29
又于《奉寄别马巴州》题注曰:
按:蔡兴宗《年谱》:广德元年补功曹,与此诗自注语正合。诗云“南国浮云水上多,独把渔竿终远去”及《奉待严大夫》诗云“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可证除功曹时正在东川,将为荆南之游也。《本传》以召补京兆府功曹不至在上元二年,王原叔《集序》因之,皆误。[21]568
值得注意的是,朱鹤龄虽然承继了蔡兴宗和鲁訔的广德元年说,但他将《奉寄别马巴州》与《奉待严大夫》进行关联,认为二诗当作于同时,其意似在强调《奉寄别马巴州》作于严武重镇之前。但《奉待严大夫》与《奉寄别马巴州》并非同时所作,朱氏这种关联明显不妥。另外,朱鹤龄所论还有两点失误:第一,如前所述,黄鹤其实是反对蔡兴宗等人之广德元年说的,朱氏竟说黄鹤与蔡兴宗等人俱主广德元年说,实误;第二,赵子栎亦并不主广德元年说,而是将杜甫补功曹事编于广德二年,其《杜工部年谱》曰:“广德二年甲辰,除京兆功曹不赴。”[18]17
仇兆鳌在朱鹤龄的基础上将《奉寄别马巴州》的作年又往后推了一年,即广德二年(764),其曰:
《杜律演义》:此必作于广德元年以后,盖不赴功曹之补,将东游荆楚而寄别巴州也。今按:本传谓召补功曹不至在上元二年,王洙因之而误。蔡兴宗《年谱》编此诗在广德元年,亦尚未确。广德二年《奉待严大夫》诗云:“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此诗云:“扁舟系缆沙边久”,“独把钓竿终远去”。两诗互证,知同为二年(764)所作矣。《杜臆》谓时欲适楚,以严武将至,故不果行。此说得之。[1]1098
仇氏继承了朱鹤龄将《奉寄别马巴州》与《奉待严大夫》相关联的方法,不过他将二诗的作年均编于广德二年(764),这在杜诗注家中是较为少见的(只有宋代赵子栎《杜工部年谱》如此系年)。既然仇氏认定二诗之编年具有联动性,而严武受命镇蜀是在广德元年冬末,诗中“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描写的恰是春景,则《奉待严大夫》必作于广德二年春天;又因为《奉寄别马巴州》提到了“春湖色”,亦必作于春天,考虑到二诗的联动性,故只能将《奉寄别马巴州》系于广德二年春天,可见仇注对此诗之编年有不得不如此之必然。
宋代黄鹤反对蔡兴宗之说,将杜甫补京兆功曹之事系于上元二年(761),其曰:
彦辅曰:“时甫除京兆功曹,在东川。”上元二年作。
诗云“功曹非复汉萧何”,按史云: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郭,召补京兆功曹不至,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往依焉。则公除功曹在上元二年冬,严武节度两川之前。而蔡兴宗《年谱》以为广德元年补功曹,又云春日有《寄马巴州》,诗注云:“时除功曹,在东川。”而本传与《集记》作上元间,旧谱作永泰年,皆误。殊不知旧注乃薛彦辅之言尔,旧谱固误矣,而谓本传有、《集记》为误,可乎?盖武表公为节度参谋又在广德二年秋武再镇成都时。若曰除功曹在元年,则武是时尚在京师,以公平时屡起故乡之念,何惮不因此而归旧里?惟其召在上元间,草堂方成,道路多梗,而严武又来蜀,是以不赴。王原叔《记》亦以为召补功曹,以道阻不赴。此诗云“扁舟系缆沙边久”,又是在东川作,公在浣花未尝不系舟也,当是上元二年作。马巴州未详何人,意是上元二年死于遂州者。[22]
黄鹤认为蔡兴宗的广德元年说并没有尊重新、旧《唐书·杜甫传》的原始记载,故重将《奉寄别马巴州》改系于上元二年,其系年的直接依据便是新、旧《唐书·杜甫传》。然而如前所论,新、旧《唐书·杜甫传》均误将此诗系于严武第一次为成都尹之时,黄鹤未能辨析史料之误,又将此诗与两《唐书》进行简单的关联比附,遂导致错误的结论。宋代注家中只有郭知达《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从黄鹤之说。
既然杜甫召补京兆功曹与严武出任京兆尹有密切关联,则需要搞清严武任京兆尹的时间。前文所引吴在庆、曾晓云《严武再帅剑南抑或三镇蜀川考》一文已经指出严武任京兆尹的时间为广德元年(763)正月,其论证逻辑大致如下。《旧唐书·严武传》曰:
上皇诰以剑两川合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入为太子宾客,迁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二圣山陵,以武为桥道使。[3]3395
《新唐书·严武传》曰:
