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华文明作为一种伦理型文明,对伦理道德问题的思考历史久远,却并未形成边界明晰、研究对象确定的知识论传统。知识体系的建构依托于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及话语体系的发展,中国严格意义上的伦理学自主知识体系是在近代经世致用和西学东渐的风习中逐渐探索起步的。一方面,中国传统的学科划分体例和标准在近代遭到解构;另一方面,在“照着说”的背景下,学界也开始探索中国伦理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近代中国伦理学在中西、古今之辨的场域中艰难地寻找自己的定位,尽管难免煮成“夹生饭”,但仍然实际地迈开了“道德革命”的步伐。
[关键词] 自主知识体系;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
[中图分类号]B820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4012509
On the Preliminary Construction of an Autonomous
Knowledge System of Modern Ethics
Abstract:As an ethical civilization, Chinese civilization has a long history of thinking about ethical and moral issues, but it has not formed an epistemological tradition with clear boundaries and definite research objects. The construction of knowledge system depends on the development of discipline system, academic system and discourse system. The strict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of ethics in China was gradually explored in the modern economic and social application and the trend of Western learning spreading to the East. On the one han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tyle and standards of discipline division have been deconstructed in modern times. On the other hand,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following”, the academic community has also begun to explore the construction of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of Chinese ethics. Modern Chinese ethics struggled to find its own position in the field of distinguishing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ncient and modern. Although it is hard to avoid being regarded as an “incomplete work”, still ittakes a step of “moral revolution” practically.
Key words:autonomous knowledge system;modern ethics;discipline system;academic system;discourse system
加快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是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必然要求。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必须要体现继承性、民族性,体现原创性、时代性,体现系统性、专业性[1]。2022年4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中国人民大学时指出,“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归根结底是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2]。党的二十大报告也再次强调,“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3]43。
中国作为世界上伟大的文明古国,一直保持着连续不断的文明谱系,积累了丰富多彩的思想文化资源,在古代也形成了独特的知识划分的方法和标准,但是并没有形成一种知识边界明晰、研究对象清晰的学科规制。近代以来,特殊的历史遭遇使中国传统的思想体系在西学东渐之风的冲击下开始瓦解,西学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知识分类上都开始影响中国。在内容上“照着说”的背景下,西学开始借鉴甚至照搬西方的学科分类和话语表达,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知识界开始了建构自主知识体系的探索。
