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黑猫》中的不可靠叙述与道德寓意

2024-01-01 00:00:00周志高谢文欣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3期
关键词:黑猫

内容摘要:爱伦·坡是美国著名的诗人、短篇小说家,受到国内外批评界广泛关注。就其短篇小说而言,学界尤其关注他的恐怖短篇小说,聚焦人物的变态心理和行动、故事的离奇怪诞、谋杀的恐怖效果,分析叙事中的残暴恐怖事件给读者带来的惊悚和震愕,但对其小说蕴含的道德寓意关注不多。通过细读短篇小说《黑猫》,可以发现坡塑造了一位为逃脱法律责任而隐瞒杀妻真相的不可靠叙述者。本文运用不可靠叙述理论,分析叙述者在“三大轴”上的不可靠叙述,特别是叙述者的拉近型不可靠叙述所具有的迷惑性和欺骗性,揭示作为叙述者的人物“我”的性格的暴戾乖张、伪善自私,以及作品蕴含的道德寓意,从而激发读者对人性善恶的思考。

关键词:《黑猫》;不可靠叙述;道德寓意

作者简介:周志高,博士,九江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院研究员,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叙事学、外国文学。谢文欣,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叙事学、外国文学。

Title: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and the Moral Implication in Allan Poe’s “The Black Cat”

Abstract: Edgar Allan Poe is a famous American poet and short story writer. He has received wide-ranging critical concern worldwide. As for his short stories, scholars attached special attention to his horrible stories with elaborations focused on characters’ abnormal mentality and action, the bizarre and grotesque aspects of stories and the horrible effects of murders, and the thrilling and shocking effects on readers brought about by the narration of brutality and horror, but they ignored the moral implications in some short stories. A close reading of “The Black Cat” reveals that Poe portrays an unreliable narrator who conceals the truth about killing his wife in order to escape legal liability. This paper applies unreliable narration theory to analyzing the narrator’s unreliable narration on “three axes”, the bonding unreliability from the whole structure of the work in particular, so as to unveil the violent and perverse, and hypocritical and selfish temperament of the male character as well as the moral implications embedded in the story to stimulate readers’ thoughts about the human nature.

Key words: “The Black Cat”; unreliable narration; moral implications

Authors: Zhou Zhigao is professor at Jiujiang University (Jiujiang 332000, China) and researcher and postgraduate supervisor at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22,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narratology and foreign literature. Xie Wenxin is postgraduate at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22,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narratology and foreign literature. E-mail: 1318029206@qq.com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是美国文学史上的一颗璀璨的流星,生命轨迹虽然短暂,但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划破了世界文学的茫茫夜空。他是天才诗人,更是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一个在世人眼中充满了悖论式的人物。其创作集绮丽想象和缜密分析于一身;追随美,而美却附着于死亡之花,与恐怖和诡异相伴而生。爱伦·坡在国内外学界受到广泛关注,学者们从各种维度对作者、作品、创作语境、影响等展开研究。就坡的短篇小说而言,学界尤其青睐其恐怖短篇小说,《黑猫》(“The Black Cat”)就是这类恐怖短篇小说的典范之作。朱平珍对《黑猫》中的病态人格的象征,独立人格的缺失进行了研究(2004);佘军论证了戏剧性独白与短篇小说中人物形象塑造、叙事以及坡的效果论之间的独特关系(2010);张琪研究了作者如何从恐怖场景、恐怖意象、恐怖人物等方面塑造黑猫形象及刻画主人公内心的邪恶,从而营造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效果(2011);袁京论述了作者通过恐怖场景的描写、象征和重复、第一人称叙述以及超自然现象的描写等各种艺术表现手法,顺利解决了恐怖小说创作中推进情节和制造恐怖的难题,在故事中营造出了一种完整统一的神秘恐怖气氛,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2011)。对于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的道德寓意,申丹教授在综合考虑坡的作品的复杂性和学者们不同阐释的基础上,对“认知派”的关注面加以补充,对“修辞派”的衡量标准进行修正,以《泄密的心》为例分析了其中蕴含的道德观(2008)。长期以来学界忽视了对《黑猫》中的道德寓意的研究。究其原因,主要受思维定势和阐释定见的影响:“一是坡被公认为唯美主义的代表之一,学者们往往仅从审美的角度阐释坡的作品。二是坡也被视为颓废派的代表之一,其作品中有不少消极成分,还有人从坡的生活中的性格缺陷出发,排除对他的作品之道德价值的考虑”(申丹 134)。这种以偏概全、混淆真实作者与隐含作者的做法,导致坡的恐怖小说中的道德寓意淡出了学者们的研究视野。实际上,任何一个文本,其隐含作者必定从世界的通达关联方式中选择一种进行叙述,他的选择也就必然卷入因果与伦理,作者的伦理取位必定蕴含一定的道德寓意。从读者的阅读角度来看,读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之中或之后,必然会对叙述进行评价,评价必然涉及到伦理取位问题,即读者阅读行为中的伦理思考与反应,这其中必然包括对作品道德寓意的思考。因此,本文将通过细读《黑猫》的文本,分析其中的不可靠叙述,剖析作品中蕴含的道德寓意。