上皇合剑南为一道,擢武成都尹、剑南节度使。还,拜京兆尹,为二圣山陵桥道使,封郑国公,迁黄门侍郎。[4]4484
可见新、旧《唐书》均未记载严武入为京兆尹的确切时间,其任京兆尹的时间尚需参考刘晏、裴冕于代宗初立时的相关经历。《旧唐书·代宗本纪》载:“(宝应元年九月)丙申,右仆射、山陵使裴冕贬施州刺史。”[3]270既然裴冕于是年九月被贬,则继任二圣山陵桥道使的严武九月应已返回长安。又《新唐书·刘晏传》曰:
代宗立,复为京兆尹、户部侍郎,领度支、盐铁、转运、铸钱、租庸使。晏以户部让颜真卿,改国子祭酒。又以京兆让严武,即拜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如故。[4]4794
《旧唐书·代宗本纪》曰:
(宝应二年六月)壬申,以通州刺史刘晏为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京兆尹,充度支、转运、盐铁、诸道铸钱等使。[3]269-270
《资治通鉴》曰:
(广德元年正月)癸未,以国子祭酒刘晏为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度支等使如故。[23]7138
综合以上三种文献来看,刘晏“以京兆让严武”的时间应为广德元年(763)正月,也就是说,严武于广德元年正月始任京兆尹。至于严武离任京兆尹的时间,《旧唐书·代宗本纪》载:
(广德元年冬十月壬辰)京兆尹、兼吏部侍郎严武为黄门侍郎。[3]273
可见,严武任京兆尹的时间为广德元年(763)正月至十月之间,而杜甫《奉寄别马巴州》作于广德元年春天,考虑到朝廷的任命告身辗转送至东川需要一些时间,因此可知严武甫一上任京兆尹之职,便立即表荐杜甫为其属官京兆功曹,时间为广德元年(763)正月,从中可以看到严武对杜甫的深厚情谊。
那么仇兆鳌等注家为何非要将《奉寄别马巴州》与《奉待严大夫》的作年进行捆绑,将杜甫补京兆功曹一事和严武再镇联系起来呢?这是因为杜甫在诗中说“独把渔竿终远去”,但他最终却并未离去,注家于是猜测应与严武再次镇蜀进行有关,遂将二者进行了关联,殊不知二诗作年整整相差了一年,杜甫召补京兆功曹之时严武尚在京师。杜甫除授京兆功曹参军与严武任京兆尹的关系非常密切,却与严武再次镇蜀关系不大。由于严武任京兆尹的时间在史籍中难以确考,故旧注只好将杜甫补京兆功曹与严武再次镇蜀进行关联,遂得出错误的结论。当代学界也有类似看法,如余恕诚认为,杜甫不赴京兆功曹与京兆尹易人和严武将再度镇蜀有关[24]163—164。由以上所考可知,严武卸任京兆尹在广德元年十月,再度镇蜀则在是年年末,这与杜甫春天所作《奉寄别马巴州》在时间上均有着较大差距。
四 从唐代铨选制的角度看杜甫
京兆功曹的除授时间
杜甫乾元二年(759)秋自华州司功参军任上弃官,按照唐代的铨选制度规定,罢秩官员需要在家守选。至于唐代六品以下各级官员的守选年限(也即所谓“选格”),《新唐书·选举志》的记载非常模糊。王勋成通过考证指出,唐代畿县令(正六品上)一般要守选三年,紧、上县令(从六品上)要守选五年。他还指出,由于史料的缺乏,唐代各级官吏的守选年限虽不甚清楚,但大致可以参照宋代官吏的守选年限。据《宋史·选举志四》,紧、上州录事参军的选格为五选[25]155—161。唐代的华州属于上州,故杜甫华州司功参军的选格,大致应等同于上州录事参军,以五选为宜,也就是考满罢秩后要守选五年。因此若从乾元二年(759)杜甫华州弃官算起的话,罢秩守选五年,要到广德二年(764)方能除授新职。可是广德二年春严武已重新镇蜀,并将杜甫召入剑南节度使幕府任节度参谋,不久就表荐其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显然杜甫这年已经没有时间接受京兆功曹参军的任命,因此王勋成指出:杜甫被召补为京兆府功曹参军,与守选期满应吏部铨选无关,因他守选还不足五年。其被召补京兆府功曹参军是因为严武于广德元年(763)正月代刘晏为京兆尹,遂举荐杜甫为京兆府属官。但因广德元年十月吐蕃寇京,代宗出奔陕州,至十二月代宗回京后,严武举荐杜甫为京兆府功曹参军的敕书始颁下,杜甫于是年冬在梓州得到任命[25]257-258。王勋成之论较好地解释了杜甫召补京兆功曹的时间问题,然其论仍有一些不够周密的地方。如其所云,唐朝的奏荐制多在冬春举行,既然严武于广德元年(763)正月已任京兆尹,是年十月又由京兆尹兼吏部侍郎改任黄门侍郎,则严武荐举杜甫为京兆功曹的时间应在春天而非冬天,吐蕃寇长安发生在这年十月,为何杜甫的任命敕书不在春天下达,非得等到十二月再复京师后才能下达呢?这显然是不易解通的。