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

2024-01-01 00:00:00豆春明
满族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绕圈侄女反季节

是的,弟弟在种草莓。

起先,我和他都还没有发现。后来是谁先意识到,也没个准。只记得,我们很忙。村里太苦,跑吧。我忙着说。所有的哥哥,都会那样说。

之前,屋后村医家已经修了红砖楼房——一列四节车厢的火车。乘上它,村医的儿子去了省城,孙子到了国外。他一家的日子,比哪家都甜。

我是小跑着离开的。用五年时间,跑到镇上。再过十年,到了市里。在那里,我赖着不走了。弟弟跟在后面。首站,是到镇上找人学补鞋。学得很快,一两个月就出师了。有人嫌手艺糙,把钱扔在地上,他也能忍住。有一年在东门桥上争地盘,让人打得鼻青脸肿。休息几天,他又去了。一年下来,能挣几千块。除去开支,也剩不下啥钱。

摊子对面,是个修自行车的。他盯着看,竟然会了,跟着人家修。两人明里暗里较劲,想胜过对方。但都没比过修电瓶车和摩托车的。很快,他泄了气,收摊走人。又去云南卖盒饭,在离公厕不远的地方租个小铺子。刀工和味道不好,没啥人上门。干两年,算一算,还亏了一笔。同样是跑,村医一家跑得直直的。我也尽量那样。弟弟却像是在绕圈。有几年,我以为他跑出去了。哪知,过段时间,他又回到原处。

我不放心,常回去看他。一进村里,就心神不宁,害怕再也出不去。我住在一间小屋里,白天都要开灯。要做噩梦,那是好地方。我的确也没闲着。有时,梦见上高考考场,卷子上的字一个也不认识。有时,梦到被单位开除了。有时,在梦里打电话办急事,老是死机,乱摁几下,机子散架了……在那里,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不停地割伤我。

在村里来去,我能看见哪条溪干了,哪棵树老去,哪段路荒芜。好像,都在说明跑出去是对的。我向南,一直走到诸葛村,那是弟弟二姐夫的家。向东到王家山村,那是他三姐夫的。我相信,再走下去,会看到更多的姐夫或者妹夫。和弟弟一样,他们属于一个庞大的绕圈者群体。在他们身边,长满了苦青菜、苦麦菜、苦笋、苦瓜、苦蒿、苦檀……一茬一茬。去看那些,我更看不完。

某一年起,弟弟把时间分成两半。上半年出去做泥水匠,远时到了西藏和山西。下半年留在村里,种点庄稼。那是一个绕圈者的标准姿势。可是,种啥好呢?在城里时,我常去乡下买草莓,就说,种上吧。也是随口一说。他掰起指头,算了几次账,觉得比种粮食强多了。但搭大棚要好几万,甚至十万都不止。我答应借点给他。他犹犹豫豫地,一拖好多年。

所以,多年以后,长大了的侄女站在我面前时,我有旧事重提的感觉。羞涩的她,像极了娇艳欲滴的草莓。也带来一个问题——弟弟到底算不算种草莓的?我认为是。作为绕圈者,他能给予侄女的就是羞涩。大方都让城市女孩抢光了。长成草莓的样子,是侄女的宿命。弟弟把她养大,也就等于在种草莓。

也许,跟弟弟提起草莓,也是我的宿命。于是,我会看见,和侄女一起到来的,是个火热的夏天。在她身后,地里的草莓熟了,那么大,那样红。在弟弟眼里,那是草莓长成了女儿的样子。

都过去半辈子了,好容易有点收成,绕圈者想再次跑起来。

烈日下,弟弟买来两块预制板,加宽了门口的桥梁。想起去乡下摘草莓,遇上路况不好,就威胁老板,明年不去了。第二年一看,路便好了一些。弟弟那样做,像是专门跟老板学的。

先后来了四辆车,一辆白的,三辆黑的。白的客货两用,有六米多长,桥梁加宽后,能勉强开进来。其实,乡里乡亲的,大家离得都不远。但不开车来,弟弟的桥就白修了。就像到乡下时,骑个电瓶车或者摩托车,也不像是去摘草莓的。

大约心急,开白车的来得最早。他家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拆迁。弟弟去看了,六七间青瓦房,离高速路口有两三公里。拆迁的洪水漫到那里,还要一段时间。

