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对性格的抗拒,也慢慢给我带来了不自信、不积极,时而自卑,时而胆怯,导致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哪怕一个人走路,一个人骑车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坐车。”
这是张振的散文《山川不语》中的文字。文字稍欠精纯,有歧义。“越来越喜欢一个人。”本意应该是指喜欢独处,喜欢一个人孤单地生活,但因为一个句点,字面上就会被理解为喜欢具体的某个人。当然,跟着的文字是“哪怕一个人……”让文字归顺。
我不知道文章最后发表的时候,作者或者编辑是否会对这段文字做推敲提炼。我并非要对这段文句刻意挑剔,我只是在阅读文稿时产生某种联想——文字上的匠心,以及情绪化走向,不经意地游走于粗犷与精致之间,文学的美感产生偏移。
张振的文字里有许多零零碎碎的细节。有点奇特,有点张扬,比较精致,比较古朴;这些,可以被看作很好的艺术敏感和叙述天赋。以他的文字叙事能力,有熠熠生辉之处。但,说老实话,要将这样的片段完美编织为文学精品,也是个繁复的工程。张振很努力,他不想浪费自己的才华,滴滴答答地作文章,有点出奇制胜的效果。
我用“滴滴答答”这样的词语描述张振的创作,是在说我的一种感受——他写得用心、用力,挤压自己的心智和笔力,在一些局部,甚至有点用力过猛。用力之余,需要留力于字里行间,遣词造句。
新疆的雪落进他的文章,还有一片树叶,一本手账;云朵和晚霞先后递进;他与牛或羊对视,缠绵于一块浸润了奶茶的馕……这时候,感觉阅读和写作已经不是一桩苦事儿;基本是沉默,思考,冥想;情绪引导写作会成为一种习惯。写作经常就是在没有人的时候自言自语,没话找话,这是一种本事——掂量着字句,一些词语有随手拈来之感,自然妥帖;也会出格——恣意点,游弋于思维与情绪之间,出了画面又回来的意思。
张振给我带来清新之气。想作者,人还年轻,文字天然富有生气;一个年轻人着眼于老派题材,老旧素材,看上去像是年代久远,张振却可以“自我表现”,他内心孤独游走,醉心于新疆地理风貌,牧场草地,落日残云,以青春少年的孤寂忧郁情愫,风卷云舒;如江南桨声灯影。那年春上,还真到了江南,一头扎进水乡,在上海练塘古镇形成他的散文《北天山南练塘的对白》。此作有代表意义——注重于家乡伊犁河与江南水乡的对话,一些对比和思考。他所看到的,我也许也见过,他所想到的,却并非是我所能想到的。有点笔记体的自我陶醉,也有领悟。那时候,初次阅读,便对张振的写作有个预期——他一定会有别人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
“我的乡村生活,除了一碗醇厚的奶茶,还有一个自然的环境。不论我在村里,还是牧区、山里,不论大家是否相识,我们坐在一起,不用刻意说些什么,不用刻意做些什么,一切都遵循内心,一切都回归本真。所以在乡村,我是幸运且幸福的。”这般心境,落到了实地,有了一个安放之所,归宿一般,这很见成熟,很让人放心,但仿佛离现在的年轻人稍远,当然,离开城市更远,有一种距离感,带来审美——居然清新得可以。他几乎以此为主要线索,将自己的观察、体悟、创作归于情绪化表达,像无数精致的珍珠,串联起一个心形。我可以把它当小说来读。他分别为我们讲述了“我”的童年生活经历,心灵和性格上的各异和分裂,新疆生活的广袤天地之下的流动身影。故事发生在新疆,边缘地带,一个有健硕体格的小青年奔走,但不呼号,他默默前行,沉思独享。如此衣食住行。我甚至可以把他归入青春写作的范畴,同时,对底层细碎的生活和个人精神的解析使得它们足以和过于商品化的青春“小时代”书写大相径庭。在将“远”未“远”、将“老”未“老”之间,生动鲜活着,又在庸常深处萌生出点滴微小的诗情画意。真的很有画面感。可以这样说,他为我提供很多场景,即便是布景,也很真实。他尽可能呈现自己,述说自己,解析自己,袒胸露背,就越贴近并打动尽可能多数的“我们”。在我看来,这样的写作,要义在于个人与环境的冲突与和解,在一个文字的世界里达到和谐。