王勋成之所以将杜甫京兆功曹的任命延迟至广德元年十二月,恐怕仍是受到杜诗旧注的影响。因为仇兆鳌将《奉寄别马巴州》系于广德二年(764)春,且又将其编年与《奉待严大夫》联动,王勋成注意到这点,遂将这年春天的任命延迟到十二月,并以吐蕃寇京作为解释,于是得出广德元年冬召补京兆功曹的结论。可他同时又同意仇注将《奉寄别马巴州》系于广德二年之说,遂出现了难以兼顾调和的矛盾。殊不知杜甫在东川除京兆功曹的信息正是保存在《奉寄别马巴州》的题注之中的,此诗的作年与杜甫除京兆功曹的时间必须是统一的,并不容含混。因此,为了得到《奉寄别马巴州》的正确系年,必须将其与《奉待严大夫》编年的联动关系解除。严武在京师奏荐杜甫为京兆功曹与其再次镇蜀相距有一年多的时间,故二诗之作年实在没有联动的必要。杜甫在诗中说“独把渔竿终远去”,也表明他作此诗时尚未得到严武镇蜀的消息。
总之,当代学界对杜甫京兆功曹参军一职的忽略乃是出于对《奉寄别马巴州》诗意的误读。严武广德元年(763)正月任京兆尹时立即表奏杜甫为京兆功曹参军,故《奉寄别马巴州》的作年应为广德元年春。吕大防、蔡兴宗、鲁訔将此诗系于广德元年“严武尹京”之时是正确的,可惜未能准确指出作于是年春天。由于新、旧《唐书·杜甫传》未能厘清严武曾两次镇蜀与杜甫召补京兆功曹的先后关系,故误将此诗系于上元二年(761),黄鹤又据两《唐书》对此诗进行系年,导致再次失误。清代仇兆鳌将《奉寄别马巴州》与《奉待严大夫》二诗的编年进行联动,从而得出广德二年(764)春的错误结论,实是出于揣测和误解。从杜甫的官阶序列来看,京兆功曹一职恰可作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之前资官,若无这一正七品下阶的前资官作为铺垫,由从七品下阶的华州司功参军一下子跳到从六品上的检校工部员外郎就显得太突兀了,实不可信。从唐代铨选制度的角度来看,杜甫华州司功参军的选格为五年,自乾元二年(759)华州弃官算起的话,要到广德二年(764)方能除授新职,则其于广德元年(763)春得以补京兆功曹参军,除了严武的表荐之外,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释,因此这条线索也指向广德元年正月严武任京兆尹之时。而上元二年(761)严武尚在蜀中,还不具备表荐杜甫为京兆功曹参军的资历。从除授的时间来看,杜甫广德元年(763)春补京兆功曹参军,距离广德二年(764)六月检校工部员外郎的时间太近,如此短的时间内进行两次除授也是异常之举,其原因也只能从严武大力举荐的角度得到较为合理的解释。
广德元年的春天,杜甫在梓州得知安史之乱平定的消息,写下了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正好与《奉寄别马巴州》作于同时。诗中说“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预拟了北归路线,除了安史之乱平息的因素之外,不知杜甫此次急切北归是否也与得到京兆功曹参军的任命有关。若准照陈尚君“为郎离蜀”说的思路,杜甫未必不存在“为曹离蜀”之可能性。然而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只提到了东都洛阳,并没有说要回长安。不过其同时所作《远游》诗云:“似闻胡骑走,失喜问京华。”[1]969其中明显流露出归京之意,似可和召补京兆功曹一事相关联,亦可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奉寄别马巴州》进行互证。《奉寄别马巴州》诗中说“扁舟系缆沙边久”,显然杜甫在梓州已经备好了下峡的船只,这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也正好可以对应。但衡之杜甫后来在梓州的行止,他此次下峡显然并没有入朝任京兆功曹的打算。杜甫广德元年冬所作《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云:“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1]1065—1066可见这次杜甫离蜀的目的地并非京师长安,而是吴楚。然而不管怎样,确定《奉寄别马巴州》之作年对深入理解同一时期的相关杜诗无疑会有一定的帮助,当然这已属题外之话,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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