弟弟和侄女也没咋准备好。那时,侄女刚进美容店,还没挣到钱给弟弟买下衣服——一套西装,一件皮衣。后来弟弟爱穿着,站在院里,等人上门。但小伙子已经开着白车到店门口了,她再不招呼,说不定人家就开走了。侄女赶紧伸头去看,小伙子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于草莓,牙是知音。轻轻一咬,就是红与白的相拥。

弟弟杀了鸡。杀了鸭。红烧,清炖。别的做法,他也不会。忙得差不多了,弟弟会听到喇叭声。白车喘着粗气,趴在他的面前。车上堆着沙发、衣柜、餐桌、梯子……像来了一群看热闹的,在他那儿晃一会儿,又离开了。

摆好小方桌,弟弟请我入座。多年前,他在云南卖盒饭,我就想去热热场子。看着坐在对面的小伙子和侄女,心生欢喜。什么时候,草莓都是好看的。美中不足的是,摆在他俩面前的鸡块砍得大了一些。鸭肉也没咋熟透。花椒和海椒,放得也有点多。但弟弟不用担心小伙子会离开。他一来,好像就成弟弟的老主顾了。

侄女不停地给小伙子夹菜,他吃得狼吞虎咽。在食物面前,一口好牙的他,表现出原始的攻击性。像极了我当年第一次去岳父家,小姨妹恶作剧,一碗一碗添饭。桌上已经没啥菜,我又吃了一碗。那时,那样的饭,真香啊。

忙乱持续了整个夏天。包括我,也在忙着打听小伙子的一些事。可以想见,草莓熟了,老板一家也会很忙——要在草莓最红时,卖个好价钱。我们呢,也想给漂亮的侄女找个好婆家。

白车最后一次来时,天已黑透。弟弟和我突然不忙了,坐在堂屋喝酒。见小伙子进来,侄女起身回到寝室,把门关上。那是一道杉木门,轻飘飘的。她关得很重,想靠它再保护一下自己的羞涩。跟着来的,是小伙子的母亲。和弟媳在院坝里谈拆迁的事情。在夜色的掩护下,那仍是一场有分寸感的谈判。弟弟和我尖起耳朵,也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声音。隔着一扇门的侄女,暂时是安全的。

弟弟添了碗筷,我给小伙子倒了一杯酒。他抿了抿,放下了。桌上有一大盆红烧牛肉,收汁时,火过猛,有些焦煳。我选了一块,夹给他。他没动筷子。那个狼吞虎咽的他,正在快速远去。上车前,小伙子母亲托弟媳带话,让侄女有空去耍。她帮侄女洗了半年衣服,洗出感情来了。举止优雅的她,穿着一双长靴。车灯里,靴子闪着微光。不注意,还看不出来。

侄女开了门,抱着肩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一年后,他换了工作,到工地上开吊车。天天吊在半空中,哪也去不了。很快,结了婚。女方也没等他拆迁,让他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

夏天还是太短暂了,只够弟弟带着她跑上一小段。我感觉,她很累,也很痛。那把刀子,一定也在割她。

反季节的草莓,一般在春节前后上市。比起夏天的,更大更红。产量上去了不说,价格也高。老板在夏天没挣到的钱,可以靠它找回来。

去摘时,我弯几下腰,就能摘满一筐。不像在夏天,常常累得腰酸腿疼。如果钱够,可以一直摘下去。在我看来,反季节的草莓对应的是又恋爱了的侄女。理由是,学会打扮的她,的确更漂亮了。

弟弟仍然忙着,想像老板一样打个翻身仗。他改造了厨房,把两眼柴灶,留下一眼。空出的地方,摆了一台液化灶。为的是,煎炒蒸煮能同时进行。不管白车还是黑车,来了,就有饭吃。还有,把鸡块也砍小了。用的刀,还是从云南带回来的那把。

餐桌,也成了长方形。如果来的小伙子,刚好坐在另一头,我给他夹块肉,和他碰个杯,就没以前方便。更不习惯的是,小伙子也不爱狼吞虎咽了。一大桌菜,动不了几筷子。或胖或瘦的他们,浪费了一口好牙。

有时,弟弟会忍不住夹两块塞过去。那些鸡鸭是他养的,有热情和敬畏附在上面。可一转眼,小伙子就扔给桌下的狗。在他们眼里,一只鸡鸭值不了几个钱。就算是弟弟养的,也没啥了不起。