一、事实报道的不可靠叙述:逃脱法律的制裁

文学作品中的道德寓意的表现手法各有不同。与众多作品中第三人称叙述者居高临下的直接道德说教形成对照,坡在《黑猫》中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让第一人称叙述者在叙述自己作为人物时内心与行动的善、恶冲突表现出的道德寓意。这种叙述手法更能对读者的道德引导起到潜移默化的效果。该短篇小说叙述了男主人公因为性情突变,被难以理喻的憎恨所驱使,故意折磨、杀死他一度十分宠爱的一只黑猫普鲁托,最后误杀自己的妻子,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精心盘算、镇定自若地将尸体砌入地窖的砖墙中,但最终由于自己的得意忘形而被警察发现。这与坡的《泄密的心》中杀害老头的房客如出一辙。对于《黑猫》中主人公的结局,不可简单地以善恶因果报应来阐释,从隐含作者的伦理取位来看,作恶者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是彰显了伦理正义。运用不可靠叙述理论,不仅可以探讨作品中独特的审美效果,也能发掘作品中的道德寓意。

短篇小说《黑猫》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叙述者“我”在故事开始时就叙述了自己将在明天被执行死刑,为了“卸下灵魂的重担”,“我”准备今天“简明扼要、不加评论地把一些家常事公诸于世”,希望以后的读者在“头脑更镇静、更理性”的阅读中能够在“我”叙述的事件中“找出一连串普普通通、合情合理的因果关系来”(坡 300)。从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叙述来看,回顾性叙述是在监牢中进行的。在即将面临死期的时候,将自己的故事与罪孽叙述出来,这既是叙述者的忏悔与灵魂的自我救赎,也是警世诲人之举,其中的道德寓意不言而喻。但是,在引出回顾性叙述的开篇叙述中,叙述者并没有直接叙述自己身犯何罪,而是采用了不可靠叙述,使叙述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可靠、矛盾、悬念,因此而产生的叙述张力使得该短篇小说不太容易让读者理解,只有充分运用叙述策略才能理解故事的真实主题以及作为人物的“我”的真实面目。叙述者“我”一开始就说“这个故事既荒诞不经又平淡无奇”,就连叙述者“本人都难以置信,若期待大家相信,那真是疯了”(300)。这种语无伦次、自相矛盾的叙述让读者以为是疯癫之语。但是,叙述者“我”马上接着声明自己“并无疯癫之嫌,也绝非在做梦”(300)。既然是“一些家常事”,又怎么会荒诞不经呢?为何这些事件会使得叙述者感到恐惧、备受折磨,也将他毁掉了呢?这种事实报道方面的不可靠叙述使得读者十分惊讶和困惑,迫切想知道叙述者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使得他要面临死期。