伦理学是人类思想园地中最古老的学科,中国文化是一种典型的伦理型文化。近代中西文化碰撞的焦点就在伦理道德问题上,我们可以透过近代中国伦理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演变捕捉到中国伦理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的曲折历程。
一 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的初建
自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知识分为理论的、实践的和创制的三类,并在此基础上划分出不同学科后,学科就作为人类知识体系的基本单元而存在并延续下来。究竟何谓学科?可谓众说纷纭。《辞海》将其解释为学术的分类或“教学科目”的简称[4]5014。伯顿·克拉克提出学科的两种涵义:一是作为知识的“学科”,二是围绕这些“学科”建立起来的组织[5]107。蔡曙山认为,独立的研究内容、成熟的研究方法、规范和学科体制是独立学科的标志。对于人文社会科学而言,本土化也是评判学科是否成熟的关键指标,等等。可见,学者们对学科概念阐释虽有不同,但从本质上看,“‘教学的科目’‘学问的分支’‘学界或学术的组织’是学科的三个基本内涵,只是在不同的场合和时间体现不同的内涵而已”[6]。因此,学科是一个历史范畴,是在一定历史时期形成的规范化的知识体系,考察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发展,应将其置于具体的历史背景和时代特征中观照。
清末民初,中国传统学科门类由“四部之学”向“七科之学”转变,伦理学也从传统经学时代到现代分科设学,逐步脱胎于经史子集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伦理学学科体系’是指由伦理学学科基本理论、伦理学学科的发展历史以及各级伦理学分支学科构成的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7]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的发展,始于清末新式学堂的伦理教育。新式学堂伦理教育的开展,伦理教科书相继出版,对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建立起到了关键的催化和推动作用。国外伦理学译著大量引入,中国学者融合中西学说研究伦理问题,并撰写出《伦理教科书》和《中国伦理学史》两部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建设的标志性著作。而大学作为学科发展的重要载体,又进一步为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发展提供重要支持。在多重合力下,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蹒跚起步。
(一)从经学时代到分科设学:伦理学成为独立学科
我国现在流行的学术分科发轫于晚清之际,从“四部之学”(经、史、子、集)向“七科之学”(文、理、法、农、工、商、医)的转变,是中国传统学术形态向现代学术形态转变的重要标志之一。“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无宁是看重其相互关系,及其可相通合一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其是一总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求。”[8]5中国传统学术文史哲不分,经史子集内部互相包蕴,无法发展出独立的伦理学学科。而学术形态的转变,意味着中国从古代讲求博通的“通人之学”,向近代分科治学的“专门之学”的转型,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建设也由此起步。
在晚清经世学风及西学东渐社会思潮的影响下,“分科立学”“分科治学”观念传入中国,学人运用西方分科方法对中国传统学术分门别类,伦理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而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的发展,与晚清各类新式学堂伦理教育的开展密切相关。
传教士开办的教会学校最早尝试开展新式伦理教育。1818年《马六甲筹组英华书院计画书》中曾提及“如属时间许可,亦将授以伦理哲学”[9]123,而后在学院课程中开设伦理哲学课。但由于种种原因,早期教会学校对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发展影响甚微。甲午战败后,深感屈辱的中国知识界提出“以强敌为师资”,以日本学制为蓝本,开办新式学堂发展教育。1902年,清廷制定颁布《钦定学堂章程》,规定大学堂开设政治、文学、格致、农业、工艺、商务、医术七科。该章程明确提出:“今无论京外大小学堂,于修身伦理一门视他学科更宜注意,为培植人材之始基。”[10]243章程规定从蒙学堂到大学堂都开设伦理修身课,且均排于诸科第一课程位置,多以平日躬行实践作为考核方式。该学制具有西方分科意识,但由于其本身不甚完备及其他诸多原因,壬寅学制虽经公布,却并未真正实施。1904年,《奏定学堂章程》颁布并正式实施,中国的学制及伦理教育学科化才真正发端。该学制规定大学堂增设经学科,并设政法、文学、医科、格致科、农科、工科、商科,实行八科制。伦理修身课学时相较于壬寅学制虽有所减少,但其授课内容与经学又多有重合,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学堂的伦理教育。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新式学堂兴起,近代新式教育获得空前发展。1912年,民国教育部颁布《大学令》,明令大学取消经学科,改八科为文、理、法、商、医、农、工七科。“这是一次重大的变革,它标志着中国学术从现代学科建设的意义上,开始摆脱经学时代的范式,探索现代新范式的建立。”[11]在传统经学教育体系下,伦理观念深植于儒家经典之中,难以分化出独立的伦理学科。而经学的废止和西方学科分类方法的采用,使得中国近代伦理学取得形式独立。