弟弟郁闷,喝干了杯中的酒。弟媳拦住,他也要再倒一杯。至少找个机会,把狗踢上一脚。他那样做,是嫌桌上太冷清了,想热闹一些。不止一次,我劝他,那样喝酒是不可取的。血管扩张,热量更易散失,他会越喝越冷。酒带来的热情,不过是幻觉。更让我担心的是,反季节的草莓园里,还在流行幻觉。隔几年,草莓就会烂市。原因在于,相信反季节的人太多了。一颗草莓,可以再红一次。一个女孩,自然也能轻易地再爱一回。滞销的草莓,不就是搁浅的爱情和婚姻?

是不是,一个老板也对应着一个弟弟,任我咋样,都会劝不过来?

侄女的门,倒还关着。她在里面谈房子,谈彩礼。两个候选者,一人的房在东门,小高层。一人的房在北边,电梯房。说到彩礼,东门的给六万八,北边的拿八万八。不大的一间屋子,竟然能装下那么多事。以前,却只用它装了羞涩。

她要和电梯房的小伙子订婚。弟弟邀请,我没参加。弟媳的姊妹多,有七八个家人,队伍已经很庞大。母亲要去,我没阻拦。她那时头脑还清楚,记得带过小时的侄女。如何如何辛苦,她常说。侄女不找个好婆家,都对不起她。在幻觉上,她和弟弟是可以叠加的。

一行人,在饭店吃了一顿。弟弟喝了两杯酒,母亲吃了一个鸡腿。然后,满足地看着亲友打包。桌上久违的热闹,以那样奇怪的方式又回来了。母亲本来也想打包点糯米饭,结果说迟了。侄女在她耳边安慰,下次嘛。

最大最红的草莓已经挂上枝头,就等采摘了。

有人提出去电梯房。侄女带着,一间一间地看。主卧的门把手有点松,弟弟到处找改刀,女儿说没有。他下楼买了一个,将把手紧上了。顺便,把其他门的也紧了一遍。母亲对衣柜感兴趣。推开,看到里面挂了几件衣服。都是侄女的,小伙子的不在那里。下一个衣柜,再下一个,她也推开了,还是不见有小伙子的。很明显,他浪费的不只是牙齿。

坐在沙发上,母亲想问是咋回事。侄女忙着跟人说话,叫她喝水。茶几上摆满纸杯,她只好端起一个,湿了一下嘴唇。

元旦节的前几天,弟弟发来短信,说婚礼取消了。因为说好八万八的彩礼,小伙子只出六万八。剩下的,他想打欠条——跟买草莓时钱不够一样。我问,肚里的娃娃咋办。打掉吧,弟弟冷冷地说。

和侄女通话。她说,太侮辱人了。我以为她不会再羞涩了,哪想还是可以。

只是,害了那六个月大的孩子。因他,我想起被踢得大叫的狗。他和它,都是绕圈者愈合不了的伤口。

幸好,还有天堂。愿他在那里长大。

最后一点草莓,老板一般会冷藏起来。也就两三天的保鲜期,像反季节的尾声。有顾客来,就高兴地卖掉。没有,便自己吃。不管咋样,都不能心急,需要慢慢解冻。那时的草莓,像是睡着了。慢慢唤醒后,还是蛮好看的。

打掉孩子,让侄女在家养了半年。那期间,弟弟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花三十五万,帮她按揭了一套房子。小户型,位置也有点偏,但能让她恋爱时从容一些。也就像,弟弟买了台冰箱,把草莓放进去,多争取了一点保鲜的时间。

后来才知道,小伙子在路上耽搁了。他转业后,去城里当辅警,想找个医生或护士。那是比侄女更大更红的草莓。一来二去,几年就过去了。快三十岁,才想起往弟弟家里赶。叫他和弟弟不着急,又咋可能?