由于是第一人称叙述,作为叙述者的“我”与作为人物的“我”的身份经常是重叠合一的。根据叙述可知,导致“我”毁灭的主要原因是“我”的性格乖张暴戾。“我”的性情脾气因过度酗酒变得极其恶劣,一天比一天阴郁、暴躁,变成了虐待妻子和家中宠物的虐待狂。一天晚上,“我”在喝得酩酊大醉后居然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剜掉了黑猫普鲁托的一只眼珠。叙述者在叙述时用了“慢条斯理”一词来修饰,这显然不符合“我”在盛怒的情形下做出的行为。因此,此处的叙述应该可以看成是对事件事实的不可靠叙述。而这一叙述策略的运用并不是要降低作为人物的“我”的行为的残暴血腥程度,相反,“慢条斯理”一词更加揭示了作为人物的“我”的冷血无情,将作为人物的“我”乖张暴戾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接下来的一句叙述中:“写到这该诅咒的残暴行为,我不禁面红耳赤、火烧火燎、浑身战栗”(302),作为人物的“我”回到了作为叙述者的“我”,并对自己剜掉黑猫一只眼睛的事做出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叙述,因为作为一个性格乖张暴戾之人,是不会产生这样的道德耻辱感,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们也能得到佐证:

次日清晨,我恢复了理智,对昨夜的罪行半是恐惧,半是懊悔;然而至多也就是淡淡的、模糊的感觉,并未深入灵魂。我继续酗酒无度,不久就在酒精的麻痹中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302)

如此残暴的事件对于施暴者来说,仅仅过了一晚就基本上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的残暴行为更令人发指。一日清晨,“我”冷血地用绳索套住猫的脖子,把它吊死在树枝上。叙述者叙述自己在吊死猫时“泪如泉涌,内心痛苦万分,吊它因为明知它曾爱过‘我’,因为‘我’知道它从未惹过‘我’生气;吊它因为明知‘我’在犯下罪恶,罪恶滔天”(302)。这段自相矛盾、有违常理的叙述使读者觉得可笑和难以理喻。读者不禁要问,难道“我”在性格的逆转中出现了精神分裂或精神错乱?要不然怎会做出如此残暴的行为和语无伦次、毫无逻辑道理的叙述?从叙述者的后续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我”并没有精神失常,思维也很清楚。因此,叙述者在这里对事件的报道是不可靠的。如此残暴的“我”在杀死黑猫时应该是使自己乖张怪癖的感情获得了宣泄,又怎么会“泪如泉涌,痛苦万分”,怎么会感到罪孽深重呢?叙述者“我”通过对事件的不可靠叙述只是想惺惺作态、遮掩自己的暴行而已,似乎杀死黑猫对“我”来说是万不得已的行为,但“我”又明明知道黑猫曾爱过自己并且没有任何过错,这种毫无缘由的残杀反而泄露出了“我”的残暴和虚伪。在“我”吊死黑猫的当晚,“家里失火,整个房子陷入一片火海,全部家当都被大火吞噬,化为乌有”(302)。有关失火的原因,叙述者“我”似乎特别提醒读者不要将“火灾”与他的暴行联系起来,认为两者之间没有因果报应的关联,这时叙述者的叙述看似轻描淡写,但是,聪明的读者能够透过叙述的字面意义理解隐含作者的真实意图,与隐含作者达成共谋,发现此处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叙事文本中的符号都具有等待被阐释的意义。如果叙述者觉得火灾和暴行之间没有因果报应的关系,自己又何必刻意叙述出来呢?这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此处的不可靠叙述能够让聪明的读者觉察出火灾对“我”的心灵和思想应该有所触动,“我”在内心应该是觉得火灾是上帝对自己暴行的惩罚,却特意站出来提醒读者不要将两件事扯上因果关系。这个来自冥冥之中的“惩戒”也许是上苍给施暴者的一次警醒。若“我”真能幡然醒悟,停止自己的暴虐行为,也就不会导致最终玩火自焚的结局,但是,“我”却在酒精哺育的恶魔的教唆下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最终害了别人也毁掉了自己。这里对事件的不可靠叙述除了给读者带来审美效果之外,还蕴含了强烈的道德寓意——叙述者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而给自己洗白。虽然我们并不提倡“因果报应”,但是我们对上天、神明、大自然、人性、生命等等应该要有所敬畏,这有利于我们分辨善恶之心,引导我们善待身边的人和物。