但新式学堂的伦理教育是清政府出于挽救自身统治目的而开设,在内容上必然无法完全摆脱封建伦理纲常束缚,无以发展为现代意义上的独立学科。如《钦定学堂章程》规定,中学堂伦理修身课“当本《论语》《孝经》之旨趣,授以人伦道德之要领”[10]273。《奏定学堂章程》指出,高等学堂讲授伦理科须指定一书,“查列朝学案等书,乃理学诸儒之言论行实,皆是宗法孔孟,纯粹谨严,讲人伦道德者自以此书为最善”[10]345。可见,新式学堂教育虽开设伦理一科,对伦理学的教学定位却基本沿袭中国传统修身教育的理路,力图通过道德说教传递传统伦理观念,从本质上讲依旧是维护封建宗法等级制度的工具。清政府主导下的伦理教育虽深受封建思想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时期的学堂伦理教育也适应时代变迁的需求予以调整,已然不同于传统伦常教育。自蒙学堂至大学堂,各级各类学堂伦理教育次第展开,伦理教育的宗旨、课程、学时、教学方法、考核方式等逐步规范,伦理教育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已初具雏形。此外,随着学制演进,伦理教育也不再囿于传统,或多或少增添了新的教育内容。壬寅学制规定,预备科伦理课程既要学习中国先贤名理,也要重视“外国名人言行”[10]246-247。壬子癸丑学制强调,中学校修身传授道德要领,“兼授伦理学大要,尤宜注意本国道德之特色”[10]680。
从传统经学时代到现代分科设学,中国近代伦理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开启了中国伦理学学科化发展的历程。尽管清末新式学堂伦理教育封建色彩浓厚,但一系列官方规范化建制至少意味着中国伦理学学科建设已蹒跚起步。新式学堂伦理教育展开,亟须指定伦理教科书以规范授课内容,国外著作译述的大量出版,大学伦理教育的发展,推动伦理学学科体系初步建立。
(二)从译介到学科精细化:伦理学学科体系初建
晚清新式学堂伦理教育渐次展开,伦理教科书极度匮乏。为了应急,一大批日译伦理学教科书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如樊炳清译井上哲次郎、高山林次郎合著的《伦理教科书》(1901),麦鼎华译中岛力造的《中等教育伦理学》(1902),王国维译元良勇次郎的《伦理学》(1902),王章述译中谷延治郎的《伦理学》(1905),等等。除译著外,国人也积极编著教材。其中,一部分经日本编译而来,如四川速成师范学生编《伦理学》,孙清如著《女子修身》,等等;一部分确由国人自己编写,但也颇受日本影响,如刘师培的《伦理教科书》,蔡元培的《中学修身教科书》,等等。这一时期,国人对伦理学的认识尚处于初级阶段。伦理学著作种类繁多,但主要集中在伦理教科书和修身教科书,缺乏系统介绍西方伦理学理论的著作,整体译著水平不高且受日本影响较大。至五四运动后,西方伦理学直接输入中国,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善。中国学者直接翻译、介绍西方伦理学原典,杜威的《试验伦理学》(1920年)、梯利的《伦理学导言》(1921年)、罗素的《我的信仰》(1926年)、穆勒的《自然与人生》(1942年)、倭铿的《人生之意义与价值》(1920年)、考茨基的《人生哲学与唯物史观》(1922年)、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探本》(1939年)等,都在这一时期被翻译介绍进来,经日本译介的西方伦理著作已经极少。同时,学者专业素养提升,开始从不同角度介绍西方伦理学理论著作和学术著作。张东荪的《道德哲学》《现代伦理学》《伦理学纲要》、温公颐的《道德学》、黄建中的《比较伦理学》、聂运中的《当代伦理学》等,都产生了较大影响。此外,中国学者还独立思考撰写一系列介绍西方伦理学的文章,如蒋梦麟的《杜威之伦理学》、贺麟的《西洋机械人生观最近之论战》、张东荪的《严肃主义:其历史及其批评》、何兆清的《近代伦理学发展之概况》等等。他们从中国语境出发研究介绍西方伦理学,文章的专业性、学术性和系统性较高,对国人理解吸收西方伦理学及建构中国伦理学学科体系大有裨益。
随着伦理教科书陆续出版,学者们相继对伦理学作出系统阐述。其中《伦理教科书》和《中国伦理学史》分别从实践应用和学术研究两个层面,促进中国伦理学的学科建设和发展。刘师培1906年的《伦理教科书》是一部教材性质的著作,作为中国近现代伦理学的开山之作,标志着中国伦理学学科走向独立化、体系化。“盖人与人接,伦理始生。……‘伦理’者,犹言人人当守其为人之规则,而各遵其秩序耳。”[12]128伦理源自人与人相交,是人际交往应当遵循的秩序与规则。他探讨伦理起源及伦理精义,并参照西方伦理学学科分类,将中国伦理析为己身伦理、家族伦理、社会伦理、国家伦理和万有伦理五种,与《大学》中的传统道德对应;进而提出伦理应从己身出发,渐及对家族、社会、国家之责任。在对公私问题的认识上,他指出中国传统社会伦理公私界限不明,主张公私并重、义利均衡,以强化社会伦理建设,建立起系统的道德规范体系。伦理学的另一重要奠基人蔡元培,其1910年编撰出版的《中国伦理学史》是我国近代首部系统梳理和研究中国伦理思想发展史的专著。他首先在绪论中严格区分伦理学与修身书,“修身书,示人以实行道德之规范者也。……伦理学则不然,以研究学理为的”[13]6-7,指明伦理学以研究学理为目的。继而以西方伦理学理论爬梳中国伦理思想,将中国伦理学史划分为先秦创始时代、汉唐继承时代、宋明理学时代三个阶段,对不同时代伦理学家的思想分别列论,建立起系统的中国伦理思想史。此外,杨昌济《伦理学之根本问题》和《西洋伦理学史》,也对中国伦理学学科发展意义重大。诚然,这些著作虽不可避免地存在初创阶段的局限性,但其以独立化、学科化的研究方法对中国近代伦理学进行深入剖析,是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建设的奠基之作。