果然,没说两句,小伙子就扯到挣钱上去了。他的父母有两台车,租给别人搞货运。想给侄女一台,让她自己去找司机和货源。他和车合作,一下就把侄女拽了起来。

谁都知道,快速解冻,对草莓是危险的。表层的果肉,会变暗,变软,散发一股衰败的气息。对小伙子,至少也是遗憾的。侄女睡眼惺忪的样子,他将无缘看见。而我,也在等着侄女出嫁前回眸的那一瞬呢。她嫁给谁,都是离开了。该最后一次羞红了脸,和我告个别的。

我承认,我也有幻觉。就算对她不公平,也顾不上了。

侄女骑车去诸葛村,找她表哥——一个货车司机。他介绍了两个同行。都是粗野的汉子,抽烟,说脏话。头向左一偏,痰就飞了出去。开车久了,不习惯朝前面或右边吐痰。侄女感觉有趣,头向右,学着吐了几下。说以后押车,就那样干。弟弟在一旁听了,也没说啥。

见了两面,跟她要酒喝。一瓶啤酒,四五道菜。侄女出去打电话,回来一看,司机又加了两样,嚷着要划拳。小伙子很快到了。侄女负责划拳,输赢都有人喝酒。到后来,全喝趴下了。结账时,前台的小妹直夸侄女厉害。如果是夸草莓,不是那种夸法。

难的是货源。弟弟找我帮忙。我想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么多年,我只是讨厌货车呼啸而过——尘土飞扬,地动山摇。至于它拉的是啥,一点也不了解。弟弟不甘心,想起云南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可以拉一车甘蔗种回来。自己种不完,就分给几个姐夫。然后呢,我问。弟弟不出声。

不光他们,其他人也急。像是在反季节里,都把时间用光了。侄女孕酮低,要打针。疫情期间,天天去医院又不现实。小伙子早出晚归,顾不上她。他母亲在家里帮着打了几次,嫌麻烦,把侄女送了回来。弟弟在山西打工,急得抄起电话跟她吵了一通。弟媳硬着头皮,只好自己上阵。先是扎浅了,跟着又扎深了。扎起来的包块,用热毛巾捂上几天,也不见散去。

生产那天,弟弟穿着军大衣,在产房外守了一夜。小伙子的母亲给了一个六百块钱的红包。侄女对小伙子说了一句话:没意思。像是串通好了,一件大喜事,被刻意删减得只剩下骨架子。

出院后,查出小孩有蚕豆病,不能吃豆油和豆瓣。本来,那是很好的暂停键,是上天送给侄女的礼物。但小伙子母亲说,她记性不好,做饭时忘记了,可别怪她。弟弟教侄女看菜的颜色。她试了几次,把自己看晕了。于她,吃饭有时成了赌博,赌注是那可怜的孩子。

满月酒那天,弟弟和弟媳忙着招呼客人。小伙子的母亲抱着小孩,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里。有人朝小孩胸前塞红包。小家伙呼呼大睡,视钱如纸。

很快,小胸脯堆不下了。为避嫌,小伙子母亲喊来侄女。侄女面无表情,几下收拢,装进挎包。很快,又满了,又收走了。终于,她成了最急的那一个。她们,自然也成了最急的那一群。要绕的路,实在太长了。

送走客人,大家一起聊了几句。小伙子母亲问起小孩像谁。有人说像小伙子。有人说像侄女。还有人说像我母亲。轮到我,我没说话。感觉再说下去,小孩就离像颗草莓不远了。别的我也做不了,就当是替他担心一下。

下一轮跑圈或者绕圈,或许已经开始。

跟着,侄女的车也发动了。夜色中,她好像没有回头。

趁着看不清,又一次,我想起她曾经羞涩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那样固执多久。

【责任编辑】涉 祺

豆春明,男。文字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散文百家》《鸭绿江》《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等刊。曾获《散文百家》首届全国散文征文奖、四川散文奖。

猜你喜欢
绕圈侄女反季节
哲理漫画
果园反季节抽水贮存
烟台果树(2021年2期)2021-07-21 07:18:48
一些海洋动物为何喜欢绕圈游泳
长根菇反季节设施栽培技术初探
现代园艺(2017年21期)2018-01-03 06:41:53
会省钱了
喜剧世界(2017年23期)2017-12-05 16:05:24
挨个取糖
丈夫性侵侄女!性启蒙教育刻不容缓
妈妈宝宝(2017年4期)2017-02-25 07:01:02
秋风辞
荷城文艺(2015年2期)2015-06-10 06:59:45
两瓶送一瓶
小主人报(2015年6期)2015-03-01 18:51:05
香菇反季节覆土栽培技术
现代农业(2015年5期)2015-02-28 18:40:51