二、多轴上的不可靠叙述:凸显叙述者复杂的人性

不可靠叙述理论肇始于韦恩·布斯(Wayne Booth),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在许多方面对其进行了丰富和发展。首先,他将不可靠叙述从两个类型或两大轴(“事实/事件轴”和“价值/判断轴”)发展成为三大类型或三大轴(即增加了“知识/感知轴”)(Living to Tell about It 49-53),费伦对不可靠叙述三大轴的明确界定与区分丰富了学界对不可靠叙述的研究,而且还将研究视野引向了三大轴之间可能出现的对照或对立关系:一位叙述者可能在一个轴上可靠,而在另一个轴上不可靠。有时这三大轴还可能构成因果关系,即一个轴上的不可靠会导致另一个轴上的不可靠(61)。从多角度与动态进程来分析不可靠叙述,能够更好地把握这一叙述策略的微妙性与复杂性,从而更好地把握人物性格的复杂多面性。因此,对于《黑猫》中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不仅可以从某个轴来进行考察,而且可以运用不可靠叙述在三大轴上的动态进程来加以分析,从而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认识叙述者的叙事动机。

前文分析了事实报道方面的不可靠叙述,其实,在知识/感知轴上叙述者的叙述也是不可靠的。对于自己乖张暴戾的性格与行为,叙述者没有进行认真地反思和分析,而是对自己的性格与行为进行了错误的认知与读解。他认为“乖张是人类的一种原始冲动,是一种人生来具有的本能或者情感,构成人类性格的主导因素”,又宣称“有谁不是明知不该如此而反复作恶或者做蠢事?我们谁又不是在明鉴是非之时总想以身试法,而仅仅因为我们明知此为法律所禁?”(坡 302)显然,叙述者是在以己度人,他将自己性格与行为的乖张暴戾读解为人类性格的共性,以达到混淆视听的效果。按照他的读解,人类生来就是“性本恶”,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恶魔。这种错误的认知是叙述者在为自己的暴虐之行寻找借口。叙述者不能认识自身性格的缺陷,所以造成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叙述,也因此导致了他在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以此为自己的杀猫罪行开脱。“我”在杀死第一只黑猫普鲁托后,一次偶然的机遇,在一家乌烟瘴气的酒馆里发现了一只与普鲁托长得极其相似的黑猫,并主动将它带回家。之后,“我”却认为这只黑猫是来报复“我”的,使“我”白天得不到片刻安宁,夜晚噩梦连连,从而使“我”的脾气越来越坏。这时叙述者在事件报道上的不可靠似乎在为“我”的残暴行径作铺垫。同时,叙述者对自己性格与行为的错误认知与读解也导致了他在伦理与价值判断方面上的不可靠。在残忍地杀妻后,“我”没有任何的忧伤、痛苦的情绪,而是镇定自若,立即着手考虑如何藏匿尸体,并为自己能够想到将尸体砌入地窖的砖墙中而沾沾自喜,得意于自己的“绝顶聪明”。在警察多次下到地下室进行侦查的时候,“我”表现得泰然自若,甚至在警察即将离开的时候拿起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击埋着妻子尸体的那堵墙,想向警察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料却弄巧成拙。这也进一步说明,正是“我”的自以为是、得意忘形的道德缺陷导致了自己罪行的暴露和毁灭。

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可以发现道德寓意和不可靠叙述所产生的戏剧性自始至终在叙述文本中交互作用、相互加强,让读者能够更加清楚地看清主人公“我”的扭曲性格与暴戾行径,从而引发读者对人性的深思。叙事者越是想要强调自己的清醒、理智,越是体现其为逃脱法律制裁而暴戾乖张、伪善自私。