大学是学科建设和研究的前沿阵地,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建构离不开大学这一重要平台。首先,大学伦理学学科的规范化,完善了伦理学学科体系的建设。20世纪20年代,中国大学学科设置正经历从传统的“科、门”体制向更精细的“院、系”体制过渡,“哲学门”改为“哲学系”,设置哲学系的院校相继开设伦理学课程。其中,北京大学伦理学学科设置最早,最为规范。1912年北京大学哲学门开设之初,就将伦理学课程纳入其教学体系之中,并先后由康心孚和杨昌济任教,为北京大学早期伦理学教育打下坚实基础。新文化运动后,张颐、贺麟、陈康、郑昕等一众学者,留学归国后于北京大学任教,培养出一大批专门从事伦理学研究和教学的人才。之后的大学改革中,伦理学不仅被保留在哲学系的教学计划内,而且逐步被列为大学各学院的必修课程,形成综合性、跨学科的研究体系。其次,大学是伦理学理论研究和学术交流的重要平台。欧美哲学著名学者来华讲学,通过各大高校学术交流平台传播伦理思想,是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对接世界前沿领域的一项重要举措。1919年,杜威受邀来华讲学,在北京大学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进行系列讲演,主题包括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西方思想史、伦理学等。尤以其在北大所作的五大系列讲演最为著名,《杜威五大讲演》由北京晨报社出版。实用主义伦理学在中国风靡一时,为中国伦理学建设提供了新主张。1920年,罗素在北大发表系列讲演,其哲学著作《哲学问题》《哲学问题浅说》等被翻译、介绍进来,以罗素为代表的情感主义伦理学在中国广泛传播。其中的科学方法、逻辑分析方法等哲学研究方法,被当时的中国学者广泛用于中国伦理学建构。1922年,杜里舒来北大讲学,传播生命哲学派的伦理思想,也使康德的伦理思想备受学者们关注。杜威、罗素和杜里舒作为当时国际上流行的哲学流派代表,相继进入中国大学讲学,这种直接的学术交流传播了西方伦理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其多元的研究视野与方法论体系促进了中国近代伦理学在学科建构上的现代化进程。此外,学会与学术团体作为大学重要的学术组织,也对伦理学学科建设发挥着重要作用。五四时期,北京大学的新潮社、国民杂志社、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国故整理研究会,清华大学的唯真学会,及新民学会、少年中国学会等与大学密切联系的进步社团,通过多种途径和活动,积极促进了伦理学的学术繁荣与理论创新,也是伦理学学科发展不可或缺的支撑力量。
由上,在清末以来的学制演变进程中,新式学堂伦理修身课程独立开设,伦理教育的学时、授课方式、考核方式等取得规范化建制,开启了中国伦理学的学科化进程。专门化、系统化的伦理教科书的编撰,促进了中国学人展开建构伦理学学科体系的自主性尝试。同时,高等教育机构即大学这一平台,为伦理学学科建设提供了坚实保障,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初具规模。
二 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体系的转型
美国学者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1962年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范式”理论,将科学革命的本质解析为新范式取代旧范式,其基本路径可描述为:“典范的建立—常态研究的展开—严重危机的出现—在调整适应中寻求突破,并导致新典范的建立。”[14]2这一理论发表后,引起各学科的广泛关注。而自余英时借“范式”理论解释中国历史上思想和学术的重大变革以来,关于学术转型的言说便颇为流行。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体系建设在危局中破旧立新,下文试图运用“范式”理论,楬橥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体系转型中的重要转变。
晚清至民国阶段,既是新旧交接的时代,也是中国学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时期。对于新旧更迭之际的学术转型,有学者依据“范式”理论予以阐释。陈平原认为晚清和五四两代学者创立的新的学术范式,可用“走出经学时代、颠覆儒学中心、标举启蒙主义、提倡科学方法、学术分途发展、中西融会贯通等”[14]7描述;朱汉国提出传统学术是长期累积而成的范式,而现代学术则是打破传统学术的窠臼,创建新的学术范式;李慎之强调,民主与科学是中国学术现代与传统的区分标准。不难看出,学者们对中国传统学术与现代学术的分野,集中关注“转”这一过程中学术精神、研究方法等方面的变化。
中国伦理学从传统向现代转型过程中遭遇内外危机,传统的价值体系已经摇摇欲坠,如何寻求突破以确立新的道德价值体系成为严峻的时代课题。社会思潮激荡,西化步伐疾速,世人眼中“西学”即“新知”。学者们尝试运用新学说、新理论重新解读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在此基础上整合道德资源以确立新的价值体系,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发展进入艰难探索阶段。
“学术体系是指在学科框架内部,面向特定研究对象而形成的系统化、理论化的思想学说体系。即使在同一个学科体系内,由于研究主体的世界观、方法论的差异,也可以产生不同的思想学说和流派。”[15]据此,对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体系的考察,应在中国传统学术转型的整体视野下,结合西方新学说、新理论、新方法,理解和解读中国传统伦理学术思想的流变。当然,对所使用的新理论、新方法进行必要说明,是我们开展研究工作的前提和基础。
(一)历史叙事向科学叙述的转变:伦理学研究方法科学化
中西学术内在致思理路不同,中国学术传统以史学为主,学问研究方式本质上是一种“历史叙事”思维,即沿着古代典籍一路梳理,接续当代叙事,建立中国人认同的正统权威。与学术分类关系密切的典籍分类讲求“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也是追求历史性的时间序列。而西方学术传统根植于古希腊哲学的理性主义精神之中,注重理性、系统和实证的知识构建,强调通过逻辑分析和推理来理解自然和社会现象的本质,科学叙述是其主要的话语形态。