所以,张振的创作,无论它们如何沉溺于构建个人经验和情绪,都不可避免地背负着特定社会生活和新疆乡村经验的烙印。这些烙印,未必直接体现于为作品所虚构的世界。他的散文,踏实于一个个真实地点,随心所欲,写真写实,处处体现于内心瞬间的真实情感把握。他有自己特定的视角叙述,环境描写,内心独白,个人经验和情绪,尤其是一些“纠结”——他隐喻着的“少年”“青春”和“老去”,蛮荒旷野之下的精神探求,粗粝生活里的精细体验。是这样的意义,在一个人的创作中,他的文学世界里,张振实现了自己并接近读者,在差异与共鸣之间,我们一起探索微妙的平衡。
缠绵于过往是忧郁的。但就是一个这样的品味——一个新疆乡村天地之间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却带来某种感官刺激。我们也许并不是不知道,那些过往的记忆已经永远无法复制,连带那些感受,于是觉得不屑指认,淡然处之。张振用他精到的文字,适时地在感官记忆上对我刺激;比如他的童年,家境,西去列车窗口稚嫩的躯体被扭曲地塞进车窗的瞬间……我感到心绪在波动,痛感和幸福感传递开来;我们又感到被一种原属于我们的精纯的生活、精纯的存留所关怀;那些关于过去的种种记认……而种种精纯之物别无他求,只要求被释放,增殖于我们的诗情和生命的财富。
这样的一些东西,被看似随意地进入到文本世界里,我们可以翻阅到人物、心绪、情愫、不时一遇,被感官刺激,怦然心动——“生活在村里,我庆幸自己在每个转身时,总能遇见不经意间的美好。”张振就这样沉湎于他的愉悦里,回到童年,像一个孩子追随一场冬雪……他让我们追随他的思想:我自己的以及我周围的所有刺激都是健康的快乐的,且是有底蕴的——我的健康以及生活的健康。这个关于生活的健康快乐的记忆文学,用细部的真实可知可感。让人奇怪的是,我们如何被送回往昔,在思想里,内心深处感受往昔的生活哲理、意识刺激。我们很难说自己是生活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只有感官上的刺激是一个永恒。
每个人都可以这样想的,但谁也不曾这样明确说过。张振让我无法无动于衷地看待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活。
这是比较完整的个人生活书写,以细部体验和经验感悟的形式结构,将记忆、故事、人物在具体的地点和场景里重现,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又被淡出淡入的效果记录片与故事片的重新整合剪辑;它也许是个人生活的零星资料,但被保留在我们日益扩张又消化不良的胃口里,又因为作者的行走,渐渐地帮助了我们消化,并且胃口大开。
至少要比写小说省力。张振的散文创作看上去要比小说创作得心应手。他不用为设置人物关系而费神,为制造戏剧冲突而犯愁。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读过他的几篇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在小说的人物关系和性格冲突上略显局促,原来在散文中表现出的从容、灵动、细腻的文字也有所散失,以及由此达到的精致和细腻。他习惯于从乡间到城市,怀旧与时尚……游弋自如。这也许与性格有关,孤僻而喜欢独处,疏于交际,与人为善的同时与人关系极而简之。如果张振在专注于散文创作的同时继续尝试小说创作,我说的这些个性上的特质并不一定就是阻碍,小说家也可以内心孤僻,性格忧郁,只是在创作上,这是需要突破的一个难点。
张振潜心而作,其间,是可以看出年轻人在兢兢业业地表达文字的韵味。归根结底,是一些文学的元素让人感觉清新,感受一个人的生活的源远流长。忽然明白,到现在为止,人们其实还是希望充分享受文字的快乐,也许是因为文字还是可以提供一些新鲜的事儿或新鲜的做法,尽管所描述的是乡村或是旷野,或相距遥远的故事,但它让我留心,就像留心自己的家底一样。
我有许多时候总觉得写作就是一种手艺,所谓匠心,其实也便是工匠之心。如此匠心,归根结底便是关注底层民间,一如维持节俭生活,一展与民生紧密相关的手艺。江南一带有售卖锅碗瓢盆之碗店,店员曾经必备“琢字”,现在是久违了。以前,张姓主顾买三个碗,店家可以当场“叮叮叮”地在每个碗内琢一“张”字,还是繁体。以免与邻居的碗混淆。在别人家吃饭喝汤,或者古董店的瓷器架子上,偶能见得秀美“琢字”,那是更早年代店伙计的手艺,即使笔画繁多,如“潘”“臧”“樊”等,也是柳风颜骨,不见走样。文学其实有点“琢字”的意思。与老底子的钉碗匠是同类的行走江湖之匠人,号称“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