如果将分析的视野从文本细节拔高到文本的整体结构来看,方可发现《黑猫》的整个文本就是一个拉近型不可靠叙述。詹姆斯·费伦在《疏远型不可靠性、拉近型不可靠性与lt;洛丽塔gt;的伦理》(“Estranging Unreliability, Bonding Unreliability, and the Ethics of Lolita”)一文中,从一个新的角度发展了布斯的理论,从修辞视角对不可靠叙述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和发展,提出了判定不可靠叙述的又一基准:叙述者与隐含读者之间的叙述距离。根据不可靠叙述对叙述者和隐含读者之间叙述距离的影响,费伦指出不可靠叙述不仅可以产生隐含读者与叙述者疏远的修辞效果,还可以使隐含读者跟叙述者相对较为接近,因此他将不可靠叙述区分为“疏远型不可靠性”(estranging unreliability)和“拉近型不可靠性”(bonding unreliability)。前者指不可靠叙述凸显或拉大了隐含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即隐含读者通过辨析叙述者在“三大轴”上的不可靠叙述,发现叙述者对隐含作者规范的背离,从而在心理上、伦理上、价值上与叙述者疏远。而后者指的是不可靠叙述缩短或拉近了隐含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尽管隐含读者发现了叙述者的不可靠性,但是这一不可靠性具有隐含作者和隐含读者所认同的交际信息,从而拉近了隐含读者在阐释、感情与伦理上与叙述者的距离。从整体上来看,《黑猫》中的叙述是叙述者以第一人称进行的回顾性叙述,有利于读者对叙述者的叙述进行前后对比,并做出判断。这在叙述者对自己的早期生活与性格所做的叙述中可见一斑:

自孩提时代起,众人皆知我性情温顺、心地善良。甚至因为心肠太软之故,常被同伴们取笑。我特别喜爱动物,在父母的纵容下,也养了许多宠物。我和宠物一起消磨了很多时光,喂养和照料它们是我最大的快乐。成长的过程中,这个癖好始终伴随着我,后来作为成人,养宠物也还是我快乐的源泉之一。如果你曾经喜欢过忠诚而聪明的狗的话,那么,不需我多费口舌,你就明白这其中莫大的快乐和满足感了。假如你常领教人类的薄情寡义的话,兽类这种自我牺牲的无私之爱,准会触及你的心灵的。(坡 300-301)

上述的叙述给读者展现的是一个“性情温顺、心地善良、富有爱心”的人物形象。这时隐含读者与叙述者在心理上、伦理上、价值上的距离是比较近的。但是,随着叙述的发展,隐含读者发现叙述者的行为却是背离隐含作者的规范,看清楚了叙述者的真实面目,由悲悯情怀、善待生灵的人物变成了一个残暴无比的恶魔。爱伦·坡运用不可靠叙述所产生的效果统一的戏剧反讽微妙而独特地再现了恶有恶报的母题,同时,通过叙述者为了“卸下灵魂的重担”而忏悔的回顾性叙述使得作品具有深刻的道德寓意。第二只黑猫出现的神秘性及其样子与第一只黑猫“普鲁托”极其相似带有“借尸还魂”的意味,就像《丽姬娅》《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的叙述一样。第二只猫的到来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反而让“我”逐渐增强了道德上的负罪感,黑猫越是跟“我”亲近,“我”越是觉得厌恶和恐惧,而黑猫胸口的那片白斑更是成为了“我”道德审判的刑具:

读者应仍记得那块斑虽大,原先却十分模糊,然而,渐渐地——不知不觉间——白斑最后有了明晰的轮廓,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理智挣扎着让我相信这不过是幻觉。它变成了那令我胆颤心寒的东西的形状,正因如此,我厌恶、害怕这怪物,如果敢的话,早就把它除掉了——这形状现在变成了一幅恐怖之图,死亡之图,一个绞刑台。哦,这是个多么可悲又可怕的刑具啊!这是惩治罪恶的刑具;是痛苦和死亡的刑具。(305)