五四时期,中国伦理学正处在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关键阶段。先进知识分子深感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不足以应对当时社会变革的需要,意图以科学精神再造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他们提倡以科学方法来研究学术,以“评判的态度”重新审视传统伦理思想,力图建立以理性与科学为基础的道德准则。伦理学研究方法、学术精神的转变,推动了中国伦理学从传统到现代的学术范式转型。
这一时期,中国学者开始全面反思和批判传统伦理观念,倡导运用科学方法更新伦理观念,以彻底改造国民性。“他们对传统伦理的激烈批判是针对孔教运动、国粹运动以及伦理的专制主义,而不是个人臆想的传统伦理的落后性。”[16]43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陈独秀在《吾人最后之觉悟》结尾处写道:“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17]140他认为只有国人从个人觉醒走向伦理的觉悟,才能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而对于如何进行改造,1917年陈独秀在《再论孔教问题》中提出“以科学代宗教”[17]197-198,高举科学旗帜以启发民智,唤醒人们内在的理性觉醒;继而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中大力宣扬“德先生”和“赛先生”,指明“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17]362。胡适在1919年《新思潮的意义》中,倡导以“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来“整理国故”[18]699。他主张运用科学方法对旧伦理、旧风俗、旧文学等问题进行彻底研究,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输入新知以实现再造文明。丁文江认为科学是人生伦理的价值导向,人生观不能脱离科学,崇尚将科学作为人们求真的信念指引及实践工具。吴稚晖认为物质文明决定精神文明,道德是文化的结晶,道德水平的提升依赖于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发展。西方道德总和“较高明”,而中国道德总和显得“低浅”,是中国不注重物质文明的结果。他力倡以西方文化的赛先生(科学)兴学理财,发展物质文明以提升精神文明及国民道德素养。
五四时期,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积极引入西方的科学理念与实证方法,倡导以科学精神批判和改造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创建新的伦理学学术范式。伦理学研究方法从历史叙事向科学叙述的范式转变,实现了中国伦理学从传统向现代的学术转型。这种转变意味着中国伦理学研究不再停留于对历史文本的解读和对传统道德观念的梳理和传承,而更为关注运用客观、精确、实证的科学研究方法,来探究道德原则、价值判断及其背后的规律性。这一学术范式转型为伦理学研究开辟了新的道路,也为现代伦理学发展奠定了基础。
(二)现代新儒家、自由主义西化派和马克思主义:三大伦理思潮相互激荡
晚清以来,中西学之争从未间断,这种文化论战至五四前后达到高潮。1915年,《新青年》与《东方杂志》拉开了东西文化论战之幕,东方文化派和西方文化派围绕“中国伦理文化向何处去”“如何才能找到救国救民的真理”等问题展开激烈论争。《新青年》一开始提倡以科学和民主精神改造中国传统文化,批判旧有的封建伦理道德,主张全面学习西方文明以改造中国社会。《东方杂志》对全盘西化持保留意见,倾向于维护和借鉴传统伦理中的合理成分,适度地吸取西方文化的有益成分,结合时代需求进行改造和完善。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国际形势的新变化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入,引起了新文化运动的重大分化。原本崇尚西方文明的梁启超,欧游亲历一战后西方人文精神的失落,转而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救赎,指出以西方文明来扩充中国文明,再向外扩充至全世界方为正确路径。继之,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倡导新孔学,主张重建儒家以伦理为本位的社会,并指明人类文化的未来趋势是中国伦理文化的复兴。张君劢指出科学不可能解决人生观问题,主张将人生观、道德哲学和伦理学从科学的支配下解放出来,为中国伦理文化谋求出路。梁漱溟、张君劢成为现代新儒学的代表人物。原本崇尚西方文化的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在对中国传统伦理文化进行批判后,又产生了对西方伦理文化的失望,致力于构建一种既超越封建主义又超越资本主义的新道德,这也加速了中国人对马克思主义的选择。李大钊痛斥纲常名教对人们思想的束缚,并运用唯物史观深入剖析了道德现象的本质及其演变规律。他指出,道德随社会物质生活和经济关系的变化而变化,物质生活和经济关系不能复旧,道德必随之开新。瞿秋白认为,中国的封建主义伦理文化和西方的资本主义伦理文化都已经过时,他积极推崇俄国十月革命后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制度及其伦理文化,视之为一种更为先进的、更符合人类社会发展趋势的伦理文明形态。此外,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西化派,认为建设中国新文化的出路在于彻底抛弃传统伦理,一心一意走全盘西化道路,而后以充分世界化代替全盘西化,但基本倾向仍是西化论。吴稚晖认为道德与物质相互促成,西方社会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与其精神文明和道德文明的进步密切相关,引进西方新道德观念以取代传统的旧道德,是中国伦理文化发展的出路。此后,中国伦理学界基本形成了现代新儒家、自由主义西化派和马克思主义三大思潮相互颉颃并互有吸收的发展格局。