道德上的负罪感使得“我”在精神上背负了越来越重的痛苦,感觉第二只黑猫就是来报复“我曾经轻蔑地杀死了一只猫,使得我昼夜都无法得到片刻安宁”(305)。按照“我”的拉近型不可靠叙述,读者预测“我”会因为内疚忏悔而改邪归正,但是后续的叙述揭掉了“我”的面具,让读者又一次看清了“我”的伪善偏执,这些心理独白式的叙述只是惺惺作态,叙述者在叙述的事件轴、感知轴和评价轴上都是不可靠的。因为在接续的叙述中,读者获知“我”并没有弃恶向善,而是“在这样的煎熬折磨下,我内心仅存的善性也消磨殆尽。邪恶,最黑暗最狠毒的邪恶成了我心中唯一的东西”(305)。终于,在一日盛怒之下“我”在想要杀猫之时将妻子用斧子砍死。

善恶之间的张力除了体现出叙述者的不可靠之外,还会在读者之间营造一种紧张感,加大了读者的阅读距离。读者不禁要怀疑他是否疯了,答案显而易见,他失去了理智。但是,在地窖的楼梯上用斧头杀死妻子后,他脑海中跳出了许多藏匿妻子尸体的计划。然后,他决定把尸体藏在地窖里。从想出计划到把妻子藏进墙里的整个过程,他一反常态地平静。为了继续证明自己是一个理性的人,叙述者除了选择冷静地叙述杀人过程外,还描写了杀妻后有条不紊地藏尸、警察上门时冷静应对的过程。所有这些又都证明了这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具有很强的理性。然而,试图依靠这些令人信服的叙述来证明他没有疯,是无法成功实现的。在杀人的过程中,理智与疯狂不断穿插,两者共存于一言一行之中。在理智与精神错乱的矛盾背后,是主人公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源自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他在叙述过程中有条不紊地强调犯罪过程中最细微的细节,这凸显了他内心的邪恶。

三、不可靠叙述背后的隐性情节:蓄意谋杀妻子

根据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有两个问题值得思考:叙述者杀死妻子的确切时间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会有一只与普鲁托几乎一模一样的猫?

首先来看第一个问题,根据叙述者的描述,当警察发现他妻子的尸体时,尸体已经严重腐烂。但在事件的进程中,叙述者“我”的妻子的尸体是在被害的第四天被发现的。依据医学与生物学知识,可以判断正常情况下尸体不可能在四天后就严重腐烂,而且还是在阴暗的地窖里面。由此可见叙述者在杀死妻子的确切时间上撒了谎。如果他不是在地窖里误杀了妻子,那么他又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杀死妻子的呢?从文本细节的蛛丝马迹中可以找到线索,他杀死妻子的具体时间应该是他所说的吊死普鲁托的那个晚上。当晚,整个房屋莫名地起火。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房屋损害严重,有一面墙却屹立不倒,墙壁上留着一片巨大的阴影。根据叙述者的说法,他认为墙上的巨大阴影是普鲁托的尸体造成的。但是,依据推理,这巨大的阴影不可能是普鲁托留下的,而应该是那晚叙述者杀死妻子后将她的尸体藏匿于墙里而留下的。理由有三:一是当整栋房子着火时,大家都忙着灭火,不可能有人会去注意挂在树枝上的黑猫尸体并将它扔进房子里,以警告叙述者房子着火了。二是叙述者解释说,普鲁托的尸体撞上了白墙,氨水与新鲜石灰在火热中发生了反应,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此处他调用了化学知识(宋建福 170),貌似很有说服力。但众所周知,地球上的万物都受到重力的影响。当死猫撞到墙后会立即掉下来,而不是留在墙上。他的叙述违反了知识/感知轴。而且墙上留下的是巨大的阴影,这与一只猫的体型大小不相符,与人体的体型倒更接近。因此,可以推断,墙上留下的巨大阴影不是死猫留下的,应该是藏匿于墙里的妻子的尸体留下的。三是叙述者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一面用新鲜石灰粉刷过的墙体呢?在现实世界中,人们可以根据逻辑关系列出种种原因,但是叙事中的虚构世界的饱和度不可能像现实世界一样饱满,它的逻辑关系只能从文本中的信息进行推断。因此,根据故事情节,最有可能的是杀妻者将尸体藏于墙体后重新粉刷。

再来看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猫。除了第二只猫胸前的那一抹白色,第二只猫和第一只猫的禀性和外表都完全一样。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叙述者很快就和这只猫打得火热。猫是非常谨慎的动物,会与陌生人保持距离。然而,这只猫却与“陌生的”叙述者具有天然的亲近感,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第二只猫就是普鲁托本身。叙述者所说的话远不可靠,违反了知识/感知轴,他要么因为精神上的错乱、情绪上的癫狂,导致认知上出现了偏差;要么是为掩盖故意杀妻的事实编造出第二只猫。如果第二只猫就是普鲁托,为什么它的胸前会有白色斑点?很有可能在房子着火的那个晚上,普鲁托从大火中逃离出来时胸部被烧伤了,留下了一块白色斑点。白色斑点正是烧伤的皮肤愈合之后而留下的印记。

将以上两个问题结合起来看,根据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可以发现一个隐藏在情节之下的隐性情节:在叙述者所说的吊死普鲁托的那天,叙述者因为情绪失控杀死了妻子,并将妻子的尸体藏在墙壁里以免被人发现。不幸的是,当晚大火烧毁了他的房子,从天而降的火灾让那面藏有妻子尸体的墙壁暴露在邻居面前,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叙述者只好将那巨大的阴影说成是黑猫留下的。在认罪之际,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叙述者选择了掩盖真相,把杀妻伪装成杀猫,也就是说,那天他并没有吊死黑猫,而是勒死了妻子。叙述者在显性进程中叙述在地窖台阶上误杀妻子后,他立即着手考虑如何藏匿尸体,整个过程镇定自若,并为自己能够想到将尸体砌入地窖的砖墙中而沾沾自喜。这与误杀妻子的丈夫应有的情绪和心理反应不符合,可见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将尸体藏匿于墙壁里。在地下室误杀妻子、藏尸,不过是叙述者为自己转移妻子尸体而编造的合理借口,目的是隐瞒发生火灾那天真正发生的杀妻事件。将杀人动机归咎于黑猫和误杀,目的是想博得法官与陪审团的同情。倘若叙述者所说被法官采纳,按照西方慎用死刑的法律原则,他不会被判处死刑。但在显性叙述的情节中,他被判处死刑,说明他犯有恶意的杀人之罪。

《黑猫》中的叙述者可谓狡猾至极,自认为自己的叙述天衣无缝,然而存在于情节之中的矛盾还是将他的罪行暴露在阳光之下。这个狡猾的叙述者不断强调自己所有的罪行都是酗酒和性格怪异所导致,言语上的失常和他自称的冷静理智形象又截然不同。叙述者似乎在向读者传递某种信息,即“我”的精神不正常。叙述者为何大费周章呈供误杀妻子的认罪状呢?美国19世纪早期的“精神病辩护”(insanity defense)一直都是法律和社会上备受争议的问题:如果被告被评估为精神错乱或心理异常,那么罪犯就有机会免受法律制裁或减轻相应的惩罚(倪瑜婕 214)。《黑猫》中的叙述者正是为了逃脱法律责任而将自己伪装成精神错乱,将自己犯下的罪恶归咎于黑猫,博取法官与陪审团成员的同情。

爱伦·坡以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了19世纪早期精神病辩护的社会现象,《黑猫》实则是坡抨击这一社会现象的映射。尽管在故事的最后,叙述者的恶行被曝露,但读者很难发现叙述中的隐性情节。因此,从不可靠叙述的理论与策略来看,爱伦·坡匠心独具地将对“精神病辩护”的抨击包孕在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中,使读者在感悟作品审美价值的同时,亦能体会到精神病辩护在19世纪早期的泛滥及其对社会公平正义的危害。危机意识贯穿于爱伦·坡的文学创作,《黑猫》中的叙述者为美国19世纪的司法敲响警钟。文学伦理学批评把教诲看成文学的基本功能,认为文学的教诲功能是在审美过程中实现的(聂珍钊 72)。当读者阅读《黑猫》时,会因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而感到荒谬可笑,看到作为人物的“我”的血腥、残暴、恐怖行为之时,也油然产生对非人性的反感、憎恶和对人性之美、法律的公平正义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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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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