东西方文化论战后期,“科玄论战”的爆发进一步推动了三大伦理思潮间的相互激荡。“科玄论战”(又称“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是中西文化论战的延续与深化,论战的双方是以张君劢为代表的玄学派和以丁文江、胡适为代表的科学派。1923年,张君劢在清华大学作《人生观》的演讲,指出科学不能支配人生观,引发了科学派的强烈不满。地质学家丁文江先后发文,对张君劢的观点进行针锋相对的反驳和批判,“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之势乃成。玄学派持现代新儒家态度,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对“科学万能论”提出质疑,认为科学虽在物质文明建设上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在道德伦理、价值判断等深层问题方面却显得乏力,复兴中国文明才能构建人类的未来文明;张君劢深植儒学根底,他认为科学的发达,无法直接解答人生目的、善恶标准等道德哲学问题,要重视和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德资源,将人生观从科学主义中解放出来。科学派则站在自由主义西化派立场,胡适主张运用科学精神整理国故,对旧有的道德规范进行理性审视,建立符合人性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新伦理观;丁文江力主“科学万能论”观点,推崇以科学理性和知识作为人生的伦理价值导向;吴稚晖宣扬科学主义的道德观,认为伦理观念应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科学的发展不断更新,提倡以科学精神审视传统伦理道德。以陈独秀、邓中夏、瞿秋白为代表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在论战后期介入并进行总结。陈独秀从唯物史观出发,强调客观物质对社会变迁、历史演进及人生观选择的决定作用;瞿秋白在批判中国传统封建主义旧道德与西方资产阶级道德的基础上,对“科学与人生观论战”进行总结,倡导建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无产阶级新道德;邓中夏运用马克思关于阶级分析的方法,主张在革命斗争中实现劳动阶级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的全面提升,构建一种崭新的社会主义思想道德体系。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借助唯物史观对论战双方进行评判,发展出超越科学派与玄学派的新伦理思想。
五四运动前后,围绕“中国伦理道德何去何从”这一主题,分化出现代新儒家、自由主义西化派和马克思主义三大思潮。这些伦理思想观点各不相同,甚至完全对立,但又共同构成了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体系这一整体。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体系在这三大伦理思潮相互批判和融合吸收过程中逐渐发展、完善起来。对三大伦理思潮的发展动态爬梳剔抉,能深入体察中国近代伦理学学术体系从传统到现代学术范式的转型历程。
三 中国近代伦理学话语体系的建构
话语体系是学科体系、学术体系的重要载体,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必须借助一定的话语体系表达。“所谓话语体系,主要体现为一个学科的标识性概念,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也包括话语方式、话语权。”[19]把握一种理论体系或思想学说的核心,关键在于对其标识性概念及核心术语的精准掌握,这些概念或术语刻画出这一体系的基本内容、特质和结构。
近代以来,在西学强势输入下,中国伦理学话语体系经历了新旧交锋、解构传统和重新建构的过程。五四时期,白话文作为新的语言工具,借助大量西方术语、概念、范畴和语言方式传播和创制新思想,推动中国近代伦理学话语形式的革新。在中西伦理思想的激烈碰撞下,中国近代伦理学形成了以“严译新语”与“和制汉语”为代表的不同话语体系。
(一)话语形式的革新:五四白话文运动
“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20]525中国传统话语体系在长期的社会实践和历史演进中形成,其表意语言体系的独特构造,使“汉语体系在发展之初就被打上伦理符号的烙印,且其伦理制动功能和价值在中国一千多年的历史中一直被置于其他功能之上”[21]。质言之,中国传统话语体系深受传统礼制和伦理道德规约,是传统伦理道德的直接显现。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话语形式革新,不啻是新旧话语间的博弈递嬗,其最终的归旨是新旧伦理思想的交锋。
白话文运动可追溯到晚清时期,主要是倡导语言文字的平民化和通俗化,以知识启蒙开启民智的文化普及运动。这场运动旨在将文言文所承载的思想、知识传授给普通百姓,并尝试应对无法用文言文准确表达西方传入的新事物、新文化的局面。晚清白话文运动作为一种思想启蒙,并不触及中国传统伦理思想核心,因而不具有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思想革命性。五四白话文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新文化运动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批判的矛头直指儒家传统伦理纲常;五四白话文运动坚决主张废除晦涩难懂的文言文,推广接近口语的白话文作为正式的书面表达方式,新思想、新观念借助这一语言形式得以有效传播,有力地推动了社会伦理思想的变革。也就是说,晚清白话文运动主要是传播中国传统知识和西方科学知识,解决知识普及性问题。而五四白话文运动兴起的背景是,传统伦理思想与西方现代科学精神、民主思想之间构成了尖锐对立,成为了被批判、颠覆甚至彻底摒弃的对象,基于现代文明建立新伦理体系和社会秩序成为这一时期人们的伦理诉求。因此,五四白话文运动强调反传统伦理和思想解放,其主要目的不是传播知识,而是试图解决中国古代知识和思想文化本身之所以落后的问题。
由于晚清白话文运动与五四白话文运动在价值旨归上存在着根本性的分野,因而表达思想的术语、概念、范畴和话语方式都有根本性的差异。五四白话文运动时期,思想界不再使用“道”“器”“仁”“君”“臣”“忠”“孝”等传统德目,而代之以“科学”“民主”“个性”“权力”“自由”“理性”“真理”等伦理概念来言说人的意义和价值,话语本身已表明主体伦理思想的转变。晚清话语主体是文言文,白话文更多是作为日常交流的工具,用以弥补文言文在表达上的不足。而五四白话文运动中,文言文所指代的旧的话语体系被废除,白话文不仅是一种新的话语工具,更作为一种新的伦理思想话语体系建立起来。
1917年,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杂志首次亮相,标志着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革命正式拉开序幕。胡适从语言工具论意义上提倡白话文运动,提出白话文学是“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18]15,吹响了白话文运动的号角。语言是形式,思想是内容,陈独秀随即在《文学革命论》中就文学内容变革提出“三大主义”予以响应,并在武昌文华大学讲演大纲中,以“时代精神”来统摄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现象,从精神性的高度认识五四白话文运动的价值所在。但总体而言,这一阶段人们尚未从根本上建立五四白话与五四思想的深层联系,他们往往在实践中将两者视为新文化运动这一整体的部分加以结合,却在理论中将其分解为两种性质不同的运动。但思想革命无法独立于语言之外,“它和语言运动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并没有语言之外的思想革命”[22]。鲁迅最早从思想角度认识五四白话文运动,他认为反对文言文不仅是由于其晦涩难懂,容易造成国民在理解和表达上的障碍,更深层次原因在于这种话语体系与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密切相关,反对古文实则是反对话语背后的传统伦理思想。借助语言形式革新变革社会伦理思想,加速国民思维方式的现代化转型,这是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根本所在。
总之,五四白话文运动不仅是一场文学语言革新,更是深层次意义上的文化革命和思想革命运动。白话文是一种工具性语言,更是传递和推广民主、科学、自由、平等、人权等核心理念的有效载体。五四白话文运动提倡运用西方现代科学、民主等精神重塑中国伦理思想和文化,其话语核心不再是中国传统伦理思想,而是西方伦理思想的表达。五四先驱借助白话文这种新的话语形式打破旧的文化壁垒,在对传统伦理道德深刻反思与批判的基础上,将现代伦理观念和民主思想迅速普及至广大民众,从而实现与传统伦理思想的彻底决裂和对新伦理体系的重构。
(二)核心术语的生成:“严译新语”与“和制汉语”
鸦片战争以降,西方伦理思潮也“乘势而入”,在与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碰撞融合的过程中,中国思想领域逐渐形成了一系列新的伦理学核心术语。这些核心术语推动中国社会思想的革新,促进人们对传统伦理观念的反思和批判。随着传统伦理体系权威的逐渐丧失,中国伦理学话语体系开启了现代转型过程。在此过程中,新旧伦理话语之间的缝隙与张力,为中国学人建构新的伦理话语体系提供了丰富的思考空间。他们或者以中国固有之伦理概念直接比附西方伦理概念,或者以日本为中介间接学习西方伦理思想,形成不同的致思理路。此处引入“格义”与“反向格义”概念,以体察两种路径认知取向和方法选择的根本不同。
“格义”一词源自南朝梁僧人慧皎《高僧传》,其原意为用儒道概念比附佛教思想,以翻译和理解印度佛教经典,后来逐渐引申为“用本民族熟悉的概念和话语体系来比附和诠释外来文化中的概念话语,进而完成对外来思想的翻译认知过程”[23]。而刘笑敢教授在分析中国哲学研究困境时,创造性地反转了这一逻辑,提出了“反向格义”的理念。不同于传统格义进行概念间的话语比附,反向格义更深层次地触及到关乎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等根本性议题。“清末西学东渐之后,特别是五四和新文化运动以来,……这种自觉地以西方学术话语和概念框架来校正、对应和诠释中国思想文化与历史现实的方法就是‘反向格义’”[23]。反向格义即在西方话语体系占据高地,而中国学术相对落后之际,话语视角由中学转向西学,以西方学术话语体系审视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路径。
中西伦理思想是在不同环境中生成的两种异质文化,概念范畴大不相同。“中国传统文化的德性和德行都是以宗法关系为基础的,是对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的一种注解。”[24]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强调对亲缘关系的归依,仁、爱、礼、孝、忠等伦理概念,形塑了中国的伦理秩序和道德文化传统。而西方伦理学是西方分科体系下形成的伦理专学,权利、自由、平等、人权等概念,映射出西方的伦理价值取向与道德实践标准。但由于人类共同的自然属性和社会交往的相似性,中西伦理思想也存在一些相同概念。因此,在吸收西学和创新传统中,除少数中西伦理思想共有概念可以直接对译,绝大部分西方伦理术语要重新创制。而对于重新创制的路径分殊,形成了“严译新语”与“和制汉语”之争,以严复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主张以中国固有之概念,比附和解释西方伦理思想;而梁启超等人从日本引介西方近代伦理思想,主张从西方伦理话语视角来诠释中国伦理思想。
严复作为近代第一位全面向西方学习的启蒙思想家,他在译介西学时主张“以义定名”,运用传统道德文化资源来诠释西方伦理思想,这种“格义”方法使舶来的西方伦理概念更易于被国人理解接受。严复倡导以“群治”为基础的伦理道德观,他在《原强》中以“群”概念来对应“社会”学说,“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25]16。“群学”取义于《荀子·王制》中“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严复认为“群”概念内涵个人与集体关系、社会秩序以及社会进化规律等“节目枝条”,与西方“社会”一词所指涉的社会结构、社会功能和演化过程“不期而合。”[25]6国家的强弱取决于国民的素质,特别是民力、民智、民德的综合提升,可以通过“群学”来改造中国社会,建立系统动态的社会伦理观。这一概念在思想界影响深远,蔡元培更是直接阐发了严复的“群学”思想,“人者,群性的动物也,不能孤立而生存,动必以群。……学校,群之小者也,不能外于较大之群之国家,尤不能外于最大之群之世界”[13]223。在“严译新语”中,以“墨道”比附“社会主义”、“名学”比附“逻辑”、“人道之学”比附“伦理学”等格义手法比比皆是。除运用中国原典概念外,严复也另造新词以对应西方伦理概念,“物竞”代“生存竞争”、“天择”代“自然选择”、“拓都”代“团体”、“么匿”代“个人”等,这些新语都曾在清民之际流行一时。严译虽精审典雅,但因不通俗而难以流行,最终在“和制汉语”的大力引介及白话文运动的双重夹击下,湮没于时代潮流之下。但以严复为代表的近代思想启蒙家,立足于中国自身的文化土壤,对外来伦理思想进行本土化诠释与转化,积极展开“自己讲”和“讲自己”的自主性探索,对中国近代伦理学话语体系建构起到积极推动作用,也为后世的思想者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借鉴。
不同于严复以中国伦理资源比附西方伦理概念,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主张以日本为中介学习西方伦理学。日本自明治维新开始接触西方伦理学,经过近30年发展,至19世纪末已形成较为成熟的近代伦理学体系。日本在学习西方伦理学过程中,遇到无法用日语对译的西学伦理术语,通过创造新的汉字复合词或旧义翻新,创制出一大批汉字新名词即“和制汉语”。其中,有些核心术语最初由中国学者翻译创制,有些中国旧词经日本学者重新赋义对译西学概念,经由日本逆输入后得以流行。这些源自汉文典籍的词汇并非“日源外来词”,冯天瑜将其称为“侨词来归”。日本西学的精进,“和制汉语”的亲缘性,使国人热衷于通过日本学习西方伦理学。日译伦理新语大量输入,在中国近代伦理学话语体系中占据上风,众多语词迅速成为中国伦理学的基础性概念沿用至今。“中日两国在近代创制新词,是为着对译西洋术语,故近代新语是同属汉字文化圈的中日两国面对西方‘话语霸权’,积极回应、彼此推引、双向传播的产物。”[26]29近现代历史进程中,西方文化占据高势位,文化传播高势位向低势位流动的主潮,使中日两国自觉以西方伦理话语来校正、诠释自身伦理文化的言说方式,即是“反向格义”路径。中国近现代形成的话语滞后,必然会援借西方先进的伦理话语概念来弥补,以促进中国伦理话语体系的现代转型。但用西方伦理话语建构中国伦理话语体系的范式,也即是,以西方伦理话语概念排列中国伦理思想秩序的理路,其所承载的伦理价值观念与传统文化价值观念之间的断裂,是中国传统伦理学向现代转型所经历的阵痛,也是当下中国伦理话语体系建构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所在。
其实,无论是采用“格义”还是“反向格义”之方,在近代中国伦理学知识体系的建构过程中所造成的后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煮就了一锅夹生饭”,即“不中不西”或“不西不中”。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不是究竟应该采取“严译新语”还是“和制汉语”,而是当时的世情国情。因为话语不仅仅是一种交流传播工具,还是民族精神和国家形象的体现。近代所进行的建构伦理学自主知识体系的任务尽管没有成功,但是中国努力建立新道德的“道德革命”的历史大剧已经拉启了大幕,马克思主义的传入、中国共产党的建立,使得“道德革命”的大旗高高飘扬,建构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知识体系的步伐就此启动。
四 结 语
中国近代伦理学是伴随新式学堂教育变革建立的一门学科,从外力冲击到近代学人自主探索,中国近代伦理学学科体系初步建立。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社会转型发展的转捩点,伦理学学术方法科学化,三大伦理思潮相互激荡,推动中国伦理学学术体系实现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发展。而中国近代伦理学在中西日文化互动中,建立起以西方话语体系为主体的话语体系,其中虽有断裂和断层,却也彰显出中国学人构建伦理学话语体系的伦理自觉和不懈努力。中国伦理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形成是一项长期且艰巨的任务,它需要我们在承继传统、借鉴他者的基础上,不断地向后省察、向前求索,从而建构起既深植于中华民族深厚伦理文化底蕴,又富有时代气息和前瞻性的中国伦理学自主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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